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樊樓燈火(1 / 1)

斧聲燭影 吳蔚 13407 字 12天前

樊樓位於皇宮東華門外的景明坊,坐南朝北,西臨東華門大街,北朝大貨行街。這裡最初是大商賈販鬻酒肉和白礬的交易點,後來有精明商人看中其優越的地理位置,在此蓋起了酒樓,稱為白礬樓,又稱礬樓,日久天長則訛傳為樊樓。外地來汴京的人不太明了其得名的來由,想當然地以為“樊”是酒樓老板的尊姓,其實樊樓有兩位大老板,一位姓李名稍,即大名鼎鼎的開封第一首富,一位姓孫名賜,均與樊姓無乾。樊樓有五座樓宇,灰瓦青磚,雕梁畫棟,分彆稱東、西、南、北、中樓,各高兩層,巍然聳立。東、西、南、北四樓的高處搭有飛橋,與中心的中樓明暗相通,是以五座樓雖各自獨立,樓上酒客卻能借助橋欄在不同樓間往來遊弋自如。閣樓裡麵的陳設既富麗又典雅,底層的主廊是散座,酒樓行話稱其為“門床馬道”,檔次不高,凡是有身價有來曆的客人都往樓上招呼。二樓天井的兩廊均是一個一個單獨的包廂,稱為“小閣子”,五座閣樓加起來總共有三、四百個小閣子。東京時興以妓伴坐侑酒,又有數百名酒妓濃妝豔抹,聚於主廊簷麵上,等待酒客呼喚。每每夜幕降臨,樊樓燈燭熒煌,上下相照,笙簧聒耳,鼓樂喧天,望之宛若神仙洞窟,成為開封城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京師蠟燭價格比油燈貴出許多倍,彆說普通百姓,就是一般官僚家裡也點不起蠟燭,以致皇帝常有賜臣僚巨燭之舉。樊樓卻是財大氣粗,消費驚人,每晚僅蠟燭一項,便是一大筆開銷,為其供應蠟燭的商鋪也因此發了大財。此刻正值燈火凝眸之時,五座樓頂的每一道瓦楞間各燃放了一盞蓮燈,將樊樓點綴得分外明媚。樊樓主人李稍白日在博浪沙遭遇的凶險搏殺竟沒有投下絲毫漣漪,酒客如蟻,專門負責換湯斟酒的婦女往來穿梭,忙得沒有絲毫空閒。大酒樓習慣用女子作酒保,個個腰係青花手巾,綰著高髻,稱為“焌糟”,雖不及酒妓們妖嬈美豔,卻彆有一番風情。一名二十來歲的絳衣女子正站在中樓散座堂前說書。她名叫龐麗華,是專事說書的路歧人,身材嬌小玲瓏,模樣還算端正,隻是比起廊下那些十五、六歲的妙齡酒妓來,年齡明顯要大出許多,在這燈紅酒綠的銷金窟中,多少顯出了幾分強顏歡笑的老態。隻見龐麗華將手中鞀鼓“咚咚”搖了幾下,曼聲道:“那秦蒻蘭號稱江南第一美人,有著絕世容貌,更能彈一手好琵琶,她主動投懷送抱,陶尚書如何能不受誘惑?當即墜入韓熙載事先安排好的美人計中……”她所講的正是本朝已故禮部尚書陶穀數年前出使南唐、為南唐大臣韓熙載設計戲弄的故事——說的是大宋禮部尚書陶穀奉命出使南唐,見到國主李煜時態度甚是倨傲無禮,南唐君臣都很氣憤,卻因不敢得罪大宋而無可奈何,隻有大臣韓熙載說他有辦法整治陶穀,於是派侍妾秦蒻蘭裝扮成驛吏之女到驛館接近陶穀。秦蒻蘭容貌絕世,又有意編造悲苦身世,陶穀又愛又憐,遂入圈套。他憐憫秦蒻蘭“際遇”,甚至有意娶其為妻,還填了一首《風光好》的豔詞以表心意。幾日後,南唐再設宴會招待陶穀,陶穀不肯飲酒,頗有正人君子派頭。韓熙載於是喚秦蒻蘭出來勸酒,陶穀這才知道中了美人計,羞愧得無地自容。這段真人真事改編的故事名為《贈詞記》,是汴京酒客最愛聽的一段說書。雖說陶穀作為有損大宋國體,然而自古以來都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秦蒻蘭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才色雙絕,如何不讓人心動?隻可惜紅顏命薄,這位人見人愛的尤物最終卷入了一起離奇命案,落了個投河自殺的下場。每每講到秦蒻蘭最後的結局時,龐麗華都會怔怔落下淚來,她不但完全投入了情節,而且從女主人公的際遇中憂慮到自己未來的命運。而聽書的酒客們見到這一幕時,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拍桌大叫道:“有巴!有巴!”然後照例掏出幾文錢來交給一旁伺候的焌糟,打賞給龐麗華。那焌糟名叫唐曉英,忙用木盤一一接了賞錢,走過來交給龐麗華道:“有二十好幾文呢。可惜得有一半交給樊樓當作進酒樓說書的樓價錢。”龐麗華淒然一笑,將銅錢一枚枚揀起來,收入一個小小的錢袋中。唐曉英見她麵色甚是疲倦,忙道:“麗華姊姊,不如你先回去。今日寒食,你等的那人怕是出城掃墓,不會來了。”龐麗華也覺得今日酒客實在太多,燈光人影紛紛濟濟,晃得她頭暈眼花,便道:“也好,若是他來了,你告訴他我先回家了。”招手叫過正坐在台階下仰望樓上燈火的女兒,道,“小娥,咱們先回家吧。”那小娥約摸五、六歲年紀,甚是乖巧,跳過來問道:“那位叔叔不是還沒來麼?”龐麗華道:“小娥乖,叔叔有事,來不了了,咱們回家吧。”唐曉英忙道:“正好今日看大門的小廝是個熟人,我跟姊姊一道出去,跟他說說,看他能不能不收你今晚的樓價錢。”龐麗華遲疑道:“好是好,隻是不合規矩,萬一被人知道告發,你可就惹下麻煩了。”唐曉英笑道:“我不說,你不說,他不說,誰會知道?”正說著,一名焌糟奔過來叫道:“麗娘彆急著走,我剛在西樓斟酒,一間大閣子的官人提到想聽人說書,我特意推薦了你,他叫你上去陪酒呢。你也知道尋常百姓上不了西樓,運氣好的話,隨手打賞的錢可就夠了你好幾個月的說書錢了。”因為從西樓俯瞰下去即是皇宮大內,出於安全的考慮,樊樓從不對外開放西樓,也不準普通士民登樓,能上西樓閣子飲酒的不是達官,即是顯貴。龐麗華在樊樓說書已久,自是清楚這一點,隻是今晚湊巧帶了女兒進來,不免有所躊躇,道:“丁丁,多謝你的好意,可我不是酒妓啊。”唐曉英也道:“是啊,你不知道麼?麗華姊姊是沾不得酒的,碰一點就會全身起疹子。”丁丁笑道:“放心,我已經說過你不能飲酒了,那官人隻想聽你的說書。”龐麗華還是不放心,問道:“對方是什麼人?”丁丁道:“主人是位極年輕的郎君,頂多也就十五、六歲年紀,麗娘還怕他對你怎樣麼?你若還是不放心,我跟曉英換班,讓她上西樓服侍,如何?”唐曉英喜道:“這樣子最好。”又問道,“能帶小娥一道去麼?”丁丁道:“沒問題,我跟把守的羅鍋兒說一聲。不過小娥不能進閣子,你可以留她在我哥哥那裡。”龐麗華為女兒劉娥治病欠下了巨債,急需一筆錢還債,心中確實對丁丁所稱的巨額賞錢有所期待,又聽說能帶女兒同去,便應承了下來,牽著女兒的小手,與唐曉英一道跟隨丁丁往西樓而來。西樓有許多閣子燈火通亮,不時有觥籌交錯聲傳下來。一樓散座中分坐著不少人,不過隻是靜靜坐著,不敢輕易走動,應該是樓上達官貴人的隨從。相對於其它四樓市井一般的喧囂鼎沸,這裡可以說得上十分安靜冷清了。丁丁向門前把守的小廝羅鍋兒說明了情形。羅鍋兒壓低聲音道:“原來是八號閣子的那位小官人,他姓李,並非中原人氏。你們可得小心伺候了。”唐曉英奇道:“姓李,又不是中原人氏,莫非是南唐的使者?”羅鍋兒道:“這我可不知道。我隻知道他第一次來樊樓飲酒的時候,陪同的是鴻臚寺判寺事。”鴻臚寺是主管民族、外交事務的機構,既然是最高長官判寺事陪同前來,那麼這人在本國的身份一定相當尊貴了。唐曉英道:“不對呀,先前南唐國主的弟弟鄭王李從善出使汴京請和時,已經被官家下令扣押,軟禁在汴陽坊中。難道那國主李煜傻呼呼地又派了一個弟弟來?”旁人可沒有她這般聯想和見識,丁丁也不耐煩聽下去,見龐麗華正往臉上撲粉,忙催道:“麗娘彆再撲粉了,快些上去吧,彆讓李官人久等。曉英,你可千萬彆再犯火爆娘子的脾氣,又做出冒犯客人的事。記住了,你現在的身份是焌糟,不是酒妓,可彆老窩在閣子裡不出來。”東京慣例,酒妓陪酒是自願行為,隻管伴坐陪酒,不涉及買歡和肉體交易。然而當那些酒客喝得滿臉通紅、分不清方向時,手腳往往就不由自主地往身邊美貌的酒妓身上摸去求歡。雖然酒妓可以明裡拒絕,可又有絕對不能開罪客人的規矩,為了保住飯碗,往往隻能忍氣吞聲。當然酒客雲雨後也有錢物賞給酒妓,兩下並不吃虧,這已經是樊樓公開的秘密。唐曉英原本是一名酒妓,隻因忍受不了酒客時不時的動手動腳,才改行當了收入低微許多、也辛苦許多的焌糟。偏偏她為人正直仗義,在看到一些酒妓極不情願地被酒客撲倒時,總是忍不住上前相助,由此落了“火爆娘子”的名頭,差點因此被趕出樊樓。唐曉英笑道:“放心,眼下小娥治病需要錢,我不會再那麼冒失了。”當即上樓來,將劉娥放在樓梯口的儲酒間裡,交給酒廝丁大,自己領著龐麗華來到樓上八號閣子。那閣子裡隻有三人,西首正中案前席坐著一名黑臉少年,旁側坐著名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另有一名小廝正陪著笑臉站在一旁奉承,卻是個熟臉,小名呆子,人其實一點也不呆。跟龐麗華一樣,呆子並不是樊樓的人,隻每日晚上拿些果子香藥混進來叫賣,也幫酒客跑腿,做些買物命妓、取送錢物的雜事,因模樣俊秀,口齒伶俐,善於迎合,很得客人歡喜。那黑臉少年見有人進來,問道:“這位絳衣娘子就是麗娘麼?”龐麗華忙上前道:“麗娘見過二位官人。不知道二位官人如何稱呼?”那少年甚是爽直,指著一旁一隻腳凳道:“我姓李,這位是張先生。麗娘隻管坐下,將最拿手的故事一一說出來。”一旁呆子笑道:“麗娘今日可算是遇到貴人了。小的剛剛給李官人隨意講了講汴京的來曆,就得了兩吊賞錢呢。”那中年文士張先生先站起身來,取出一串金珠,遞到龐麗華手中,笑道:“我家主人最愛聽故事,煩勞娘子今晚多說一些給他聽。”龐麗華見那金珠顆顆有蠶豆般大小,總共是十來顆,給女兒治病是綽綽有餘,不由得喜出望外,連聲道:“多謝官人。”一旁唐曉英瞧在眼中,既為龐麗華高興,又不禁暗暗稱奇,心道:“久聞江南富庶,民風糜軟,這二人雖出手大方,卻完全不似江南人。尤其那黑衣黑臉的少年鼻梁高挺,眼窩深陷,頭發帶著褐色,莫非……是黨項人?”又聽見張先生笑道:“說得好了,我家主人還有重賞。不過最好是說些跟本朝有關的故事。”龐麗華道:“是。”坐到一旁,選了一段本朝名將王全斌、曹彬率六萬大軍平定後蜀的故事,鼓起精神,晃了兩下鞀鼓,說唱了起來。唐曉英本待留在閣子中,忽見那張先生揮了揮手,隻得退了出來。剛出來廊中,便見隔壁六號閣子繡簾一掀,香氣漾開,旋即伸出一張白皙如玉的美人臉來,粉紅櫻唇一張,嬌滴滴地叫道:“喂,快些給這裡再送兩瓶酒來。”。唐曉英認得她,她名叫蔡奴,是小姐中的行首,妓女中的楚翹,也算是樊樓常客,當然從來不是她獨自前來,總是那些權貴們帶著她來。幾年前,曾經有位沈姓富豪為了討好追求她,來到樊樓後當場以蔡奴的名義付下在座所有酒客數千人的酒錢,成為震動京師的豔聞盛事。轟動之程度,隻有十年前後蜀國主孟昶與他那位傾國傾城的妃子花蕊夫人被押進京師獻俘時才能相比。從此,蔡奴成為汴京第一名妓,每日趕往雞兒巷求見者絡繹不絕,但蔡小姐卻有自己的眼光和底線,能入其門者少之又少。唐曉英應了一聲,匆忙奔到樓梯口的儲酒間,見劉娥正乖乖地坐在一旁,一動不動,便向管帳的酒廝丁大領了兩瓶酒,出來時正撞見樓主李員外的心腹小廝阿圖領著三名男子上來。阿圖陡然見到唐曉英,頗為驚訝,問道:“英娘如何來了西樓?”唐曉英道:“嗯,這個……”阿圖不及詢問更多,隻道:“這幾位是員外的貴客,可要好生招待了。”唐曉英道:“是。”阿圖回頭向三名男子陪笑道:“三位郎君請隨英娘到閣子入座,酒菜立即奉上。小的還要去看看我家員外回來沒有,先行告退。”那三名男子正是張詠、寇準和潘閬。他們進城後被阿圖徑自領來汴陽坊的空宅中安置,王嗣宗則去投奔在汴陽坊當坊正的族叔王倉。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後,阿圖先領著三人步行來到汴河正中的州橋,等著看河燈夜景。州橋是一座石橋,橋柱均是青石築成,上麵雕鐫海馬水獸飛雲形狀,栩栩如生。橋拱低平,禁止舟船通過。橋西兩岸還各立有巨乾鐵槍數條,正有禁軍軍士將連接鐵槍的鐵索橫絞上水麵,這是為了防止失火舟船順流而下,損毀州橋橋墩及州橋正對的大內禦街。所謂禦街,顧名思義,就是專供皇帝出巡用的街道。這條街道寬二百餘步,長七、八裡——北起皇宮正南的宣德門,筆直向南,經景靈宮、大晟府、太常寺、都進奏院、都亭驛、開封府等重要官署後,到達州橋。再經過鱗次櫛比的店鋪後,到達內城朱雀門。出了內城繼續往南,經過延真觀、太學、五嶽觀、看街亭,到達外城正門南薰門,禦街主乾道才算結束。因為正對大內的緣故,南薰門不準尋常百姓殯葬車輿出入,但卻規定民間運抵京師的豬羊必須由此門進京。因京師人口龐大,每日從早都有人趕著豬群出入南薰門,多則萬隻,少也有數千隻,隻有十數人驅逐,從無有亂行者,可謂汴京一大奇景之一。禦街正道兩側挖有禦溝。禦溝中儘植蓮花,兩旁一邊栽種柳樹,一邊種滿桃李杏梨,楊柳依依似絛,雜花相間怒放,望去宛如錦繡。禦溝外側則是禦廊,允許市民商販在這裡做買賣。張詠等來到州橋時,才明白阿圖為何一定急著先帶他們來遊禦街了。原來禦街正道平時隻對一定品銜的權貴開放,新科進士唱名賜宴後也可以享受一次“禦街馳驟”的待遇,尋常普通百姓要想到正道上走一走、跑一跑,就隻有等寒食、新年以及皇帝生辰這樣重大的節日了。但見禦街上有成千上萬人爭相來回往來,隻為能多在禦道上走上幾步。雖然這種情形在張詠等人看來有些可笑,甚至有點瘋狂,但那些士民個個滿麵紅光,寫滿了興奮與快樂的真實。禦街兩邊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裡。州橋東北側的大相國寺前有大象表演,更是遊人嬉集,觀者溢道。天色漸暗時,遊人依然沒有絲毫要散去的跡象。無數盞燈驟然點著,京師重新亮堂了起來,燈山上彩,金碧相射,仿若天漢降臨人間,鋪天蓋地,錦繡交輝,難怪州橋又被稱為天漢橋了。那一刻的震撼和感動,隻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體驗。開封禦道無以倫比的美景確實令寇準等印象深刻,以致一路北來樊樓時,不斷走走停停,流連領略夜市的風情,短短幾裡路,竟走了兩個多時辰。到達目的地樊樓時,其規模和氣派也著實令幾人吃了一驚,入夜已深,竟還是人滿為患,大多人竟似預備在這裡暢飲通宵。難怪那李稍能成為開封第一首富,所結交的儘是權貴人物,擁有這樣一個日進鬥金的賺錢酒樓,怕是他做不到的事也不多。阿圖將張詠等帶上西樓便即離去。這一層樓天井走廊兩邊總共五十來個閣子:東麵單號,房間稍小,窗戶正對中樓;西麵雙號,窗外即是巍峨的宮闕。號碼越小的閣子,不但越遠離中心樓梯,且越靠近大內腹心之地,因而素來是貴客的首選。今日是寒食,大約是因為官員們忙著祭祖掃墓、不及應酬的緣故,西樓上的貴客並不多,還有不少雙號閣子都空置著,二、四、六、八、十號閣子已經有人,唐曉英便領著三人進來十二號閣子。一進來不等坐下,寇準便深深吸了口氣,道:“好酒!”先伸手取了一瓶酒,拔開泥封便往嘴裡倒。唐代沽酒慣用升鬥,宋代卻是使用酒瓶,一瓶最少也有一升。唐曉英見他年紀最小,卻如此貪杯,忍不住問道:“小郎君是不是從家中偷跑出來的?”寇準愕然道:“娘子何出此言?還有,為何偏要在郎君前加個小字?”唐曉英道:“你小小年紀,當然是小郎君了。你這般迫不及待,連同伴都不顧,雖然可以說得上是不拘小節,可一定是被父母大人管束得嚴,許久不敢飲酒了。”寇準心道:“你不過是個焌糟,賣酒才是正事,對酒客指手畫腳,實在是太多事。”不再理睬,隻仰頭貪婪地飲酒,仿若饑渴了很久。唐曉英見他瞬間如喝水般飲乾一瓶一升裝的眉壽,又伸手去取另一瓶,慌忙勸道,“小郎君還是少喝一點好,這一瓶酒足足六十八文錢呢。錢還是小事,萬一喝醉了,你瞞著大人偷偷出來喝酒的事可就瞞不住了。”潘閬笑道:“這位小娘子說得真有趣。不過如果真來拚酒的話,我敢說就算你們樊樓所有的人都醉倒了,這位小郎君也不會罪。”唐曉英“撲哧”一笑,道:“郎君好大的口氣!這裡可是樊樓!我們這裡的酒妓個個是海量,我這就去喊幾個來跟這位小郎君拚酒,看誰先倒下。”她當然不是開玩笑,說到就要做到。她做過酒妓的營生,知道酒妓不屬於酒樓正式雇工,其收入僅僅來自酒樓所給的酒錢的抽成,或是酒客的打賞,若是沒有酒客叫其陪酒,那便沒有任何收入,隻能白站一晚。適才她見到樓前還站有不少酒妓女郎,穿著薄薄的羅衫,寂寞地站在料峭的春寒中,她就勢提出拚酒,也是想幫助那些姐妹。潘閬居然也不是開玩笑,一拍桌子道:“好,我願與娘子打賭,我以十貫錢賭寇準贏。”唐曉英道:“郎君身上可帶有十貫現錢?”潘閬哈哈笑道:“誰身上會帶一萬個銅錢?不過我有這個……”從懷中掏出一顆珍珠來,有如拇指蓋般大小,圓整光滑,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粉嫩的光澤。唐曉英呆了一呆,問道:“這是產自遼東大海的北珠麼?”潘閬道:“正是。想不到你一個焌糟,倒很有些見識。”唐曉英不悅地道:“郎君可不要門縫裡瞧人,焌糟就不該有見識麼?樊樓來來往往的人成千上萬,我們焌糟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東西沒見過?”潘閬笑道:“我說話不中聽,卻是大實話,見多未必就是識廣。不過你這位焌糟倒是很不一樣。怎麼樣,賭還是不賭?”唐曉英心道:“這少年郎君連飲兩瓶酒都麵不改色,他同伴又敢如此托大,看來酒量不淺。不過這顆珠子價值千貫,我若能贏過來交給麗華姊姊,她不但能還清相國寺長生庫的巨債,還有多餘的路費帶著小娥回去蜀中老家了。”當即點頭道,“好,我跟你賭,我來跟這位小郎君喝。”潘閬道:“你?你不是焌糟麼?”唐曉英道:“我以前也當過酒妓,而且我比她們更需要那顆珠子。”張詠一直默不作聲,隻站在窗口朝大內凝視,聞言轉過身來笑道:“娘子倒是老實人。”唐曉英傲然道:“那是當然。不過話先說清楚了,我可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當作賭注。”潘閬道:“就賭你的人如何?你贏了,珠子自然歸你。你輸了,珠子一樣歸你,不過你得給寇準當一年女使。”寇準驚訝地抬起頭來,不及推讓,唐曉英已搖頭道:“這可不行。”潘閬道:“當一年女使,難道不值一顆珍珠麼?”唐曉英道:“當然是值得的,當十年女使都值得的。隻是我有很要緊的事要辦,不能離開樊樓。”張詠、潘閬都覺得這焌糟不但性情爽快,而且古怪有趣,一時起了好奇之心,齊聲問道:“什麼要緊的事?”唐曉英道:“這是我的私事,不能告訴你們。”忽停得廊間有女子尖聲叫道:“酒呢?快些來上酒!”唐曉英這才想起蔡奴所在的六號閣子要的兩瓶酒還沒有送去,忙道:“幾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來。”匆匆出來,到儲酒間重新領了兩瓶酒,又讓丁大記了兩瓶酒在十二號閣子賬上,這才送酒來六號閣子。經過八號閣子時,刻意停了一下,駐足細聽,裡麵龐麗華正說到後蜀國主孟昶出降、花蕊夫人寫下“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的詩句,似乎一切順利,這才放下心來。進來六號閣子時,一名五、六十歲的老者正坐在上首。蔡奴香肩半露,倚靠在他胸前,媚態橫生。唐曉英剛揭起簾子,老者便森然問道:“為何這麼久才送來?”唐曉英道:“抱歉得緊,適才有點事情耽擱了。”將酒瓶放下擺好,斟好兩杯酒,又問道,“相公還需要添些酒菜麼?”她見那眼界極高的蔡奴對這老者極儘諂媚奉承之能事,料來他身份非同一般,是以用上了專門稱呼高級官員的“相公”,而不常用的“官人”。老者道:“酒菜就不需要了。你去叫隔壁那家說書的不要說了,敲敲打打,嘰嘰咕咕,說個不停,叫老夫如何飲得下酒?”唐曉英遲疑道:“這個怕是……”忽見那老者雙眼精光暴射,露出瘮人的淩厲來,嚇了一跳,忙道,“是。相公請稍候,我這就去請他們挪到彆的閣子中去。”這樊樓雖建造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是木質結構,雖然牆壁上也糊了一層泥漿,但緊鄰閣子間的隔音確實不怎麼好。但來樊樓的都是來飲酒作樂的人,興之所至,情之所至,又有誰會在意隔壁的人在做什麼?唐曉英不得已,隻得進來八號閣子中。呆子居然還死賴在這裡,忙前忙後地斟酒夾菜,大約是見到此閣酒客出手闊綽大方,還想多混些賞錢。龐麗華正說到後蜀國主孟昶病死、花蕊夫人被當今官家納入宮中為寵妃一段。黑臉少年忽插口問道:“那孟昶真的是病死麼?他為何早不病、晚不病,到開封沒幾日就撒手歸西了?”龐麗華道:“也許是水土不服的緣故。”中年文士張先生笑道:“也許不是。我曾聽人說是滅掉後蜀的宋軍主帥王全斌派人暗殺了孟昶。”王全斌、九_九_藏_書_網花蕊夫人這些當事人均還在世,甚至孟昶的兩個兒子投降後也在朝中擔任高官。龐麗華不敢接口,隻垂首道:“麗娘可不知道真實情形如何。”中年文士道:“嗯,我聽說事情的經過是:王全斌擅自屠殺已經投降的三萬蜀兵,殘暴行為令人發指,蜀人對這屠夫切齒痛恨。而孟昶到京師後受到當今聖上的優待,封秦國公,任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王全斌怕孟昶日後報複,所以先下手為強……”他搖頭晃腦,語調抑揚頓挫,聲音也越來越高亢。唐曉英生怕他驚擾隔壁那凶狠老者,可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勸阻。正乾著急之時,忽有人一把扯掉門簾闖了進去,卻是隔壁六號閣子的老者,二話不說,先揚手打了唐曉英一巴掌。唐曉英道:“你……”隻覺得左臉火辣辣作疼,似乎半邊臉都腫了起來。龐麗華驚叫一聲,扔掉鞀鼓,趕過來查看,卻被老者一把推到牆上,“砰”的一聲,正撞在額頭上,登時血流如注。唐曉英扶住龐麗華,見她已撞暈了過去,忙道:“呆子,快去叫人來。”呆子見到龐麗華血流滿麵,好好一個女子,轉瞬變成了大相國寺十八層地獄壁畫中的女鬼模樣,早嚇得傻了,茫然退到牆角,動也不敢動。那黑臉少年霍地站起來,喝道:“你做什麼?”那老者冷笑道:“做什麼?告訴你,老夫就是你所稱的屠夫王全斌!”黑臉少年道:“原來你就是王全斌!怎麼,你壞事做儘,還想堵住天下悠悠眾人之口麼?”王全斌是本朝開國功臣,深受皇帝趙匡胤寵信,所以才在十年前被任命為討伐後蜀的主帥。然而他攻下成都後縱兵擄掠,殘殺無辜,一度激起了蜀中軍民的劇烈反抗。他也因為屠殺太重為朝廷所斥,被貶到偏遠之任,直到最近才被召回京師。明明為國家社稷立下蓋世奇功,卻因為多殺了幾個人而遭貶斥,且落下千夫所指的屠夫罵名,這正是他生平最恨之事。如今他重新被召回京師,正要東山再起,卻被人當著京師第一名妓的麵揭開了傷疤,如何叫他不怒?他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以往殺人掠地隻在點頭之間,見那黑臉少年聽到他名頭後非但不畏懼,而且厲聲指責,不由得殺氣大盛,二話不說,轉身就奔回六號閣子,拔出佩劍來。蔡奴驚問道:“相公要做什麼?”王全斌也不理睬,奔到走廊,正遇到一名焌糟正領著三名男子朝北裡走來,預備進去三號閣子。那三人均是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年郎君,衣服鮮亮華麗,腰間環佩叮當,一望便是權貴子弟。見到王全斌執著寶劍衝出來,那焌糟立時嚇得呆在那裡,渾然忘記了閃避。一名紅臉公子搶上前將她推到一邊,喝問道:“你是誰?要做什麼?”王全斌也不理睬,擦過這幾人,正欲闖進八號閣子,裡麵的中年文士張先生已趕出來查看究竟,見王全斌殺氣騰騰地亮出了兵刃,立即大叫道:“殺人啦!”居然不躲避,直朝王全斌衝過來。王全斌久在外地,相當多的新任京官都不認識,不過他也知道能上西樓飲酒的人都很有些來頭。他回去取出兵刃確實是暴怒下的忿恨之舉,但長劍拔出來後已然冷靜許多,不過是想要繼續嚇唬一下,逼得對方服軟道歉。忽見那中年文士毫不懼死,徑自朝向自己衝來,一副死纏爛打的潑婦架勢,一時呆住,不知道是該一劍刺下還是該避開。電光火石間,中年文士已到麵前。王全斌微一躊躇,即收劍閃身避開。中年文士卻隻是虛招,順勢抱住王全斌腰間往前一衝,二人一齊撲倒在紅臉公子身上。走廊本不寬敞,那公子“哎喲”一聲,仰天便倒,又撞上了身後的兩名同伴,幾人滾作一團。卻聽見樓梯間砰砰作響,王全斌的隨從已經和人動手打了起來,西樓一片大亂。王全斌心道:“雖不知道那黑臉少年是什麼人,反正梁子已經結下,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他再說。反正官家正要任命我為統帥,大戰在即,他也不會在意我殺了幾個紈絝子弟。”他既下定決心,便將劍一揮,正戳在那中年文士小腿上。那文士吃痛之下,本能地鬆開了手。王全斌用力將他推開,起身將劍尖對準他胸口,正待刺下,斜地裡伸過來一柄長劍,寒光湛湛,宛如一泓秋水,好一把寶劍!不但挑開了他的兵刃,還在他的劍鋒上割出了一個大大的豁口。王全斌那寶劍也是一柄利器,見狀又驚又怒,回頭一看,一名青年男子正站在身後。那及時出劍救了中年文士的男子正是張詠,他見走廊人多,幾個閣子裡的酒客均擁出來看熱鬨,生怕動起手來傷及無辜,忙將那柄鋒銳之極的寶劍收到肘後,喝問道:“你怎能下手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中年文士慌忙爬起來,道:“他殺過的無辜的人成千上萬,他就是屠夫王全斌!”王全斌大怒,挺劍再刺,卻又被張詠擋開。王全斌怒道:“快些滾開,不然老夫連你也殺了!”張詠道:“這裡人多,你要殺我,出樓再說!”王全斌罵道:“蠢貨!”正要上前動手,隻聽見背後有人喝道:“王全斌,你好大膽,還不快些住手!”王全斌回頭見說說話之人是適才被他撞倒的紅臉公子,輕蔑一笑,也不理睬,他今日顏麵儘失,必須得殺掉那中年文士和黑臉少年方能解心頭之恨,長劍一挽,劃出一線亮光……忽從一號閣子中傳出一陣琵琶聲,音色清亮舒緩,旋律婉轉動人。高徊低轉間,一條泉水泠泠流淌,湧動著奔騰的快樂。悠揚纏綿時,一朵小花幽幽綻放,溫暖著渴望慰藉的心靈。一幅幅美景緩緩展開,伴隨著逝去的情懷,美好的回憶。紛雜的樓廊漸漸平靜了下來,人們不再打鬥爭吵,隻靜靜聆聽這妙韻仙樂。曲終之後,人人各有所感,默默回到自己的閣子中。就連王全斌也老老實實收了長劍,轉身進去自己的閣子。張詠歎道:“想不到世間竟有此等聖樂妙手,若是這人在那屠夫屠城殺人時來上這麼一曲,興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枉死了。”潘閬道:“今時不同往日。王全斌是老了,換作當日,一支曲子可阻止不了他殺人。此人秉性殘忍,難以改變。”忽見唐曉英自八號閣子中出來,臉龐高腫,滿手鮮血,不由得吃了一驚,上前問道:“娘子受傷了麼?是誰打了你?”唐曉英朝六號閣子望了一眼,恨恨道:“還能有誰?當然是那屠夫了。”張詠忙道:“這裡有現成的大夫,快些讓潘閬給你看看。”唐曉英搖搖頭道:“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是說書的麗華姊姊的,也是拜那屠夫所賜。”潘閬道:“麗娘人呢?”唐曉英道:“八號閣子的李官人給她包了傷口,她還在裡麵說書。”心中惦記龐麗華的女兒小娥,不及多說,匆匆往十二閣子裡瞟了一眼,道:“幾位郎君的酒菜竟還沒有送上來?我這就下去催催。不過有一點,隻有涼菜,沒有熱菜。”張詠道:“寒食節,該吃冷食,這也是應節氣。有勞。”三人重新進閣子坐下,寇準一直一言不發,但顯然對王全斌大鬨樊樓之舉也很是氣憤。驀地簾子一掀,一名美貌妓女進來,嬌笑道:“三位官人適才可有受驚?”張詠道:“你是跟王全斌一夥的麼?我見到你站在六號閣子門邊。”妓女笑道:“奴家姓蔡名奴,是雞兒巷的上廳行首,跟王相公可不是一夥。”她自負容貌無雙,又名滿京華,天下男子見了她無不趨迎奉承,不料張詠三人均沒有聽過她的名字,隻問道:“娘子有何貴乾?”蔡奴道:“王相公為適才的魯莽行為感到抱歉,特派奴家來為幾位官人賠酒壓驚。”張詠擺手道:“不必了。你去吧。”蔡奴也不勉強,道:“那好,奴家去隔壁斟酒賠罪了。幾位要找我,隨時都可以。”嫣然一笑,一扭腰肢,如風擺楊柳,翩然走了出去。潘閬道:“等一下!我想問問娘子王全斌適才為何突然狂性大發,出手傷人?”蔡奴已走到門外,淺淺笑道:“這可不方便大聲說,適才的禍事就是隔牆有耳惹出來的。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走出來?”潘閬微一遲疑,竟然當真追了出去。那蔡奴倚靠上來,附到他耳邊低語一番,這才往旁邊十號閣子去了。張詠道:“她說了些什麼?”潘閬道:“原來是八號閣子的人請了說書女來說平蜀一段,那說書女講了不少王全斌濫殺無辜的事,哪知道王全斌本人就在隔壁六號閣子中飲酒,聽了個清清楚楚。”寇準道:“原來如此。王全斌為人凶狠殘暴,那說書女日後怕是要多加小心了。”張詠霍然站起來,道:“我出去一下。”寇準、潘閬與張詠相交不過一天,卻已深知他性格嫉惡如仇,他所謂的“出去一下”,肯定是要去找王全斌,警告他不得再向說書女龐麗華尋仇。潘閬勸道:“這人壞事做得太多,老天爺自己會收他的。”張詠冷笑道:“多少人壞事做儘,卻還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呢。”也不聽勸阻,攜了長劍,徑直來到六號閣子。正撞見到三名年輕公子從裡麵出來,其中一人居然是在博浪亭與女子私會的王衙內。那王衙內早在張詠與王全斌動手時就已經認出了他,見他忽然又攜帶兵器出現,問道:“你來這裡做什麼?”張詠反問道:“王衙內又來這裡做什麼?”一名白臉同伴問道:“王旦,你認得這位壯士?”王旦道:“回相公話,不認得,不過今日湊巧在路上見過一麵。”那白臉公子點點頭,道:“咱們還是回去喝酒吧,彆壞了興致。”湊巧蔡奴從十號閣子出來,見狀立即粘了過來,笑道:“蔡奴給幾位官人請安。”白臉公子奇道:“你就是汴京第一名妓蔡奴?”蔡奴道:“正是。奴家正想去為幾位官人斟酒壓驚呢。”那白臉公子本不喜她妖豔浪蕩,一上來就主動投懷送抱,但見她眼波盈盈,來回蕩漾,仿若要滴出水一般,心中一動,實在難以抗拒,便點頭道:“甚好。”當即擁了蔡奴,與王旦和紅臉同伴一起回了三號閣子。張詠便打簾進來六號閣子,卻見王全斌麵色鐵青,頭也不抬一下,隻一杯一杯地飲酒。張詠道:“王相公,張某特意過來,是請你不要再為難那位說書的娘子。”王全斌道:“嗯。”張詠大感意外,道:“相公答應了?”王全斌道:“嗯。”張詠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變得如此馴服,神情又如此沮喪,一時猜不透其中關竅,便拱手道謝,退了出來。卻見適才見過的紅臉公子又來到六號閣子,問道:“他人在裡麵麼?”張詠點點頭,道:“正在飲酒。”回來閣子向寇準、潘閬說明經過,道:“這可太奇怪了,眨眼之間,王全斌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潘閬猜道:“大約這裡有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鎮住了王全斌。”寇準道:“什麼人能鎮住王全斌?莫非是那一號閣子裡彈琵琶的神秘人?”潘閬道:“我也隻是瞎猜。”議過一回,也無定論。過了一會兒,隻聽見門外唐曉英叫了一聲“麗華姊姊”,張詠以為有事,正要出去查看,唐曉英卻已端著酒菜進來。潘閬便道:“你們先吃,我去解個手行個方便。”張詠應了,問道:“娘子可知道一號閣子裡是什麼人?”唐曉英道:“我本不在西樓當值,今晚是臨時跟丁丁交換,我來的時候一號閣子門前的燈已經點亮,表示那裡麵已經有人了。不過一直沒有人出來。按照規定,不得客人召喚,焌糟是不能隨意進閣子的。”張詠道:“雙號閣子可以俯瞰大內,上西樓的人不是一般都選這邊麼?”唐曉英道:“確實如此,人人都想看看皇宮到底什麼樣兒,西樓正好可以看到全部輪廓,極少有貴客選單號閣子的。”又笑道,“郎君能想象麼?有些官人想方設法上來西樓,靜靜呆上一夜,隻為聽皇宮的打更聲。”張詠道:“這是因為天下所有地方的一夜隻有五更,唯獨大宋皇宮的一夜分成六更。六更一過,朝會就正式開始。這些特意來聽更漏聲的人肯定是來京城趕考的舉子,他們都盼著早日金殿題名。”唐曉英不以為然地道:“聽更漏聲就能帶來金殿題名的運氣麼?這倒是稀奇得緊。”張詠笑道:“我倒是跟娘子一樣的看法。”唐曉英見一旁寇準默不作聲,隻飲酒如水,十分驚奇,道,“寇郎當真是天生的好酒量。”寇準道:“不過娘子也猜得不錯,家母對我管家極嚴,向來不準我飲酒。這次來到京師,要好好過過酒癮了。”張詠問道,“娘子當真很需要那顆珠子麼?我看娘子並不像是貪財的人。”唐曉英歎了口氣,道:“當真需要。不錯我得承認,真拚起酒來,我是贏不了寇郎的。”她已經忙了一晚上,滴水未沾,便趁機討要了幾杯酒喝。酒一下肚,暖意頓生,疲倦也減輕不少,忍不住道:“果真是好酒,難怪賣得這麼貴。”張詠笑道:“娘子以前不是酒妓麼?應該沒少喝樊樓的酒。”唐曉英歎道:“我就當過十天酒妓。樊樓的酒確實好喝,可為什麼賣得這麼貴?”寇準笑道:“娘子不知道麼?酒價向來是官方製定,樊樓的和旨、眉壽,跟大名府的香桂、法酒都是一個價錢呢。”唐曉英嘟囔道:“貴就是貴,我們這些天天端酒送酒的焌糟可喝不起。”寇準道:“那麼我們今晚請娘子好好喝上幾杯。可惜今日寒食,不能舉火,不能燙酒,不然風味更佳。”唐曉英道:“雖是冷食冷酒,隻要是樊樓的,味道總是不錯的。”正說笑間,潘閬急急奔進來道:“我知道是誰能鎮住王全斌了!適才在茅廁中,我聽到有人悄聲議論說那三號閣子的三位年輕公子中,白臉公子就是當今皇二子趙德芳!”幾人這才恍然大悟,齊聲道:“難怪!”寇準道:“王全斌久在外地為官,十年不回京師,不認得皇子原也不奇怪。可他適才當著皇子的麵舞刀弄槍、喊打喊殺,若是被禦史參上一本,聖上追究起來,那可是死罪。他大約是知道後果極其嚴重,所以才如此沮喪。”唐曉英道:“真是活該!誰叫他沒來由地打人!”潘閬笑道:“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議論,未必就是真的。適才我還偷偷摸去三號閣子前偷聽了片刻,不過他們掩了門,隻能聽得到裡麵蔡奴娘子吃吃地笑個不停。”唐曉英笑道:“既有人說看見了皇二子,那麼肯定是真的了。不光皇子,就是皇帝本人和晉王都常常便服化裝來樊樓飲酒呢。”寇準道:“當真?”唐曉英道:“你們不知道麼?晉王的侍妾孫敏原本是樊樓的酒妓,晉王就是來這裡飲酒見過她本人後才娶回府中。孫賜孫員外原先隻是個茶博士,在城外虹橋邊擺茶攤,孫敏嫁給晉王後,李員外立即將一半樊樓送給了他。孫員外其實也算是沾了女兒的光。”潘閬道:“這位李員外左右逢源,還真是會來事,如此,便輕易巴結上了晉王。看起來,你們樊樓的風流韻事一定不少了。”唐曉英道:“嗯。”歎息一回,又道,“其實嫁進豪門有什麼好?晉王有那麼多女人,孫敏也不過是……”忽聽得門外有人大聲叫道:“來人!快來人!”旁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張詠已抓起長劍,飛快地竄了出去。隻見八號閣子的黑臉少年正站在六號閣子前麵,右手揭著門簾,眼睛死死瞪著閣子裡麵,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震驚表情。張詠忙搶將過去,一把扯下門簾來。卻見六號閣子木窗的窗格大開著,王全斌魁梧的身子懸吊在窗頂的橫梁下,頭發散亂,雙眼圓睜,嘴張得老大,模樣十分恐怖。正愕然間,三號閣子的紅臉公子開門出來怒喝道:“李繼遷,你又在這裡大呼小叫做什麼?要打架罵街,滾回你的夏州去!”李繼遷立即大聲回應道:“折禦卿,我的事要你管!你最好滾回你的府州老家去!”紅臉的折禦卿道:“我本來就在朝中為官,倒是你,官家聖誕早就過了,你為何還不滾回去?”原來黑臉少年即是黨項使者李繼遷,時任管內都知蕃落使,是黨項貴族中的後起之秀。他兩月前受黨項首領李光睿的派遣,來京師向太祖皇帝來恭賀長春節,一直滯留汴京,尚未歸去。紅臉公子名叫折禦卿,也是黨項族人,在朝中任右屯衛上將軍。其家族占據府州一帶已近百年,因勇悍尚武,又能控扼西北,素來為中國倚重籠絡。李氏與折氏當時均歸附宋朝,雖同是黨項族,卻是世仇,水火不容。張詠可沒有興趣關心他二人自祖上積累下來的恩怨,道:“你們彆吵了,這裡出人命了,王全斌死了!”折禦卿一呆,道:“什麼?”過來一看,驚訝異常,立即要搶進去查看屍首。張詠伸劍擋住他道:“既是死了人,這裡就是命案第一現場,隻有官府的人才能先進去。”折禦卿道:“你明明不是官府的人,想不到倒是個行家裡手,難怪剛才敢跟王相公動手。”張詠道:“過獎。”折禦卿道:“不過這裡是樊樓,要官府的人還不容易麼?”揚聲叫道,“喂,西樓裡麵可有開封府的官員?”潘閬已趕出閣來,聞聲笑道:“哪會那麼巧,正好有開封府的官員在此?”折禦卿也不理睬他,提高聲音,道:“再不出來,我可要挨門挨戶地搜了。”卻見十號閣子的門慢慢滑開,一名四十來歲的男子慢吞吞地走出來,道:“開封府推官在此。”折禦卿冷笑道:“瞧見沒有,果然傳說不假,開封府的人無處不在。這位就是開封府推官姚恕,正好是掌管獄訟的官員。”姚恕打起官腔道:“原來是右屯衛折將軍,出了什麼事?”他官秩遠遠低於折禦卿,不過卻是地方實權官員,背後靠山又是晉王趙光義,自然不大將隻有尊名卻無兵權的折禦卿放在眼中。折禦卿道:“姚推官不知道王全斌適才借酒仗劍鬨事麼?”姚恕道:“嗯,本官適才聽見外麵有些動靜,不過因為朋友酒興正濃,也沒有多理會。”其實他的十號閣子就在李繼遷隔壁,自王全斌闖入八號閣子打焌糟和說書女開始,他就將情形聽得一清二楚。隻不過他知道能進西樓的人都有來頭,卷入爭鬥危險得緊,稍有不慎就會得罪權貴,所以才假裝沒有聽見。就連王全斌仗劍在樓廊動手時,也依然關門安坐飲酒,而不是像旁人那樣擁出來看熱鬨。姚恕又問道:“折將軍是要告王全斌相公麼?他人呢?”折禦卿道:“他上吊自殺了。”姚恕輕笑一聲,道:“王相公自殺,怎麼可能?”折禦卿道:“他屍首就在這裡。”姚恕這才吃了一驚,搶過來略略一掃,立即回頭叫道:“押衙官人,你快些出來,查驗傷勢可是你的長處。”折禦卿道:“查驗傷勢?姚推官什麼意思?”姚恕道:“天下人都知道,官家此次召王全斌相公回京師是預備重用,折將軍認為他會在這種時候上吊自殺麼?”折禦卿遲疑道:“這個……本來不會,可是……”姚恕道:“可是什麼?”折禦卿搖了搖頭,不肯再說下去。十號閣子又出來二人,一俗一道——身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姚恕所稱的押衙,名叫程德玄,也是開封府的官吏,最早做過仵作,所以姚恕才稱查驗傷勢是他的長處。灰衣道士名叫馬韶,雖然年輕,卻是程德玄的至交好友。程德玄進來六號閣子,隻在王全斌屍首前來回走了幾下,便皺眉出來,問道:“是折將軍第一個發現屍首的麼?”折禦卿道:“不是,我是聽到李繼遷在廊間喊叫‘來人’才出來……”忽見同伴王旦正朝自己招手,忙道,“這可不關我們的事。”匆匆奔進三號閣子,掩上房門,再也沒有出來。姚恕追問道:“程押衙,王相公當真是自己上吊自殺的麼?”他有意加重了“當真”二字,一副渾然不相信王全斌會上吊自殺的口氣。程德玄眯起眼睛,慢條斯理地道:“當然不是。掛住他脖子的繩子下還有一道明顯的勒痕,他是被人縊死後再掛上窗梁的。”李繼遷道:“縊死?”程德玄道:“不錯。而且人還沒有死透,腿間還有熱氣。姚推官,你快去叫人封鎖西樓,不讓人進出,說不定能當場捉住凶手。”姚恕無奈地搖搖頭,歎道:“寒食節出來喝個酒都喝不安生。”他雖很不情願來接手這件案子,可命案就在眼皮底下,按例歸開封府管,不得不如程德玄所言,趕下樓去做安排。程德玄又一指張詠命道:“你,如果沒事做的話,先進去把屍首解下來。”潘閬一直站在門邊冷眼旁觀,聞言很是不滿地道:“張詠又不是押衙官人的下屬,為何要指使他去做?”程德玄道:“因為你們大夥兒個個有殺人嫌疑,數他嫌疑最小。”潘閬不解地道:“張詠武藝高強,是河北有名的劍客,隨身又帶有兵器,怎麼反倒被認為嫌疑最小?對不起,張兄,我不是指認你是凶手,我隻是就這位押衙官人的話論事。”程德玄道:“正因為張詠是個劍客,劍客視劍為生命,隻會用劍殺人,絕不會用這種縊殺後掩飾為上吊自殺的手段。”張詠喜道:“我喜歡這種推論。”寇準道:“可是適才十號閣子的門一直關著,押衙根本沒有出來過,怎麼會知道張大哥是個有名的劍客?”程德玄嘿嘿一笑,並不回答,露出一份高深的神秘來。那六號閣子的窗下放著一隻矮腳凳,漆麵光滑如鏡。張詠道:“果然是他殺。”這是顯而易見的事——那木窗窗台高及胸前,王全斌要自殺的話,應該會先踩上腳凳,再爬上窗台,然後係好繩索套入脖頸中。可那腳凳上沒有任何踩過的痕跡。可見是有人殺了王全斌偽裝成自殺後怕留下線索,伸袖拂去了腳凳上的鞋印。張詠也不碰腳凳,一提氣跳上窗台,揮劍割斷絲繩,接住王全斌,再躍將下來,將屍首平放在地上。旁人看他身法乾淨利落,忍不住喝彩,其實這一番動作牽動了他的箭傷,隻覺得傷口又疼痛起來。忍得一忍,輕輕拉開絲繩,果見王全斌頸間有兩道深淺不一的勒痕,喉上一道呈紫紅色,喉下一道呈黑淤色。程德玄道:“怎樣,我沒說錯吧?”張詠道:“確實是他殺。這道黑淤勒痕是先造成的,也是王全斌的真正死因,他被凶手用繩子勒死後又被掛上橫梁,偽裝成自殺的樣子,這才造成了第二道紫紅色的勒痕。”潘閬問道:“這位就是八號閣子的官人麼?你適才不是跟王全斌鬨得很不愉快麼,為何反而是你最先發現了屍首?”李繼遷不快地道:“你這話什麼意思?莫非懷疑是我殺了王全斌麼?”潘閬道:“官人自己說呢?適才你請說書女麗娘說書,講到王全斌屠殺蜀中無辜軍民一段,激起他仗劍鬨事,樓廊裡好不熱鬨,你的手下也差點被王全斌殺死,你卻根本沒有走出來八號閣子來查看,不是很奇怪麼?”樓廊狹窄,適才打鬥時又是一片混亂,眾人根本沒有留意到太多不相乾的事情,聽潘閬一說,這才知道事情因八號閣子而起,而主人居然沒有出來過,不由地一齊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李繼遷。李繼遷隻是冷笑,似是不屑辯解。一旁唐曉英忙道:“你們錯怪李官人了!適才王相公取劍前已經先闖進八號閣子打了我和麗娘,麗娘滿頭是血,人也昏迷不醒,是李官人在幫助救治敷藥,所以他才沒空出去看你們打架,我和賣果子的呆子都可以作證。”龐麗華躲在人群後麵,也低聲道:“我也可以作證的。”潘閬道:“這也隻能解釋適才李官人聞聲不出閣子的情形。李官人既已經與王全斌結下了梁子,為何又主動來到六號閣子,湊巧第一個發現了王全斌上吊自殺?”言下之意,無非暗示李繼遷是勒死了王全斌,又將他掛上橫梁佯作上吊自殺狀。中年文士名叫張浦,是李繼遷的心腹謀士,聞言怒道:“閣下是誰?口口聲聲誣陷我家主人是何道理?”潘閬道:“我叫潘閬,平民百姓一個,今日是第一次來汴京。我沒有誣陷你家主人,隻想幫助開封府快些找到凶手,凶手不露麵,咱們今日在西樓飲酒的人誰也彆想離開了。”龐麗華泣道:“你們可彆冤枉李官人,李官人是為了我才來找王相公的。”潘閬愕然道:“為了你?”龐麗華道:“是。況且李官人才離開了閣子一小會兒就已經出聲叫人,彆說殺人,就連喝一杯酒的空隙都沒有。”程德玄追問道:“李官人當真是為了麗娘才來找王全斌相公的麼?”李繼遷點點頭。張浦道:“好,麗娘既然已經開了口,我就替我家主人實話說——王全斌打架鬨事後,右屯衛折禦卿將軍忽然來到我們門前叫麗娘出去。過了好大一會兒,麗娘才慌慌張張地回來,說折將軍將他帶進了隔壁六號閣子中,王全斌相公居然起身向她賠禮道歉。她當時完全糊塗了,不明所以,但事後越想越是害怕,懷疑王相公要對她下手。我家主人見她惶恐難安,便想去找王相公問個清楚明白,也想跟他講和,請他不要因為今晚之事日後再找麗娘的麻煩。”程德玄道:“結果李官人剛到六號閣子門前就發現王相公已經上吊了。”李繼遷道:“是的。我跟姚推官、程押衙都是一樣的反應,也覺得王全斌這樣的性格,驀然在樊樓上吊實屬異常,所以連門都未進,便開始叫人。後麵發生的事,這位張壯士已然儘知了。”正好姚恕重新進來,道:“我已經召集了附近維持治安的巡鋪卒來封鎖西樓,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好消息是今晚進來西樓的酒客到現在為止沒有一個離開,包括在一樓等候的那些隨從。我已經叫人去將凡是今晚進出過這裡的焌糟和小廝都拘禁起來問話。如果王相公真是被人縊死後再裝出上吊自殺的姿態,那麼凶手現在應該還在樓裡。壞消息是今日寒食,現下又是半夜,一時難以尋到仵作行人來驗屍記錄,怕是要等明日了。”他是推官,官銜遠在押衙之上,卻對那程德玄甚是恭敬。程德玄沉吟道:“今日是長假第一日,怕是明日也難尋到足夠人手。”寇準自告奮勇道:“我願意協助推官來做文書記錄。”程德玄道:“你是……”寇準道:“我叫寇準。”程德玄奇道:“你就是寇準?”寇準更是驚訝,道:“程押衙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程德玄道:“我經常跟隨晉王出入符府,曾聽符相公提起過你和你的父親。你是今日才到京師麼?符相公見到你,一定特彆高興。”卻聽見蔡奴急道:“讓讓,煩請讓讓……”好不容易擠進閣子來,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個猙獰的屍首,當即尖叫一聲,彆轉臉去,順勢癱倒在姚恕身上,哭道:“怎麼會這樣?王相公他……他……姚推官,你快些送我回家好不好?奴家實在不能……也不敢再呆這裡了。”秀軟的頭發撩過姚恕的脖頸,又聞見她身上香氣馥鬱甜膩,登時意亂情迷,隻因是眾目睽睽,不得已輕輕推開她,道:“這個……王全圈斌相公死得不明不白,西樓的人都有嫌疑,不問清楚明白,娘子可不能輕易離開。”蔡奴道:“奴家離開閣子的時候王相公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就……”有心再看不久前還與她一道尋歡的老男人一眼,卻始終鼓不起勇氣來。程德玄道:“娘子一晚上都跟王相公在一起,偏偏你一離開閣子他就被人殺死,娘子的嫌疑可著實不小呢。”蔡奴聽他頗有幸災樂禍之意,哭道:“是王相公讓奴家去向各位賠禮敬酒。況且王相公身形魁偉,武藝高強,奴家如何能殺得了他?”張詠道:“這話確實不錯。王全斌身經百戰,以勇猛狠辣聞名,就算而今年老,可武藝力氣猶在,仍是一員不容小覷的虎將。彆說婦女,就是尋常年青男子也殺不了他。”張浦道:“尋常男子殺不了王相公,那麼壯士的嫌疑豈不是最大?而且適才壯士因為救我跟王全斌相公動過手,結下了梁子,有殺人的動機。”一言既出,旁人都奇怪地望著他,不知他如何反倒要懷疑他自己也承認的救命恩人來。張詠道:“我確實帶劍進過六號閣子,王全斌雖然看起來很是苦悶,可當時他人還好好的。而且就算是我要殺他,他會不反抗麼?我們兩個動起手來,隔壁左右會聽不見麼?”李繼遷道:“嗯,確實是這個道理。我就在隔壁八號閣子中,還有張浦和麗娘,我們都沒有聽到這邊有什麼動靜。”張浦道:“正是如此。不過我和我家主人之前完全沉迷在麗娘精彩的故事和鼓聲中,有什麼輕微的動靜也是聽不見的。”程德玄道:“那麼誰在隔壁四號閣子?”潘閬接口道:“四號閣子的門還關著呢。”又道,“不僅四號閣子,還有二號閣子、一號閣子、三號閣子,門都關得嚴嚴實實,連個出來看熱鬨的人都沒有。”聽到出了命案,各閣子裡的人已相繼趕出來。而一、二、三、四號閣子卻絲毫不見動靜,確實很有些不尋常。眾人便先來到嫌疑最大四號閣子門前。張詠叫道:“殺人凶手在裡麵的話,快些出來自首,好讓我們大夥兒早些散了回家睡覺。”門一下拉開,露出一張年青英俊卻帶著怒氣的臉來,不滿地質問道:“說誰是殺人凶手呢?”姚恕道:“原來是千牛衛孟將軍。還有誰在裡麵呢?”朝四號閣子中望了一眼,慢悠悠地道:“本官來為各位正式介紹,這位是千牛衛上將軍孟玄玨孟將軍,他身後這位是檢校太尉孟玄喆孟太尉,是孟將軍的兄長,也是當代有名的書法大家。這位是……不好意思,這位倒是麵生的緊。”那人便自報了姓名:“在下布衣向敏中。”眾人目光一齊集中孟太尉和孟將軍身上。這二人是年紀輕輕,均不到三十歲,卻官居高位,肯定是世襲的爵位。又或者跟折禦卿一樣,有著什麼特彆的背景,是朝廷需要籠絡的人物。正困惑間,又聽見姚恕道:“忘了說一句,孟太尉和孟將軍正是故秦國公之子。”秦國公就是十年前已經暴斃的後蜀國主孟昶。眾人一聽,這才恍然明白姚恕為什麼是那副奇奇怪怪的口氣——推算起來,這西樓裡麵的人,沒有什麼人比孟氏兄弟殺死王全斌的嫌疑更大了,他們雙方的閣子又正好挨著,這應該不止是巧合。孟玄喆見大家目光灼灼,片刻不離自己兄弟,忙上前問道:“姚推官有事麼?適才有人喊什麼殺人凶手,到底是怎麼回事?”姚恕咳嗽了聲,道:“原來孟太尉還不知道,隔壁……”程德玄忽然搶著問道:“孟太尉、孟將軍,你們可知道隔壁六號閣子裡是什麼人?”孟玄玨冷笑道:“當然知道,不是王全斌麼?”他與王全斌同朝為官,卻隻稱呼其名字,顯然敵意極盛。程德玄道:“孟將軍是早就知道,還是湊巧知道王全斌相公在隔壁?”孟玄玨道:“自打坐進閣子裡,他就不停地對一個女子叫嚷說他王全斌如何能耐、如何有功,誰能聽不見?”程德玄問道:“那麼三位中途有沒有離開閣子?”孟玄玨堅決地道:“沒有。就連樓廊外麵動家夥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開門出來看熱鬨。”潘閬道:“事情就發生在眼皮底下,你們卻佯作不聞。這不是不合情理麼?”孟玄喆忙道:“家弟本來是想要出去的,是我攔住了他。他素來愛管閒事,我怕他又卷入什麼事情。”潘閬道:“哦,原來如此。很好。”那向敏中為人敏銳,已覺察出氣氛異樣,上前問道:“姚推官領人到此詰問,是隔壁王全斌王相公遇害了麼?”不待旁人回答,孟玄喆先是大吃一驚,道:“什麼?王全斌相公遇害了?”孟玄玨更是大驚失色道:“你們懷疑是我們兄弟殺了王全斌?”他三人反應各自不一,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德玄忙道:“姚推官,煩請你領著孟太尉回咱們的閣子問話。”又道:“孟將軍,勞煩你跟下官到隔壁。張詠,你在這裡看著向敏中,問清楚他今晚的行蹤,不準他離開,也不準他向外傳遞消息。”如此安排,自然是因為四號閣子中的三人嫌疑太大,要立即分開問訊,以免他們串通口供。那孟玄喆為人平和,倒也不再多說什麼。孟玄玨卻是個血氣方剛的人物,聞言勃然色變,喝道:“程德玄,你不過是開封府一個不入品的小芝麻官,憑什麼命令我們兄弟?你是拿我們當犯人麼?”程德玄道:“嗯,這個嘛……”潘閬忽插口道:“王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你們不過是亡國之民、不祥之人,聖上為顯君恩浩蕩,才提拔你們在本朝做官,你們就真當自己是太尉、將軍了麼?”孟玄玨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胡說八道?”姚恕忙道:“將軍海涵,何必計較。孟太尉,人命關天,煩請你跟下官到十二號閣子去。”程德玄道:“孟將軍,也請你跟隨不入品的下官到隔壁交代清楚你今晚都做了些什麼吧。寇準,請你跟我一道過去,將孟將軍的話原原本本記下來。”寇準道:“是,樂意效勞。”孟玄玨一張臉漲得通紅,還待發作,忽見兄長朝自己搖了搖頭,隻得強行按捺怒氣。確實如潘閬所言,他兄弟官位雖尊,卻隻是亡國之君之子,就連開封城也不能隨意進出,彆說與程德玄這等晉王眼前的紅人爭鋒,無可奈何,隻得跟著程德玄走了出去。張詠當真仗劍守在四號閣子門前,虎視眈眈地望著向敏中,先報了自己姓名,道:“實話告訴兄台,我不是官府的人,不但不為王全斌之死難過,相反還有幾分慶幸。隻是他在這裡被殺,不找出凶手,今晚在西樓的人都有嫌疑,大夥兒誰也走不了。所以煩請兄台自己主動些,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向敏中點點頭,道:“事關重大,敏中當然要說個清楚明白。”當即說了自己與孟氏兄弟之間的交往及當晚情形。原來他隻是開封普通的平民子弟,父親向瑀曾出仕後漢的符離縣令,後辭官在家,親自教督愛子。一日,他去大相國寺東的榮六郎家書鋪買書,結識了孟玄喆,因在文學書法上有共同的愛好,從此成為好友。張詠忙道:“我聽過榮六郎家書鋪的名字,聽說他家亦工亦商,既印書也賣書,質量一流。”向敏中道:“嗯,這家書鋪我最愛去,他家原先隻是賣紙馬的,生意極好,全仗榮六郎一手鑿紙錢的絕技——一百張一疊的紙,一鑿下去,上麵九十九張都是鑿好的紙錢,最底下的那張卻毫無痕跡。後來他利用打紙馬的閒暇刻印佛經,然後是各種常銷好賣的書籍。書鋪中雖是半路出家,書確實印得好,紙張也好,字樣也好,比國子監印的書要漂亮許多。”張詠道:“這我也聽過。聽那些常與契丹貿易來往的商人說,榮六郎家書鋪的書是最受遼國達官貴人歡迎的。對了,我聽說有個大富豪為了追求一位名妓,買下了買下國子監所有的書。”向敏中道:“張兄提到的大富豪名叫沈偕,狎遊京師時戀上了雞兒巷的小姐蔡奴,為了討好她,不但買下了國子監的所有書籍,而且還付下了某一晚樊樓所有酒客的酒錢,從此蔡奴就成了汴京第一名妓。”張詠道:“啊,原來主角就是蔡奴。向兄,你等在這裡,可彆亂走,我去去就來。”向敏中大奇,問道:“張兄不是奉命審問我麼?我還沒有洗清嫌疑。”張詠道:“你不會是凶手。”匆匆出來找蔡奴,卻見她正在十號閣子中發呆,潘閬也是悶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張詠道:“原來娘子在這裡!倒教我好找!”蔡奴忙起身道:“奴家既不能離開,又沒有地方可去。程押衙便叫奴家將今晚的行蹤告訴潘郎,請他記錄下來。可潘郎說不願意聽官府差遣……”張詠道:“這麼說,程押衙是認為潘閬沒有嫌疑了?”潘閬不悅地道:“張兄這話是什麼意思?”張詠笑道:“開個玩笑嘛。王全斌鬨事後,你可是我們三個中唯一一個出去了一趟的人。”潘閬道:“我可是去了廁所,有管酒的酒廝可以作證。哎呀,一說酒廝,我倒想起來了——我到樓梯間的時候,問那酒廝廁所在哪裡,轉身的時候看見了孟玄玨站在樓廊中,現下想起來,他站的位置正是六號閣子。他居然還敢強辯稱從來沒有出過閣子!哎,不光我一個人看見了,酒廝和那小女孩小娥也看見了的。”張詠道:“這可是關鍵線索,你趕緊去告訴姚推官,請他立即盤問酒廝,若你二人口供對上,那可就是鐵板釘釘的證據了,不容孟玄玨再抵賴。”潘閬道:“為何要去找姚推官?張兄難道看不出來,姚推官全聽程押衙的麼?”張詠道:“想來那程押衙是晉王的心腹,然而姚推官才是開封府掌管刑獄的官員,不可亂了法度。”潘閬冷冷一笑,道:“法度?法度有用麼?”一邊嘟囔埋怨著,一邊走了出去。張詠忙問道:“聽說以前有位闊少為了追求娘子,買下了國子監的全部書籍,可有此事?”這正是蔡奴生平最得意之事,她登時一改愁容,笑顏如花,道:“確有此事。”張詠道:“那麼那些書籍去了哪裡?娘子若是不讀書,抑或是嫌那些書已經陳舊,可以轉送給在下的。”蔡奴這才會意對方是為書而來,並非為自己容色傾倒,頗為失望,道:“沈郎確實買下了國子監所有書籍送我,我很開心,可開心的隻是他肯為我一擲千金,其實我根本不喜歡讀書,所以我又叫他將那些書運走了。”張詠聽說,不免扼腕歎息,深以為憾。蔡奴問道:“張郎很喜歡讀書麼?”張詠道:“嗯。我自小家貧,買不起書,隻有到有書的人家懇求借閱,借到手之後抄下來再讀。人家都以為我是江湖劍客,其實我是為了讀書才四處遊曆,寶劍不過是用來防身罷了。玄門非有閉,苦學當自開。我自小的理想,就是建一座大大的藏書樓。”蔡奴歎道:“尋常男子無非是想著升官發財、金殿題名之類,唯有張郎誌向與眾不同,教人好生欽佩。”張詠笑道:“倒教娘子見笑了。”蔡奴道:“奴家聽說天下最大最好的私人藏書樓是望海樓,號稱‘萬卷藏書樓’。可惜不在中原,而是在契丹國土。其主人耶律倍原是大契丹國的皇太子,封東丹王,也隻有他這等財勢雄厚的人物才能在大望海山的絕頂高峰修建藏書樓。”張詠道:“不錯,娘子不愧是汴京第一名妓,見多識廣。”蔡奴笑道:“婦道人家,能有什麼見識?不過是閒時聽客人們說的罷了。”張詠道:“可惜耶律倍後來爭權失敗,弟弟耶律德光當了契丹皇帝,他受到迫害,不得已逃來中原,臨行前在望海樓刻詩道:‘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不帶金銀,不帶珠寶,連愛子也沒有帶,隻將所有的書籍裝運到船上,渡海逃來了中原。”蔡奴抿嘴笑道:“如此說來,耶律倍倒是張郎的知己。其實他南來中原時,並非隻帶了書籍,還帶了他最喜歡的一位漢人妃子——高美人。”張詠道:“當真?”蔡奴道:“當然是真的,當今遼國晉王耶律道隱就是高美人在中原所生。後唐末帝李從珂派人來殺耶律倍時,一名僧人悄悄抱走了還在繈褓中的耶律道隱。契丹滅掉後唐後,派人多方尋訪,才將耶律道隱帶回契丹。”張詠道:“當今遼國皇帝是耶律倍的孫子,論起來與中原也算頗有淵源,不過耶律倍被中原皇帝所殺,中原又一心要奪回燕雲十六州,兵戎相見怕是在所難免。”蔡奴道:“所以當今官家才預備先蕩平北漢。”張詠想起潘閬認為開封首富李稍的車隊護送的正是來大宋議和的北漢使者,心道:“官家大張旗鼓地召回王全斌、曹彬、王彥升等名將,做出將舉兵攻打北漢的姿態,也許正是要攻心為上,逼迫北漢歸降。”忙問道,“娘子如何知道官家要出兵北漢?”蔡奴道:“是奴家多嘴,不過跟張郎聊得開心,順嘴就說了出來。張郎彆奇怪,奴家也是聽王全斌相公說的,可惜他……也算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張詠聞聽她將杜甫追懷三國名相諸葛亮所作的詩句用在了王全斌身上,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二人在閣子裡聊得正歡,忽見向敏中進來訕訕叫道:“張兄!”張詠道:“呀,向兄怎麼到這裡來了?你是不能擅自離開四號閣子的。”向敏中道:“我等了許久不見張兄回來,我得去趟茅廁。”張詠道:“向兄先進來坐下。我問你,你們三個當真都沒有出過四號閣子一步麼?你要老實答我。”向敏中躊躇道:“既是張兄發問,我可以拒絕回答麼?”張詠道:“向兄既不能背棄朋友之義,又不願謊言相欺,張某足感盛情。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你先去茅廁吧。”向敏中應道:“多謝。”又道:“若是張兄願意的話,改日我可以帶你去逛榮六郎家書鋪,我跟鋪主很熟。另外,開封還有一些小書鋪,也有些不錯的書。”張詠大喜道:“如此好極了。”向敏中剛走,潘閬便領著姚恕過來,道:“姚推官已經親自盤問過酒廝丁大和那個小女孩劉娥,我三人的口供對上了。”諸人便一起來到六號閣子中,程德玄正與寇準一道盤問孟玄玨。那孟玄玨卻甚是倔強,被問得發惱,再也不肯開口。姚恕告知潘閬和丁大二人均見到孟玄玨曾站在死者王全斌門前鬼鬼祟祟地往裡窺測。孟玄玨大約料不到有人看到他出過閣子,抬頭狠狠瞪了潘閬一眼,便彆轉頭去,仍然不肯招承。程德玄道:“如今人證俱在,孟將軍何不坦白交代實話?”孟玄玨隻是不斷冷笑。張詠忍不住道:“孟將軍,我見你也是條好漢,你殺死王全斌為蜀民複仇,很令張某欽佩。有意偽裝成上吊自殺,試圖瞞天過海,是怕連累親人,這也能理解。而今鐵證如山,你還不肯說出實話,累得這麼多人白白跟你耗在這裡,可不是大丈夫所為。”孟玄玨依然不予理睬。潘閬道:“而今真相大白,何須多費唇舌?姚推官乾脆直接帶孟將軍回開封府拷訊便完了。”姚恕斥道:“胡說八道!孟將軍身居高位,豈能輕易加刑?”又勸道,“孟將軍,你實在不肯開口,下官也難以勉強。你兄長和朋友為了維護你,跟你一樣不肯講出實話,如此可是犯了偽證和包庇之罪。難道將軍眼睜睜地親人朋友為了你觸犯刑律麼?若是你肯說實話,下官保證不再追究孟太尉和你的朋友向敏中。”他畢竟久掌獄訟,極善於利用他人心理徇徇誘供。孟玄玨終於開了口,道:“那好,我說。隻是我說實話,你們會信麼?”姚恕啞然失笑道:“隻要是實話,誰會不信?”孟玄玨道:“之前我聽到隔壁有人厲聲嗬斥,卻不是王全斌的聲音,一時好奇,想去看個究竟,家兄卻不準我出去,怕我惹事。我便等了一會兒,假意要去茅廁,來到六號閣子前,正好那閣子沒有掩門,我便揭起門簾的一角,朝裡麵望去,結果看見……看見……”他遲疑不肯說完,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張詠性急,先問道:“孟將軍看見那厲聲嗬斥的人殺死了王全斌?”孟玄玨搖了搖頭,道:“不是。我看見王全斌正站在窗台上,將橫梁上的繩結套在脖子上……”張詠道:“啊,將軍是說你親眼看見王全斌上吊自殺?”孟玄玨道:“正是,這是我親眼所見。”潘閬道:“這怎麼可能?適才程押衙已經驗過屍首,王全斌頸中有兩道勒痕,分明是被繩子勒死後再掛上橫梁的。你在說謊!”孟玄玨怒道:“你們非逼著我說,我說出來你們又不信。我就是親眼看見王全斌將繩索套入頸中,再一腳蹬開,吊在半空中。不錯,我當時確實可以進去救他,但我偏偏不想救。你們可以告我見死不救,可要逼我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那可辦不到。”眾人聞言無不麵麵相覷。古代見危不救是犯罪行為,尤其王全斌是朝廷命官,孟玄玨肯承認親眼看見其吊死而不相助,即使能免除刑罰,亦會被禦史上奏彈劾,貶官流放的命運在所難免。如此,他的話應該是實話,隻是聽起來是實話,卻因與物證相悖,實在難以令人相信。隔了好半晌,程德玄才問道:“那麼孟將軍為何適才矢口否認出過四號閣子?”孟玄玨冷笑道:“隔壁王全斌死了,你們有物證證明是他殺,我兄弟豈不成了首要嫌疑人?我可不想平白惹上麻煩。這件事,我兄長和向敏中毫不知情,我親眼看到王全斌吊死後,又不動聲色地回到四號閣子,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隔壁發生了什麼事。”程德玄道:“下官倒是相信孟將軍的話。不過王全斌相公是他殺無疑,孟將軍又親口承認是最後一個見到他活著的人,殺人嫌疑實在難以洗清。”向姚恕使了個眼色。姚恕便道:“孟將軍,得罪了。來人,將孟將軍鎖拿回開封府,交給右軍巡院訊問。”兩名隨從搶上前來,一左一右去抓孟玄玨手臂。孟玄玨怒道:“不勞動手,我自己會走。”向敏中忽然擠過人群,進來道:“等一等!姚推官,程押衙,請容我插一句嘴。”姚恕道:“有話去開封府說。來人,將他一起帶走。”向敏中道:“姚推官,真凶還在這裡!”姚恕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什麼?”向敏中道:“官人們都認為是孟將軍下手殺了王全斌相公,目的在於為那些冤死在他刀下的蜀中將士百姓複仇,再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模樣。可你們想過沒有,王相公認得孟將軍,就算十年過去,已經不記得容貌,可是有陌生人進來,他會不警惕提防麼?王相公的身材比孟將軍高大許多,兩個人當真動起手來,隔壁會聽不到動靜麼?我和孟太尉就在隔壁四號閣子,並沒有聽到打鬥。就算你們認為我的話不可信,也該問問另一邊八號閣子的官人。”張詠道:“關於這一點,適才八號閣子的李繼遷官人已經作證,他和隨從還有麗娘均未聽到任何不尋常的動靜。”向敏中道:“如此就對了。再看這六號閣子裡麵,案桌上的酒肴雖然狼藉一片,卻是擺放如初,並沒有淩亂的痕跡。王相公若是先被勒死,他必定大力掙紮、本能求生,怎麼可能桌凳、酒具都完好無損呢?”這話極是有力。就連一心想早些結案的程德玄也捋著胡須道:“有道理,有道理。”姚恕道:“那麼你如何解釋王相公頸項中一深一淺兩道勒痕?”向敏中道:“家父曾出仕後漢符離縣令,我曾他聽提過一個移屍訛詐的案子——符離有個好賭的男子去向表兄借錢還債,錢沒有借到,還被表兄辱罵一番,回家後不忿上吊自殺了。家人便趁天黑將他的屍首掛到表兄家的屋簷下,想以此來訛詐表兄錢財。哪知道官府驗屍時驗出頸項中有一深一淺兩道縊痕,認定是表弟家人移屍詐財。”姚恕道:“你是說王相公是在彆處上吊自殺,又被人移來西樓這裡?哈,越來越離譜了。”寇準卻聽出了名堂,忙解釋道:“不,向郎的意思是說,王相公是自己先上吊自殺,再被人抱著身子往上移了一下,刻意造成兩道勒痕,好造成他殺的假象,以嫁禍旁人。”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雖感匪夷所思,然而仔細推測,這種說法確實是能將孟玄玨口供和物證統一起來的唯一合理解釋。向敏中朝寇準點點頭,表示感謝,又走到王全斌屍首前,指著脖頸道:“縊殺和上吊自殺的勒痕其實有些區彆。如果王相公是先被勒死的,凶手必然要走到他身後,用繩索之類的物事勒住他脖子,用力往後拉,令他窒息而死,這樣所造成的勒痕是平的。而上吊自殺由於死者身體的重量,所留下的痕跡必然是斜向上的,且會在左右耳後交會。王相公頸項中這兩道勒痕,雖然有深淺之分,卻均是向上斜交的。”程德玄沉吟道:“如此說來,王相公當真是自殺?可又是誰居心叵測,有意造成他殺的假象來陷害孟將軍?”口中說著,眼睛已經向潘閬望去。在目前的供詞中,隻有他和酒廝丁大親眼見到孟玄玨站在王全斌六號閣子前,理所當然嫌疑最大了。潘閬道:“呀,程押衙倒懷疑起我來了。我根本不認得孟將軍,為何要陷害他?”向敏中道:“應該不是這位郎君。我和孟太尉、孟將軍三人一直沒有出來過,旁人也不知道我們就在四號閣子中。我猜那人想嫁禍的不是孟將軍,而是旁人,嫁禍者和被嫁禍者應該都是之前你們在樓廊大鬨時出現過的人。”寇準道:“且不說嫁禍者的動機如何,被嫁禍者一定是之前跟王全斌相公結下過梁子、最容易受到懷疑的人,譬如張詠張大哥,八號閣子的李繼遷李官人……”李繼遷的隨從張浦正在當場,聞聲立即應道:“那我知道了,一定是折禦卿折將軍!”姚恕道:“對啊,還真奇怪呢,折將軍在樓廊大喊開封府的官員,結果自己倒縮進了三號閣子,再也沒有出來過。”張浦道:“想必各位也知道,折將軍與我家主人是世仇,隻是想不到他會用這樣卑劣的法子來陷害我家主人。”張詠道:“我可以作證,我兩次撞見過那個紅臉的折將軍出現過,一次是他和兩名同伴出來六號閣子,後一次是他又要進來。”寇準翻了一下筆錄,道:“適才張浦張先生提到右屯衛折將軍到八號閣子叫走了說書女龐麗華,帶她到王相公的六號閣子中,讓王相公向麗娘賠禮道歉。麗娘回來後驚恐不安,所以李繼遷李官人就來到六號閣子,向為麗娘求個情,結果發現王相公已經吊死了。”如此一對口供,折禦卿的嫌疑確實相當大,王全斌莫名其妙自殺也應該跟他有關,湊巧他所在的三號閣子就在王全斌六號閣子的斜對麵,來去方便,不引人注目。程德玄便道:“姚推官,何不派人去三號閣子請折將軍出來說個清楚明白?”姚恕道:“是,還是本官親自前去比較好。”當即來到三號閣子前,輕輕敲了敲門,叫道:“折將軍在麼?麻煩三號閣子的人都出來吧。”門迅疾拉開,露出折禦卿的紅臉來,倒像他早就等在那裡,飛快地將姚恕拉了進去。眾人大惑不解,隻靜靜等著。過了一會兒,姚恕退了出來,道:“折將軍不肯承認是他所為。另外……”附到程德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程德玄道:“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就這麼算了吧。”姚恕便大聲道:“各位,王相公確屬上吊自殺,後來由於有人不小心移動了屍首,才造成他殺的假象,讓各位擔驚受怕了。本官這裡已經錄下各位的口供,這就散了吧。”指揮從人將王全斌屍首用布單包了,抬出去交給他家人。眾人料不到一場驚天大案竟如此草草收場,張詠等人猜到多半是因為皇二子趙德芳在三號閣子中的緣故,各自無語散去。隻有寇準道:“等一等!此案雖說已經水落石出,可一號閣子和二號閣子裡的人還沒有露過麵,也沒有留下筆錄萬一將來有變故,又如何去找那兩個閣子中的人訊問?”姚恕道:“這個無妨。西樓有人看守,能進來的人不是熟臉也須憑官印。且案子已破,跟一、二號閣子毫無乾係,無須再多事。”寇準無奈,隻得道:“是。”大大鬨過一回,張詠、寇準、潘閬三人再無酒興,勉強吃了些冷酒菜,填飽肚子,悻悻下樓來,正遇到阿圖。張詠不免十分奇怪,問道:“西樓出了命案,這麼大的事,你們樊樓怎麼倒像沒事一樣?”阿圖道:“命案自有開封府處理,我們樊樓從來不敢乾預,這是規矩。”潘閬道:“誰叫孫員外是開封府尹的嶽父呢?全開封也隻有你們樊樓能有如此底氣了。”阿圖陪笑道:“潘郎就會說笑。”潘閬問道:“我可不是說笑,我對你家主人李員外佩服得緊。他人回來了麼?”阿圖道:“回來了,正在中樓歇息。”張詠道:“博浪沙的事情到底如何了?商隊可有傷亡?那兩批盜賊可有擒獲?”阿圖道:“多謝張郎關心。我方死了三個人,有七、八個掛了彩。第一批麻衣強盜也死了三個,隻生擒了一人,已經被程判官帶回開封府拷問。那些神神鬼鬼的腳夫大多逃走,捕到的幾個也都搶先服了藏在衣襟中的毒藥自儘了,沒有抓到活口。”寇準道:“這是什麼緣故?腳夫既無兵刃,又無座騎,為何反倒大多都逃脫了?”阿圖道:“那裡可是博浪沙。一旦逃入沙地中,處處荊棘,馬力反而不及人力。那些腳夫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好在有路人幫手,將被劫走的馬車奪了回來,萬幸。”寇準歎道:“如此看來,那些人確實是真正的腳夫了。”一邊說著,一邊去摸錢袋,預備到櫃台結算酒錢,不料伸手入懷,竟掏了個空,那隻母親親手為他縫製的錢袋不知道何時已然不見了!忽聽得背後有人“呀”大叫一聲,不由得下了一跳。回過頭去,卻是那一直跟在程德玄身後不發一言的道士馬韶,正死死瞪著坐在散座中玩耍的劉娥,驚呼出聲。程德玄道:“尊師是在看那小女孩麼?出了什麼事?”馬韶道:“那女孩子骨骼清奇,麵相貴不可言。”聲音顫抖不止。他吞了口唾沫,勉強壓低聲音道,“她日後必當母儀天下。”寇準注意到劉娥後,也大吃了一驚,不過並不是因為他聽到了馬韶的話,而是劉娥手中把玩的正是他本人的錢袋,不過那錢袋已然空癟,再無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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