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博浪飛鷹(1 / 1)

斧聲燭影 吳蔚 9634 字 12天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大河如同從天上傾瀉而下,勢不可擋;河水洶湧奔騰,滾滾東去,勢不可回。唐代詩仙李白這句詩堪稱描寫黃河壯浪景象的神來之筆。這條氣勢磅礴的文明之河也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多的河流,兩岸多有沙地,其中最著名者莫過於黃河南岸的博浪沙。博浪沙位於開封府陽武縣,博者,寬廣也;浪者,湧動也。初聞其名,已經可以想象到它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沙丘,荊棘縱橫,亂草叢生,風聲掠地,沙氣逼天。博浪沙距京師汴京僅三十裡,離大宋發祥地陳橋驛僅十裡,一條東西向的大道蜿蜒穿過,更是給沙地帶來了無限生機和人氣。大道是一條極為古老的馳道,已有千餘年的曆史,昔日張良便是帶領力士在此用大鐵錘行刺秦始皇。博浪一擊千古恨,隻緣誤中副車中,事雖不成,然此於千乘萬騎之中一椎奮擊的勇氣點燃了天下人反抗暴秦統治的烽火,博浪沙亦由此名聞天下。人們為了紀念張良與力士的驚天一擊,在馳道邊上建了一座八角博浪亭,不但成為來往行人絕佳的休憩之所,更是開封府名聞遐邇的遊覽勝地。正值寒食節,春光淡蕩,晴嵐煙靄,博浪沙也籠罩在一片空濛的水氣中。寒食是民間第一大祭日,無論士庶平民,均會選擇這一天出城,或掃墓祭祀,或踏青遊春,田野道路,士女遍地。馳道上的行人亦明顯比平日多了許多,大都是開封本地的掃墓者,素服白衣,傾家而出,身後是擔挑著香燭、紙馬、楮錢等祭祀用品及美酒、棗銍、薑豉、乳餅之類供奉品的僮仆、女使,浩浩蕩蕩,來往不息,真可謂馳道若市。博浪亭內外也聚集了不少人——有站在亭中觀覽風景的,有散坐在台階石戺上歇息的;既有長袍綸巾的文士,也有戴著席帽、一身苦力打扮的腳夫;以外地人居多,且明顯不隻一路。亭側有一塊大石堠,是唐代遺物,多曆戰火風雨,風化得厲害。頂端一角倒是滑不溜手,光可鑒人,二百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路人拿手在上麵撫摸過。一名年青男子正舉袖拂去石堠上的塵土,仔細辨認著字跡。這是一塊標記裡程的裡堠,石碑正麵除了刻著“東北至汴州三十裡”外,還鐫著一行小字,雲:“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去避來。”男子約摸二十歲年紀,瘦削強健,一身玄色道服寬大飄逸,楚楚有致,望上去頗有仙風道骨。他略略一掃碑文,即輕蔑一笑,揚聲招呼道:“寇準,你快過來看,這最後一句好沒道理。”寇準正站在亭中憑欄遠眺——天涯渺渺,雲重煙輕,涼風若扇,淡遠清流。幾隻水鳥正在陰翳的天幕悠閒地盤旋,更高處則有一隻雄鷹禦風翱翔,身姿矯健。他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頭緊蹙,神情凝重,倒顯出幾分成年人的深沉老道來。聽到同伴呼喚,當即回身走到石堠前,細細看過碑文刻字,沉吟片刻,道:“賤避貴,少避長,輕避重,這三條都是人之常情,可為何去者該避開來者?”道服男子道:“所以我才笑它沒道理。‘去’是指離開所在的地方到彆處,由自己一方到另一方,與‘來’相對。可在博浪亭這裡,何謂‘去’,何謂‘來’?東南是開封,西北是陽武縣,既可以說去開封,也可以說去陽武,方向卻是完全相反,到底要如何區分?”寇準道:“這石堠上寫明‘東北至汴州三十裡’,應該是以汴州為準,譬如我二人是來開封,這些腳夫可就去開封了。”道服男子道:“即便如此,可是對來者而言,目的地近在眼前,去者則長路漫漫,艱辛才剛剛開始,為何反要避讓?這還是不合常理。”寇準道:“也許這‘去避來’背後有什麼特彆的來曆故事。”一旁一名腳夫見這一長一少一本正經、非要弄明白究竟的樣子,不禁哈哈大笑道:“你二人說的都不對,去避來,並不是指去的路人要避開迎麵過來的人,而是要避開身後的來者。有人自背後奔走趕過來,腳步匆忙,必是有要緊的事,所以要及時避開。這不過是習慣性的避讓,哪裡有啥子來曆喲!”口音中帶著濃重的蜀音。道服男子倨傲地望了一眼腳夫,露出鄙夷的神色來,顯然內心很瞧不起這貧賤苦力,對他的話也不屑一顧。寇準倒是覺有腳夫的話幾分道理,隻是反複品度,還是覺得經不起字麵的推敲——“去”對“來”,一定是指互相照麵的行人,果真如腳夫所言,該稱“來避來、去避去”才對。正巧一名三十歲左右的青衣文士背著行囊路過,聞言走過來笑道:“‘去避來’當然是有來曆的。白居易有詩雲:‘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岸花汀草,碧蕪千裡,美不勝收。張若虛則有詩雲,‘江水流春去欲儘,江潭落月複西斜。’芳華難駐,美意不留,悵恨無窮。世人總是屈指盼春來,彈指驚春去,如此類推,去的難道不該為來的讓道麼?”他雖偷換了概念,卻是才思敏捷,解釋得著實巧妙,尤其眼下正值寒食,恰是暮春的儘頭,這一番奇談妙論可謂十分應景。道服男子欣賞他才情風雅彆致,有心結識,上前作了一揖,道:“在下大名府潘閬,字夢空,號逍遙子。這位是小友寇準,字平仲,關中人氏。敢問兄台高姓大名?”青衣文士道:“鄙姓王,名嗣宗,字希阮,河東汾州人氏。”潘閬道:“原來是王兄。”寒暄幾句,又問道,“不知王兄這次來汴京所為何事?是探親,還是訪友?”王嗣宗笑道:“王某預備參加明年乙亥科的科舉考試,此番進京,特地為遊學而來,務求明年金殿題名。”按照慣例,鄉試在秋季舉行,會試和殿試則分彆在次年的正月和二月舉行。州郡均有“解額”限製,即朝廷分配的錄取指標有數目規定。為防止外地人在本地應試發解,占用本地解額,各地對考生的戶籍資格要求極嚴,隻有有戶籍且長居本地的考生才有資格參加鄉試。這王嗣宗衣貌不揚,囊櫜蕭然,又是孤身一人,未帶僮仆,連代步的驢馬也沒有一匹,料來家境貧寒,並非出身世家豪族。他不在家鄉汾州安心準備鄉試,卻提前到京師遊學,無非是要投詩獻文給名公巨卿,先求揚名於京師,混個臉熟,好在將來的會試中占到先機。這一招即世人所稱的“行卷”,在唐宋士子中頗為流行,大才子白居易昔日也曾用過。當今聲譽卓著的知製誥王祐也是靠這一招起家,他年輕時在洛陽遊學,投書給宰相桑維翰,桑維翰驚歎其文彩華麗,擊案讚賞,王祐由此名聞京師,順利步入仕途。招固然是好招,但京師藏龍臥虎,高士如雲,非文章才華傑出者不能走行卷之路,不然隻會貽笑大方。這王嗣宗以一張口便是“金殿題名”,可見對自己的才學極有信心且對進士頭銜勢在必得。潘閬雖也自負詩文才學,卻久有隱逸山林之心,不喜科舉,對士子“行卷”、“通榜”之舉更是輕視,聞言隻淡淡一笑,並不作答。寇準卻恭恭敬敬地叉手道:“原來王丈是進京遊學。想來王丈詩文華美錦繡,寇準不才,還請多多指教。”王嗣宗見他年紀雖幼,卻是言談不俗,舉止有大家氣派,頗為驚奇,忙回禮道:“不敢當。”又問道,“寇小哥兒當真是關中人氏麼?聽你口音,倒似河北一帶人氏。”寇準道:“王丈好耳力!寇準祖籍是華州下邽,不過因先父在外宦遊,我自生下來便居住在大名府,還沒有回過故鄉,將來參加鄉試,按律也得在大名府報名。”王嗣宗見他不過十來歲年紀,卻已有追求功名之心,誌向當真不容小覷,好在對方年紀還小,斷然趕不及與自己爭鋒,當即興高采烈地道:“大名府好,人傑地靈,人才濟濟!當今知製誥王祐王相公籍貫家鄉不正是在大名府麼?”寇準道:“是,王祐王相公是大名莘縣人氏。”王嗣宗道:“王相公可是本朝第一等的大才子,學問既高,人品也好,自從翰林學士陶穀死於南唐弄臣韓熙載所設的美人計後,朝中再無第二人能與他齊駕比肩。”言語中對王祐品學深為尊敬欽佩。王祐時任知製誥,才名滿天下,很可能會被任命為下一任的知貢舉,主持明年的會試。潘閬揣度王嗣宗此番進京,多半預備要向王祐行卷,忍不住插口道:“王祐文章為人都是不錯的,可惜老來糊塗,編了一本錯誤百出的《重定神農百草》。”王嗣宗愕然道:“錯誤百出?”潘閬道:“王祐以文章起家,對本草和醫術從無涉獵,卻非要不懂裝懂充行家,編撰什麼《神農百草》。我敢說,書中的大多藥材他見都沒有見過。”王嗣宗聞言很是不悅,可他畢竟是讀書人,在家鄉也是文名遠揚,若是當眾與一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後生小子爭論,多少有失體麵,眼見話不投機,便拱手道:“王某還要趕著進京去拜會王相公。二位小哥兒,我先行一步了。”寇準卻道:“此去京師已然不遠,不如我們與王丈一道上路,也好有個照應。王丈可彆介意,潘大哥心直口快,但並無惡意,他雖然年輕,卻是大名府有名的神醫,適才品評《百草》疏漏,也是本性所致。”王嗣宗這才知道潘閬原來也是有些本事之人,雖並未因此對其人有所好感,但見寇準舉止進退有度,料來是名門之後,他本人在京師毫無根基,廣交朋友總是一件有利前途的好事,便道:“原來如此。承蒙二位小哥不嫌棄,咱們這就結伴同行如何?”寇準點點頭,又道:“潘大哥,你這就喚飛鷹下來,我去牽馬。”王嗣宗聞言大奇,舉頭仰望,問道:“原來天上的那隻飛鷹是潘兄所養。”潘閬很是得意,道:“它可不是普通的飛鷹,它的學名叫海東青,出自遼東女真部落,擅長抓捕各種水禽、小獸。”將手指抿在唇邊,打了聲長長的忽哨。那飛鷹聞聲立即回旋掉頭,翩然朝博浪亭方向俯衝下來。王嗣宗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馴鷹,忍不住驚歎一聲。潘閬又道:“這海東青本身已是天下罕有,爪白者最為稀奇。天底下僅有兩隻,除了我這隻俊鶻外,另一隻在當今遼國契丹皇帝手中……”王嗣宗忽指著空中道:“呀,它飛走了!它怎麼飛走了?”潘閬抬頭一看,果見自己心愛的海東青驀然旋風羊角而上,直入雲際。正不明所以間,它卻又鑽下雲層,疾若閃電,直朝西北方向俯衝而去。遙見那方向正有塵頭升起,潘閬“哎喲”一聲,心道:“該不會是有行商往京師販賣豬羊,俊鶻隨我一路南下,未曾捕獵過癮,它見到道上有活禽路過,忍不住要小試身手?”慌忙奔到馳道上,穿梭人群,疾步往西北方趕去,意欲探明究竟。卻聽見海東青一聲急促的嘶鳴,又重新振翅騰入空中,兩隻箭矢如流星般擦著它的尾羽破空呼嘯而上。潘閬頓時明白前方有人在用弓箭射海東青,心下大急,又抿嘴呼哨一聲,高聲叫道:“俊鶻,快回來!”那海東青受到飛箭的威脅挫折,竟還是不肯飛回主人身邊,隻在上空箭力不及之處盤旋不止,似乎下麵有什麼令它難以割舍之物。潘閬心道:“俊鶻這是怎麼了?它可從來沒有這樣過。”眼見馳道上人多難以行快,索性斜插到沙地中,一口氣跑上路邊一個高高的沙丘——卻見前方正有一大隊行商停在道中,除了拉車的騾馬之外,並無豬羊等活禽。商隊前頭有數名騎士勒馬佇立,正對著空著指指點點地商議著什麼。其中一名雪衣騎士手挽強弓,應該就是適才朝海東青發箭之人。潘閬見他又在扣箭上弦,情急之下,一邊揮手一邊大叫道:“喂,不能射!不能射!”話音未落,卻見馳道北邊沼澤地的蘆葦叢中鑽出二十餘名麻衣男子來,雖是素服掃墓者的打扮,卻是用布包著臉,手執明晃晃的鋼刀,如幽靈般悄然無聲,朝行商的隊伍摸去。此時此刻,無論是商隊,還是馳道上其他的路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頭頂的海東青上,根本沒有人留意到危險正在臨近。潘閬及時停止了喊叫,隻是饒有興趣地打量眼前的場麵——這兩方人馬都不簡單,到底是什麼來頭的商人能有這麼大的陣勢,僅運貨的太平車就有二十餘輛?又是什麼樣的強盜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的開封府持道劫貨?正緊要之時,忽有一騎自隊伍後飛馳而來,棗紅馬上的一名灰衣男子頭戴席帽,一邊揮舞著長劍,一邊高聲大嚷著什麼。眾人聞聲回首,見到那男子手持兵刃,均是驀然色變。正彎弓搭箭欲朝海東青射擊的雪衣騎士反應極快,略一側身,即發出一箭,登時將那灰衣男子射下馬來。這一番驚擾到底還是將眾人的視線從天上拉回了平地,商隊中終於有人發現了來自北側的威脅,連連出聲示警。這時候,那些麻衣強盜距離隊伍已不過幾米之遙。商隊乍逢突襲伏擊,雖事出意外,卻是絲毫不亂,顯是訓練有素,早已見慣這種場麵。有人揚聲叫道:“有強盜,抄家夥!”擔任護衛的廝兒及車夫們各自變戲法般地掏出兵刃,躍下車馬,上前迎戰。鄰近不相乾的路人慌忙四散逃開,生怕刀劍無眼,平白遭了無妄之災。寇準和王嗣宗緊隨潘閬趕到沙丘時,馳道上金刃交接聲如暴風驟雨,激烈的廝殺正在緊鑼密鼓地上演。寇準乍見之下,登時愣住,半晌才驚訝地問道:“呀,這……這是怎麼回事?”潘閬慢條斯理地答道:“似乎是一夥子強盜想要打劫一夥子商隊。”寇準道:“啊,京畿之地,天子腳下,竟然會有這等罔顧法紀的亡命之徒!”正說話間,卻見出行的掃墓者風聞前麵有強盜劫道,立即爭相掉頭,爭先恐後地往開封城的方向奔去。馳道上一片混亂,祭祀物品丟落得滿地都是,紙馬、楮錢隨風飄散。昔日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有“風吹曠野紙錢飛”之句,景象也不過如此。其實並非開封人沒有見過刀光劍影的場麵,也並非這些路人格外膽小如鼠,居然連一點好奇看熱鬨的心思都沒有,而是生怕受到強盜的牽累。自唐代滅亡,中原群雄爭霸,政權更迭有如走馬觀花般頻繁,戰亂導致正常的農作生產無法進行,死徙逃亡者極眾,大量百姓失去土地,淪落為無所倚靠的遊民,引發了嚴重複雜的社會病象。宋朝立國十餘年,不設法恢複前朝寓兵於農的辦法,而是采用招募饑民當兵的辦法來緩和矛盾。由於沒有足夠的農作人員,諸州縣大量土地閒置荒蕪,民生凋敝,盜匪橫生。朝廷治標不治本,采取嚴律峻法來殺一儆百,盜賊被捕獲後無論輕重均要以極刑處死,即使意外獲得恩赦也要刺配黥麵後流放牢城服苦役,可謂生不如死。博浪沙距離京師不過三十裡,強盜在這裡明刀明槍地搶劫,官兵瞬息即到,一定會立即展開大搜捕。路人萬一牽涉其中,被官府戴上個“通盜”的罪名,那可是有口難辯。加上朝廷素來鼓勵告發,告發者可以得到被告發盜賊的全部家產作為獎賞,如果有仇家借機誣告,一樣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樣的事可不止發生過一次。是以在開封府有個慣例,凡是一聽到與盜賊有關的人和事,最好是立即躲得越遠越好。寇準不了情由,雖然年少,性情卻是剛直尖銳,見路人們紛紛走避如風,不由得很是憤慨,道:“路見不平,理該拔刀相助。況且朝廷有律令明文規定,見到強盜及殺人不救助者要受杖刑處罰。想不到這些人一見到有事,立即比兔子溜得還快。潘大哥,我們快些下去幫忙!”潘閬忙扯住他,道:“這事哪裡輪得到你我出頭?”寇準道:“你我可不能見危不救。”潘閬道:“不是見危不救。你可看清楚了,這些商人不是普通的商人,這些強盜也不是普通的強盜。”寇準仔細一看,登時恍然大悟道:“這兩邊的人全是軍人。”他生父寇湘為後晉開運二年科考狀元,進士及第後一直在軍隊中擔任記室。他幼年時經常跟隨父親出入軍營,對軍中物事極是熟悉,此刻一見交手雙方的身手,便立即認了出來。王嗣宗一旁聽見,著實難以相信,道:“汴京駐有數十萬禁軍,雖少不得有包藏禍心的不法之徒,但怎麼也不可能如此膽大包天,在天子腳下公然犯法。”寇準皺眉道:“話雖如此,可瞧這些人的身手,確實是軍人無疑。尤其這些麻衣強盜,雖然手執兵刃,步法、招式卻分明是官家所創的長拳。”他口中所稱的“官家”,即是指當今太祖皇帝趙匡胤。趙匡胤未發跡之前已經習得一身好武藝,遊走江湖,行俠仗義,從軍成為武官後又將自己生平所學結合戰場實戰格殺技巧編製成三十二勢長拳拳法,用來訓練麾下士卒。宋朝立國後,長拳因是開國皇帝所創,亦成為禁軍軍事訓練的固定套路。王嗣宗卻連連搖頭道:“會長拳的未必就是禁軍。在本朝立國前,長拳就已經流入民間。聽說十幾年前少林寺住持福居禪師為振興少林拳法,曾邀全國十八家武林高手入寺切磋技藝,長拳便是十八家之一,而且上場獻計的並非軍人,隻是普通民間人士。後來福居禪師綜合諸家之長,彙編成《少林拳譜》,主要仍是以長拳套路為主。河東尚武成風,我家鄉就有不少壯年男子習練長拳強身健體,我自己也曾經……”一語未畢,已然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了——商隊中部的一輛馬車裡驀然躍出一名黑衣少年來,不過十六、七歲年九九藏書網紀,手持一杆銀槍,上下翻飛,光影如雪,滿地梨花,當者無不倒地。為首的強盜見對方突然驚現如此年輕武藝又如此厲害的人物,猜想那輛豪華精美的馬車裡麵定然坐著目標人物,忙打個呼哨,指揮手下集中朝馬車圍去。行商中亦有極精明的人物,當即意識到這些素服強盜並非真的強盜,他們的目標不是財物,而是馬車中的人,忙高呼道:“護住馬車!護住馬車!”強盜愈發肯定目標人物即在車中,拚死向馬車突擊攻去。然則商隊的人數本就比強盜多出兩倍有餘,又多有武藝精強之輩,那使銀槍的黑衣少年更是以一當十,來回馳擊,勇悍無比,強盜傷者甚眾,已明顯處在下風,要接近馬車難上加難。為首強盜見一時之難以得手,抬眼又瞥見東南方向塵土飛揚,也不知道是人群奔逃回京所致,還是已然有大批官兵趕來,略一躊躇,即忙高聲呼叫道:“風緊,扯呼!”恰在此時,一名強盜手中鋼刀被挑飛,湊巧從白馬身後劃過。那馬受驚,嘶鳴一聲,拉著馬車朝斜裡奔去,數步後即奔入沙地,車輪一軟,立時陷入沙礫中。白馬吃力,順勢停了下來。馬車中一人卻因慣性滾落出來——卻是一名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胸前、大腿上均纏繞著厚厚的繃帶,隱有血跡滲出,右臂捆紮著夾板,用布條掛在脖子間。他掙紮著翻過身,努力昂起頭來,“呸呸”幾口吐掉口中的沙土,叫道:“快救我!快救我!”聲音有氣無力,甚是微弱,顯是身受重傷。眾強盜奉令如山,已然開始撤退,再無人理會馬車及車內跌落的重傷男子。倒是那強盜首領奔出幾步後又回過頭來,凝視那男子不放,似不忍就此棄其離去,但最終還是舉手一揮,決然率眾突圍退走。一名車夫生怕強盜又回轉頭來,趕緊搶過來將馬車趕回馳道,又將那受傷男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重新放回車中。一名強盜正與銀槍少年對敵,聽到首領招呼撤退,匆忙舍棄敵人,轉身意欲退入道旁的蘆葦叢中。那銀槍少年追上幾步,將槍尖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大喝一聲。強盜驚然回頭時,黑衣少年挺槍直刺,刺穿其咽喉,又順勢挑起他身子五尺多高,再摔到地上。銀槍抽出時,那人喉嚨處鮮血如泉水般噴射而出,他口中“謔謔”有聲,痛苦地抽搐了兩下,這才氣絕身亡,眼睛猶自睜得老大,流露出活生生的恐懼。其餘強盜見狀,無不心驚膽寒,怯意頓生,呆得一呆,爭相往南麵的沼澤地逃去。銀槍少年意氣風發,趁勝追擊,疾步趕上一名強盜,又將銀槍搭上他肩頭,正待如法炮製殺敵,有人大聲叫道:“延朗,留下活口,好問清幕後主使。”銀槍少年應了一聲,輕抬手腕,欲改刺那強盜肩頭,忽覺得風聲颯然,正有人從左麵偷襲,忙側身回肘挺槍抵擋。但對方來得好快,瞬間已感到刀風拂麵,生生作疼,正以為無幸之時,一支羽箭破空呼嘯而來,洞穿了那人右肩。延朗轉頭望去,原來是雪衣弓手及時射出一箭救了他性命,忙朝那弓手點頭表示謝意,那弓手卻隻是冷漠地扭轉臉去,並不理睬。延朗揮槍打掉那中箭強盜首領手中的鋼刀,將他挑翻在地,往他胸口、小腹各喘了兩腳,令他再無反抗逃走之力,便要再去追擊適才本已被他銀槍搭住的強盜,忽又聽得商隊中有人高聲呼叫道:“戒備!戒備!”扭轉頭去,但見馳道上一大群腳夫正朝商隊直奔過來——約摸三、四十人,個個戴著席帽,褐衣短袍,腳穿多耳麻鞋,肩頭挑著一副擔子,服飾裝扮跟民間最常見的腳夫並無分彆。奇怪的是,這些人不斷地蹦蹦跳跳,口中吆喝不止,仿若唱戲跳大神一般,情狀甚是詭異。待走得近些,方才看清那些腳夫都是赤手空拳,手中並無兵刃。擔子的籮筐中不過裝些紙馬等祭祀用品,隨著各人步伐有節奏地晃來蕩去,看起來裡麵也沒有裝什麼重物。行商們剛剛擊敗強敵,也死傷損折了不少人手,一時不知道腳夫是什麼來路,到底是友是敵,隻凝神暗中戒備,並不主動出擊。那群腳夫也似無敵意,僅僅是著了魔一般大呼小叫,接近商隊時便自動避讓,遠遠從馳道一邊擦行而過。那雪衣弓手見腳夫一邊奔走一邊自顧自地手舞足蹈,似是裝扮成驅儺逐疫之神的方相,忍不住叫道:“喂,你們裝神弄鬼地做什麼?”聲音嬌嫩清脆,赫然是名女扮男裝的年輕女郎。她見無人相應,冷笑一聲,當即引弓搭箭,對準一名跳得最歡快的腳夫,忽聽得父親驚叫道:“雪梅,快些讓開!太平車動了!”名叫雪梅的女郎正勒馬站在兩輛太平車中間,聞聲轉頭,這才發現拉著太平車的兩排騾馬居然不待驅趕便朝前趕去。這太平車是一種大輜車,有箱無蓋,箱如勾欄而平,板壁前出兩木,長二三尺許,駕車人在中間,兩手扶捉鞭鞍駕之。一輛太平車可載重四、五千斤,裝滿貨物後需要二十餘頭騾馬才能拉動,是以車子一動非同小可。雪梅不及思慮更多,匆匆收弓,策馬讓一旁。車夫們聽見主人呼喝,慌忙舍棄追擊麻衣強盜,各自跳回太平車上,卻怎麼也攏不住牲口。那套在二十餘輛太平車前的騾馬不知為何忽然一改適才刀光劍影中的淡定,都死命伸頭往前走,口鼻呼哧著噴出白氣,極是興奮。正不明所以然時,頭頂上盤旋不止的海東青驀地俯衝下來,自一輛太平車箱上掠過,雙爪一探,輕巧地抓起一個布袋,旋即騰空飛去。車夫驚叫道:“飛鷹!飛鷹抓走了袋子!”雪梅重新扣箭上弦,張弓如滿月,臂指長空,正追擊瞄準海東青之時,眼前忽然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一陣白色煙塵,氣味刺激嗆鼻。她自幼隨父親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一聞便知道是江湖上下三濫盜賊常用的生石灰,遇水即沸,一旦入眼,輕則視力大減,重則變成瞎子,顧不上再去射鷹,急忙回臂護住雙眼。刹那間,腳夫們停止蹦跳,有的從擔子中掏出紙包朝商隊扔去,有的打火點燃紙馬連同擔子拋上太平車。馳道上火焰四起,煙霧繚繞,粉末彌天,如一場大霜雪蒞然降臨,咫尺之內難辨人影。眾人不得不用手遮住口、鼻等要害之處,有人猝不及防吸入幾口石灰粉,更是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為首行商已然醒悟過來,這群裝神弄鬼的腳夫跟適才的麻衣強盜一樣不懷好意,急忙命道:“救火!護住馬車!”話音未落,便聽見金刃交接及連聲慘叫。白影瞳瞳中,有腳夫躍上馬車,推下車夫屍首,挽起韁繩,大聲嗬斥,竟是劫持了馬車掉頭往西。銀槍少年延朗聽到車軸“軋軋”滾動之聲,舉袖掩麵,正待趕過去追擊,左腳驀然一緊,低頭望去,卻是被適才那中箭的強盜首領抱住了腳。他一掙未能掙脫,便提槍欲朝對方背心刺下。平地裡忽然伸出一柄鋼刀,蕩開了他的銀槍。原來是適才險些喪命在延朗銀槍下的麻衣強盜趁亂又折返了回來,適時救了同伴一命。延朗無意戀戰,虛晃一槍,逼退那強盜,旋即抬起左腳,踢開中箭強盜,轉身去追趕被劫走的馬車。隻聽見前麵馳道上馬蹄得得,塵土彌天,朦朦中似有無數兵馬趕來。有人遠遠便大聲報出了名號:“李員外不必驚慌,開封府程羽程判官率本府人馬到了!”那強盜聽到商隊大援已到,急忙彎腰扶起同伴,欲從原路逃走。中箭的正是強盜首領,伸手扯下早已經被冷汗打濕的麵巾,氣喘籲籲地道:“我受了傷,走不動路,你快走,不用管我。”那強盜便依言放開他,微一遲疑,即將鋼刀刀尖對準他胸口,欲殺死他滅口,不令其活著落入對方之手。強盜首領一言不發,閉上了眼睛。那執刀強盜見他身受重傷,搖搖欲墜,想到他本可以逃脫,全是為了從黑衣少年銀槍下營救自己才會中箭,再也不忍心下手,咬咬牙道:“你自行了斷吧。”將鋼刀塞到首領手中,轉身疾步退入蘆葦叢中。強盜首領單刀拄地,努力站定,舉目朝馳道望去——但見那些太平車的火並未燒起來,零星火苗也旋即被人撲滅,腳夫們四散奔逃,煙塵漸散;那武藝了得的銀槍少年正率數騎人馬往西追擊馬車,人強馬精,瞬息便不見了蹤影;東麵大隊官兵已經趕到,既有開封府的黑衣吏卒,也有身穿紅色戎裝的禁軍士兵,正分成幾隊,散開包抄搜索。他知道今日非但大事難成,且再也無幸逃脫,雖心有不甘,卻也難以挽回,仰天怒吼一聲,揮刀一舞,刀光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朝他自己的脖頸中割去。恍惚中,似乎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高瓊!高瓊!”微弱的仿佛母親臨終前的呢喃,又仿佛當日那少女仇恨的嚅語。她知道麼,他其實是一直想死在她的刀下的。刀鋒瞬間觸及肌膚,他清晰嗅到了死亡的滋味,這是他生平第二次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卻是與前一次全然不同的感受。不甘心哪,他真是不甘心就此自刎而死,他寧可死在她的刀下。就在他略微猶豫的一刹那,不知道從哪裡飛過來一隻羽箭,正射在刀身上,“鐺”地一聲,火光迸射間,鋼刀脫手飛出。他也被這一箭之力帶得仰天跌倒,悶哼一聲,隻覺得渾身骨頭如散架一般,傷口處更是疼痛如裂,再無絲毫力氣,動彈不了分毫。卻見一男一女飛騎奔近來,男人約摸四十來歲,氣度從容,手中握著一柄長劍。女子甚是年輕,一身雪衣,麵色陰冷如冰,正是那名叫雪梅的弓手,舉箭對準高瓊胸口,生怕他暴起反擊。中年男人翻身下馬,插劍入鞘,仔細打量高瓊一番,這才問道:“你可認得我?”高瓊喘了幾口氣,道:“當然認得,你是汴京首富李稍。”李稍點點頭,道:“那麼你叫什麼名字?”高瓊甚是倨傲,冷冷道:“我沒有名字。”雪梅道:“阿爹何必跟這種人多廢話,將他綁起來直接交給官府拷問豈不更省事?”李稍道:“嗯。”口中答應,卻並不真地采納女兒的建議,又俯身勸道,“年輕人,你可知道,開封府中有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酷刑,專門用來對付頑固的盜賊。你一旦被官兵帶進那裡,就會受儘荼毒,生不如死,最後還是要吐實招供。你現在若是肯說實話,交待出是誰主使你的,我可以考慮為你說情,放你一馬,你也不必多受皮肉之苦。”高瓊道:“能有什麼主使?不過是我們兄弟最近手頭緊,沒有了酒錢,所以才打起了你這位開封首富的主意。”李稍道:“你不願意說實話,也由得你。”轉身見開封府判官程羽已趕將過來,便道:“程判官,你來得正好,此人就是適才持刀打劫的盜賊,似乎是首領人物。”不卑不亢,渾然沒有尋常商人見到官員時的謙卑。程羽字衝遠,深州陸澤人氏,四十歲餘歲年紀,渾身儒雅之氣,一望便知其人是靠文章才華步入仕途的文官,隻是其圓領大袖的緋色官服在這滿目素色的寒食節日煞是紮眼。宋朝製度,三品以上官員服紫,五品以上服緋,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開封府判官是從六品的官員,程羽本不夠官品穿緋,隻因頂頭上司開封尹趙光義相當信任他,所以特彆奏請太祖皇帝賜其緋色官服,稱為“借緋”,這可是件極為榮耀的事。程羽為人淳厚溫和,雖官居開封府要職,卻對李稍極是恭敬,叉手上前道:“本官奉命在陳橋驛班荊館相候,聽到有路人呼叫出了盜賊,這才匆匆趕來。還是來得遲了,倒教李員外和貴客受驚。”揮手命吏卒上前縛了高瓊,先拖到一邊看管。又問道:“貴客人在哪裡?”李稍道:“適才貴客的馬車被賊人趁亂劫走,他氣急之下親自帶人去追趕了。”程羽聞言色變,忙招手叫過一同趕來的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請他速速率人往西趕去接應貴客。皇甫繼明為人沉穆,也不多問,上馬舉手一揮,即領一隊騎兵絕塵而去。程羽這才走近李稍身前,刻意壓低聲音問道:“盜賊的目標不是財物,而是貴客本人,對麼?”李稍道:“正是。”當即簡略說了事情經過,又道:“所幸這一路南來,貴客想多看看風景,並沒有乘坐馬車,馬車中裝的是貴客的禮物。不過今日之事實在蹊蹺,貴客一事本是機密,如何先後會有兩批盜賊趕來截殺?”雖是反問,卻多少帶著些不滿,隱有懷疑之意。程羽聽出幾分弦外之音來,他蒞事恪謹,不敢輕易回答,隻躊躇道:“這個……怕是要仔細查過才能知道。”李稍道:“好在僥幸抓住了活口,程判官可以帶回開封府好好拷問一番,興許能問出幕後主使來。”程羽道:“是。”李雪梅忽插口道:“程大官人,那邊的三個人也是同謀,你快些派人去將他們捉住。”程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東麵的一座高丘上佇立著三名男子,正在俯瞰馳道。其中一名道袍男子衣袂飄飄,肩頭上還立著一隻奇特的飛鷹,頗似畫中人物。李雪梅遙指的正是潘閬、寇準和王嗣宗,他三人始終沒有跟隨驚散的人群離開博浪沙,也沒有貿然趕來相助,隻嚴密關注著商隊的曆遇——盜賊在開封府地界持刀攔截商隊固然罕見,卻遠不如後來腳夫們撒石灰、燒擔子、趁亂劫走馬車離奇。而那群腳夫之前曾跟潘閬、寇準同時在博浪亭歇腳,其中一名操著蜀音的人還向二人解釋過“去避來”的含義。寇準道:“我就覺得這些腳夫有點不對勁兒,他們的擔子明明很輕,卻在博浪亭歇了很久,原來是居心叵測,在暗中等待伏擊商隊,隻是料不到有人搶在他們前麵先下了手。”王嗣宗道:“你怎麼知道先前的持刀盜賊跟腳夫是兩夥人?”寇準道:“他們一前一後動手,目標都不是財物,而是那輛精美的馬車。若是同時行事,勝算豈不更高?”王嗣宗道:“可馬車中的銀槍少年明明已經跳出車外,為何兩夥賊人還要死命爭搶那輛馬車?”寇準道:“聽說開封城中多劇盜,時有人被當街劫走後索取贖金的事情發生。這商隊如此聲勢,主人也定然非同小可,定是富貴無比的顯赫人物,也許馬車中坐著他的親眷,劫持了她,豈不比奪取太平車上的財物要省力得多?”馬車中受傷男子跌落車外時,道上酣戰正烈,人影閃動,塵土彌張,他們三人所站沙丘又距離甚遠,因而並未看得分明,寇準隻以為車上還有什麼女眷。又見潘閬一直默然,問道:“潘大哥,你怎麼看?”潘閬道:“嗯,我們先下去跟主人打聲招呼,再問個清楚。俊鶻吃了人家一袋子天鵝肉,我們好歹得給個交代。”原來海東青兩次冒險俯衝太平車,不過是為車箱中的一袋天鵝肉乾。剛從高丘下來,便有數名軍士飛騎趕將過來圍住三人。領頭的散指揮都知杜延進報了官職姓名,命道:“將他們幾個拿下了!”王嗣宗愕然問道:“都知官人為何要拿我們?”杜延進道:“你們跟適才搶劫商隊的盜賊是一夥,還想抵賴麼?”王嗣宗大呼冤枉,辯道:“我們三個一直站在這裡,動也未動一步,如何能跟賊人一夥?”杜延進冷笑道:“若不是你們放出飛鷹,吸引了眾人注意,賊人如何能輕易接近商隊?”張手便欲去捉潘閬肩頭的飛鷹,那俊鶻一張翅膀,箭一般竄入空中。潘閬怒道:“若是驚嚇了海東青,怕是你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杜延進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海東青。人證、物證俱在,你們還敢強辯說跟不是賊人一夥麼?”寇準道:“誰是人證?物證又是什麼?”杜延進道:“人證是李員外的大姐,物證就是這隻海東青。”潘閬道:“海東青如何成了物證?”杜延進道:“我倒問你,你這海東青是從哪裡來的?”潘閬道:“是我向女真人買的。”杜延進斥道:“胡說!女真與中原並不相通,你肯定是契丹人的探子。”原來海東青隻出產在遼東的白山黑水間,素來是女真部落進貢遼國的珍貴貢品。女真在唐朝貞觀年間曾與中原相通,派使者到長安拜見唐太宗李世民。不久後渤海國興起,隔斷了女真與唐朝的交通。五代時,契丹耶律阿保機滅掉了渤海國,後改名黃龍府,女真遷移到渤海故地,成為契丹的附庸。宋朝立國後,遼國在遼東通向中原的路上設置了三道柵欄,每柵駐守三千軍士,以此來阻止女真與中原往來。杜延進頗有見識,雖認定潘閬幾人是契丹細作,但也知道那隻海東青的非凡價值——官家酷愛狩獵,若能將它弄來獻給皇帝,升官發財隻在轉眼之間。隻是那海東青飛得實在太高,不過是天際一個極小的圓點,尋常弓弩望塵莫及,大概隻有裝備在東京城牆上號稱能射千步的床子弩才能射到它。當即緩和顏色,道:“給敵國當細作,按律要處以極刑。若是你能將飛鷹喚下來交給我,我可以報稱你們是遼國使者,自古以來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你和同伴也不會就此枉送了性命。”寇準很是不滿,肅色道:“都知官人要拿我們幾個,有憑有據,我們並不敢相抗。但官人身為禁軍統領,為謀得海東青而刻意編造謊言,不但徇私枉法,且是知法犯法,犯下重罪。”杜延進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倒是一本正經。我倒想看看回頭你進了開封府,還有沒有這般能說會道。來人,將這三個契丹細作綁了,帶回去好好拷問。”寇準忙道:“這件事跟王兄無乾,他不過是個路人,我們才剛剛在博浪亭結識。”杜延進哪裡肯聽,下令用繩索縛了寇準、潘閬、王嗣宗三人,牽了寇準、潘閬的馬,一路拉扯著往商隊而來。一名被捆縛的灰衣男子正被帶到程羽麵前,大聲抗議道:“明明是我出聲呼叫,提醒你們旁邊有賊人襲擊商隊,你們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射了我一箭,現今又誣陷我是賊人一夥。天底下哪有這個道理?”那男子肩頭尚插著一支羽箭,正是麻衣強盜偷襲時在商隊後麵馳馬高聲呼喊的人。李雪梅那箭並未射中要害,倒是他就此從馬上摔下來,額頭正好撞在一塊圓石上,當即暈了過去,適才吏卒一一檢視,發現他輕傷未死,又並非商隊中人,便立即將他綁了起來。程羽不明究竟,轉頭問道:“李員外,事情當真如他所言麼?”李稍沉吟道:“這個……”李雪梅已然道:“真相未必如此。這個人當時手持利劍,策馬向商隊狂衝而來,我見他來意不善,這才射他下馬。”那男子大怒道:“這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了。”程羽道:“那好,本官問你,你叫什麼名字?”那男子道:“張詠。”程羽道:“你來開封府做什麼?”張詠不及回答,李稍已搶過來問道:“你就是張詠張複之?”程羽更是驚奇,問道:“李員外認得他?”李稍道:“不認得。不過李某久仰張詠張郎大名,他可是名冠兩河的大俠士,想不到這般年青。”程羽一聽李稍用了“久仰”二字,忙命人解開張詠綁繩。李稍歉然道:“張郎,怪我等魯莽,沒問清楚就射了你一箭,得罪了。”張詠為人本就豁達,見對方肯認錯道歉,便不再計較,笑道:“這實在怪不得你們,當時情勢危急,敵我難辨。好在令愛那一箭並未射中要害。”李稍上前檢視他傷口,箭傷確實不重,隻是那箭深入肩頭,並未穿透,要想取出箭頭,須得用刀割開中箭處的皮肉,少不得要多遭一番罪了。忙向女兒連使眼色,示意她向張詠賠禮道歉,至少說幾句軟話。李雪梅隻佯作不見,咬著嘴唇,彆過臉去。李稍無奈,隻得道:“我這就派人送張郎進城,延請名醫為你取出羽箭,治療傷勢。”杜延進正帶領軍士押著潘閬三人過來。寇準聞言道:“何必多此一舉,這裡就有一位現成的大夫。”李稍見他不過是個少年,不大相信地問道:“你是大夫?”寇準道:“不是我,是我的同伴潘閬潘大哥,他是大名府有名的神醫。”程羽道:“你們三個都是來自大名府麼?為何正好在盜賊將要出現的時候放出飛鷹搶掠李員外的財物?”寇準道:“不是……”杜延進忙插口道:“那不是普通的飛鷹,是遼東的海東青,這幾個人一定是契丹的探子。”李稍以極為奇怪的目光望了程羽一眼,程羽會意地點點頭,道:“這三個人就交給本官來處置。杜都知,煩請你先將那些屍首和捕獲的賊人送回開封府。”程羽隻是開封府地方官員,根本無權指揮中央禁軍行事,但他的頂頭上司卻是開封尹趙光義——本朝皇帝最信任的親弟弟,去年剛被封為晉王,成為本朝唯一的親王,毫無疑問也是未來的皇帝——杜延進並不想就此離開,尤其不想聽程羽這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的命令,不過還是畏懼他是趙光義手下第一能人,頗不情願地道:“那好,下官先行一步,這裡就有勞程判官了。”等杜延進走遠,程羽才問道:“少年,你叫什麼名字?”寇準道:“寇準。”程羽道:“你可是寇湘寇記室的長子?”寇準道:“正是。官人認得我先父麼?”程羽道:“當然認得,我也曾在大名軍中為符相公擔任文書。想不到寇記室的兒子竟這般大了!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有些麵熟。”忙命解開三人綁繩。又問道,“你是為符相公的生辰而來,那隻海東青就是生日賀禮,對麼?”寇準道:“正是。”他們所談論的符相公正是有“符王”之稱的符彥卿,一位際遇傳奇的人物——其長女是後周世宗柴榮第一任皇後,次女則是柴榮第二任皇後,亦是後周最後一任太後符太後,第六女是大宋晉王王妃,封越國夫人。他本人既是前朝廢帝周恭帝柴宗訓的祖父,又是本朝晉王趙光義的嶽父,身份奇特而複雜。寇準生父寇湘以頭名狀元身份及第後應辟為他的記室,隨其走南闖北,鎮守四方,直至亡故。符彥卿勇略有謀,善於用兵,曾多次大破契丹軍,令遼人畏懼。然而正因為其人軍威太盛,趙匡胤建宋代周後開始猜忌這位名將。符彥卿明白究竟後乾脆交出兵權,隻掛太師的虛名,常居洛陽、開封兩地,終日隻帶著家僮遊僧寺名園,優遊自適,這才得以免禍。他生平不近酒色,不好錢財,所得賞賜均分給了手下將士,所喜者唯有名鷹名犬。熟知他性情的下屬犯下大錯後往往求得好鷹好犬獻上,符彥卿即使暴怒,亦能原諒。程羽道:“這麼說,你們三個撞見盜賊當道打劫李員外的商隊隻是碰巧?”寇準明知實話實話興許會惹來麻煩,可他不願意撒謊,還是照實道:“不瞞官人,麻衣強盜出現時我們已經站在沙丘上,隻不過見到強盜不似強盜,商隊不似商隊,一時弄不清究竟……”忽聽得有人慘叫一聲,眾人驚然回頭,卻見潘閬不知道什麼時候溜到張詠身邊,手法奇快地拔出了他肩頭的箭。那羽箭箭頭是鐵鑄的倒三角形,被生生用力帶出,痛楚更勝中箭之時,創口頓時血流如注。張詠強忍疼痛,怒道:“你這算是什麼大夫?”潘閬也不理睬,朝寇準使了個眼色,徑自走到一邊。李稍忙道:“我們商隊裡有上好的金創藥。”命人取過藥來,親手為張詠敷上。那藥膏辛辣之氣極重,一抹上傷口,汩汩鮮血頓時止住,且冰冰涼涼,疼痛之感大為減輕。程羽還有許多事要立即處理,不欲故人之子卷入今日複雜的局麵,便道:“寇準,我先派人送你進城,你和你的同伴可以暫時安頓在我家裡。”寇準遲疑道:“這個……”潘閬已然搶著道:“既然有人認為我們幾個跟今日之事有些乾係,程判官又勾當主管此案,我們住進程府,怕是不大方便。”他既然點破,程羽不便多說,一時沉吟不語。李稍忙道:“不如這樣,李某在城東還有一處空宅,跟程判官的宅邸一般同在汴陽坊,相距也不遠。幾位郎君若是不嫌簡陋,不如暫且屈尊移駕,李某自會派人料理伺候。”王嗣宗道:“是汴陽坊麼?我正要去那裡投奔親屬。”潘閬忙道:“如此實在再好不過,隻是有勞李員外了。”李稍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又轉向張詠道,“張郎若不嫌棄,也請一並前去汴陽坊安置。等李某將這裡的事料理妥當,再行設宴致歉。”張詠本有所猶豫,忽見寇準正滿懷期待地望著自己,心念一動,當即滿口答應道:“好。”李稍招手叫過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廝兒,低聲吩咐幾句。那廝兒小名阿圖,甚是伶俐,躬身領命。程羽也過來叮囑了幾句,阿圖一一應了,命人牽過馬來,請張詠、寇準等人騎了,領著幾人馳回城去。不久前還摩肩接踵的馳道上空無一人,處處狼藉,各人心中自有一番滋味。路過博浪亭時,卻見亭中不知道何時多了一男一女,正互相依偎靠在一起。春風如醉,香氣似熏,陌上相會,情意綿綿。北宋風氣相對開放,對女子約束不似後來南宋、明、清那麼嚴重,當時婚後婦女入酒肆、看關樸賭博,甚至與丈夫攜手遊街均屬常見現象。眾人馳近時,那對男女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始終未回過頭來。潘閬惡念忽起,抿嘴吹了一聲口哨,一直在天上盤桓的海東青聽到召喚,驀然直衝下來,掠過亭蓋,輕巧地落在主人肩頭。那對男女聽到動靜,女子匆忙起身避到一側,假意觀看風景。男子則轉過頭來,目光炯炯凝視著眾人。阿圖卻認得那年輕男子,忙招呼道:“原來是王衙內。”既然稱“衙內”,那麼這人一定是權貴子弟了。這位王衙內與戀人在此相會並不離奇,奇的是那女子一聽見聲響即起身遠遠避開,仿若陌生人一般,分明是不想人她跟這位王衙內相識。潘閬更有心捉弄一番,正要設法迫使那女子轉過身來,好看清她的麵孔。張詠忽冷冷道:“還是快些進城吧。人隻道鷹惡,殊不知主人更惡呢。”潘閬道:“老兄不知道這海東青的新主人是符相公麼?莫非你是在暗示符相公是惡人麼?”張詠心下厭惡他人品,懶得與他做口舌之爭,一打馬搶先而去。阿圖忙道:“咱們還是快些進城吧,今日鬨出了盜賊,怕是要全城大搜索,提前關閉城門也說不準。”潘閬這才勉強作罷,攜了飛鷹跟在眾人身後。往東南行十裡即到陳橋驛,即昔日太祖皇帝趙匡胤黃袍加身的地方,因此被視為大宋發祥地。而今驛站猶在,不過已經改稱為班荊館,專門用來招待番國使臣。驛館前站著許多禁軍兵士,不少人正焦急地往馳道上張望。一見到有人騎馬過來,便有禁軍上前攔下。張詠問道:“出了什麼事?”阿圖忙道:“不礙事。小人是李員外的心腹小廝,程判官有話要小的帶給這裡的主事相公。”卻見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聞聲出來,雖是一身便服,身後卻跟著數名穿紫披緋的官員,氣派極大。那公子連聲問道:“怎麼樣了?到底怎麼樣了?”阿圖忙上前跪下,低聲稟告了幾句。公子長舒一口氣,又指著張詠等問道:“這幾個是什麼人?”阿圖道:“回相公話,他們是我家主人的客人。”公子道:“喂,那穿道袍的漢子,快些把你的飛鷹獻上來給我瞧瞧。”潘閬傲然道:“抱歉,穿道袍的漢子不能把飛鷹獻上來給你瞧瞧。”“漢子”是辱罵男子的穢言,他惱怒對方出口傷人,有意說得陰陽怪氣,年輕公子登時勃然色變。一旁有名侍從搶過來喝道:“好個大膽的賊漢子,你可知道我家相公是誰?”潘閬道:“實在抱歉,在下不知。不過這飛鷹是天下最名貴的海東青,是我同伴要獻給晉王嶽父賀壽的生日禮物,你家相公也想強取麼?”那侍從一呆,回頭朝主人望去,等他示下。年輕公子眯起了雙眼,露出極盛的敵意來,死死盯著潘閬。潘閬微一聳肩,那海東青即騰空飛去。年輕公子受到公然挑釁,心中更怒,一張白臉漲得通紅,右手不由自主地去拔腰間長劍。忽有一名四五十歲的紫袍官員搶上前來,附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年輕公子這才悻悻鬆開已經握住劍柄的手,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滾!”阿圖如蒙大赦,忙從地方爬起來,催促潘閬幾人上馬,繼續朝城中趕去。默默馳出幾裡,張詠忍不住問道:“阿圖,那年輕相公是誰?他身後那穿著紫衣公服的官員又是誰?”阿圖臉色慘白,不斷舉袖抹汗,嘶聲道:“年輕相公是本朝皇子。紫衣官員是邢國公宋偓宋相公,也是當今官家的嶽父。你們幾位郎君闖下大禍了!”原來那前呼後擁的年輕公子即是太祖皇帝趙匡胤的長子趙德昭。趙匡胤本育有四子,其中長子趙德秀和第三子趙德林均早夭,第四子德芳生母地位卑賤,唯有第二子德昭為第一任皇後賀氏所生,是本朝地位最尊的皇子,也是目下的嫡長子。張詠聞言大吃了一驚,道:“原來是皇長子,難怪能有這樣的排場。”王嗣宗不滿地道:“潘老弟適才實在太過輕率了!你明明見到對方的架勢,就算你不願意將飛鷹給趙相公,也不該反唇相譏。”潘閬不以為然地道:“皇子又能怎樣?明明是他辱罵我在先,我還要抱著他的大腿,哭著喊著獻海東青給他麼?”張詠雖不大喜歡潘閬為人古怪,卻對他這份威武不屈、不媚權貴的傲骨很是讚賞,忙道:“這事確實不能怪潘閬,對方出言不遜在先,況且他也不知道趙相公的身份。”寇準歉然道:“潘大哥,這事其實還是怪我,我不該要了你心愛的海東青作為生辰賀禮。”潘閬搖搖頭道:“是我自己提出要送俊鶻給符相公作為生日禮物。王兄,張兄,寇準是知道我的性格的,散漫放浪慣了,若是當真就此惹下了大禍,我潘閬自己一力承擔,你們不必煩心。”張詠道:“既然潘老弟已經說明飛鷹是給符相公的禮物,未必會惹來什麼禍事。阿圖,我倒想問問你,本朝習俗,以寒食、冬至、元旦為最重要的三大節日,按照慣例,大小官員都要放假七天,以團聚家人,慶賀節日。今日明明是寒食節,是七日長假的第一天,為何班荊館破例聚集了這麼多文武官員?他們是在等候你家李員外麼?”阿圖陪笑道:“張郎就會說笑,我家主人不過是個商人,如何能勞動皇子出城親迎?”張詠道:“難道是被召回京師的前原州防禦使王劍兒?我今日曾經遇到過他,不過他隨行的貨物太多,裝了十來輛太平車呢,按腳程算來,他今日怕是到不了開封。”他所說的王劍兒即本朝開國功臣王彥升,其人因劍術高超得了“王劍兒”的彆號,後周時任殿前司散員都指揮使,是趙匡胤最為倚重的心腹。陳橋兵變後,趙匡胤派王彥升為前鋒,帶兵先入京師。王彥升回京後,果斷地殺死了後周侍衛親軍副都指揮使、在京巡檢韓通及全家,消除了唯一可能反擊的軍事力量。宋朝立國後,王彥升升任京城巡檢,負責開封的治安,正是韓通之前擔任過的官職。然而得意忘形的王彥升某晚趁酒醉闖入了宰相王溥家中,強行索要賄賂。王溥是後周遺臣,見王彥升公然帶兵闖入,驚懼異常,置辦了一桌酒席,好不容易敷衍了過去。次日一早,王溥進宮,將王彥升言行密奏太祖皇帝。趙匡胤暴怒,王彥升從此失寵,被外放為地方官,專門負責西北邊防。阿圖連連搖頭道:“不是王相公。”張詠道:“那還有誰?算裡程,今日天黑前能到開封的隻有你家主人了。”阿圖道:“決計不是我家主人。”潘閬忍不住插口道:“他們等的是北漢使者!”張詠十分意外,道:“什麼?”王嗣宗連連道:“決計不可能。北漢一意投靠契丹,是本朝死敵。當今皇帝雄才大略,誌在統一天下,北漢占據我河東十二州之地,非討平它不可。”潘閬隻微笑望著阿圖不語。阿圖結結巴巴地道:“你……潘郎如何會知道?”潘閬悠然道:“宋偓宋相公都出現了,實在不難猜到。”宋偓是當今身份最貴盛的大臣——他跟唐代名相宋璟同族,祖父宋瑤在唐代任天德軍節度兼中書令,位極人臣。父親宋廷浩娶後唐莊宗女義寧公主,他本人娶後漢太祖劉知遠之女永寧公主為妻,長女宋氏則為當今皇後。而北漢開國皇帝劉崇是後漢太祖劉知遠的親弟弟,因而論起輩分來宋偓是當今北漢皇帝劉繼元的姑父,宋皇後則是劉繼元的表妹。張詠、王嗣宗、寇準均是聰明過人,起初雖覺得潘閬所言匪夷所思,但仔細一想確實有理——負責大宋北部邊防的最高將領是關南兵馬都部署陳思讓,而陳思讓跟趙匡胤是兒女親家,其女兒嫁給了皇子趙德昭。再算上宋偓身份的因素,能勞動皇子和王公同時出城在驛館等候迎接的,確實隻有北漢使者。自從乾德三年宋師平後蜀、開寶三年平南漢後,天下已逐漸露出一統之勢,大宋軍威盛極一時。傳說官家的下一個目標將是占據河東之地的北漢,這是因為目前殘存在中原與宋並立的北漢、南唐、吳越幾個國家中,不但以北漢國力最弱,而且南唐、吳越兩國國主早已向大宋納貢稱臣,唯有北漢仗著遼國支持,與大宋對抗,不斷派軍隊入宋境搶掠,大宋早有用兵河東之意。不久前,在外擔任節度使之職的曹彬、王全斌等名將奉旨回京,動武之勢似如箭在弦上。在這個緊要關頭,北漢派使者來到開封,應該是跟大戰在即的風聲有關。但既然皇子和王公都趕出城迎接,規格之高,從所未有,應該是北漢當權者事先已露了口風,是極好的兆頭——割城請和是必須的,說不定還會就此歸降,那麼大宋和北漢之間免去一場大兵禍,兩國的百姓都有福了。如此看來,那些麻衣盜賊肯定不是真正的強盜,他們的目標不是李大員外的財物,而是混雜在商隊中的北漢使者。難怪他們個個武功高強,也難怪那個散指揮都知杜延進一聽到飛鷹是海東青,立即就將寇準三人當成了契丹探子,想來他也懷疑那些盜賊是遼國人派來的刺客。北漢想低調行事,瞞過遼國叔皇帝,偷偷與大宋媾和,不料消息泄露,遼國派出大批刺客明目張膽地趕來中原狙殺,行刺地點竟然選在張良刺殺秦始皇的千古名地博浪沙,可謂深具諷刺意味。不過還是有一個極大的疑問,腳夫們又是什麼人呢?那些人雖然用席帽遮住了麵孔,但他們的膚色、體形、甚至包括坐靠、行走的姿態都能顯示出是真正的腳夫。就算是遼國的腳夫,也不可能有那麼大一群人溜過邊卡而不被邊防覺察。況且,正如寇準之前所言,他們若真跟遼國有關聯,被人收買來對付北漢使者,如何不與契丹刺客同時動手?又為何一定要劫走那輛馬車?寇準幾人被押來商隊時,諸人均以程羽和李稍為中心,並沒有看上去像是北漢使者的人。早先那些去追趕馬車的人馬應該就是使者和他的手下,包括那武藝極高的銀槍少年。可是推算起來,被腳夫們劫走的車中肯定沒有什麼要緊人物,不然李稍和程羽早就嚇得親自出動了。那麼馬車中的乘客到底是什麼人,令北漢使者無比緊張,甚至親自冒險去追趕,而一路負責掩護使者行蹤的開封第一首富李稍卻並不如何關心?張詠還想從阿圖口中套些話出來,不料那廝兒甚是精明,自潘閬提到北漢使者後,便連連搖頭稱什麼也不知情。張詠追問不到,更加急躁,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還是寇準道:“既然跟北漢和談的事情還沒有公開,屬於朝廷機密大事,我們還是不要多問的好。”張詠見他嚴肅正經,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好,就聽寇準的。”又道,“你知道麼?我家鄉濮州鄄城有一位姓王的教書先生,原是太原人氏,凡事正兒八經,一絲不苟,人們都稱他為老西兒。你年紀雖小,老成持重卻不在老夫子王老西之下,堪稱寇老西。”寇準喜他性情豪邁隨性,也不以為意,隻微微一笑。潘閬道:“寇老西,這個彆號好,既襯寇準為人沉穩,他的祖籍也恰好在陝西,可謂應人應景。”王嗣宗笑道:“咱們幾個人以寇準年紀最小,偏偏他堪稱一個‘老’字。”阿圖見眾人終於有了彆的話題,不會再行逼問,忙道:“幾位郎君都是第一次來汴京麼?那麼晚上可要好好出去逛上一逛。今天是寒食,城裡熱鬨得很,有好多新鮮玩意兒,可是平時看不到的。”張詠問道:“京師什麼地方最熱鬨?”阿圖驕傲地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我們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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