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實將輕卡車停在學校的停車場裡,正想停下引擎,就聽見廣播裡傳來新聞的聲音,不由得側耳傾聽起來。“今天淩晨三點三十分左右,町田市XX町3-4,清田勝史家起火,兩層大約130平方米的木造住宅完全燒毀。”雖然早上的新聞沒聽到,不過總算順利燒起來了。本來還擔心會不會進行得不那麼順利,現在先是鬆了口氣。“在火災現場,發現了一名可能是勝史先生的男性屍體,目前警方正在確認身份。”這麼說,清田勝史被燒死了?蓮實點了點頭。他看上去油脂不少,肯定燒的很厲害。如果燒成了黑炭,警察可能要用齒模來確認身份,真是辛苦了。總而言之,本來打算借著火災騷動能讓他忙亂一陣也就夠了,現在忙亂變成了謀殺,也沒什麼關係。“妻子洋子夫人察覺到起火及時避難,但仍然被燒傷,現在醫院接受治療。”嗯?怎麼一句都沒提到梨奈呢?蓮實有些驚訝。咚咚,有人敲了敲輕卡車的車窗。抬起頭,眼前出現了酒井副校長嚴肅的臉。蓮實打開了車窗。“你聽說失火的事了嗎?”酒井副校長的聲音比以往更低沉。“是。其實剛剛才在廣播裡聽到。我覺得去世的就是清田梨奈的父親,不過新聞裡完全沒提到梨奈的情況……”“她沒事。”酒井副校長說著,語氣卻並沒有很高興。“她昨晚突然跑到朋友家去睡了。”“這樣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對蓮實來說,這確實是他率直的心情。聽說清田梨奈沒事,為什麼會這麼高興呢?蓮實對於從心底擔心學生安危的自己,感到了新鮮的驚奇。所謂班主任就是這樣的人嗎?突然,蓮實腦中浮現出大智若愚的恩師的身影。熊穀老師,就連想起他的名字都是很久以來的事了。他是個從心底擔心過自己的老師。“嗯,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好。”酒井副校長還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啊……當然,這確實是一場令人心痛不已的事故。她這麼突然就失去了父親,從今往後還要考慮如何關懷她的內心。隻是,聽說她沒事,我就安心多了。”酒井副校長哼了一聲。新聞也結束了,蓮實關上引擎,從輕卡車上下來。“警察也不知道從哪裡找到我的聯絡方式,就打了電話給我。然後我給蓮實老師打了好幾個電話……你一直都沒開機嗎?”原來如此,酒井副校長這麼不開心,大概是因為這個。蓮實從包裡拿出手機。“真是抱歉,我忘了充電,手機沒電了。”酒井副校長一臉不屑。“麻煩你注意一點啦。就算是晚上,也可能會有像這次一樣十萬火急的事呢。”所以才把電源關了好好睡覺嘛。“總而言之,這次的事件要開緊急職員會議。蓮實老師不僅是班主任,還是學生指導部的成員,所以要你來主持啊。”“職員會議?”蓮實覺得很意外,確實是個不小的事件,但跟學校又沒有直接關係,到底要討論什麼呢?酒井副校長看出蓮實的疑惑,招了招手,咬著耳朵跟他說。“清田梨奈和她爸爸,關係似乎相當不好哦。”“哈……”“她經常在外留宿,昨晚沒回家的原因,似乎警察也很想知道。”“哎?難不成,他們懷疑梨奈?”“嗯,暫時也不能否定這個可能性呢。”“開什麼玩笑!她才不可能做這種事呢。隻是正好昨晚沒有在家睡覺就被懷疑,這也太過分了吧!”蓮實相當憤慨。因為自己比任何人都能確信梨奈的清白。事隔多年再回想起熊穀老師的事,可能也對自己產生了些影響。“我理解蓮實老師想要相信自己學生的心情,當然,我也是同樣的想法。但是,警察的工作就是懷疑人嘛……所以,開會的主題就是我們應該如何保護清田梨奈,希望你能理解。”“是。剛才我太興奮了,很抱歉。”“不,應該說我被蓮實老師對學生的感情所感動了呢……隻是呢……”酒井副校長又靠過來輕聲說。“昨天的火災是縱火,這件事似乎毫無疑問呢。火源好像是家門口放著的垃圾袋,光看這一點的話,也可以看作是縱火犯下的手,但有些地方不合常理……”“什麼地方?”蓮實也壓低聲音問。“清田家周圍放了很多裝滿水的塑料瓶,用來驅趕野貓。可是……著火的時候,瓶子裡麵變成了一種可燃性液體!”“什麼,難道……”“哎呀,我從警察那裡聽來的時候,也差點嚇得魂飛魄散了呢……啊,這件事彆外傳哦。警察似乎也是一時口快說出來的,這個細節還沒對媒體公開呢。”“我明白。”“所以,縱火犯這條線就說不通了。因為塑料瓶的數量特彆多呢,就算是深夜,特意拿著這些東西來縱火也太不合常理了吧。”“但是,就算梨奈往塑料瓶裡裝了燈……可燃性液體,她又是從哪裡搞到那種東西的啊?”“嗯,這一點還不清楚。”“而且,這個推理,我覺得也太牽強了。比如,如果擁有這種輕卡車的話,就算數量稍微多一些,塑料瓶這種東西還是能搬運的。”蓮實拍了拍輕卡車的貨箱,極力反駁。“哎喲,當然啦,我也不相信,清田梨奈會放火燒自己家啦。”酒井副校長為難地舉起雙手。“總而言之,需要在職員會議上討論一下善後方法。”“……那,梨奈今天休息吧?”“現在似乎住在她媽媽的老家,她媽媽說想讓她休息兩、三天。她自己倒是說想要來上學。”酒井副校長似乎相當不讚同梨奈毫不傷心的態度。蓮實突然想到了彆的事。今天不是學校心理谘詢師來校的星期四嘛,雖然自己沒有計算到這一步。“副校長,我想在梨奈上學之前,請水落老師照顧一下她的心理傷痛。”“啊,原來如此。也是,就算她表麵裝得很開朗,其實內心也可能受了重傷呢。那,這件事,就請蓮實老師跟水落老師打聲招呼吧。”“好的。”蓮實感到嘴角要翹起,便用手捂住了嘴。這樣一來,就有借口跟水落聰子搭話了。作為事件的副作用,倒是個意想不到的收獲。酒井副校長看著蓮實,似乎以為他在忍著不掉淚,安靜地點了點頭。職員會議的氣氛始終很詭異,大部分的人還不知道火災的事,隻是酒井副校長剛剛透露出一點梨奈被懷疑成犯人的意思,蓮實就立刻出口反駁,這樣也就沒有老師再插嘴了。因為學校暫時也沒什麼能做的,所以會議上就隻是說明了一下目前的情況,並討論了一下應對媒體的方法,然後就準備散會了。就在這時,釣井老師卻舉起了手,他從來不在職員會議上發言,所以大家都有些意外。“……死佐果個叫清田勝史嘅家長……”(死掉的那個叫清田勝史的家長)像是有痰掛在嗓子裡一樣,他用黏膩的方言說。“一時時會來學校,係唔係呀?”(有時會來學校,是嗎?)“是。”蓮實答道。“他懷疑清田梨奈被欺淩了,所以來過幾次。但是我調查了之後,沒有發現她受到欺淩的事實,這一點我也向他說明過了。”“係呀,隻不過……”(是哦,但是……)釣井老師不知為何,似乎有什麼事想不通一樣歪著頭。“佢其實係咪唔係好讚同呢個答案呢?”(他其實不是很同意這個答案吧?)含糊其辭的口吻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四周一下子沉寂了下來,不過他自己倒是毫不在意。“確實如此,他有表示過很難以置信。”蓮實戒備了起來,這家夥想說什麼?“甘佢係咪即係依家講果啲Monster Parents咯?”(那他是現在所說的怪物家長了?)不是Parents而是Parent,要用單數啦。蓮實在心裡吐槽。“……沒有啦,他可不算是怪獸家長。雖然他確是來過幾次,但隻是因為最近家長對於欺淩問題過於敏感而已啦。”酒井副校長掛上討好的笑臉,安撫他說。他麵對釣井老師,總是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釣井老師,有什麼問題嗎?”蓮實故意直接拋出了問題,所有人都期待著釣井老師的回答。“冇咩問題,係甘得架啦。”(沒什麼問題,這樣就好。)釣井老師說完,便轉過頭去陷入了沉默。果然要留意釣井,蓮實再次這樣想到。雖然從很久以前就發覺,他其實是混在羊群中的捕食者,但這麼敏銳的直覺還是不容小覷。“蓮實老師,一大早就焦頭爛額呢。”過來身邊搭話的是真田老師。“哎……目前來說,總而言之我們要好好保護清田梨奈。”真田老師對蓮實的回答大衛讚同,深深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現在時機不對,但有件事想跟蓮實老師商量。”“什麼事?”蓮實饒有興趣地看著真田老師,似乎是相當嚴重的事。“事情比較複雜……今晚能抽空談談嗎?”“好吧,那就七點鐘在兔子潘趣見?”“好的。”真田老師似乎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他才剛走,高塚老師便湊了過來,不停想打探有關火災的情況,隨口應付了幾句,就該去上第一節課了。走進二年級二班的教室,學生們似乎聽說了火災的事情,教室裡一片騷動。即便是對學生和氣氛有十足掌控能力的蓮實,也花了十分鐘才能真正開始上課。走出二班的教室,在走廊上碰到了從四班上完國語課出來的堂島老師。“蓮實老師,你班上的學生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開口就怒氣衝衝,把蓮實嚇了一跳。“是他們太吵鬨了嗎?”“吵鬨?是完全沒法上課啊!因為火災的事情,一上來就突然問我一大堆問題,然後也完全無視我的警告,一直在下麵偷偷講話!一直哦!第一節課從頭到尾!”“這可真是不好意思,大概學生們也很不安吧。”“才不是這麼可愛的反應呢!他們隻是覺得好玩罷了!而且,雖然四班的問題學生確實多了些,但你平時也太嬌縱他們啦!無論是學習態度還是生活態度,都有必要從根本上重新教導!”堂島老師還在不依不饒地抱怨著,蓮實卻覺得有些厭煩了,打算到此打住。“他們肯定是想吸引堂島老師的注意啦。”“哈?”“不是有句話說,打是親罵是愛嘛。”“你到底……說什麼呢?”堂島老師用看外星人一樣的眼神瞪著蓮實。“在四班男生的心目中,堂島老師可是個秘密偶像,或者說是女神一樣的存在呢。嗯?你完全沒發覺嗎?”堂島老師頓時啞然了,她徒勞地張了張嘴,臉色也因為過於憤怒而變得蒼白。“性,性騷擾。這是對我的侮辱!這件事……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你給我記好了!”說完這句話,她扭過頭轉身離開,步伐僵硬得像是在跳機械舞一樣。堂島老師從視野中消失後,聽著兩人對話的學生們大笑了起來。安原美彌、阿部美咲和三田彩香抱著肚子笑成一團,還有學生吹起口哨,拍手喝彩。這些大概都被堂島老師聽見了,現在可能正咬著牙氣得七竅生煙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堂島老師或許確實是個偶像。差點就想趁著這個機會,給學生們講解一下俚語“Love to hate”的意思。蓮實皺起眉頭,將食指豎在嘴邊,向學生們晃了晃,便轉身走了。真是,一不小心又說過火了。這個大媽總是將所有的欲求不滿都轉化為攻擊行為,肯定會想辦法報複的吧。真是夠鬱悶的。不過,鬱悶的情緒在保健室門口也煙消雲散了。正好下一節沒有課,有足夠的時間和水落聰子慢慢聊。蓮實挺直脊背,用手理了理頭發,敲了敲保健室的門。“……是啊。等清田梨奈上學之後,還是儘早開始心理谘詢比較好。”聰子一臉嚴肅地說。很少會碰到這種事,所以她似乎也不太肯定應該如何對應。“不光失去了親人,連房子也都燒光了,我想肯定會在心裡留下巨大的傷痛。今後,學校所有人要如何去幫助她,總而言之,我會先收集一些能夠用於參考的事例來看看。”蓮實嚴肅地點著頭,愉快地望著聰子。她和往常一樣完全沒有化妝,模樣很清純。自己都還是一副少女的模樣,卻在認真為學生們擔心,看上去相當可愛。剛才田浦老師也在保健室了,但她看了一眼這邊,哼地轉過臉去出門了。現在這個房間隻有他們兩人。“還有一點擔心的是,梨奈會遭到二次傷害……應該說心理的傷痕被雪上加霜。”蓮實認真地說。“二次傷害……你的意思是其他同學可能會取笑她?”“不,四班沒人會乾這種事,就算有,我也可以教育他們,我擔心的是警察那邊。”“警察……什麼意思?”聰子皺起了眉頭。蓮實把警察懷疑梨奈縱火的事情告訴了她。“但是,作為班主任,我可以肯定的說,這種事百分之百不可能!梨奈才不會做縱火這種蠢事,她根本就不是這種性格,不管跟她父親的關係再怎麼不好……”臉是發揮善辯的口才慷慨激昂地維護起梨奈來,聰子一邊點頭一邊聽著,卻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怎麼了嗎?”蓮實中斷演說,緊盯著聰子。“對不起,不是啦,蓮實老師為了學生,真的是非常努力呢。”發現彼此都很關心學生這種共同點而產生好感,或許也是愛情連續劇中自然的劇情吧。“啊,這個……是當然的了。”“不,這種老師還挺少見的。”聰子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大部分的老師,都沒有那麼關心學生的心情。跟家人相比……怎麼說呢,可能用詞不太準確,但現在的老師似乎覺得隻要以‘善良的管理人’的身份去接觸學生的話,就不用負上更多的責任了。”聰子突然像想到了什麼一樣捂住了嘴。“啊,我說過火了。我不是想批判各位老師,隻是……”“不,你想說的我都很理解。”蓮實像要給聰子勇氣一樣,露出了燦爛的微笑。“說實話,我也時不時有同樣的感覺。不過光是彈劾那些老師也沒什麼用,在現在這個狀況下,怎樣才能保護好學生,這才是我們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聰子看著蓮實的視線,比以往都更充滿了好感。雖然還不到沉迷的程度,不過還是頗有進展。“我上學的時候,要是碰到像蓮實老師一樣的班主任就好了。”“啊,你太過獎了。”蓮實撓了撓頭。“我上中學的時候,碰到過一位令人尊敬的好老師。所以現在自己站在講台上,每次遇到問題,都會想說如果是那位老師的話,他會怎麼做。這樣一來,覺得還是沒法給他丟臉啊。”“是這樣啊……”聰子露出微笑。“而且我們學校也還算不錯啦,還有很多熱心的老師。”“沒錯,大隅主任的話,我也覺得很正派。還有真田老師,也是勇於直接麵對學生們的問題……”蓮實在她說到真田老師的名字的時候,仔細觀察了她一陣。她似乎對真田老師也抱有一定的好感,這一點,自己絕對沒有看錯。“確實,真田老師似乎無時無刻不在為學生們操心呢。”蓮實掩飾住內心的波動,平靜地說。“無論是講課還是網球部的指導,我也覺得他確實是個好老師……不過,喝酒太凶這一點,倒是美玉微瑕了。”“這倒是。”聰子苦笑起來。“他真是很喜歡喝酒呢。有一次一起去了小酒館,那個時候他也喝得爛醉如泥,我還有些擔心了呢。”真田居然在背後搶先了,蓮實內心有些惱火,於是決定換個話題。“……回到剛才的話題,我最擔心的就是梨奈因為警察冷血的調查而受到傷害。所以,如果警察來詢問水落老師什麼問題的話,能不能立刻通知我?”如果可以將警方的其他任何行動都一並通知才好。“我明白了。我們倆,一定要成為守護清田梨奈的堤壩才行呢。”聰子下定了決心似的點了點頭,“我們倆”這個詞,聽起來十分順耳。“剛才,你說碰到過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師吧?是什麼樣的人呢?”雖然關於梨奈的事情已經商量完了,聰子卻能主動提出新的話題,這是個好趨勢。“嗯,真的,現在也難以忘懷呢。他叫熊穀老師……總的來說,是個金八老師風格的人。”熊穀信二老師,從外形上來說,遠遠比不上金八老師。他高度近視,總是戴著黑框眼鏡,但鏡片上總是沾滿了指紋,顯得模糊不清,鏡框上也到處貼補著透明膠帶。說到發型,他每隔幾個月去剃一次光頭,然後就放任不管,胡子也是大概一星期才刮一次,所以總是一副胡茬剌渣的樣子,看上去一點精神都沒有。不過也正因為這樣,生長旺盛的鼻毛反而不那麼引人注目了。跟外表相反,熊穀老師在當時是個很少見的老師,真正全心全意投入到教育事業中。所以,剛見麵的時候輕視過他的中學生和家長,到了畢業的時候,經常給予他徹底的信任。蓮實上了中學之後第一位班主任,就是熊穀老師。蓮實少年當時,至少表麵上沒有引起任何問題,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從老師的角度來看,應該是個不用擔心的學生。但是,熊穀老師總是關注著蓮實,一有風吹草動就露出擔心的表情,蓮實少年有些訝異。為什麼,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老師,簡直像是把自己當問題學生一樣對待呢?當然,如果他能知道至今為止蓮實所做過的事情,無論膽子多大的老師,都會感到震撼的吧。但是,這些事當然沒人知道。然後,發生了那件事。從蓮實的感覺來說,是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以至於到了現在,幾乎想不起事件的具體內容。腦子裡浮現出的場景,是熊穀老師把蓮實少年帶到學校旁邊的小山坡上去的事。太陽已經開始西斜,秋天的空氣已經開始轉涼。開始枯萎的草地,在夕陽的餘暉下,泛出金色的光芒。“聖司啊……說實話,我呢,一直在擔心你哦,從進學校的那天開始。”熊穀老師坐在草地上,望著天空說。“擔心?為什麼?”蓮實少年因為確實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問出了口。“因為你看上去好像緊閉著心門。絕對不會相信任何人,也決不讓任何人走進自己的內心,你似乎築起這樣的圍牆,將自己圍在中間。所以,我打算一直敲打你的心門,快出來吧,來說說話,你周圍隻是碰巧都是不可信任的大人,但社會上還是有懂道理的人的啊。”就因為這個啊,蓮實少年恍然大悟,也終於理解了熊穀老師奇怪的行為。“但是,你不光沒有從圍牆後麵出來,連生存著的跡象都沒有。我當了這麼多年老師,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熊穀老師朝這邊瞥了一眼,蓮實少年覺得他的話很過分,下意識反駁。“我也沒有排斥老師的意思啊。”“是啊。早上你也會主動打招呼,回答問題也很成熟,簡直不像個中學生。校長、副校長,都覺得你是理想的學生。但是呢……”熊穀老師抱住雙臂。“就算跟你聊天,也完全感受不到人類的感情。你就像在考試一樣,隻說對方想聽的話。但是,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有什麼願望,卻完全不表現出來。”蓮實少年決定確認一下熊穀老師到底掌握到了哪個地步。“……怎麼會!太過分了。我就是不擅長把自己的感情表現出來,所以從以前就經常被誤會。大人們多數都喜歡天真無邪的孩子吧,但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麼天真無邪啊!”“不,不對。”熊穀老師搖了搖頭。“我認識很多這樣的孩子,你跟他們不一樣。”蓮實少年知道有人能憑直覺就看穿自己的本質,雖然這種人非常少見,但無論對他們如何花言巧語,都沒有任何作用。“那,我是沒有人心的怪物嗎?”故意說些自虐的話試試看。熊穀老師重重地搖了搖頭。“怎麼可能。隻要是人,就肯定有人心。隻是你的話……自然的感情,應該說理解彆人感情的能力,稍微有些不發達吧。”蓮實少年皺起眉。“不發達……”居然被貼上了這種標簽,真不爽。“因為這次的事情,大家都受了很重的傷,你啊,不明白吧。”“受傷?但是誰都沒……”“不是身體上的事!我說的是心靈的傷啊。我想讓你也能夠了解,人類,大家都有感情。這是一種非常柔軟、容易受傷的東西。傷害人心和傷害肉體一樣……不,是更不可原諒的事哦。”熊穀老師突然轉向這邊,兩手抓著蓮實少年的手臂用力搖了搖,模糊不清的眼鏡後麵,可以看到兩行熱淚。“你很聰明,比我以往見過任何的學生都聰明。那你應該明白吧?這樣做的話,彆人就會受傷。說這種話的話,彆人就會傷心。采取種行動的話,就會對彆人的內心造成負擔。這些事情,我想讓你認真考慮啊。”熊穀老師包含情意的呼喚,就像滲入龜裂土地的雨水一樣,實實在在地傳達到了蓮實少年的心裡。那是參透關鍵的瞬間。蓮實少年覺得至今為止的大量心理學專業書的內容,終於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所謂人心,是由邏輯、感情、直覺、感覺這四個機能所組成的。其中邏輯和感情屬於理性技能,直覺和感覺屬於感性機能。理性機能的話,在刺激與反應之間有著明顯的因果關係,而感性機能,則無法預測下一步會做什麼。也就是說,感情的走向,和邏輯一樣,是有法可尋的。人類的感情,比如想被他人所承認、或是想被他人所需要這樣的基本欲望,隻要找到其根源,讓對方覺得被蔑視或被攻擊的話,就會引起防禦本能,對方也會反擊過來。相反,如果感受到對方的善意,自己也會變得友善……也就是說,就算有人完全沒有感情,隻要有足夠高的邏輯推理能力,也可以模仿出感情來。首先,要收集彆人的感情模式,然後預測在怎樣的情況下會如何反應,再對照結果來修正錯誤。這樣,將會作出相同反應的模擬感情放在心裡培養的話,最終,就能變得跟真正的感情十分相似。這樣做有兩個不可忽視的好處。首先可以以推測他人感情來預測對方的行動,雖然隻是某種程度上的預測,另外,可以讓對方以為自己也擁有同樣的感情,就能解除對方的警戒心,情況合適的話,還能獲得對方的好感。當然,彆人的感情是沒法完全預測到的,不過反正不管是多麼感情豐富的人,也是做不到的——隻要能偽裝成普通人,也就是足夠的好處了。熊穀老師,才是將蓮實引導到現在的完成型的恩師。“……老師那時哭得像個孩子,是他教會了我,理解對方感情有多重要。”蓮實把當場編輯捏造的美好故事說給聰子聽了。“原來如此。我也有些感動了……”聰子的眼睛確實有些濕潤。“熊穀老師現在也活躍在講台上嗎?”聰子的問題讓蓮實垂下了眼睛。“不,很可惜,他已經去世了。就在我畢業之前一段時間……”“這樣啊?為什麼那麼好的老師……是生病了嗎?”“是意外啦。真是不走運,太令人傷心了……”表現出不想再說的樣子,聰子立刻道歉了。蓮實滿足地走出保健室。水落聰子已經十拿九穩了。至今為止她都本能地戒備著自己,在兩人中間築起一道無形的屏障,不過今天也幾乎全都摧毀了。人呢,接觸的時間越長,越傾向於對對方抱有好感、放棄戒備,而交談則可以加速這一過程。而且,第一印象引起的戒備越強烈,一旦對對方抱有好感的話,這種落差可以迅速增加雙方的親近感。水落聰子是心理谘詢師,也就是心理學的專家,但蓮實一點都不擔心會被她看穿自己的想法。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心理學家反而是最容易上當受騙的一類人。舉個例子,十九世紀末猖獗一時的騙子靈媒,也把當時名聲在外的物理學家騙得團團轉,最後識破對方手法的,還是個名叫哈利·胡迪尼的魔術師,事情就是這麼簡單。也就是說,學者這種人,總是潛意識的覺得人性本善,對於懷著惡意要欺騙他們的人來說,就隻是個冤大頭而已。而且,心理學跟一般科學不同,一般科學在實驗對象和觀察者之間有一道明顯的界限,但心理學者和心理谘詢師,卻是要直接麵對實驗對象,所以雙方的立場基本相同。蓮實想起自己分析三島由紀夫心理的著作的時候,曾經抱著肚子大笑不止。這本書在三島由紀夫自殺之前出版,裡麵記述了幾個心理學家和三島麵談後所作的分析,所有人都被三島的知性及強烈的個性所感染,完全沒有分析的成果。其中還有人寫下了“他是個相當偉大的人”這種,小學生一樣的感想文,蓮實完全停不住笑聲,還被圖書館的管理員教訓了一頓。麵談的時候,能總是抱著恐懼心和戒備心的,隻有犯罪心理學家或者側寫員吧。而對對方的本性一無所知,還想要去理解對方的想法的心理谘詢師,就像是沒有防火牆也沒有殺毒軟件卻要登陸危險的地下網站的電腦一樣。“蓮實老師,看來你心情蠻好嘛。”不知從哪裡回來的田浦老師用諷刺的口氣說。“哎……有些擔心清田梨奈啦。就去找水落老師商量了一下,感覺稍微鬆了口氣而已。”蓮實隻是說些表麵上的話來應付她。“嗯……但是,要是讓那麼純真的孩子遭遇到不幸的話,我可不管了哦。”田浦老師笑容的背後,似乎隱藏著寒光閃閃的刀刃。純真的孩子這句話,明顯說的不是梨奈。“開玩笑呢吧?就會逗我這麼純真的老師。”蓮實掛上迷人的微笑,躲過了她的鋒芒。想起小時候的事,蓮實就覺得自己像是個突然被扔到地球這個陌生的星球上的外星生物一樣。運動能力之類的發育隻算標準程度,但在智能方麵,按照韋克斯勒的定義:“有目的地行動,合理地思考,並能高效對應自身所處外界環境的綜合能力”,他的天才程度是有目共睹的。還是嬰兒的時候,所見所聞都十分新鮮,聖司對身邊的一切都顯示出濃厚的興趣,貪婪地吸收著知識。首先觀察,然後觸摸一下,看看對方如何反應,最後破壞看看。因為如此,家裡一段時期處於相當淒慘的狀態,不過雙親對獨生子的聖司完全沒有責備,讓他能夠儘情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爸爸蓮實芳夫是個內科醫生,自己開了個診所。很早就注意到聖司的聰明的天賦,隻要是有助於智力發育的事情,他完全不在意花費時間和金錢。而媽媽佳子對於獨生兒子,則傾注了所有的關懷和心血。他聰明伶俐,若是能一展所長當然最好,不過她並不認為兒子一定要在社會上取得成功才行,隻要他能幸福快樂地過一輩子,她就彆無所求了。聖司在雙親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成長起來。雖然他比同年齡的孩子智力發育要好得多,但在他四歲的時候,芳夫留意到了一件事。儘管他的智力超群,但理解彆人感情的能力是否太低了呢?隻要觀察他和附近的小朋友一起玩的情況,就時不時會發生一些小事,讓芳夫有這種想法。有一次,有人不小心在沙坑裡埋了玻璃瓶的碎片,聖司差點割傷了手。但是,他隻是確認了一下自己的手沒事,卻沒有要把碎片拿走。在遠處望著這邊的芳夫原本不知道那是玻璃碎片,但後來聖司的朋友不小心把手杵在沙坑裡被割傷,他才明白過來。聖司並不是不小心才沒有拿開碎片,不知為何,受傷的孩子剛要把手杵進沙坑的時候,他隻是興趣深厚地凝視著對方。這麼一想,聖司從還是嬰兒的時候,就有點奇怪。一般的孩子看到父母的笑臉,也會學他們露出笑臉。但是聖司一次都沒有表現出這種反應,隻是饒有興趣的盯著父母的臉。以前沒覺得這事奇怪,可能是因為聖司有一張非常可愛的臉。經常有人誇讚他長了一副天使的麵孔,但沒人對他臉上缺乏笑容提出質疑。聖司在很久之後,發現了芳夫這幾十年所記的日記,才知道他在觀察自己這件事。日記藏在排列在書房裡的醫學書後麵,但對於聖司來說,找到它們簡直易如反掌。缺乏理解彆人感情的能力這件事,聖司自己也不是沒有煩惱過。自己隻是按照邏輯行動而已,但不知為何,總是跟周圍的孩子之前產生無法理解的間隙。溝通能力有時比力量和頭腦更有用,大概也就是在這段時期,他醒悟到了這一點。也就是在這段時期,聖司從寵愛自己的幼兒園老師那裡,學到了笑容的重要性,努力練習之後,隻要他想,就可以任意操控單純的同學們。不過,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不可能所有事情都靠談話解決。不能以暴製暴的話,就會陷入被欺淩的地步。聖司雖然體型和力量都隻算標準,但打架的時候總是冷靜計算如何才能打贏,所以也很少落敗。話雖如此,碰到體型差距懸殊的對手,這個辦法也未必能行得通。當時,幼兒園同班有個叫小衛的孩子,他的體型比同年紀的孩子大一倍以上,也很喜歡欺負同學。聖司也看他很不爽。雖然知道隻要狠狠教訓他一次,讓他服氣,他就肯定不會再反抗自己了。但對方巨大的體型卻是個阻礙。公平戰鬥什麼的完全沒有意義,以前對於打不過的對手,也用藏在手裡的武器獲得過勝利,但這次就算用這一招,也不能保證獲勝。聖司想好了計策,便等著午餐出現小衛最喜歡吃的布丁。一開始已經跟被小衛欺淩的孩子們說好,到了那天,不怎麼喜歡吃布丁的孩子,便趁著老師不注意,主動將布丁呈獻給小衛。小衛驚喜萬分,自然是放開肚子猛吃,一直到感覺布丁堵到了嗓子眼才住口。午飯之後的午睡時間,就是偷襲的機會。趁著老師不在的間隙,聖司突然撲向了小衛。把吵架的過程全部省略,直接將口琴用力杵向小衛的臉。小衛哭號著衝過來想抓住聖司,但追著聖司跑來跑去的途中,突然不動了。因為胃裡大量的布丁翻滾了出來。聖司先去穿上鞋子,跑到正跪在地上嘔吐的小衛身邊,對著他的下半身猛踢了十幾下。聽到吵鬨聲的老師匆忙趕到的時候,小衛倒在自己的嘔吐物裡,一動不動。這件事在聖司來看,屬於愉快的範疇,但其所造成的餘波,卻並非如此。被問到為什麼打架的時候,聖司說出了事先想好的回答:因為小衛搶了大家的布丁吃,而自己抗議了之後就跟他打了起來。也不算毫無道理,而且從小衛的嘔吐物可以看出,他確實吃了不少布丁,老師應該會相信自己。而小衛那邊,大概隻會說聖司莫名其妙就跑過來打自己這種漏洞百出的話吧,至於其他的孩子們,基本上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聖司原以為這樣就能瞞過去了,但大人們並沒有這麼好騙。瞎子都能看出來這隻是聖司單方麵在毆打小衛,而且他居然還跑去穿鞋,這一點更增加了大家對這件事的疑惑。有孩子說是聖司同學讓自己把布丁給小衛同學吃,這句話成了決定性的證據。聖司在媽媽的陪伴下,來到了兒童谘詢室。在這裡,他接受了人生第一次心理測試。描述左右對稱的墨水印的墨跡測驗、從一個場景聯想整個故事的TAT、自由描繪樹木的樹木人格測試,這些測試從那次之後就相當熟悉了。一般的話,不管是IQ多高的孩子,都不會去揣測測試的背景,但聖司是個真正的天才,這個時候立刻就有了下麵的想法。他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莫名其妙的測試呢?他們真正想知道的,到底是什麼?難不成,這個測試,或許不能誠實回答吧。走出校門,那個男人出現在視野裡,片桐憐花皺起了眉頭。他大概四十歲左右,額頭前方的頭發很稀薄,皮膚曬得很黑。他穿著一件薄薄的風衣,像電器商店職員穿的那種印著商標的外衣,望著放學的學生們。學生們大概以為他是哪個同學的父親,隻是向他瞟了一眼,立刻對他失去了興趣從他身邊走過。不對,他不是學生的父親。憐花直覺地想到。他的目光並非是尋找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的目光,而是在挑選的目光。或者,他是個變態。轉過身正想去叫老師,早水圭介出現了。“你乾嘛?”圭介看著站在校門口窺視門外的憐花,歪著頭問。“那邊有個奇怪的人。”“奇怪的人?色狼?”圭介一掃臉上顯露出的無聊神色,挺胸抬頭跨出了校門,卻立刻說了聲“糟糕”,轉身折返了回來。“喂……早水同學。”這時候,那個男人遠遠望見圭介,叫住了他。“啥?你認識他?”憐花鬆了口氣問。“算是認識……”圭介露出真心厭惡的表情。“早水同學,正好碰到你。對哦……你在這裡上學啊。”男人走近,口氣聽上去出人意外的純良。哎?他好像不是在找圭介啊,憐花想。“正好有個事想問你。”“我沒什麼好說的。”圭介反感地說。“哎,彆這麼說嘛。”男人笑著安撫圭介。“我記得你現在二年級了吧?清田梨奈是你同學?”“不是。”圭介口氣冷淡。“既沒見過也沒接觸過,完全不認識。”“那個……我和清田同學同班……”憐花下意識向前跨了一步說。“啊,是嘛!那能不能問你個問題?”男人的表情立刻開朗起來,相對的,圭介則一臉愁雲慘霧。“我是生活安全科的,我叫下鶴。”男人微笑著做了自我介紹,這個課倒是沒聽說過,憐花還以為是市政府的人。名叫下鶴的這個男人,怎麼看都不像個警察。“那麼再見啦。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情。”下鶴警官(生活安全科的警察似乎也應該稱呼警官)用一輛不顯眼的小車,把兩人送到町田車站門口,就揮了揮手離開了。“你啊……乾嘛要說是她同學這些多餘的話啊?托你的福我都被纏住了啦。”圭介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抱怨。“……但是,為什麼他還特地跑到學校來問清田同學的事呢?”憐花不是很理解。“那肯定是因為他覺得清田梨奈是凶手嘛。”圭介理所當然地說。“什麼!為什麼啊!”“我咋知道。應該是有什麼證據吧。而且,居然派生安(生活安全科的簡稱。)的人來,已經夠奇怪了吧?”“完全不懂你說什麼。”憐花走上扶手電梯茫然道。“縱火案件一般都是刑事科負責嘛,生安也摻和進來的話,應該是因為有少年犯罪的可能吧。”憐花橫著眼睛盯著圭介。“乾嘛啦。”“下鶴警官他……好象很了解圭介的事情呢。而且什麼生安生安啊……簡直像生指(學生指導部的簡稱。)一樣嘛。”“不,這個……沒有啦。”圭介笑了起來,這是他被點到死穴時的習慣。“在俱樂部玩的時候,周圍發生了些事,就去錄了一次口供而已。我也沒乾什麼啦。”“什麼事?”“好象有人在吸毒什麼的。”不知為何,圭介的目光遊移不定。走下扶手電梯,兩個人再次走了起來。“不過,這次的事,不覺得火藥味挺濃麼?”這是哪個時代的話啊。“火災嘛,火藥味當然濃了。”半開玩笑地回答說。“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死掉的清田她爸,不是有名的怪獸家長嗎?也來學校投訴過好幾次了。”“所以?”“處理投訴的,是你的班主任吧?”憐花無語了。“所以,蓮實老師就跑去清田同學家縱火了?這種事再怎麼說也太不可能了吧?”“哎,我雖然也這麼覺得……”圭介摸著尖細的下巴上長出的胡渣。“其實呢,我今天有個重大發現。”圭介站在檢票口前,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既像電話又像對講機的東西。“這是啥?”“竊聽器偵測儀。”圭介得意地說。“你還在查這個啊?之前不是說沒有查到可疑的電波嘛。”手機沒信號導致作弊失敗之後,圭介立刻偷偷拿著竊聽器偵測儀,在學校裡麵到處巡視。但是,無論哪裡都找不到像是竊聽器的電波。“之前是這樣,不過今天反應很大哦。”“哎?”“然後,我正想找發信源,突然電波就停了,太不可思議了吧?”“那是什麼意思?”在檢票口談得興高采烈的兩人,在旁人眼裡大概像情侶一樣吧,憐花不禁想。“竊聽器確實存在。但並不是總在發出電波。可能是有聲音才會啟動,也可能是僅在需要的時候啟動。”圭介一臉壞笑。“總而言之,我絕對會找出來。隻要找到電波,就憑毅力一點點找過去就行了……不過,如果在學校裡麵找到那種東西的話,騷動肯定不是作弊能比的了。”“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ESS稍微拖了一會兒堂。”蓮實在兔子潘趣店裡環視了一圈,對著坐在最裡麵的真田老師說。今天,店裡大半的客人,仍然是晨光町田的老師們。“不,需要道歉的是我,真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來。”真田有禮貌地站起身,迎上了蓮實。從臉色來看,應該已經喝了不少了。“說什麼叫我來,我本來就經常來這裡啦。”聽著他們談話的其他人都笑了起來。蓮實一落座,什麼都還沒叫,店員就拿來了放了冰塊的杯子和擦手巾。真田往杯子裡倒了山芋燒酒,又兌了些水。“但是,蓮實老師家不是在反方向嗎,一點都不順路嘛。”“嗯,雖然如此,回去一個人喝酒也沒味道,果然,這裡才是心靈的綠洲呢。”後麵半句是對著路過的女性店員說的,戴著兔子耳朵的店員便回了他一個開心的笑臉。“真田老師的車子呢?”“就放在這裡的停車場裡,能讓我放到明天早上,今天就坐火車回家啦。”真田從外衣口袋裡拿出馬自達RX-8的車鑰匙,舉起來給他看了看。去年,因為醉酒駕駛被交通警叫停,在警察局和學校都被狠狠教訓了一頓,似乎總算是老實了。“……那,你找我來,有什麼事?”閒聊了一會兒之後,蓮實問了一句。一直笑容滿麵的真田,立刻嚴肅了起來。“這件事請彆傳出去。”“這當然……而且,這個位置可是密談專用席嘛。”蓮實半開玩笑地說。兔子潘趣的店內,氣氛已經相當熱烈,隻要聲音不大,應該不用擔心被彆人聽見。“其實,二年級的某個女生,似乎和老師維持著不恰當的關係。”因為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蓮實受到的衝擊確實不小,不過他故意將自己的驚訝表現了出來。“真的嗎?”“是的。我也是聽學生說的,在某些圈子裡,已經傳得相當廣了。”真田老師的人氣和蓮實差不多,以他擔任班主任的三班和軟式網球部為中心,也建立的自己的情報網絡。他的口氣帶著確信,不過不知道掌握到了多少全貌。“那麼,那個女生和哪個老師……?”“啊……這個,還不清楚。”大概不是在裝傻想試探自己吧。蓮實仔細觀察了真田老師的表情,鬆了口氣。“隻是,那個女生,似乎是四班的學生呢。”本來還期待可能是彆人,不過四班的話,隻可能是美彌了。如果有其他學生跟老師有關係的話,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你知道是四班哪個學生嗎?”“很可惜,這一點也還不清楚。隻是,老師的話我有個人選。”這倒是很出人意料的告白。隻是,這次蓮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完全沒有動搖,隻是把酒杯靠在嘴邊,靜靜地看著真田老師的眼睛。“是誰?”“……美術課的久米老師!”蓮實差點把燒酒噴他一臉。“真的嗎?”“嗯。絕對沒錯。”真田老師的表情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四班的女生跟老師有關係這件事,似乎是她本人傳出來的。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學生,也堅持不肯說到底是誰。”那個學生之所以沒有說出名字,大概是因為害怕美彌吧。不過,居然把這種事情到處宣揚,美彌也是,到底在想什麼啊。蓮實苦惱地想著,雖然以前也知道女生有時對閨蜜,會分享自己最私隱的秘密。“剛聽說這件事的時候,說實話我也是半信半疑。就算學生說的是真的,也可能隻是聽說了一個故事而已……不過,這次有了目擊證言哦!”真田老師突然把臉靠過來。“目擊……是看到那個女生和久米老師在一起嗎?”“不,那個孩子也沒有看到久米老師,不過說是看到了四班的那個女生從車上下來。那輛車呢,據說竟然是黑色的保時捷哦!”蓮實抱著胳膊。到底是在哪裡被看到了呢,不過肯定是不夠小心就是了。“這麼說的話,有傳聞說久米老師平常開的就是黑色的保時捷呢。”“嗯。其實我是今天才知道……不過我們學校也沒有其他人會開黑色的保時捷了吧?”真田已經認定了跟學生有關係的就是久米老師,這一點真是很幸運。久米老師應該很小心謹慎,不讓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穿幫吧。但是,這裡的應對如果出錯,就有可能失去現在的工作。怎麼做才最好呢,蓮實緩慢地把酒杯舉到嘴邊。“……真田老師。這件事,能不能暫時交給我?”深思熟慮之後,蓮實說道。“總而言之,我會先跟四班的學生們打聽看看,不確定那個女生是誰可不行。然後再好好跟她談談……”“但是,與其這樣,直接去跟久米老師對質不是更快麼?”真田老師似乎有些不滿。已經開始相當口齒不清了。“不,應該首先考慮學生的立場吧。要是不知道是誰的話,千萬不能輕舉妄動……比如,萬一是清田梨奈的話,要怎麼應對?她剛剛因為火災的事情受了很重的傷,要是用錯了方法把她逼急了,可不是上策。”“……這倒也是。原來如此,我還是想得不夠周到啊。”真田老師連連點頭。蓮實所說的話雖然相當牽強,但他到底是喝醉了,好像已經沒法合理地思考了。“但是,你能先告訴我這件事,真是太好了。我真是從心底感謝真田老師呢。”“不,沒有啦……我還是很倚靠蓮實老師的啦。又是學生指導部的老師,又是班主任……”蓮實往真田的杯子裡倒滿了山芋燒酒,正好倒空了酒瓶。“好!那今晚就開懷暢飲吧。作為謝禮,我請你一杯。”蓮實招呼了一下女店員,點了一杯跟酒館名字一樣叫做兔子潘趣的雞尾酒。“沒問題嗎?”女店員有些擔心地看著真田老師,他很明顯已經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們老師,偶爾也需要大醉一場來忘掉所有煩惱啦。沒事,我送他回去。”蓮實的話,讓女店員放心不少。蓮實酒量異常地好,這一點在這家酒館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過了一會兒,雞尾酒就送到了。在蘋果蒸餾酒的基礎上,加入了伏特加,菠蘿汁所做成的雞尾酒,味道很容易入口,就算是女性也能喝。不過,因為酒精度數相當高,發作起來也非比尋常,一般隻要一、兩杯就會不省人事,第二天也會被像是後腦勺給人打了一棒似的頭疼所困擾了吧。蓮實又在裡麵加了一味。趁真田老師去上廁所的時候,拿出總是備在包裡的安眠藥壓成粉末,放進了真田老師的酒杯裡。作為約會強奸藥物而臭名昭著的氟地西泮,和酒一起服用後效果會倍增,喝下去的人不光會睡著,還會暫時失去前後的記憶。如果是女性的話,在像兔子潘趣這樣的雞尾酒被端上來的時候,就應該多少有些戒備了。但真田老師沒有任何疑惑,一口喝乾了這杯雞尾酒,沒過幾分鐘,就完全醉倒了。蓮實買完單,在真田老師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把他搭在自己肩膀上走出店外。到這為止,就算被人看到也無所謂。看了看表,晚上九點四十五分。現在的話還能回頭。要不要實施這個當場想到的計劃,蓮實又仔細檢討了一次。不過,不管怎麼想,結論都一樣。機會隻有現在。真田老師早晚都肯定會發覺跟女學生有關係的不是久米老師。這樣一來,他正義感那麼強,不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肯定不會罷休的。在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之前,必須把他從學校裡趕出去才行。對晨光町田高中來說,確實是個可惜的人才,但能跟自己一樣受歡迎的老師,不在也可以,而且他還搶先對水落聰子下手,光是這一點就足夠懲戒解雇的處分了吧。蓮實小心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走向兔子潘趣的停車場。不少人都以為小酒館的停車場因為醉酒駕駛問題而容易引人注目,不過其實呢,把車子放在這裡喝上一杯,再坐火車回家,是老師們經常用的手段。幸好沒人留意這邊。蓮實在黃色RX-8前麵放下真田老師,用背頂著前車門,從上衣內側的口袋裡拿出車鑰匙。然後,打開後麵的兩扇門,讓真田老師躺進去。雖然已經超越了爛醉如泥進入徹底的昏睡狀態,用安全帶總算把他固定在了座位裡麵。蓮實坐進駕駛座,謹慎地發動了汽車。不管怎麼說,這輛車都太引人注目了。為了不給彆人留下印象,必須極其小心謹慎。隻要有一個人作證說後座有人,整個計劃就都毀了。RX-8並沒有被查停,就這樣駛過車站前的商業街,在町田的街道上向西北方向開去。目的地是晨光町田高中。在夜晚的公路上奔馳,看著信號燈閃爍的光彩,過去的回憶不知不覺翻湧上來。今天特彆容易想到往事,或許也成了這個計劃的導火索吧。一開始,是一張因為驚訝和痛苦而扭曲的中年女性的臉。葛原逸子,是蓮實聖司小學二年級的班主任。聖司是個好學生,也不會給老師添麻煩,不知為何,葛原老師卻一直疏遠他。葛原老師並沒有看穿聖司麵具深處所隱藏的本性的敏銳視線,隻是喜好分明得有些病態,最討厭“不像孩子”的孩子,曾經公開說過看到那些比年齡更成熟的孩子,或者是有意討大人喜歡的孩子,就覺得惡心。對喜歡的學生就偏袒得露骨,對討厭的學生會歇斯底裡地欺淩,葛原老師如果在沒有管束的環境下,就會沉醉於權力中,被自己的怒火所侵蝕,無法控製自己的活動,她有著這種危險的習性。對於成為她目標的孩子,隻要對方沒有完全屈服她就不會罷休,所以不光是語言上的暴力,連身體上的暴力,她實施起來也毫不猶豫。隻有小孩子的教室裡,沒人能阻止葛原老師。她就是密室中的獨裁者。大部分的學生對於葛原老師異常的怒火和體罰都很恐懼,連告訴父母都做不到。但聖司在被她因為一點小事把臉打腫之後,立刻跑進校長室去抗議了。校長雖然當場對聖司的遭遇表示了同情,但卻是個既沒有熱情也沒有能力去指導問題老師的人,要說他乾了什麼的話,隻是把有人來抗議這件事告訴了葛原老師而已。這樣一來,聖司似乎變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開始了對聖司執拗而陰濕的欺淩。隻要被她抓到一點錯處,便會唧唧歪歪地用語言攻擊他,最後還因為自己的話興奮起來,動手打人。如果告訴父母的話,他們肯定會給自己撐腰,但如果是對葛原老師沒有任何懲罰的無聊結果的話,也沒什麼意思。聖司決定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首先,在鉛筆盒裡尋找最合適的鉛筆。不光是長度要合適,硬度也是越高越好。找到合適的鉛筆之後,用鉛筆刀和小刀仔細把筆頭削尖。在愉快地作業過程中,他自然而然地哼起了歌。第二天的課上,葛原老師立刻又開始找聖司的麻煩了。雖然是個很簡單的問題,聖司卻故意答錯了。葛原老師一副這下可讓我抓到把柄的樣子,趾高氣揚地走到聖司跟前,抓住這一點苛責了起來,聖司完全不回話,隻是帶著反抗的微笑,目不轉睛地盯著葛原老師。這種不遜的態度更加刺激了葛原老師,她立刻就被怒火衝昏了頭腦。她渾身發抖,張牙舞爪,臉上帶著性高潮一樣的表情。她是個左撇子,用網球扣拍那樣的動作高舉起左手,用儘全力向著蓮實的臉揮了過去。聖司反複練習過的動作,在這裡派上了用場。葛原老師左手的軌跡,預計打在臉上位置,都事先在腦子裡反複預演過了。聖司隻是像個孩子一樣,反射性地舉起右手,來保護自己的臉。隻是,因為事出突然,聖司還拿著鉛筆。反手握住的6H鉛筆,尖銳得像錐子一樣的筆尖,正好呈直角對著葛原老師揮來的左手。葛原老師有一瞬間完全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然後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露出了驚訝及痛苦的表情。一根鉛筆貫穿了她的左手,從手背伸了出來。然後葛原老師所發出的尖叫,將全班都引入了驚叫的漩渦,至於倒在地上的聖司所發出的笑聲,應該沒有任何人聽到。葛原老師的反應實在太可笑了,整件事順利得像漫畫一樣,無論如何都沒法忍住笑聲。然後,這件事之後的發展也和聖司的推測一樣。如論什麼時候都一貫想要大事化小的校長,將事情的影響控製在最小範圍後,就翻過了這一頁。瞎子都能看出這是件不幸的事故,對於隻是想要保護自己的二年級小學生,也沒有任何可以責備的地方,應該說,以這個事件為契機,PTA對於葛原老師的無理體罰,掀起了討伐的狂潮。葛原老師休了傷假,在這期間,川津美沙子老師來擔任班主任。雖然同樣是女老師,川津老師又溫柔又公平,非常受到學生們的歡迎。等到手掌和內心的傷痛平複之後,葛原老師肯定又會回來當班主任。聖司想著,是否應該在此之前,把班上同學的心意傳達給她比較好呢。聖司拿出了家裡的隨身聽。然後開始錄音同學的談話。全班學生(就算是受寵的學生也一樣),都相當討厭葛原老師,所以不用特彆誘導對話,就收集了很多對“垃圾”的怨言。“人渣”“死掉最好”“怎麼沒死啊”“討厭她那張臉”“性格也惡心”“惡魔大媽”“可惡的大媽”,隻是這樣一些咒罵的話,不過按照學生號碼排列的話感覺也不錯。當然,也把自己的台詞一起錄了進去。“早知道要刺的話,還不如刺眼睛才好。”父親芳夫是音響宅,家裡有足夠的器材來編輯錄音的內容。聖司把大家送給“垃圾”的話編輯成一卷錄音帶,精致地包裝好,寄給到了葛原老師家裡。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聽那卷帶子,結果,葛原老師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了。接下來出現的,是一個笑容爽朗的年輕男性。現在才發覺他和真田老師有些相似。鬆島健太。是在聖司四年級的時候,擔任隔壁班班主任的熱血老師。他是開朗的運動健將,擔任著地區少年棒球隊的教練。不僅受到學生們的歡迎,連周圍的人都十分信賴他。他的興趣是車子,狂熱到把工資的大部分都花在貸款和改造費上了。愛車是血紅色的龐蒂克Fireo GT,不過喜歡在高速公路上開快車,是他唯一讓大家擔心的缺點。結果,正因為這樣,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就喪命了,真是一場悲劇。事故正是在高速公路上發生的。左後輪突然爆胎,引起車子失控,撞上在車道上行駛的大卡車之後反轉,又被後麵的車子追尾而引火爆炸。爆胎的原因雖然無法查明,不過大概是因為被長釘子刺到了。釘子就算在一般道路上也會因為離心力而拔出,但每次輪胎轉到跟地麵接觸的時候又會將釘子壓進去,所以問題不大。不過在高速公路上的話,釘子在接觸地麵之前就會被甩出去,車胎裡的空氣從洞中一下子排出,就會引來爆胎這個最糟糕的結果。聖司和同學一起參加了鬆島老師的葬禮,再也不用被他勸說進棒球隊了,他對這件事暗暗感到滿足。聖司在調戲兩個女同學的時候,被鬆島老師看到之後,他就一直纏著自己。這樣一來,就沒有大人能阻礙自己愉快的遊戲了。第三個,是個大笑著的少年的臉。他的身邊總是笑聲不絕,是班上最受歡迎的人物,但這張臉的嘴和鼻子噴出著氣泡,顯得更加滑稽。他是聖司六年級的同學,名叫飯野龍也。蓮實歪著頭。現在回想起來,不殺龍也似乎也可以。也沒有什麼非殺不可的理由,隻是,在班上男生的受歡迎排名中,龍爺總是第一名,聖司也望塵莫及。還有就是當時聖司在意的一個叫美菜的女孩,有傳言說她喜歡龍也,這就是主要的動機了。明明就是個很有趣的家夥,真是可惜了。興趣也很合拍,一起玩的時候也相當開心。殺他是在臨海學校的時候。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跟龍也兩個人互相潛水,來比誰在水裡憋氣時間長,過了一分鐘的時候,聖司突然潛到龍也麵前,做了個鬼臉。龍也笑了出來,不但憋不住氣,似乎還嗆了水。龍也慌忙想要浮上水麵,聖司卻從上方用力,巧妙地壓住他的兩肩,讓他一動也動不了。陷入驚慌的龍也嗆了更多的水,不到一分鐘就沒了動靜。聖司為了以防萬一,又等了一分鐘,才把龍也的屍體拉到有離岸流的地方,鬆開了手。然後遊上海岸,繞了條遠路回到了大家那邊。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RX-8已經開上了前往學校的那條小路。從這裡開始,隻有要去晨光町田高中的人才會來。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點,應該不會碰到其他人,就能進入學校裡麵了。不過,從對麵有個人騎著自行車過來。都這個時候了,會是誰呢?無論如何,為了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隻有快速跟他錯過才行吧。騎車的人停了下來,凝視著這邊。學校的人都知道這輛是真田老師的車,大概是覺得奇怪他為什麼這個時候跑回學校吧。當車燈打過去的時候,立刻就認出了對方是誰。是堂島智津子老師。平時都更早回家的她,居然就趕在今晚,在學校留到這麼晚,也不知道在乾嘛。蓮實正想皺眉,一轉念卻笑了。這也算是順手做件好事吧。把車燈換成遠光燈,打在堂島老師臉上。堂島老師因為覺得炫目,用手遮住了臉。蓮實踩下RX-8的油門,快速轉動方向盤,撞飛了堂島老師。砰地一聲,騎在自行車上的堂島老師的身體被拋上半空,在車頂上彈了一下,落在了車後。蓮實停下車,擔心剛才的震動可能把真田老師叫醒了,回頭看了看後座,他依然像屍體一樣一動不動。另外,車後的路上,也沒有看到堂島老師的身影。她應該不可能自己爬起來逃跑,大概是在哪個草叢裡躺著呢吧。蓮實再次開動了車子。到了學校門口,校門還大開著。如果是平常,這個時間校門早就關了,可能是因為還有老師在加班,想方便他們開車回去吧。本來是想把車撞在大門上的,既然這樣,蓮實就關掉車燈,從敞開著的校門安靜地把車開了進去。在停車場前停下了車。教學樓一片沉寂,沒有任何動靜。仔細一看,酒井副校長的銀色雷克薩斯IS還停在裡麵。蓮實的表情不由得緩和了,這一招倒是能用。隻是,如果副校長還在學校的話,不趕緊搞完的話就會跟他撞個正著。蓮實轉動方向盤對準雷克薩斯IS,把檔位調到停車檔。下車,打開後門,解開安全帶把真田老師抬出來,再把他放到駕駛席上,係緊安全帶。四周望了一下有沒有什麼棒狀的東西可以拿來用,就看到了花壇裡插著的竹竿。蓮實跑到花壇邊,拔起一根竹竿又回到了車邊。打開車燈,換擋到前進檔,關上車門,車子一頓一頓地往前挪動起來。從打開的車窗將竹竿伸進去,用上所有的體重猛壓了一下油門,就像撐船的船夫一樣。引擎大聲轉動起來,黃色的跑車衝向前方,蓮實拔出竹竿,敏捷地退後。RX-8從正麵撞上了雷克薩斯IS。在金屬激烈的摩擦碰撞聲同時響起的,還有安全氣囊打開的聲音。雷克薩斯IS的警報以一種奇怪的節奏,開始響起警笛聲。蓮實拿著竹竿跑了起來。並非向著校門,而是跑向反方向。沿著教學樓的陰影一路跑過去,消失在院子那邊的樹林中。身後的學校裡總算有了人聲,似乎終於開始騷動了。蓮實扔掉竹竿,慢跑著走上了回家的路。酒井副校長的臉色,是蓮實從未見過的憔悴。大概昨晚一覺都沒睡過吧。副校長室的煙灰缸裡堆滿了煙頭,好不容易戒煙戒到現在,似乎完全忍不住了。也難怪,這麼多問題連續出現,就算不把他的愛車被毀這件事算在內也是一樣。“……那麼,你就把爛醉如泥的真田老師留在那裡,自己回去了嗎?”酒井副校長瞪著站在眼前的蓮實,怨恨地說。“十分抱歉。隻是,那個時候真田老師看上去還挺清醒的,他說因為喝得很多,如果立刻坐火車回去可能會吐出來。所以想在車裡休息一會兒再回家。”“……那他為什麼,要冒著醉酒駕駛的危險,跑回學校來呢?”酒井副校長一臉憤慨不已的表情。“這我就不清楚了。是不是他以為到了早上了?他自己是怎麼說的?”“他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最後的記憶就是和蓮實老師在兔子潘趣喝酒……”酒井副校長歎了口氣。“真是沒轍了。我已經那麼嚴肅警告過他不準醉酒駕駛了……”“真田老師去年也出過醉酒駕駛的問題呢。”蓮實重重地點頭。“雖然光是撞壞東西也是大問題了,不過隻是這樣的話,也不是不能內部處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件事發生在學校裡麵。”酒井副校長又點了一支煙。“但是,真田老師不省人事,我們沒辦法隻有叫了救護車。因為我們也沒法判斷他到底是撞到哪裡,還是隻是喝醉了。”“從結果來看,這樣不是也不錯麼?”蓮實指出。“在那之前,堂島老師就被撞到了,要是想要遮掩這件事的話,大概就會鬨出大亂子了。”酒井副校長一邊點頭一邊長長地吐了一口煙。“我們報了警之後,警察和救護車很快就到了。不過他們在學校門口發現堂島老師,倒是引發了不小騷動。如果就那樣放到早上的話,可真不知道會怎麼樣了。”“我看了今早的新聞,論調相當嚴厲呢。喝得爛醉,把同事的老師撞成重傷,還逃逸現場了呢。大多數評論員的意見,都是應該以危險駕駛立案呢。”危險駕駛至死傷罪,適用於在酒精或藥物的影響下,以無法正常駕駛的狀態引發事故的情況,一旦定罪,所受的刑罰也比一般的過失至死傷罪要嚴重得多。“這樣的話,也不得不懲戒解雇他了呢……”酒井副校長輕聲說,蓮實點了點頭。“的確是沒辦法呢……那,堂島老師現在情況如何?”“嗯,傷雖然不致命,不過因為她大腿和盆骨都骨折了,就算要回來上課,也得半年後了吧。”才這樣啊,蓮實失望透頂。還以為她至少是不能再回來上課了呢。“她的神智倒是很清醒,不過還是受了驚嚇吧,說了些很奇怪的話。”“什麼奇怪的話?”“她說真田老師先停下車子,又突然啟動,特意衝著她撞了過來什麼的……還說要告他殺人未遂。真是的,這個人也這麼不知所謂。”酒井副校長抱起胳膊。大概是覺得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她撞死算了。蓮實也深有同感。“總而言之,要早點解決人事問題才行。既要找數學和語文的代課老師,還要考慮三班班主任的人選,真是頭疼。”“修學旅行要怎麼安排呢?”聽到蓮實的問題,酒井副校長皺緊了臉。下個星期,要帶二年級的學生去京都,但現在真田老師不在,領隊的老師就少了一個。“嗯……三班的副班主任是並木老師啊。他跟我說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抽空過來呢。大家都不想去,而且現在都已經有了計劃了吧。這麼一來,到底要拜托誰去才好……”“這樣的話,我有一個人選。”蓮實看著困惑不已的酒井副校長,說了句幫他的話。本來引發這次的事件自己也有責任,而且,其實根本沒必要犧牲副校長的愛車。“人選?是誰?”“我想久米老師應該會接手哦。”酒井副校長一臉訝異。“久米老師……你開玩笑吧?”“雖然看不出來,但他其實挺有責任感的,也是很關心學生的好老師。讓我去說服他吧。”“……是嗎?我知道了。那這件事就麻煩你了。”堆積成山的問題裡,就算少了最簡單的一個,酒井副校長似乎也沒能輕鬆多少。“蓮實老師……事情大條了呢。”一回到辦公室,高塚老師立刻湊了上來。“哎,我也覺得要負些責任。”蓮實露出沉痛的表情。“真田老師看上去還挺認真的,不過那天確實喝了不少呢。他那輛車就停在兔子潘趣的停車場裡,不過他是說在車裡休息一會兒再回去……早知道這樣的話,叫他去喝個茶或者給他叫個出租車就好了。”蓮實把跟副校長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既然他本人什麼都不記得,那自己就怎麼說都行了。“但是,這樣的話,真田老師是在蓮實老師走了之後,立刻就開車走了呢。”高塚老師抱著粗壯的手臂,若有所思說。“立刻?這是為什麼?”“啊,因為昨晚,井原老師和木穀老師好像也去了店裡,在蓮實老師和真田老師出去五分鐘之後,他們就走了哦。但是,他們說那個時候,RX-8已經不在停車場裡了呢。”“這樣啊……”蓮實抬眼望著天花板。Oh my Jesus。不過,隻要從撞車的時間開始反向推算,也是能知道大概什麼時候從停車場開車的吧。“可能是他們看錯了啊,大家那時候都喝得挺醉的。”“但是,那可是輛黃色的RX-8哦。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把那種車看漏吧,停車場也不大。”對於看錯這個論調,高塚露出一副無法讚同的表情。“……話說回來,昨晚你和真田老師都說了什麼啊?”高塚老師向這邊探出身子。“嗯……怎麼說呢……”蓮實苦笑著看著高塚老師。八公這個詞,大概說的就是這種人吧。“哎,就是學生指導有關的事情啦……我的班上又出了點問題……”比起100%的謊言,稍微透露的真話反而容易把人騙到。“是嗎?井原老師說你們聊得相當開心呢。最後還點了那個叫……兔子潘趣的雞尾酒嘛。”“……還開心呢,正相反啦。”“相反?”“因為問題相當棘手,已經有一半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了呢。”“這樣啊……也就是說,這次的事件,可能是因為這種壓力而引發的咯?”高塚老師對自己的分析不住地點頭。“好了,我也要去繼續事件的善後處理才行了。”“啊,等一下。”看到蓮實站起身,高塚老師連忙出聲留人。“今天早上我去印刷室準備印修學旅行用的書簽,卻在垃圾桶裡發現了這個。”高塚老師拿了一張印刷失敗,文字模糊的傳單一樣的紙張,遞給蓮實。“揭露人氣老師HS麵具後隱藏的真麵目!”這個標題下,印著許多誹謗中傷的文字。名字雖然用的是縮寫,可能是覺得這樣的話更能增加傳單的真實性吧。姓名的排列順序似乎是按照日語習慣姓在前名在後,大概不會有人覺得這說的是酒井宏樹(SH)(酒井宏樹的羅馬音為Sakai Hiroki,若按照歐美風格名先姓後的話,縮寫也為HS。)副校長吧。蓮實大概掃視了一遍,基本上都是空穴來風,僅僅把自己想到的事情列舉了出來而已。隻有一條,和班上的女學生有親密的關係這一點,倒是猜對了。不過堂島老師設想的,似乎是美少女No.1的柏原亞裡。“傷腦筋了……是堂島老師嗎?”昨晚在學校留到那麼晚,原來並不是因為學生,而是在做這個東西。如果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情,也不會遭遇交通事故的說。“我覺得也是,怎麼看都是那個人的文風嘛。”明明就是語文老師,文章卻像三流女性周刊雜誌的花邊新聞一樣,寫得尖銳辛辣,不管誰看了都是一目了然的。“這個傳單已經傳出去了嗎?”高塚老師搖了搖頭。“我有隱晦地問過大家,不過好像還沒人發現。”高塚老師似乎對堂島老師做出這種事絲毫不感到驚訝。果然,平常給人的印象相當重要。在處理傳單之前,決定先去給酒井副校長送個禮物。蓮實走到美術教師。輕輕打開門,裡麵隻有稚嫩的一年級學生,一邊忍著困意,一邊畫著靜物素描。“久米老師。”蓮實從美術教師門口小聲叫道。久米老師似乎嚇了一跳,望向這邊。應該不是驚喜吧。學生們開始交頭接耳了。蓮實雖然不教一年級,但以ESS成員為中心,在他們當中已經相當受歡迎了。“怎麼了嗎?”走到門口的久米老師,用責備的口氣問。“有點事想麻煩你。”“現在在上課啊。”“很抱歉,我這節沒課,馬上就說完了。”久米老師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走出教室。立刻在身後關上了門。“真田老師的事件,你已經聽說了吧?”“嗯。醉酒駕駛確實不好呢。社會的評價已將這麼嚴厲了……我本來還以為,真田老師也是熱心的好老師呢。”當作沒聽出“也”這個詞所透露的諷刺意味,蓮實進入了正題。“所以呢,下周的修學旅行,領隊的教員少了一名呢。於是我就跟副校長推薦了久米老師。”久米老師驚訝地張大了嘴。“你開玩笑吧?”真有趣,他居然跟酒井副校長的反應一樣。“不,我很認真。”蓮實就像給他帶來了什麼好消息似的,笑容滿麵地說道。“雖然你可能有計劃了,不過還是要麻煩你。因為是代替真田老師,所以名義上是三班的領隊,不過白天各個班都是自由活動,所以也不用特彆跟三班……”“稍,稍等一下。我……那個……不太擅長……這種管理學生的工作。”“沒有什麼人擅長啦。我也是,有時學生像蒼蠅一樣圍著我嗡嗡轉的時候,我也恨不得噴殺蟲劑呢。”一邊半開著玩笑,蓮實一邊冷酷地看著久米老師,再不給他反駁的機會。“……而且,當然,為了讓老師能充分享受這段時間,我也做了準備。跟前島同學兩個人一起欣賞京都的星空,肯定能成為一生的回憶喲。”在他耳邊低聲說,再拍拍他的肩膀,蓮實留下愕然的久米老師,快步走下了樓梯。雖然要留意不要把他逼得太緊,偶爾也要這樣勉強他做些不想做的事,讓他能重新確認彼此之間的權力關係,如果他有反抗自己的念頭,就要趁早打消才行。蓮實帶著小禮物,敲了敲副校長室的門。首先,把久米老師答應擔任修學旅行的領隊教員的事報告了一下,然後拿出之前的傳單,揭露是堂島老師所為,然後表達了自己的嚴正抗議。傳單上寫的都是一派胡言,校方願意怎麼調查他都可以配合。問題是,這不僅是對自己的誹謗,更是對柏原亞裡這樣的善良學生的中傷,這種事情一旦傳出風聲,對學校的聲譽可是致命傷。況且,現在學校正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在這種時期做出這樣的事到底是什麼意思。酒井副校長讀著傳單,氣得麵色蒼白。本來他已經被壓得快喘不過氣了,在這個時機乾壞事的人,隻能說是不走運了。火上澆油說的就是這個了。Pour oil on the fire……加油!酒井副校長!堂島老師是否真的想發這個傳單,立刻就真相大白了。酒井副校長命令田浦老師去女老師使用的更衣室,拿鑰匙打開了置物櫃。在法律上可能是有些過火的行為,但裡麵發現了二百張剛剛印好的傳單。這種傳單,因為有趣而做一張,和準備兩百張(而且,用學校的設備和資源),所代表的意義可是截然不同的。這樣一來,就算堂島老師是廣瀨理事長的遠親,也沒法不被勸退吧。今天放學後的緊急職員會議上,又增加了一個新的衝擊。蓮實又向酒井副校長建議說,因為這件事也可以用懲戒解雇來處理,所以應該借這一點來牽製堂島老師,讓她保證不會以殺人未遂控告真田老師。雖然最大的理由是不想再舊事重提,不過對於無辜被趕出學校,還可能吃上刑事官司的真田老師,蓮實也沒法不感到深切地同情。引擎聲從上方傳來。憐花仰望著天空,軍用飛機從低空掠過,似乎開槍就能打中。是不是從厚木基地起飛的美軍戰鬥機呢?真希望誰能處理一下這個噪音。“但是,誰會做這樣的事呢?”憐花把視線轉回花壇,歎了口氣。玫瑰花的支柱有一根被拔了出來,卻到處都找不到。“就在這旁邊發生了撞車事故,卻一心隻關心花壇的人,也就隻有憐花啦。”夏越雄一郎深有感觸地說。夜裡正麵相撞的雷克薩斯IS和RX-8,現在才被穿著藍色連衣褲的工人清走。“因為,這麼下去的話,玫瑰花會枯死了嘛。”憐花很生氣。“事故的時候卡在車上被拔走了吧?”雄一郎一點也不關心,隨便地說。“不可能吧?好好看看啊,跟車禍完全不在一個地方,為什麼正好隻卡住一根啊?”“我知道啦,不用那麼生氣嘛。”雄一郎安慰著憐花。“嗯,一般來看,應該是有人在惡作劇吧。”“就算如此,是什麼時候做的呢?”聲音從背後傳來,憐花回頭一看,圭介站在他們身後。跟雄一郎不同,他一臉嚴肅地盯著花壇。“這個……昨天,要回家的時候也沒什麼異狀,應該是從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吧。”“我是問是車禍前還是車禍後啦。”“那種事,我怎麼知……啊,對哦!”雄一郎似乎察覺了什麼,不禁叫出聲來。“原來是這樣啊,肯定沒錯,是在車禍之後。”“為什麼?”憐花完全摸不著頭腦。“也就是說,撞車之後,真田老師被困在車上了吧?所以,有人為了把真田老師就出來,就用了這裡的竹竿嘛。”“竹竿要怎麼用?”憐花還是不能接受。“就是,拿來當撬開車門的杠杆之類的吧?”雄一郎已經對自己的靈光一現深信不疑。“用竹竿能撬開車門嗎?”圭介用懷疑的口氣問。“實際上有沒有用不是重點啦。但是,我覺得至少當時有人因為這樣把那根竹竿拔掉了。”“嗯,如果很慌張的話,也難怪吧……”圭介半信半疑。“但是,這樣的話,那根竹竿呢?用了之後不是應該隨手扔在哪裡麼?”憐花繼續糾纏不放。“那我就不知道啦。可能在車子下麵嘛……”憐花的糾纏似乎讓雄一郎很為難。“不……等一下。有可能,並不是這樣,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麼?”圭介的眼睛閃閃發光。“什麼可能性?”憐花問了一句,卻被圭介臉上的表情嚇到了。剛剛出現的自信滿滿的笑容已經消失,圭介露出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沒錯。竹竿被拔掉的時候,並不是事故之後……而是事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