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懷越卻隻以鄙夷不屑的目光看著倒在地上的高煥,挑了挑眉梢,問道:“死了?”姚康忙上前探一下鼻息,反身討好道:“還沒,這廝真不禁揍,昏過去了。”“高千戶拒不肯認罪,氣急之下竟自己撞柱暈厥,帶回去好生療治。”他整了整衣領,再也沒看一眼,轉身往堂外去。番子們架起高煥便跟上,姚康正待吆喝手下人繼續查檢清楚,瞥見一臉驚恐的相思躲在柱子後,又命人將她拖出來,“督公,還有這個官妓怎麼處理?”江懷越已出了廳堂,聞聲回首,相思被他那透人心骨的目光盯了一下,便覺渾身寒涼。她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顫聲道:“多謝督公救命……督公大恩大德奴婢銘記在心!奴婢先前冒失愚蠢,還請督公恕罪……”江懷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又側過臉。“一並帶回。”他漠然說罷,徑直走向落滿黃葉的前方。*她被人粗野地捆起了雙臂,重重一推,便跌進馬車。車中還有人昏迷不醒地側臥,正是之前被帶走的馥君。相思呼喚數聲,馥君也未曾睜開雙眼。她心中恐慌,卻無法將其攙起,隻能奮力挨近姐姐,似乎這樣才能夠減輕一些內心的焦慮。從午間到現在,不斷奔忙不斷受驚,好不容易見到高煥被抓,原本以為自己和姐姐終於能夠逃出生天,卻沒料到竟然會被帶回西緝事廠,墜入更深邃更險惡的旋渦。廠衛到底如何陰毒殘虐,是她從來不敢去細想的境況。她隻知道,數十年來能從詔獄中活著出來的官員,簡直寥寥可數。父親當年被錦衣衛押解回京,最終死在東廠,據說死時已經麵目全非……輪聲碾動,她倒在車廂內,呆滯地望著前方。過了片刻,卻聽馥君發出低微的聲音,她連忙伏低了身子,喚了一聲。馥君吃力地睜開了眼,直愣愣地盯著她:“……高煥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沒有。”相思臉頰發燙,低聲道,“那個商人正要拖我進屋……西廠提督就來了。”“西廠提督?”馥君緊蹙了眉頭,艱難地望向車窗,“我隻記得,有人向我問起了今日發生的事,再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那應該就是江大人,後來高煥被抓了!”相思跪坐在她身側,急切道,“高府也被查抄,所以我們才能出來。”馥君似乎不敢相信所聽到的話,呆滯了許久,問道:“那我們,這是要回教坊嗎?”相思怔了怔,聲音喑啞下來:“不是……我們,正被帶往西廠。”“什麼?!”相思怕她承受不住,連忙安慰道:“姐姐,你不要擔心!我們又沒做錯什麼事,高煥都被抓起來了,西廠應該也不會為難我們……或許,他們隻是要再次審問清楚,然後就把我們放回去。”“放回去?”馥君臉色灰敗,“你知道進了東廠和西廠都會遭遇怎樣的酷刑嗎……求生不得,求死不成……爹爹他……不就是葬送在這些豺狼手裡的嗎?他們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她說到此,眼神中顯露決絕之意:“我曾發誓要好好保護你,沒想到你卻因為我而牽扯進來,是我害了你……可是靜琬,你要記住,爹爹生前就痛恨閹黨,我們若是被這些禽獸淩|辱,必定會讓九泉下的爹娘蒙羞,還不如趁早了斷!”相思駭然,眼淚不由滑落:“姐姐何至於說這樣的話!以前你不是說,不管怎樣都要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可能等到爹爹所受的冤屈被洗雪的那天嗎?”馥君卻痛楚地閉上眼睛,似是已經不再心存幻想。相思深呼吸了一下,姐姐性情孤傲,多年忍辱偷生已是極限,如今遭遇此難,真怕她在進入西廠後就自尋了斷。她看著馥君那傷痕累累的模樣,連忙轉換話題道:“姐姐,你先不要著急,我之前在淡粉樓遇到了盛公子……他知道你我落難,一定會想辦法來搭救。”她忽而一顫,“你說的是?”“是盛文愷公子,他回來了!”相思急切道,“我同他說了你的事情,他很擔心你。”“……真的?”馥君臉上有難以置信的激動,又有恍如隔世的悲傷,那雙原本已經黯淡的眼眸,漸漸起了波瀾。相思心裡抽痛,臉上卻還帶著笑意:“我怎麼會騙你……”豈料話還未說罷,外麵傳來馬鳴聲聲,車子漸漸停下。“下來!”外麵的番子神色淩厲,一把就將她拽了下來。相思雙臂被捆,站立不穩險些跌倒,見另外兩人跳上車便把馥君往下抬,急得叫起來:“她傷得很重,彆撞著!”番子根本不加理會,推搡著她往前去。天色早已黑沉,四周悄寂,恍如幽冥,隱約可見高牆聳立,綿延灰白,隻在一側開了偏門。她跌跌撞撞進了門戶,才被解開雙臂上的繩索,很快又被黑布蒙住雙眼,心底惴惴惶惑。*踉蹌行了一程,不遠處傳來少年驚訝的聲音。“哎?這是怎麼回事,督公不說是去高煥那兒了嗎?怎麼帶回兩個姑娘?”番子道:“督公下令帶回的,先關起來再說。那一個還傷得不輕,勞煩您多照看著。”“呸呸呸,難怪我今早眼皮直跳,這一身血跡斑斑的,可彆死在我身邊啊……”那人哀歎連連,領著眾人又往前去。相思越發忐忑不安,也不知道又繞了多少路,最後被人推進屋子,耳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腦後忽然一鬆,有人將那蒙眼的黑布給解了下來。四周昏暗,唯有靠窗的小桌上點燃一盞油燈。近前站著個穿藍色團領衫的少年,麵色白皙神情不悅,朝著她打量幾眼,又繼續撥亮燈芯。相思下意識地緊挨門扉,藏在背後的手抓著閂子才想發力,少年慢悠悠道:“彆費勁了,想逃?你知道這是哪兒嗎?”她瑟縮了一下,“西廠?”“知道是西廠就好!”他像個小孩似的撇撇嘴,“在這等著吧,等督公發話了,我們自然會按理處置。”按理處置?是要入獄還是要刑罰?相思臉色發白,又見屋裡隻有自己,不由道:“我姐姐被你們帶去哪裡了?”“急什麼?又不是帶去砍腦袋。”他頓了頓,故作寬仁地道,“我還怕她沒挨上幾天就死了呢,自然有人照看,你在這兒安分待著就是。”說罷,開了屋門便走。相思才追上一步,房門已被他砰地關上,鐵鎖一落,便將她徹底關在了屋內。“我做錯了什麼,也要被關在這裡?”她隔著窗子乾著急,“要不請將我帶去拜見督公,我再向他請罪道歉……”“督公忙著呢,哪裡有空見你?不該多問的就彆開口,咱們抓人還需要一五一十地跟你講個清楚?”他在窗外橫著手做了個手勢,有意惡狠狠地獰笑,露出尖尖虎牙,“那邊的油鍋正起著,就等案犯的心肝肺腎下鍋,要不連你的舌頭也一起拿去炸了?”相思緊抿著唇,抓著窗欞再沒敢叫喊。*楊明順見她顯然已被震住,背轉身竊笑了幾下,便轉身去了另一處院落,看著手下給馥君灌進了湯藥,才又刑房那邊趕。刑房設在最深處,最初建立者覺得這樣能避免嚎叫哭喊聲傳到外麵,可儘管如此,整個京城的人誰不知道西廠嚴酷?還沒靠近便早早地躲避繞道,因此這廠獄雖在皇城西邊繁盛處,周圍卻是甚少有人膽敢逗留。他踏著夜色來到刑房,裡邊正哭號得厲害。那聲音尖利刺耳,震得腦仁疼。穿過長長通道,儘頭是寒涼石室,渾身胖肉的商人已經渾身是血地倒在數級台階下。姚康的手下持著浸透了水的牛皮鞭子,正準備再來一場拷打。江懷越倒是依舊淡漠地坐在高台間,楊明順忙遞上裝滿卷冊的烏木盤,隨後退至一邊。江懷越隨意地翻閱著那些卷冊,向宋引慢慢道:“之前在高府搜出的賬單隻是冰山一角,高煥僅憑自己也無法為你那些同鄉的子孫謀取職位,事已至此,宋大官人還不肯完完全全地說清楚?”宋引臉上直抖,“大人……我,我實在是不知情呐!高千戶收了錢財,就,就安排我們的子侄進京城廠衛,可他到底還找了哪些人幫忙,也不會告訴我……”他話音未落,身旁的行刑番子已揚鞭猛抽,頓時間皮開肉綻汙血直流。宋引慘叫未休,眼看姚康的另一名手下已將燒得通紅的鐵簽遞過來,一時間魂飛天外,張大了嘴巴嚎叫著,聲音極其慘烈。姚康不失時機地厲聲恫嚇:“還敢狡辯?!高煥自身難保,你為他死扛著有什麼用?!這簽子紮下去的滋味,可比抽鞭得勁多了!”“我,我真不是死扛啊!”宋引恨不得將心肝挖出來表明,砰砰砰地撞著石板,哭喊道,“我要真知道他還找了哪些官員,還會熬到現在嗎?”江懷越瞥視一眼,番子手中那燒紅的鐵簽已經對準了宋引的眼球,宋引渾身抽搐,眼看就要昏厥過去。楊明順咳了一聲,帶著笑意打圓場:“督公您看,這家夥好像也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對,隻不過想不起高煥到底還找了哪些人,不如咱們給他提醒一下,也好免得他受罪?”江懷越垂著眼簾曼聲道:“你倒是好心,可彆到時候被人反咬一口,說是咱們威逼利誘,設下套子叫人往裡鑽。”那宋引是何等精明人物,聽了這話即刻匍匐爬來,“督公明鑒!我是個糊塗腦子,高千戶是跟我說起過那些官員的姓名,可我又不認識他們,聽了就忘記……”他抬起滿是血汙的臉,一邊強笑著,一邊直掉眼淚,“隻要您發發善心提醒小人,小的很快就能回想起來!記得清清楚楚,保準不會再忘!”江懷越彆過臉,不願意看那扭曲猙獰的麵孔,揉了揉眉心不作聲。楊明順心領神會,隨即從烏木盤中取來一卷宗冊,在宋引眼前晃了晃,拖長聲音念出了五六個名字,“這一回記住沒?彆過了幾天又說想不起來!”“記住了!記住了!忘記親爹娘是誰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名字!”宋引磕頭如搗蒜,隨即有番子將那宗冊取過,拽著他的手指按了血紅指印。江懷越這才起身,緩緩道:“高煥是怎麼跟這些人串通了買賣錦衣衛職務的,還得細問。姚千戶,你再審審吧。”姚康躬身應答,江懷越便施施然從另一側台階而下,朝著通道走去。楊明順一路緊隨,喜形於色:“督公,我今天一早眼皮直跳,就忍不住算了一卦,那卦象上說是時來運轉諸事有成。正所謂謀求姻緣不費力,指日高升萬象新……”“會說人話嗎?!”江懷越慍怒地斜他一眼,楊明順連忙正色道:“恭喜督公賀喜督公,高煥這廝猖狂得很,以前還在宴席上故意挑釁您老人家,這回肯定徹底完蛋!”作者有話要說:小江【惱羞成怒】:說什麼謀求姻緣,楊明順你這是找死?小楊【哭喪臉】:屬下不是戳您心窩,卦象上就這樣說的啊……相思【默】:誰來救救我……我還被關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