“你?”鎮寧侯驟然被這位麗人招呼,竟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才覺眼熟,卻還是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她,鎖著眉頭仔細回憶,“哦,你是……”“和暢樓上,您宴請好友時候,尊夫人曾經闖入……”相思輕聲說到這裡,有意停頓,看向鎮寧侯。他恍然大悟:“原來是你!怪不得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卻實在想不起來,哈哈哈!”他以一陣大笑掩蓋了尷尬,相思假意不再介懷當日被打之事,又抬眼望向他身後的中年男子,訝然道:“這位不是剛剛去過我們淡粉樓嗎?沒想到跟侯爺也是朋友。”鎮寧侯眼角餘光一掃,中年人低頭不語,鎮寧侯笑了笑,道:“這是我府中的幕僚,京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竟然這樣都能遇到。”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望向馬車,相思看出他想抽身離去的心念,單刀直入地向那幕僚問道:“其實我剛才在淡粉樓中曾看到您在打聽一位公子,不知他是何身份?”幕僚一驚:“你的意思是……”相思還未回答,鎮寧侯已抬手示意:“姑娘莫非知道此人下落?”“也許有些眉目,但並不能確定我所認識的,是否就是你們想要找的那一位……”相思想了想,又道,“侯爺若信得過我,還請移步閒雅居。”“閒雅居?”相思點點頭:“對,去看一件東西。”鎮寧侯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幕僚,最終還是下定決心,跟著相思去了閒雅居。那名小廝倒也真的還待在客棧裡,反正有蘇少欣留下的錢財,他每天吃喝不愁,無憂無慮,故此還沒產生逃跑的念頭。相思讓小廝打開藤箱,取出了那把青竹白玉折扇。“侯爺請看。”她將扇子緩緩打開,鎮寧侯看到那扇麵背後的題詩,神色一變,當即追問:“此人現在到底在哪?”相思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鬆了口氣,緩緩道:“西緝事廠大牢。”“什麼?!”鎮寧侯目瞪口呆。*馬車風馳電掣地驅馳至西緝事廠大門口,門口的番子再冷肅,也不敢對鎮寧侯有所阻攔。他帶著相思直接進了正堂,管事的是另一位姓馬的千戶,見鎮寧侯忽然到來,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連忙道:“督公前段時間去了保定,還沒回……”“今日不是找他來的,帶我去大牢。”鎮寧侯皺著眉道。“大牢?”馬千戶以為自己聽錯了,鎮寧侯瞪大眼睛,“你們最近是不是抓了一個姓蘇的年輕人?沒把他給怎麼樣吧?”“蘇?”馬千戶一愣,繼而哭笑不得,“您說的是那個人啊!真是……我在這待了也有一兩年了,還從沒見過這麼神神叨叨的!問他什麼都裝傻充愣,我手下想動刑吧,他又哭喊著求饒,可是等到刑具一收,他又故態複萌,這不是簡直在耍人嗎?”相思想到蘇少欣平時那樣子,不由在心中歎了口氣,問道:“那就是你們還沒真正拷問他?”“打也打過幾次,沒下狠手……怎麼了,這人和侯爺有關係?”馬千戶詫異地看著鎮寧侯,鎮寧侯無暇多說,催促他趕緊帶自己去見蘇少欣。馬千戶雖然心有不情願,但鎮寧侯畢竟是皇家宗親,且平素與江懷越交情不淺,他作為臨時管理西緝事廠的千戶,也不敢得罪侯爺,因此隻好帶著鎮寧侯與相思往大牢而去。剛進牢房門口,裡麵便已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與嗬斥,相思想到自己曾在裡麵看到過的慘狀,一路低著頭不敢多看,與鎮寧侯落下了一大段距離。鎮寧侯沉著臉向前,馬千戶滿心疑惑地緊隨其後,還未走到最後一間牢房,便聽那邊傳來番子暴躁的叫罵:“他娘的小兔崽子,算你嘴皮子利索是不是?誰要聽你瞎掰?老子看你是皮癢了欠抽一頓!”緊接著,便是一陣鐵索滑動聲響起。鎮寧侯臉色一寒,當即快步上前,朝著那方向大喝一聲:“住手!”那邊的番子本已拎著牛皮鞭子進了牢房,忽然聽見這聲斷喝,一時愣在了原處。鎮寧侯鐵青著臉,一把拉開鐵門:“閒雜人等都退下!”“你乾嘛的……”番子還待喝問,已被馬千戶的眼神製止,悻悻然退了出去。鎮寧侯慍怒又無奈地看著牢房裡的少年郎,隔了好一會兒,才道:“宿公子,你這是想乾什麼?實在閒得無聊了,跑西緝事廠大牢過日子?”蘇少欣翻了個白眼,冷言冷語道:“我有我的打算,誰要你來多事?”“怎麼著,還想在這大牢裡紮根?南京青山綠水看膩了,想見見血肉橫飛的場景?”“哼,血肉橫飛,你也知道這裡的慘狀!”蘇少欣盤著雙腿坐在稻草堆裡,一臉怒火,“這裡關押的都是被江懷越抓來的人,說是嫌犯,其實隻不過是有些小小的過失而已,有的甚至隻不過說錯了幾句話,就要遭受嚴刑拷打!我在這待了幾天,就親眼看到有人死在了刑房之中,這不是私設公堂濫用刑罰嗎?侯爺既然也是宗室,就該離這樣的小人遠著點,為何還與他稱兄道弟,令宿某也為你感到羞恥!”“你……”鎮寧侯還未及想好怎麼回應,鐵門外傳來輕輕話音。“公子所說的私設公堂,其實倒也不十分恰當。我雖不懂官場事務,但也知曉這西緝事廠乃是奉萬歲聖旨創設,辦事手段雖淩厲狠辣,但若不是萬歲首肯,提督大人又怎能一意孤行?所以將所有罪責都歸咎於西緝事廠,是否也有些失之偏頗呢?”蘇少欣聞言一驚,坐直了身子往外望去。昏暗的鐵門外,有盛裝明麗的少女緩緩出現,見到了蘇少欣,神情平和地行之大禮。“先前不知公子身份,言行之間有所隨意,還請見諒。”“……相思!”蘇少欣又是意外又是懊惱,一雙明目間滿是無奈,繼而朝著鎮寧侯發火道:“褚恩寰!是你多事多嘴,告訴了她?!”鎮寧侯雙手一攤:“公子爺又要亂使性子?要不是相思告訴我,你可能被關進了西廠大牢,我就是派出所有部屬,把京城翻個遍,也想不到你會在這裡!”“……這不就說明他們西廠濫抓無辜嗎?!連我都能被逮進來,還有什麼人,他們不敢抓的?”“公子是有意為之吧?”相思歎了口氣,“從一開始遍交好友,再到常去淡粉樓等各處熱鬨繁華地方玩樂,席間口出狂言,都是故意引起番子和密探的注意,好將你抓捕進來。”蘇少欣臉一紅,卻還嘴硬。“我和你的交往卻不是虛情假意……”相思沒接這話茬,轉而勸解道:“公子用心良苦,可也不能太過任意。這大牢是什麼地方,還能想來就來?您既然身份尊貴,還是儘早離開,以免在此沾染晦氣……”“我不走!”蘇少欣梗著脖子道,“江懷越不在,我這來了又走算什麼名堂?!白白進來住了幾天,挨了幾頓打?”鎮寧侯扶額道:“小祖宗,沒人請你進來,是你自己非要惹火燒身,還怪彆人揍?難不成要等到他回來,才肯離開大牢?”“那不然我就直接進宮,把這裡的所見所聞稟告給萬歲爺。”他抖了抖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錦衣,意態高傲。相思忙道:“公子爺,我知曉您是因為看不慣西廠行徑,可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萬歲難道真對此處情形一無所知?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商量,非要鬨得不可開交呢?鎮寧侯與您家既然有世代交情,他又和提督大人是朋友,您如果非要置提督大人於死地,那豈不是也要將侯爺牽扯進來?”鎮寧侯臉色果然難看了起來,蘇少欣咬咬牙,不服氣地道:“相思,你怎麼今日處處幫著江懷越說話?見都沒見過的人,你就知道他好壞了?”相思抿了抿唇,眼波一轉,款款道:“我哪裡是幫他說話,這不是在為公子和侯爺著想?”蘇少欣不吭聲了,過了好久,還是板著臉道:“不行,不能白來一趟,江懷越不回來,我就不走了!”“……行,到時候國公爺問起來,我就說你自己喜歡蹲牢房,啃冷饅頭喝涼水。簡直是反了天了,錦衣玉食不愛,愛起這種日子來了!”鎮寧侯一拂袍袖,轉身出了大門。守在不遠處的馬千戶帶著番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侯爺,裡邊這位是要把他放走?”“這小子戀上西廠牢房了,死活不肯出去!”鎮寧侯氣衝衝地道,“你們大人回來之前,給我好生伺候著,要是他病了瘦了,拿你們是問!”“啊?”馬千戶和番子簡直以為自己耳朵長歪了,天底下還有喜歡西廠大牢的人?鎮寧侯懶得再說,闊步往外走去,相思與蘇少欣匆匆道彆,也緊隨其後。蘇少欣雖然嘴硬,可看著相思快步離去,不由得起身抓住鐵柵欄,愁眉苦臉喚道:“哎,相思,有空時候多來探探監啊!這裡怪悶得慌!”相思低著頭,忍著笑,沒有回頭。馬千戶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看蘇少欣,緊趕慢趕地追上鎮寧侯,虔誠發問:“侯爺,裡麵這位,這位言行舉止彆出心裁的,到底是哪家公子?”鎮寧侯無奈地道:“鎮守故都的定國公,是他爹!”馬千戶打了個哆嗦,不由得擦了擦冷汗。開國功臣之首的國公爺後代,果然……異於常人。*鎮寧侯出了大牢後,左想右想還是不放心,當即叫人拿來筆墨紙硯,修書一封告知江懷越此間發生的事情。本朝開國皇帝褚雲羲曾有四位得力乾將,隨他征戰四方,蕩平敵寇,最終平定中原,開創盛世基業。立國之初,這四位就被分封拜爵,分彆是定國公宿修,保國公餘開,安國公盧方禮,成國公鄭耘。其中宿修可謂文武兼備,被封為定國公之後,世代鎮守故都南京。而如今的定國公年過花甲,卻隻有這一名未及弱冠的愛子,名叫宿昕,生性飛揚跳脫,時有奇思怪想驚人妙語。隻因定國公近來身體抱恙,讓他上京為太後祝壽,卻不料宿昕孤身一人離開了南京,到了京城後也不去拜見世交鎮寧侯,直至鎮寧侯收到定國公來信,又詢問過守城官員,才發覺小公爺理應早就來了京城,卻不見蹤跡,這才派人四處打探。鎮寧侯在信中叮囑江懷越務必在處理完保定府的怪事之後,回來見一見宿昕,以免他真的上報天聽,要西廠好看。相思在一旁躊躇徘徊,見他已將信紙折起,忍不住道:“侯爺,我也想寫幾句話傳遞給提督大人……”鎮寧侯詫異打量她一番:“你和蘊之有什麼話好講?你跟他認識?哦哦,上回我夫人鬨事,他幫你說過幾句是吧?我又差點兒給忘了。”相思臉頰緋紅,扭扭捏捏道:“嗯呀,正是呢……自從那天提督大人仗義執言過後,奴婢始終未能當麵感謝,一直於心有愧,所以想借著這機會,聊表寸心……”“咳,他這個人不解風情,也不需要什麼好話,你寫那幾句,說不定他連你是誰都忘記了!豈不是白費心?!”鎮寧侯大大咧咧將信紙塞進信封,相思著急道:“哪怕提督大人忘記了我,我也不能忘記他的恩德呀,他既然很少受到彆人的感謝,那我這一聲道謝,不是更值得珍惜嗎?”“你們這些小女人,真夠麻煩!”鎮寧侯沒法,隻好扔給她一支筆,“寫吧。”相思掩不住笑意接過了筆,對著信紙發了半天呆,見侯爺一臉狐疑地看著她,不由吃吃道:“侯爺,可否,可否讓我單獨構思一下這封感謝信?您這樣一雙大眼盯著看,我實在是寫不出一個字呀。”“……你這是要寫一篇《滕王閣序》啊還是《春江花月夜》?!江懷越他不是科場主考官,你也不是應試的士子!”鎮寧侯不耐煩地背著手走出大門,相思忍俊不禁地在後邊說:“哪怕提督大人大字不識一個,我也得畫朵花表達萬分敬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