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答罷,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然而對於這名字,江懷越並無任何評價,隻點了點頭,便沉肅而去。回到住處後不久,番子便來稟告,說是那些列在名單上的商人都已被抓來,楊明順等人正在加急審訊。他知道這些小事手下人皆能辦妥,便也沒立即回刑房,閉著眼睛在臥榻上休憩了一陣,但沒睡著,心底裡還是不停地盤算著接下去要做的事情。早些年始終住在宮內,時時刻刻都必須警醒,上頭冷不防就有命令下來,哪裡容得著做奴才的安穩度日。十歲時剛入紫禁城,數九寒冬的半夜裡有人在大院裡高聲吆喝,他們這群小孩子從睡夢中驚慌失措地跳下床,一邊奔跑著一邊整理衣衫,跑到院子裡排列齊整,低頭弓腰屏著氣息瑟瑟發抖。睡在大鋪最裡邊的那個同伴才七歲,本就醒得遲,跑得慢,蒙頭轉向間又撞在了大太監身上,被一巴掌打得跌飛出去,後來竟聾了一側耳朵。此後這哭哭啼啼的夥伴再也沒機會伺候妃嬪皇子,終日隻能在偏院宮苑做些最肮臟苦累的活計,一輩子被人如爛泥般踩在腳底。而當時寒冬半夜將他們趕出屋子,隻不過是因為某個嬪妃丟了塊被萬歲爺讚賞過一次的繡花絹帕。自那以後,他更不敢安心睡覺,時常睜著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梁,即便昏沉睡去,也極易驚醒。再後來,他不再是卑微無名的小奴,不到十年間,從長隨、奉禦升為少監、太監,習慣了各種算計,每行一步都要設想此後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不到極其疲憊的時候無論怎樣也沒法入睡。……正如今夜,在臥榻躺了許久才朦朦朧朧睡去。等到醒來時,天色還未亮,他終究還是坐了起來,沒等底下人再來通報,又去了刑房。每間牢房內都困著喊冤的商人,有的已經被嚴刑拷打,見了他也不知其身份,就瘋狂地哭喊求救,聲音在幽深的通道內震蕩回旋。青石板路光潔寒涼,每一處縫隙內都曾滲透鮮血。他獨自朝著前方走,兩側幽幽燭火投映交錯,伴著他的隻有沉寂黑影。*到了儘頭往右一轉,守在兩側的番子推開門,裡邊桌椅乾淨整齊,一旁的茶爐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前方則是繪著水墨山水的閒雅屏風。他才在桌後坐下,前方便有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穿透而來。江懷越神色不改,俯身才想去提那銅壺,姚康從屏風那端快步前來,望到他身影忙道:“督公小心燙著!”又粗聲喝罵身旁人,“沒看到督公進來?也不上前倒茶?!”跟在他身旁的手下忙不迭要上來,江懷越一擺手,瞥著他們幾個手中帶血的皮鞭鐵索:“一身血腥味,斟的茶還能喝得下?”姚康附和笑著:“督公不是先去休息,怎麼又來了這裡?宋引已經服服帖帖,全都按照咱們說的記下了。小楊掌班帶人收拾那幫晉商,應該也能撬開他們的嘴巴。”他說話的時候,這石室另一側始終嚎叫不絕。江懷越抬眼望了望,“正審著高煥?怎樣了?”“嘴巴硬得很。”姚康皺了皺眉,此時另一側受拷打的高煥想來是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拚了命地怒罵起來:“江懷越!你這畜生敢栽贓陷害老子,遲早會身敗名裂滿門抄斬……”一連串的詈罵未休,已有人衝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江懷越卻像沒聽到似的,從一旁櫃子中取出一套專用茶具,顧自慢悠悠洗茶衝泡。姚康屏退了身邊手下,湊近一步道:“督公,過了今夜那些商人應該都會交待如何給高煥行賄買官,隻是這小子死活不肯認罪,要是萬歲問起來……”“他賣官之事確鑿無疑,那些商人的口供要一一對應。跟楊明順說,供出來的其他官員名單寫清楚了,誰幫高煥辦了哪些事,人證物證都找全些。不管真假,做足功夫。”滾燙的水澆在紫砂壺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姚康點頭,遲疑道:“但高煥和以前那些被抓的文官不一樣,要是惠妃求萬歲派彆人來審問這事……”江懷越抬頭看了看他:“我為何會讓彆人來審?西廠抓的人,輪得到誰來搶功?”姚康忙道:“督公英明!屬下這不是擔心高煥那張臭嘴亂喊亂叫嗎?”他頓了頓,眼露陰狠低聲道,“要不然……索性將他滅了口,就不會留下後患……”江懷越沒立即回應,隻看著茶杯上鐫刻的梅枝橫斜。過了一會兒才道:“叫人把那個官妓帶來。”“是。”姚康迅速應答,轉過身卻又愣了愣,“督公……是要哪一個?”他略顯嫌棄地瞥了一眼:“叫相思的。”*相思這一夜也沒能踏實,既擔心姐姐安危,又忐忑於江懷越那陰晴不定的態度。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後,房門又被重重拍響。還沒等她穿好衣衫,已有人闖了進來,不管她掙紮與否,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強行拖了就走。四周依舊暗沉,天際卻已隱約發白。她踉蹌而行,在驚恐中不知穿過多少院落,最終被人按著雙臂押進了刑房。兩邊牢房內那血淋淋的慘景讓她心驚膽戰,不知哪個方向傳來的淒厲呼喊更使她雙腿發軟。待等被拖進一扇沉沉鐵門之後,相思已渾身寒戰,趴在冰涼地上不敢抬頭。江懷越隔著屏風知道她已被帶來,卻自顧自地閉目養神。過了許久,方才起身轉出去,見相思隻穿著薄薄的中衣跪伏在地,烏黑長發散落下來,顯露出後頸處細白柔嫩的肌膚。他背著手掃視一眼,移開視線,慢言問道:“進來這一路上看到了什麼?”精神恍惚的相思聽到這聲音不禁心頭發寒,勉強定了心神,叩首道:“奴婢膽小,一路都閉著眼睛,不曾見到什麼景象。”他卻揚眉道:“沒看到?那就差人帶你去刑房各處再轉幾圈,好好瞧個仔細。”兩旁的番子聽了此話便要上前,相思急忙道:“不!不是,奴婢看到了一些……一些人被關押在外麵牢房裡。”“一會兒說沒看到,一會兒又見到犯人被關,看你素來裝作可憐,原來心思多端!”他偏過臉冷冷吩咐,“姚康,將這狡詐女子帶去上夾棍。”姚康高聲應和,扣住相思手臂便要發力,相思魂飛天外,連忙苦苦央告:“督公饒命!奴婢哪裡敢對您不老實?先前一直閉著眼,隻是偶爾才瞥到那些景象,並不敢多看,心裡害怕極了!”聽她這樣回答,江懷越這才冷哼一聲,坐在了屏風前,近旁隨即有人為他端來白梅青瓷茶杯。姚康厲聲道:“在督公麵前敢耍花招,小心你的賤命!”“是……”她低著頭咬住唇,垂下的發縷遮住了半麵。江懷越向姚康望了一眼,他心領神會,立即取出一卷文書,在相思麵前晃了晃:“在這兒寫上你的名字。”相思愣了愣,抬頭想要仔細看那文書內容,一旁的番子已粗魯地將筆塞到她手中。“快寫。”姚康橫眉叱道。“這是……什麼?”她惴惴不安,江懷越不耐煩地揚起眉,“先前不是說在西廠安心得很嗎?如今叫你寫個名字都如此畏懼?”“可我……”她話還未說罷,姚康已抓著她的手腕,強行沾了血紅印泥。“不寫字按個指印也管用!”他絲毫沒給相思反抗的機會,一下子按住她的手指印了上去。相思莫名其妙被強迫著按下指印,急得叫喊起來:“你們這是要做什麼?!”江懷越接過姚康呈上的文書,沉眉細細審閱,理都沒理她。相思又急又怕:“督公,奴婢說過會聽話,可剛才那文書上到底寫了什麼,奴婢也不能知道麼?”“對。”他將文書扔到桌上,麵無表情。“……”相思沒料到他會這樣直接強蠻,一時無言以對。他橫眼望來,見她愁容不展,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垂著眼睫撇去茶沫,神態閒適地調侃:“怎麼,你怕那是賣身契?”相思一驚,抬頭看著他呐呐回道:“應該……應該不是吧?督公買我有什麼用?”他本在慢條斯理地品茶,聽得這話卻略微一滯。相思起初還沒意識到什麼,卻見姚康等人神情尷尬,再一望江懷越那陰沉臉色,才領悟到自己的話竟造成了天大的誤會。“奴婢是說自己生性愚笨,怕是留下來反給督公添亂……”她心慌意亂給自己圓場。江懷越已將茶杯擱置在旁,奪過身邊人手中的牛皮鞭子,迫至近前用鞭柄拗起她的下巴。“愚笨?那還怎麼在教坊裡混跡?倒不如死了乾淨。”他直視著她,目光陰冷。相思才欲開口,卻聽後方鐵門一響,楊明順急匆匆進來:“督公,惠妃已經知道這事,要去找萬歲告狀了。”他麵帶鄙夷地冷哼一聲,回身去取那份文書。“走,跟我進宮。”楊明順應著,又見相思哀哀跪在一旁,不由詫異問道:“哎?這該不是……又把督公給惹惱了?”作者有話要說:小江:行啊,專門挑針對我的話來紮心。你說我買你能派什麼用處,嗯?相思:端茶送水?還是彈琴唱曲?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咧4個;豐之雪、草莓蛋糕、碧雲天、餃子當當哥、16522194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幺3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