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在初聽到相思生病的消息時,心忽忽落了一落。有一種沉墜感,卻又沒法言說。他遲疑了片刻,才問道:“病了?嚴重嗎?”楊明順歎了一口氣:“他也沒能見著相思姑娘啊,就是聽小廝說的,我看這些天連樓都沒下,估計是不輕。”他有些話想問,可是又壓了回去。問也是無濟於事,還能怎麼樣呢?*又過了兩天,他從外麵回來,恰好看到楊明順與姚康聚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待等他走近,兩個人又迅速分開。楊明順笑著向他問好,姚康則在其後找了個借口說是要去水牢,隨後心虛似的匆匆離去。江懷越心裡有幾分明白,臉色陰沉下來。楊明順乖乖地跟在他後邊,還未走回書房,便聽到督公發話:“淡粉樓有沒有再去過?”“啊?”他愣了愣,急忙道,“您不是說彆再去找相思了嗎,那小的自然不敢在找人去……”“不用見麵,隻問問病情是否好轉就可以。”“……行吧。”楊明順雖然有時候婆婆媽媽,但真正做起事來也不含糊。午後時分,他就帶著消息來找江懷越。一進書房門,便焦急萬分道:“督公,這下可糟糕了,小人親自去淡粉樓問看門小廝,卻聽說相思姑娘到今日還是身體不好,連飯都吃不下。”原本懸在半空的筆端微微一頓,滴下烏黑的墨珠,逐漸在宣紙上洇染成片。“難道沒給她請大夫?”“請是請了,但好像也說不出到底為什麼病了,開始是當風寒來治的,但是連吃幾天藥之後,病情也沒有好轉,也真是奇怪……”楊明順之前看到督公半夜才疲憊不堪地回來,忍不住向姚康打聽,得知那天晚上他居然帶著相思去了城北楊柳鋪閒逛,這消息令他大為驚喜。然而此後督公成日裡神情冷鬱,有時還獨自發怔,種種反常讓他覺得那一次夜遊必定是出了問題。故此他雖看出江懷越此時心情不佳,還是有意歎息:“相思姑娘病倒了,在那種地方估計也沒人能好好照顧。督公您想啊,她是南方人,才來京城沒多久,說不定是這裡氣候太冷,她那小身子骨受不住……這吃了藥也不見好,可怎麼辦呢?”窗外秋風颯颯,木葉蕭疏,江懷越沉著臉,隔了會兒才道:“她又不是淡粉樓的無名小卒,管事媽媽自然會再請良醫,你就不必多念叨了。”說完,也不再搭理楊明順,顧自出了書房。他在重重屋宇間走了許久,腦子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裡,直至停下腳步發現前方就是牢房,才斂容肅然而入。大半天的時間又都耗在了審訊犯人上,刺耳的叫囂痛罵,猶如蜂蠅亂嗡,讓他一刻也不得清淨。這一天直到天黑他也沒有走出牢房,就連晚飯都沒吃。夜深時分,連接著被拷問的犯人終於支撐不住,交待了隱瞞已久的實情。高高的審訊台上,江懷越雖已覺勞累,還是堅持看手下錄完了所有口供,等犯人畫押認罪之後,才起身站起。卻不料眼前一花,冷汗涔涔。近旁伺候的楊明順眼瞅著他臉色煞白,連忙端上熱茶,又吩咐人趕緊送來吃食。可他實在提不起精神,草草吃了幾口,沉默著出了牢房。深藍天幕間星辰寥落,不知何方飄來了渺茫幽咽的笛音,若有如無,恍如一夢。他在夜色中靜立了許久,忽而對楊明順說:“跟我出去一趟。”*楊明順叫來了馬車,隨著江懷越出了西緝事廠。依舊是夜裡,與上一次去明時坊走的是相同的路徑,然而這回楊明順可不敢再玩花樣,一路安靜著跟到了淡粉樓附近,聽得江懷越從中傳喚,忙到近前詢問:“督公要小的做什麼?”“……去看望一下。”他極其簡略地說了一句,似乎不願過多解釋。楊明順有點為難,在淡粉樓臨街處的窗下徘徊了一陣,見上方花窗緊閉,簾幔低垂,想來是等不到相思恰好到窗前,便隻好硬著頭皮進了大門。江懷越坐在車內,透過深青色窗紗往外望,影影綽綽隻能看到那盞盞明燈搖曳生姿,時不時有春風得意的男子踏進大門,意態瀟灑。樓上又傳來鶯鶯歡笑,不知是誰在吟唱小調,婉轉悠揚,透著誘人沉醉的靡麗。腦海中忽然想起了那夜同樣也等在樓下,湘妃竹簾緩緩卷起,輕透的簾幔隨風微拂,相思就在這窗後凝眸沉思,寂靜如優曇待放。然而此時的她,又是怎樣的情形?他在繁華處沒等多久,楊明順就悻悻然回來了。“督公……”他還是那副猶猶豫豫的樣子,江懷越更加不悅地道:“有什麼事就說,不要故弄玄虛!”“相思姑娘身體不適,無法見客。”他有些慍怒:“你也是西廠的掌班,就想不出什麼辦法?隻被這樣一句話給打發回來了?”楊明順愕然:“小廝都這樣說了,我也不可能硬要見她啊……再說小的本來就是偷偷摸摸進去的,哪裡敢耍花樣?”“所以出來一趟,你就給我這樣的回複,然後我們無功而返?”他冷著臉,語氣不善。楊明順嘀咕道:“那您足智多謀,倒是給小人出出主意啊,或者您自己試試去?”透紗一落,江懷越憤然:“回去!”銅鈴聲聲響起,這一輛馬車隻得從淡粉樓前離去,消失於喧鬨街頭。楊明順一路小跑緊隨其後,過了這條長街,車內忽然又傳來了江懷越的聲音。“停車。”馬車緩緩停在了街邊,過了片刻,江懷越從車中下來,一言不發往回走。楊明順想要跟隨,他卻回過頭道:“不用,你留下。”楊明順愕然。*江懷越沿著長街緩慢獨行,那些喧囂市井氣息似乎離得很遠,不知不覺間,重新又回到了那處煙花流麗地。淡粉樓上絳紅宮燈盛豔如錦繡堆花,他在街角冷清處躑躅,遙望那低垂的湘妃竹簾,似乎希望能看到隱約的身影。然而獨自等待許久,終究一無所見。那邊正是門庭若市,又有一輛馬車停在了大門前,車上下來的年輕人與門口小廝似已十分熟稔,開著玩笑就進了門。江懷越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些熱鬨景象,心中再度萌生了離去的意念。然而就此離開的話,是否真的白來這一趟?如果她真的因那夜歸去而重病,自己再如此不聞不問,是否太過絕情?他頭一次感到迷茫。正在這時,臨街窗口的細竹簾再一次緩緩卷起,杏白色流蘇綴子在風中飄飛。他心頭一震,下意識往後退避,側身閃避至街角陰影間。明媚柔麗的燈光鋪瀉如流紗,湘妃竹簾半卷半垂,有嫋娜身影從房中行來,抱著琵琶坐到了窗邊。對麵街角的江懷越愣了愣。她微微側著臉,正在調試音弦,似乎並不像病重纏身的樣子。他的心裡被某些情緒牽扯著。隨後,他看到相思抬起頭來,朝著斜前方說話。——她應該,是被迫見客的吧?他盯著窗口那個美麗的側影,覺得她是無奈的,不情不願的。然而這個念頭剛閃過,窗內又出現了另一人的身影。看不清長相,但是那一襲天青雲紋錦緞長袍,讓他一下子想到了剛才從馬車上下來的那個年輕人。半開的花窗內,傳來了年輕男子爽朗開懷的笑聲。緊接著,那人似乎又說了什麼,坐在窗邊本來正在彈奏的相思,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笑了起來。儘管笑聲隱隱約約,可是從江懷越所在的方向望過去,能看到她那溫柔笑顏。一股涼意從指尖滲透全身。樓上曲韻浮動,年輕男子與相思言談甚歡,她根本沒有像楊明順說的那樣病得起不了床,相反,還言笑晏晏,明眸善睞。江懷越覺得自己太可笑。她或許是傷了心生過病,可是想開了看透了,不過哭一場而已,往後該如何生活還是如何生活,遇到有趣的貼心的客人,自然還會報之以微笑。而他算什麼?像一個孤魂野鬼,躲在見不得人的陰暗角落,還盤算著如何請人為她治病!這一切,與你何關?!他懷著深深的恥辱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條陰冷的小巷。*回到西廠後,他先是獨自在書房內坐了許久,隨後從抽屜裡取出了那個小巧精致的銀盒。那夜不知是出於怎樣的想法,他還是將之帶了回來。然而此時卻隻想把它物歸原主。他找來綢緞將盒子包裹起來,喊楊明順進來,但是當他心急火燎地進了書房,江懷越卻又木然道:“沒什麼了,你先下去吧。”楊明順愣怔半晌,不知道督公犯了啥毛病,隻好又退了出去。他在房內氣惱,隨後將盒子再次扔回了抽屜。為什麼自己竟然會這樣情緒化?意氣用事,從來都不是他江懷越能做出的。為了恢複原有的心境,他特意等待了三天。這三天中,他先後兩次派手下喬裝改扮了去找相思,為的就是平平靜靜地將銀盒還回。然而每次他的手下都被以“相思姑娘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理由,擋在了門外。連見都見不到。可憐,可笑。他不想過多知道她到底是自己待在房內,還是另有貴客相伴。然而手下人卻討好地告知他,近來有一位姓蘇的公子時常來找相思,而她也似乎與之相處和諧。第三次,他的得力探子甚至帶回了這樣的消息。“小人扮成客商去點相思的名,還是被同樣的借口拒之門外,但是沒過多久,她就盛裝打扮著從樓上下來,踏上了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江懷越隱忍著怒火,道:“那你就不會攔住她還了那個盒子?”“她正和前來迎候的青年聊得開心,小人也不好貿然出現,以免引起彆人注意啊……”江懷越看著那個每次都被退還回來的銀盒,心裡窩火極了。其實最初也隻是想給自己一個決斷的表示,既然她無心了,那豈不是稱心如意?雙方各自走以前的道路,不再有任何交彙。可是去的人一次次被打擊回來,這看似無足輕重的小東西竟連退都退不回?!他正慍惱時,宮中傳來承景帝的宣召,江懷越隻得放下私人情緒,整裝進宮覲見。然後,就被委任了另一樁棘手又緊急的任務。限定兩日之內,就要離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