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少欣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就連鄰桌正在與樂妓調笑的幾名客人也用異樣的目光瞥了過來。琵琶曲聲有所停頓,相思朝蘇少欣望了一眼,隨後又麵不改色地繼續彈奏下去。蘇少欣身邊的青年連忙舉杯笑道:“說這些乾什麼?你我都是來喝酒解悶的,不談國事不談國事!”“就是,好端端的說什麼保定府,離我們這兒還遠著呢……”另外的人開始埋怨引發話題的那一個,隨後又很快轉移視線,談論起相思今日的妝容來。蘇少欣倒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唇邊仍舊含著得意的笑意,一邊與朋友對飲,一邊還說道:“要我說,各位也實在無需害怕,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難道這廠衛還能將天下之人的舌頭全都割了去……”“唉,蘇兄還是不要惹火燒身了,難得今日好天氣,咱們等會兒邀請相思姑娘一同出去賞楓對詩可好?”“那得看相思是否願意了……”蘇少欣放下酒杯,來到相思身旁,彎著腰輕言款款,“相思姑娘,你說對不對?”相思略側過臉去,低著睫毛報之一笑:“蘇公子,我昨日外出受了涼,嗓子又有些痛,怕是不能陪你們出去賞景玩樂。”蘇少欣還未回應,他的一名朋友已叫起來:“剛才看你不是還好好的嗎?莫非是另有他客?”“確實是身體不適,前些天才剛病過一場,諸位公子也是知道的……”相思輕言細語地解釋,蘇少欣蹙著雙眉慨歎一聲,“好吧好吧,相思姑娘是南方人,哪裡受得了北方深秋的寒風侵襲?你們可彆再勉強她出遊,萬一再病上一場,豈不是要憔悴枯槁了?”眾賓客惋惜議論,一旁的嚴媽媽不失時機上前笑談,又引薦了其他姑娘陪他們出遊。堂內依舊熱鬨,相思彈完此曲,向眾人行禮之後便暫時退到了窗下。嚴媽媽帶來的其他樂妓正與他們玩鬨,蘇少欣卻跟著相思來到一旁,見她凝望窗外若有所思,不由問道:“相思姑娘,為何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我那些朋友言語之間唐突了?”相思訝然回頭,連忙道:“蘇公子不要多心,我隻是感覺有些不適罷了。你們都是常來的客人,我又怎會因為一兩句玩笑而在意?”“可我總覺得你心裡還有些事情,不願意說給我聽。”蘇少欣背著手,繞著她轉了一圈,點點頭自我肯定,“我看人可是有一套,你與那些庸脂俗粉並非同類,心中所想所念的,必定也不是她們想的什麼今日要向哪位公子撒嬌,明日又要把哪個客人給搶回來之類。”相思抿了抿唇,輕笑道:“你又怎麼知道其他人心裡想的就是這些?”“咳,我在老家可沒少結識教坊女子,她們愛什麼,我還不曉得?”蘇少欣看她輕掠了掠鬢發,不由凝神道,“隻是想不透,像你這樣不同流俗的姑娘,又會喜愛怎樣的男人?”相思心生漣漪,看了看還在癡念思忖的蘇少欣,不由笑了笑。她心中浮現的是江懷越的名字,可蘇少欣見她原先還是眉間微蹙,如今卻看著自己忽然展顏微笑,而且那眼神之中明顯含著羞赧情意,不禁愣怔了半晌,結結巴巴道:“相思,相思姑娘,你,我……”相思詫異地看著蘇少欣:“蘇公子,怎麼了?”蘇少欣還未及捋順舌頭,席間的一名年輕人已嬉笑著來到近前,打趣道:“蘇兄怎麼單獨在與相思姑娘說悄悄話?莫非是互訴衷腸不讓彆人聽到?”相思一低頭,笑著抽身離去。蘇少欣懊惱地朝那人道:“去去去,瞎湊什麼熱鬨!喝你的酒去!”“哎呀蘇兄,我今日可一口酒還沒喝,飲的全是茶水,我看你啊,真是入了迷了!”眾人聽到之後,哄笑起來。*儘管蘇少欣在席間曾經指責過江懷越,但相思也並未將之放在心上而產生痛恨之情,在她眼裡,蘇公子不過是個無邪而率真的少年郎,不經世事又帶著些憤世嫉俗,希望能改天換日大展宏圖,恐怕也是富家子弟常有的毛病。說起來與他的初次相識,也是因為某天有名醉酒的客人無理取鬨,非要纏著相思硬灌酒,甚至將她的衣衫都扯住不放。嚴媽媽好言勸阻,卻反而招致一頓痛罵,那人拎起酒瓶就往桌上砸,一時間碎片四濺,嚇得其他樂妓都不敢上前。他見眾佳麗驚叫躲避,反而更加起勁,抓過相思的琵琶還想往地上砸。她死死按住那人的手臂,卻被一把推搡開去。就在那時,一群年輕人從門外湧了進來,為首的翩翩少年郎一把攬住那人的肩膀,笑哈哈說道:“兄台,好久不見!你今天怎麼自己來這逍遙,也不叫上我們弟兄幾個?”那個醉酒之人起初還瞪著眼睛叫喊:“誰跟你認識?你什麼來頭,彆擋著爺的路!”少年郎卻不依不饒,摟住他就往院子裡帶:“還說不認識?前幾天我不是還欠著你一頓飯錢嗎?今天正好遇到,我想還錢,你卻裝糊塗?難道是看不起兄弟我了?”那人稀裡糊塗被他拽出了廳堂,其餘年輕人順勢笑鬨著跟隨而去,相思與眾官妓這才虎口脫險。待等酒鬼離開了淡粉樓,相思找到少年郎道謝,這才認識了這一位來自揚州的蘇公子。因此雖然他平素有些飛揚跳脫,但在相思心目中,蘇少欣慣於玩笑調侃的背後,卻有一種彆樣的率性誠摯。自這一日彆後,時隔數天,蘇少欣又曾來過淡粉樓,他是個愛說話閒不住的性子,尤其是在人多的場合,那一番慷慨激昂舌燦蓮花,實打實地就是人群中最引來矚目的中心。這日他又在席間高談闊論,相思在一旁靜靜看著,待等眾人分散各自尋歡之後,她悄悄示意蘇少欣過來,向他勸說:“蘇公子博覽群書通曉百家,但有些話還是少在人多的地方說,若是有一兩個知根知底的至交,關起門來發發牢騷也是可以的。畢竟這地方人多嘴雜,萬一傳揚出去,可就落了把柄。”蘇少欣坐在桌前,撥弄著光潤潔白的酒杯滴溜溜亂轉,帶著滿不在乎的微笑。“我之前就說過,隻有小人才要防住眾人的口舌,要是行得正坐得直,哪裡會忌憚這些無傷大雅的言論?”“可是……”相思還待再勸,蘇少欣的朋友們已經簇擁著另幾名官妓往樓下去,出聲招呼他一同去院子裡賞花。蘇少欣本來已經追趕了上去,跑到一半又特意回來,一本正經向相思告辭。相思笑了笑:“蘇公子又不是一去不回,還道什麼彆呀?”“這是禮數!”蘇少欣一改先前那散漫自在的模樣,竟然整頓衣裳作揖,“有來則有去,來時既行禮相見,去時斷無不辭而彆之理。相思姑娘雖在教坊,蘇某卻無輕慢之心,回見,回見!”他一邊文縐縐說著往樓梯口去,一邊還回望站在珠簾前的相思,就快一腳踩空摔下樓梯了,嚇得相思出聲提示,他才笑盈盈揮手:“不用害怕,本公子可算得上身手了得,哪天讓你開開眼界……”“蘇兄你就彆吹牛了,前幾天騎馬還差點把路邊茶攤給衝散架呢!”樓下傳來友人的笑談聲。“那是因為要躲避衝出來的小孩兒!你們這群不識貨的東西!”蘇少欣撩起下袍,急匆匆追下樓去。相思望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一群年輕人熱熱鬨鬨地在淡粉樓裡消磨了大半天時間,直至午後才辭彆而歸。相思陪著玩鬨了許久,也覺得有些困倦,見廳堂內暫時沒有其他客人需要陪伴,便自己上了樓去休息。躺在了床榻上,望到那麵銅鏡,便又想到了當日江懷越曾送她一對翡翠鎏金的耳墜,可是後來卻被她發火扔還給他了。念及此事,心裡有些懊惱,碧綠剔透的翡翠配著精細澄黃的金質流蘇,搖搖曳曳芳姿動人,如此難得的美物,竟然就這樣被自己給扔回去了。最可氣的是,大人他,竟然也不再送回來!轉念又一想,不對啊,自己買下的那個盛滿紅豆的銀盒子,倒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江懷越手裡,還被他給帶走了!這這這,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相思鬱結,等他回來,無論如何得要一樣東西作為信物,不然自己豈不是太吃虧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聽樓下嘈雜混亂,相思以為是又有什麼客人在生事,開門往樓下張望了一眼,竟是與蘇少欣同走的那幾名年輕人又回到廳堂之中,隻是他們臉上都帶著傷痕,衣衫也淩亂不堪。“這是怎麼了?!”相思扶著樓欄驚問。其中一人驚恐不安道:“我們才出淡粉樓,走到前麵巷子口,就被一群人當街攔住痛打,幸好我跑得快,否則恐怕小命都要交待了!”眾人七嘴八舌向嚴媽媽等人訴苦,相思凝神一看,竟不見了蘇少欣身影,連忙問道:“蘇公子也逃走了?”“彆提了,蘇兄真是太傻,見到了強敵還不知退讓,竟然跟他們理論辯駁,嗓門比誰都響,這不被強行抓走了!”相思追問:“到底是什麼人?!你們惹到地痞了?!”“地痞才不敢這樣!看那驕橫樣子,分明就是番子喬裝打扮的!”“我看像是錦衣衛的,他們好像是有目的而來,就是衝著蘇少欣……”“之前不是叫他少發牢騷嘛,就是不聽……”相思心中一涼,連忙下樓細細詢問,可是這些年輕人剛剛經曆過混亂場麵,也說不出番子到底是西廠還是東廠的,就連蘇少欣被抓去了哪裡也搞不清楚。相思急道:“你們當時就應該派一個人偷偷跟著才是!現在這樣還要去各處衙門打聽,豈不是耽誤時間?”“你是不知道當時那群人有多凶狠,咱們隻恨自己跑得慢,誰還敢跟上去?”年輕人們紛紛歎息,在淡粉樓內又休息平靜了一會兒,才驚魂未定打算離開。相思見他們絲毫不想著如何搭救蘇少欣,不由問道:“那你們有誰知道蘇少欣住在哪裡?他總不會一個人來京城吧?要是能找到親戚,不也可以幫著想想辦法?”這群平日與他常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卻麵麵相覷,誰都不知道蘇少欣的落腳點到底在哪。隻有一人隱約記得,他說過是暫時住在明時坊的某家客棧,相思也想起來,蘇少欣之前曾派過一名小廝前來邀請她出遊。看來至少他身邊還是有小廝跟隨來京,隻要找到他,就應該可以聯絡到他父親在京城的那些故交,興許其中有人可以相助。於是眾人分頭行動,在明時坊內各大客棧尋找蘇少欣的小廝。明時坊是繁華熱鬨的地帶,客棧酒樓比比皆是,這群人從下午找到傍晚,好不容易才終於尋到了一間叫做閒雅居的客棧,蘇少欣正是包下了樓上最貴的房間。相思因為見過那小廝,一眼就認出了他,說到蘇少欣被抓之後,問那小廝:“你家公子隻帶了你來京城?他之前說是為父親來京城談生意的,你可曾跟他去過哪些商賈家中?”小廝一臉茫然,抓抓腦袋:“我,我是蘇公子從南京城郊買來的,他帶著我上京城,彆的什麼都沒乾,就天天在酒樓教坊閒逛,哪裡去談過什麼生意?”眾人疑惑不解,其中一人追問:“南京?他不是揚州人嗎?來京城之前還跑去南京了?”“不知道哎,我也沒聽他講起過什麼揚州,倒是常常說到秦淮河風光好,畫船裡姑娘彈唱動聽。”小廝指了指相思,“喏,所以蘇公子喜歡相思姑娘,說讓他在京城裡也能想到南京呢!”“相思姑娘不是南京人嗎?你都沒聽出他口音到底是揚州還是南京的?”相思怔然:“我,我最初是覺得他講話像是老家的,可他後來也說揚州話,還講小時候在南京生活過,所以……”“要不,咱們翻翻他的行李看看有沒有什麼信件?總不可能一個人跑來京城就為了尋歡作樂吧?要是找到他的親戚,讓他們出麵撈人,也比我們這些外人要好。”有人這樣提議,相思雖然覺得不妥,但這群富家子早就開始翻箱倒櫃,不一會兒就把蘇少欣留下來的藤箱打了開來。幾件衣裳,一疊銀票,除此以外,唯有書籍眾多,青竹鑲玉折扇一柄。“這天氣了,還帶折扇乾嘛?裝風流才子?”開箱子的青年一頭霧水,把扇子徐徐展開。正麵是恣意雄渾的江水滔滔山巒峰起,反麵則是灑金底矯若遊龍的行書題詩。野菊西風滿路香,雨花台上集壺觴。九重天近瞻鐘阜,五色雲中望建章。綠酒莫辭今日醉,黃金難買少年狂。清歌驚起南飛雁,散作秋聲送夕陽。眾人讀罷,更是滿心疑惑。“看來這位蘇兄,真是專程來京城遊玩,結果卻被廠衛逮了?這樣的話,我們也愛莫能助啊!”開箱子的青年無奈地道。眾人紛紛附和,誰也不願再去衙門奔走。相思焦急道:“你們不管,我去想辦法,好端端的一個人,要是被毒打壞了,豈不是一輩子的苦難?”眾人還待勸解,小廝卻道:“哦對了,公子曾經說過,要是哪天他不回來了,我就得在客棧等著,要是膽敢撒腿跑路,保準活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