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客人的時候,你就閉門不出?”江懷越轉移注意力,開口問話。相思怔了怔:“若是尋常時候,就算沒被單獨點花名,有新客來時,也會被叫下去陪著喝酒說笑……隻不過,之前幾度惹惱了媽媽,所以她不讓我下樓。”他挑起秀眉:“不見客豈不是清淨?難道你喜歡陪酒?”“那倒不是,可如果總是沒有客人,媽媽就會理所當然地克扣衣食。上個月還有姑娘因為和媽媽頂嘴,被龜奴打斷牙齒,隻能發送到後院做雜事去了。”江懷越哂了哂:“倒和宮妃境遇類似。”“雲泥之差,怎敢相比?”相思忽而問道,“那天聽督公說起高煥的姐姐查出有孕,她沒借著機會為難您?”江懷越打量了她一下,冷冷道:“為何問起此事?”她微微一滯,料想是自己一時多嘴涉及了不該過問的事情:“隻是一時好奇……沒有刻意打探的意思。”“你不必多慮,我在宮中十多年,不是她一個小小嬪妃就能扳倒的。”江懷越說了此話,心頭卻又有些悔意,覺得自己何必對她這樣說,好像在有意寬慰一般。他在宮廷步步算計,她在教坊歌舞升平,本就是毫不相乾兩路人,隻不過滅口不得便收她做了探子,今日在此說了那麼久,似乎已經超越了限度。此時房門被人輕輕敲響,外麵傳來西廠番子的聲音。之前樓上大鬨,眾人紛紛告退,番子們在樓下等到現在也不見他人影,便來詢問何時才會回去。“是要走了,你們去準備車馬。”他揭開濕漉漉的絹帕,卻見手背紅腫得更加厲害了,相思不由道:“您就敷著吧……”他也沒做聲,用手按住絹帕,站起身來。相思看他快走出門口,忽然想起了某個嚴重問題,急切喚道:“督公,我還有事相求!”“何事?”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相思猶豫了一下,赧然道:“就是……您有零錢嗎?可否借我一些?”江懷越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明明看起來不笨,可為什麼初遇時朝他自薦枕席,如今又問堂堂西廠的提督借碎錢?!他幾乎要被氣笑了:“當今朝野,開口向本督借零錢的,你是絕無僅有的頭一位。”相思紅了臉,委屈道:“您忘記了?剛才姑娘們要叫我一起回去,可您偏不讓。如今我落了單,要雇馬車轎子也得有碎銀銅錢不是?”江懷越這才記起這茬,沉著臉道:“你就不會先雇車,回到淡粉樓再給錢?”“我的銀兩都在媽媽那裡保管著……我還想偷偷回去,不讓嚴媽媽發現頭上的傷,不然估計得挨打了……”她為難地看看他,又加了一句,“我從來不願虧欠彆人,尤其是借了錢,必定儘早歸還。”這話什麼意思?以為他小氣成這樣,連幾錢碎銀子都不肯借出?江懷越有些鬱結,狠狠看她一眼,給出答複:“我也沒帶錢。”這下輪到相思吃驚加懷疑了,認真道:“督公,您位高權重,我是決計不會欠錢不還的……”“出門赴宴又換了衣裳,沒帶錢難道很奇怪嗎?!”江懷越克製住自己想發火的心情,往門外又走了兩步,冷言冷語道,“本督不是那種摳門小氣的守財奴!”*車夫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啟行。車廂內部雍華精致,寬敞舒適得讓人幾乎忽略了顛簸。然而車內的氛圍卻著實尷尬。相思略顯拘謹地坐在江懷越對麵的角落,儘量離他遠遠。他自上車以來神情始終沉肅淩冽,也難怪,作為獨自逗留在樓上的最後一個赴宴者,拖了那麼久才下來,身後還跟著個額上帶傷痕的樂妓,那些番子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足以令提督大人窩火了。相思自然明白旁人怎麼想,也明白江懷越沉著臉的原因,因此一路上都噤聲不語,以免再觸及他的逆鱗。側窗的竹簾掩蔽了外界,她隻能模模糊糊望見街市行人,過了一會兒,本來估摸著應該能抵達淡粉樓了,卻還是沒望到熟悉的街景。她有些詫異,又不好意思問,想著或許是督公要先回西廠,然後再把她送回去,於是也隻能再靜靜等待。然而這輛馬車穿過了繁華的長街和忙碌的碼頭,徑直往南行駛,絲毫沒有拐向西邊的意思。直至出了崇文門,相思才忍不住問道:“咱們這是要去哪?淡粉樓好像不在這邊。”江懷越看看她,揚起下頷道:“你這個樣子怎麼回去?一進門就看得出是被打破頭了。”她怔了怔:“那現在……”他沒再回答,合上眼倚在側壁休息,相思隻得再度安靜。崇文門外明顯比澄清坊那兒冷清不少,馬車轔轔前行,窗外房屋漸漸稀少,最終連叫賣聲都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則是草木蔥鬱、鳥鳴聲聲。居然來到了城南郊外。馬車沿著小路繼續南行,直至到了一座位置偏僻的院落前,終於停了下來。車門一開,江懷越首先下去,相思遲疑片刻,謹慎地下了車子。四周樹林幽靜,並無人家,隻有這獨門獨院,看上去就像是尋常莊戶。車夫已經把馬車趕往林子深處,隨行的番子打開院門,躬身請兩人入內。江懷越先行一步,相思連自己到了哪裡都不清楚,不由得站在了門口,低聲道:“督公……”他側過臉,隻道:“進來,不會害你。”相思愣怔,他似乎懶得解釋,顧自往裡去了。說起來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帶到郊外,相思從理智上是不想跟著他走的,可看江懷越那從容瀟灑的背影,又覺得他似乎完全沒有拐騙她出來再欲行不軌的可能……她便跟在了後邊,進了院子。這院落從裡到外看上去都沒有特殊之處,牆角也像農家一樣堆著柴草,屋簷下還掛著曬乾的野果野菜。如果沒有把守在門內的番子,和這一位豐姿卓然又冷峻不語的西廠提督,相思還真以為自己隻是到了普通的農戶家裡。番子搬來乾淨桌椅,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後,就坐在了陽光正好的屋簷下,又示意她也去坐。小小的院落倒也清靜,原本守在門口的番子很快就離去,院子裡就剩下他們兩個,各自坐在簷下。郊外的風更為清新宜人,相思坐在淺淡陽光下,等了很久也不見江懷越開口,忍不住問:“督公,我們到底為什麼要來這裡?”“等人。”他隻拋出這兩個字,便起身走到一旁去了。相思默默歎了一口氣,無聊之餘望到院牆角落鬱鬱蔥蘢,細長葉叢間開著紫白相融的花,便悄悄蹲下,伸手撥弄。忽又聽江懷越發話:“這次回去後,再不準上交空白的密報。”“……可我被關在房裡,去哪裡探聽消息?”他略側過臉,眼鋒冷淡:“你自己想辦法。教坊又不歸我管。”“我總不能砸開門自己衝下去見客吧?”他的唇角卻浮上一絲嘲弄的笑意:“也可以試試,說不定那樣的話更令人難以忘懷。”相思明白這是捉弄她,便背對著再不理睬。他獨自站了片刻,負手踱到她背後,見相思用指尖撥動一朵淺紫色的花,不由問道:“知道這是什麼嗎?”她搖頭:“我不認識。”“不是名貴花卉便不認識。”江懷越哼笑了一聲,“還是富家門第的做派。”相思臉紅,小小地爭辯道:“這與出身有什麼關係?我自幼沒見過這種花,七歲就被遣入教坊,學的隻是歌舞樂藝,又不曾進過園圃,自然認不得了。”她說完,見江懷越沒回話,便虛心請教:“督公這樣問,應該是知曉此物名稱的?”“自然知道。”“叫什麼?”“為何要告訴你?”即便是在談論瑣事時,他都驕矜倨傲,背著手睨了那花朵一眼,施施然重又回到原處坐下。相思抿抿唇,折下一朵攏進袖中。江懷越一皺眉:“藏花做什麼?”“春草喜歡花卉,她肯定能知道。我帶回去問她。”她神情輕鬆地站了起來,江懷越本來還等著相思苦苦哀求,他才願意輕飄飄地告知那花卉名稱,如今見事情發展並未如他所料,不由沉下臉:“誰允許你把花折下的?”相思愣了愣,從袖子裡取出那朵單薄的小花,慢慢走到他麵前,托在手心裡,呐呐道:“您剛才說不是名貴的花,我才摘了一朵……真是對不住……”她想將花交給他,可江懷越絲毫沒有伸手來拿的意思,小院中翠葉婆娑,清新的風吹拂而過,那朵盈盈紫花微微一顫,便隨風飄落。恰落於江懷越膝間。相思下意識彎腰去拾,他忽生反感,一下子抬手將她推開。“乾什麼?”“撿花啊……”她詫異又尷尬,這一瞬輕風再起,細小的花朵無所依傍,孤零零墜落在地,花瓣猶在簌動。江懷越看著眼前這顯得無辜的清麗臉容,瑩亮的眼裡有清澈池水蕩漾生波。可越是如此,心中那種莫名的不快越是迅速滋長。一抬足,將嬌弱的花碾得粉碎,直陷進塵土裡。“無聊!”他冷哂一聲,不管相思是如何的震愕,顧自站起轉身,留給她薄情的側顏。原本還算寧靜的氛圍頓時凝滯。地上的花朵已經零落不堪,相思站在那兒,忽然感覺到一絲絲沮喪。她自知在江懷越麵前應該謹言慎行,可自己已經很小心卑微了,為什麼他還會如此喜怒無常?她望了一眼花朵的殘骸,沉默著蹲下去,從塵土裡收拾起細碎花瓣,攏在手心,撒回了花叢中。相思做這事的時候,江懷越始終是背對著這邊而立的,或許在他眼中,這純粹是更無聊的舉動。寂靜之中時間緩慢流逝,就在相思倍感煎熬的時候,院門終於被推開了。“督公,卑職來遲,請恕罪。”一名布衣男子在番子的帶領下匆匆而入,身上還背著烏黑小箱。江懷越朝著相思所在處一揚下頷,“就是她,務必不留痕跡。”相思一聽這話嚇得不輕,不由得後退一步。那男子打量了她幾眼,皺皺眉頭:“倒是傷的不算深,卑職儘力而為。”一邊說,一邊取下箱子,放在桌上打開來,原來盛滿了各種器具藥材。她暗自鬆了口氣,謹慎問道:“是說我額頭上的傷痕?”男子頭也不抬應了一聲,取出三個不同色澤的小瓷瓶,各自倒出一小碟細粉,又以清水倒注,忙忙碌碌和起藥來。過了不久,大功告成,又叫相思坐下來,用精巧的瓷棍挑了些藥膏,一邊塗抹至她傷處,一邊道:“要想完全看不出,得等到明天早上。”相思正忍著痛,聽到這話“啊”了一聲,一直沒出聲的江懷越不滿地看著她,她忙道:“得過了今晚才能回去?這萬萬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