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種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甘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當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蘭這樣的絕色美人,生下來就該是被男人疼愛的。此刻,從月光燈影中瞧著她,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身姿窈窕,柔美純淨,於極清中露出極豔來,惹人愛慕憐惜。他情不自覺地心中悸動起來,滿心思地想要去嗬護她,甚至覺得可以為她去死。王屋山住在湖西的琊琊榭。琊琊榭有花廊直接通往湖心的花廳,這裡也是韓府除了花廳之外最好的住處,向來隻有最受寵愛、地位最高的姬妾才能居住。自半年前秦蒻蘭搬去前院居住,韓熙載便命王屋山住了這裡,這件事著實令王屋山意氣風發,尤其是在另一得寵的姬妾李雲如麵前狠狠得意了一陣子。王屋山擅舞,李雲如擅樂,二女容貌不相上下,一直被韓熙載視為最得意的左右之寶,但二位姝女私下裡鬥得可是厲害著呢。最近王屋山一直有種莫名其妙的危機感,總覺得李雲如將要拿出什麼法寶來迷倒韓熙載,將要從東邊的琅琅閣搬到琊琊榭來,徹底替代她的位置。正因為懷著這樣的警惕,當王屋山聽到東麵傳來《十麵埋伏》的琵琶聲時,不由得揣測這又是對手的小小伎倆——此刻正值日暮,正是夜宴賓客陸續到達的時刻,李雲如選擇在這個時間彈奏,無非是要向賓客炫耀她那無與倫比的琵琶技藝,那支曲子是她最擅長最拿手的,確實足以技驚四座,可畢竟太過肅殺,全然不適合夜宴這樣混沌曖昧的場合,而於紅燈綠酒中,輕姿曼舞是最能令人心蕩神馳的,因而曆次韓府夜宴上均是王屋山風頭最勁,縱使李雲如琵琶技藝無與倫比,也隻能望月興歎。但此女工於心計,一直有意壓倒王屋山,也為此費了不少心思,王屋山對此心知肚明,也從來沒有鬆懈過,是以等到琵琶聲一起,她便賭氣地坐在梳妝台前,開始著意補妝,預備今晚再度力壓群芳。她已經換了一襲天藍色窄袖長綾衣,這是專門從廣陵(廣陵:今江蘇揚州。)定做的“江南春”,取自白居易詩“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時為天下聞名的染練,也是她今晚要賴以大出風頭的舞服。銅鏡中的她淡掃峨眉、薄施脂粉,宛若精致的工筆仕女,早已經裝扮得無懈可擊。要知道,自她看完狀元遊街回到聚寶山後,就一直在忙著梳妝打扮呢。為了預備今晚的夜宴,她早已經下足了工夫。可是,為什麼她總是有些心神不寧呢?見實在沒有什麼可添補的了,她終於悻悻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描眉專用的毛筆。她所坐的是個圓凳,沒有扶手靠背,為了身體更加舒適些,她將雙臂伏在了妝台上,無聊地撥弄著妝台上的銅鏡。她的脾性有點急躁潑辣,不是一個善於隱藏忍耐的女子,與她在歡宴上展露柔媚動人的舞姿時完全是判若兩人。外麵琵琶樂聲依舊奔突著,她的麵色也跟著節奏陰晴不定地變幻,心中的怨氣一點點聚集起來,正當她雙手一拍妝台、情緒即將爆發時,“啪”的一聲輕響,嚇了她一大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銅鏡背麵掉了一片貝殼下來。這是一麵螺鈿鏡,鏡麵的背後並非尋常的花草鳥獸等紋飾,而是以白色的螺蚌貝殼雕製成的圖案,嵌在黑漆髹過的素鏡麵上,黑白分明,立體感很強。雖然鏡背的黑漆曆經歲月磨蝕已然開始脫落,螺鈿也失去了往昔盈白如玉的光澤,略顯得晦暗,但依舊精巧細致,古樸典雅。王屋山知道這麵螺鈿鏡是唐朝天寶遺物,價值不菲,是一江東大富商向韓熙載求取文章的潤筆費,一向為他所鐘愛,急忙將鏡子轉過來,取過掉下的貝片,意欲重新嵌入背麵。當她發現掉下的那一塊恰好是她一直想象成的那個人的時候,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鏡子的螺鈿圖案是一名高士席坐於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飲,前麵一隻白鶴翩然起舞,旁邊樹上鸚鵡振翅欲飛。掉下來的那一塊,剛好就是那隻翹尾的鸚鵡。在江南方言裡,“鸚鵡”發音近似“雲如”,王屋山每次心頭有氣無處發泄時,便要對著那隻貝殼鸚鵡怒罵一通,在她內心深處,早已經將它當作了李雲如,而她自己,當然就是那隻優雅的白鶴了。一刹那間,王屋山終於下定了決心,將鸚鵡的鈿片扔在了一旁,站了起來。外麵的琵琶聲竟然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休止了。她將銅鏡重新轉成正麵,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隨即出了閣門,穿過月台,往花廳而去。外麵夜色漸濃,蓮花的香氣濃鬱得近乎香甜。花廳那邊似已鋪設停當,堂上及兩廊明角燈都已點著,燈火通明。橋頭及複廊的紗燈也正一盞盞被人燃亮。橘黃的燈光華彩瑩潤,給這靜謐的宅邸平添了幾分彆具韻味的風情。當王屋山步入花廳時,意外發現除了幾名侍女正忙於擺好酒物器皿外,並無其他賓客,甚至連主人韓熙載以及當家的秦蒻蘭都不在場,不禁一愣,問道:“人都還沒來麼?”那幾名侍女本是府中樂伎,負責在宴會時奏樂助興,現今卻因為人手不夠不得不乾起了下人的活計,本就不大情願,又見與她們同樣出身的王屋山大模大樣地發問,心頭更加有氣,大多不予理睬,佯作未聞。隻有吹笛的丹珠回頭看了看王屋山,遲疑著答了一句:“嗯,客人都還沒來呢。”她才十四歲,於樂伎中年紀最小,脾性也最好,圓圓的臉蛋更顯得孩子氣十足。王屋山聽了,便不再多說,轉身向外走去,臨到門檻時,忽又想起了什麼,回頭交代道:“今晚我和相公要用那對金杯飲酒,記得要擺出來。”儼然一副主母的口氣。丹珠正盯著她那身藍色綾衣暗自羨慕,聽了這話,當即不快地轉過頭去,隻應道:“知道了。”專吹排簫的樂伎曼雲忍不住道:“不勞娘子多囑咐,我們一定會將金杯擺在堂中最顯眼的位置。”她刻意加重了“最顯眼”的語氣,嘲諷之意溢於言表。這金杯原是王屋山隨同韓熙載到宮中參加宴飲時所得,雖隻是國主李煜隨意賞賜之物,卻也成了王屋山得意的資本,每次夜宴時都不免要特意拿將出來炫耀一番。她也聽出了曼雲話中的譏誚,竟然沒有生氣回擊,還露出了一個奇特的輕蔑微笑,一扭腰肢,打起珠簾便出去了。剛出院落,王屋山眼波一轉,便瞧見了舒雅正從東麵石橋上下來,橋頭燈光映照著他那張蒼白文弱的臉,倒顯出幾分落落寡歡來。這舒雅本是李家明寓居歙州時的舊識,詩才頗為不俗,經李家明兄妹竭力舉薦,成為韓熙載的門生。後來參加了韓熙載知貢舉主持的進士考試,當科共取中九人,舒雅高中頭名狀元。但當時正值南唐朝中黨爭,有政敵指使落第士子聯名拜橋(南唐國中,稱冤者多立於京師禦橋下,謂之“拜橋”。),攻擊韓熙載取士不公,理由是九名新進士中竟有五名跟韓熙載熟識,其中當然也包括舒雅。甚至有士子在拜橋時自殘身體,攜帶長釘釘腳,引起了極大轟動。國主李煜為了平息朝野非議,有意取消了這五人的進士資格。其時舒雅已經授官翰林院編修,亦被迫辭職,自此絕跡仕途,隻是跟隨韓熙載遊戲浪蕩於夜宴之間,頗令人惋惜。舒雅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走到月門時,才發覺王屋山站在燈光明亮處,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他嚇了一跳,急忙招呼道:“娘子有禮。”隨即靦腆地把眼一低,不敢再看王屋山,神色間似乎對她十分畏懼。王屋山笑道:“舒公子,你這是打哪裡來?”舒雅道:“這個……我……”他有心撒個謊,但見對方笑得似乎彆有意味,揣度她已然親眼看到了自己從東麵過來,便改口道:“我來得早了些,四下逛了逛。”王屋山笑道:“想來舒公子所指的‘四下’,就是東麵的琅琅閣吧。”舒雅臉色愈加局促,卻又不敢輕易得罪王屋山,隻放低了聲音道:“當然不是。”一麵說著,一麵抬腳便走,意欲快些避開眼前這個伶牙俐齒的女子。王屋山卻是不肯放過他,依然笑著打趣道:“舒公子見了我就趕緊躲開,不知道見了雲如姊姊是投懷,還是送抱?”舒雅本是性格溫和之人,聽了這輕浮言語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麵上露出罕見的慍色,但這絲表情隻是一閃即逝,他很快收斂了自己,疾步朝前走去。王屋山卻隻看到他的背影,不知道他已經動了真氣,猶自道:“看來還不隻投懷送抱這麼簡單了。”舒雅生生頓住身形,急遽回過頭來,瞪視著王屋山,道:“娘子切不可胡說。”已然有惱羞之意。王屋山卻熟知他性情,知他懦弱可欺,正要再譏諷幾句,卻見舒雅望向她背後,神色陡然慌亂了起來,一轉頭,便看見韓熙載正慢慢踱步過來。王屋山忙迎上前去,嬌聲道:“相公。”舒雅也跟上來叫了聲:“恩師。”韓熙載神情冷如黑鐵,隻低沉“嗯”了聲,便自顧自地進了花廳。舒雅茫然地看了王屋山一眼,便緊追了進去。王屋山愣在當場,心中還在想著相公為何神態如此冷淡,莫非適才她嘲諷舒雅之語被相公聽見了?正暗自琢磨,突然複廊方向傳來一陣人語喧嘩,聞聲望去,紫薇郎朱銑、太常博士陳致雍等夜宴常客正笑語連連,朝湖心小島而來。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眾人中惟有他那麼與眾不同。他也望到了湖這邊的她,不覺露出了一絲微笑。那笑容瞬間穿越了石橋與湖麵,立時有一種脈脈幽情,從她心底裡蕩漾了出來。隻聽見背後有人重重咳嗽了一聲,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她不用回頭,便已經知道是她的對頭李雲如到了。那一瞬間,她臉上的興奮光華消失了,匆匆收回了目光,不及等待朱銑一行過橋,也不招呼雲如,一扭纖腰,往花廳而去。李雲如先是一愣,隨即冷笑一聲,快步跟了上去。花廳裡遍燃燈燭,亮如白晝。堂上爽朗空闊,東西兩旁一色烏木桌椅,線條纖細,簡潔中不失典雅。椅子的靠背、椅麵還套上了淺綠色的織錦絲墊,當時中國織錦馳名天下,尤以蜀錦最為珍貴,韓府的織錦都來自蜀地,顯出主人與眾不同的品味和地位。隻可惜幾年前後蜀孟昶政權為大宋所滅,蜀地儘入趙氏版圖,大宋皇帝趙匡胤有意對南唐用兵,一直嚴厲禁止南北通商,如今再要得到一幅嶄新的蜀地織錦,已經是難如登天了。北麵上首的主人席則不是普通的桌椅,而是擺了一張碩大的三屏風榻,煞是引人注目。這種榻在當地俗稱羅漢床,大小近乎床榻,可坐可臥,三麵裝有半丈高的圍子,圍子框內還裝飾有繪滿山水畫的心板,既自然又古樸,即所謂的“三屏風”。王屋山與李雲如前後腳進來時,韓熙載已經脫掉鞋子,席坐到榻上,坐姿頗為古怪。他本是北方人,猶自留存著北方人的一些生活習性(中國古人講究席地而坐、分案而食,這種風氣到唐朝仍然相當濃厚。日本至今保留的“席地而坐”,就是學自唐朝。唐朝時,椅、凳等家具雖已經傳入中國,但因為是北地胡人所創,並非古製,為士大夫所不恥,一直未能流行,中原大部分地區依舊習慣依古風席地而坐。以至到了宋初,椅子、桌子之類在中國還不普遍,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與弟弟晉王趙光義一同到宰相趙普家做客,趙普貴為宰相,家中竟沒有桌椅凳,皇帝來了都不能不席地而坐,“設重裀地坐堂中,熾炭燒肉”,意為席坐在地上的兩重墊子上吃烤肉。而南方因為雨水頻繁,空氣較之北方更為潮濕,坐在地上容易得風濕之病,北地的高型家具反而比北方流傳得很快,到南唐時,在江南一帶繁華之地,已經很少再有人席地而坐了,大多是垂足坐在椅凳上。但這些家具,遠不如後世之講究。)。不過像他這般以席地的姿勢坐在榻上,還是顯得相當古怪。南唐朝中亦有不少如韓熙載般避難來到南方的北方籍大臣,均儘量轉變原先的習慣,與南人保持一致,惟獨韓熙載從來不改,算是特立獨行的惟一一例了。大概正因為還有一份不同於流俗的耿介之心,出仕南唐的北方籍官員甚至如陳致雍這等閩國的降臣才視他為領軍人物。此刻,韓熙載正緊盯著麵前肴桌上一個盛放著點心的銀盤。他的眼簾低垂著,看上去有些消沉,不複有往日那般恣意妄為的神采——似乎銀盤邊緣的一點汙跡勾起了某種不好的回憶,而那些回憶正是他想要徹底忘掉的;又仿佛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他不得不為將來煩心。他的門生舒雅則站在肴桌旁往一隻金杯中斟酒,神色間,似有極重的心事。王屋山遠遠望見,忙奔過來道:“舒公子,這隻陰文的金杯是我的,旁邊陽文的那隻才是相公的。”舒雅“噢”了一聲,忙不迭地道:“又弄錯了!實在該打,該打!”一麵忐忑地道歉,一麵偷眼瞧了瞧韓熙載的臉色,見他一直保持著適才的那副姿態,似乎老大不高興的樣子,不免更加惴惴,難以自安。王屋山見自己的金杯已經斟滿了酒,不由得埋怨道:“舒公子,你怎麼老是把我的金杯跟相公那隻弄錯呢?這兩隻金杯花紋不一樣,區彆不是很明顯嗎?”隱有質疑對方故意拿錯之意。舒雅一愣,尚未回答,後麵李雲如已然笑道:“屋山妹妹,這你可怨不得旁人。彆說舒公子了,就連相公自己都經常拿錯呢!除非都像妹妹你那樣,成天隻盯著那隻金杯不放,那才不會弄錯呢。”原來李煜所賞賜的金杯原是一對:韓熙載那隻為陽文,即花紋凸起;王屋山那隻為陰文,花紋凹入。不過金子黃燦燦的光澤掩飾了花紋,正如李雲如所言,確實頗容易混淆。王屋山粉麵一沉,露出不悅之色,但她素來在與李雲如的嘴仗中占不到絲毫便宜,韓熙載也對姬妾爭寵不聞不問、聽之任之,為了避免在相公麵前丟更大的人,她隻好強咽下一口氣。李雲如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三屏風榻旁,從舒雅手中接過酒壺,輕巧地往陽文金杯中斟滿,雙手捧給韓熙載,嬌聲叫道:“相公!”韓熙載抬眼望了她一眼,接過金杯飲了一小口。李雲如見他並無再飲之意,又忙接回金杯放回肴桌上。抿酒下肚,韓熙載心情似乎立即好了起來,竟然一改適才的沉悶表情,朝她微笑了一下。一旁王屋山覽在眼中,不免有些忿忿起來,又見李雲如含笑看了自己一眼,頗有炫耀勝利的意思,心頭愈是有氣,有心發作,便轉向舒雅道:“舒雅公子……”舒雅自二女進來後,便一直垂首一旁,不敢多看二人一眼,仿佛生怕會卷入什麼爭吵紛爭中,突然聽到王屋山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怔,見她臉上正掛著一副不懷好意的譏諷表情,又開始慌亂起來,不由自主地向李雲如望去。李雲如連眨了兩下眼睛,促聲道:“屋山妹妹……”恰在此時,有侍女打起了珠簾,曼聲叫道:“有賓客到!”隻見朱銑等人魚貫而入,爭相上前與韓熙載打招呼。除了新科狀元郎粲外,餘人儘是聚寶山夜宴熟客,韓熙載也不從榻上起身,隻是抱拳虛作回禮狀。韓府夜宴素來放誕,不分大小,不論年紀,更不講官階品級,當下眾人將第一次參加夜宴的郎粲推到上首榻上與韓熙載並排坐了,各自再隨意坐下。一乾賓客之中,以郎粲年紀最輕、資曆最淺,卻被推了與主人坐在一張榻上,他內心雖覺不妥,但因事先得了旁人囑咐,也不加推辭,上前與韓熙載並排坐了。李雲如和王屋山則各自坐了榻旁的椅子。教坊副使李家明笑道:“人還沒有到齊呢,原來我們幾個還是早的了!”太常博士陳致雍環視了一眼全場,接道:“似乎少了潘佑、李平、徐鉉、張洎幾位。”李家明道:“正是。”頓了頓,又問道:“潘佑、李平二位相公今晚怎麼會遲了?”陳致雍所提及的四人,在南唐均非泛泛無名之輩:潘佑祖籍幽州,與韓熙載一樣來自北方,年紀雖輕,卻善於議論時事,很得韓熙載賞識,並直接舉薦給國主,由此步入仕途,現任中書舍人,才三十歲出頭,已極得李煜重視,時呼以潘卿;李平原本是個道士,早年雲遊四方,靠方術符籙為生,後亦靠韓熙載舉薦為官,官至戶部侍郎;吏部尚書徐鉉為廣陵人,在江南以文章書法著名,與韓熙載並稱“韓徐”;張洎原任上元縣尉,因辣手追殺了一幫盜墓賊而聲名鵲起,時任禮部員外郎,知製誥,因博通經典得以參與機密。這四人均是夜宴常客,不過自韓熙載被罷官後,上次夜宴徐鉉、張洎二人已然缺席未到,似乎有避嫌之意。但潘佑與李平均由韓熙載舉薦入朝,有出自其門下之意,聚寶山凡有夜宴從來都是積極捧場——最早到場、最遲離開,不知何故今晚竟然遲了,難怪李家明好奇發問了。紫薇郎朱銑聽了發問,頗為奇怪地看了李家明一眼,心想:“那四人今晚決計不會來赴宴。如今的情勢,可是大不同往日!”但隨即又想:“李家明此人隻知道鶯歌燕舞,哪裡曉得朝中大事。”他明明知道原因,卻有意不說,隻將目光投向陳致雍。果聽見陳致雍歎道:“他們四位,徐鉉、張洎二位,應該是不會來了……”有意看了韓熙載一眼,見他絲毫不動聲色,便接著道,“潘佑、李平二位大概正忙於朝事,也顧不上來參加今晚的夜宴了。是不是啊,熙載兄?”韓熙載卻隻是淡淡“嗯”了一聲,仿佛對四人是否會到來並不介懷,但卻又仔細環視了一遍全場,令人不由自主地疑心他是在找尋什麼要緊的人。這才道:“我們先開始吧。”正當侍女斟好酒、眾人一齊舉杯之時,有侍女在簾外叫道:“有客到!”陳致雍心想:“竟然還是來了!不過以目前的局勢,這四人斷然不會一同前來,也不知道來的是潘佑、李平,還是徐鉉、張洎?”朱銑卻想道:“來的斷然不是那四人,不知道會是誰?可是,為什麼一直沒有看到蒻蘭?莫非……莫非出了什麼事情?”一念及此,愈發焦急起來。陳致雍凡事喜歡搶在人前頭,當即斷言道:“來的當是潘佑、李平了!”拿征詢的目光望著韓熙載。卻見他搖了搖頭,道:“是積善寺的住持德明長老。”眾人不由得大為愕然,和尚來聚寶山參加夜宴,這還是頭一次聽說的奇事,目光不由得一齊往門口望去。卻見珠簾一揭,侍女陪同進來的客人既非德明長老,也並非潘佑、李平、徐鉉、張洎幾人,而是兩位四十來歲的文士。看清來者的那一刹那,韓熙載的麵容起了飛快的變化,先是意想不到的詫異,隨即轉成了欣喜。他飛快地從榻上下來,踩上鞋子,也不及穿好,趿拉(趿(tā)拉:穿鞋隻套上腳尖。)著迎上前去,大聲嚷道:“閎中老弟!文矩老弟!真是稀客!”周文矩笑道:“韓相公,我和閎中兄久聞貴府夜宴世所罕見,早有心來觀摩樂舞,今晚不請自來,你不會見外吧?”韓熙載道:“哪裡哪裡!難得二位大駕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還望海涵,彆嫌簡慢。來,這邊請。這幾位你們都認識了,不必我多介紹了。”周文矩為人隨和友善,當即上前與眾人一一廝見,即便對王屋山、李雲如這樣身份卑微的姬妾也極為客氣周全。顧閎中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性格,隻是隨在周文矩身後,淡漠點頭招呼,儼然露出冷傲之意。諸人與這二人素無來往,卻也忌憚他們時常追隨國主左右,各自虛致歡迎之辭。隻有陳致雍心中頗有些不快,周、顧二人雖得國主寵幸,但畢竟隻是宮廷畫師身份,與韓熙載、徐鉉這樣既擅長文章書法、又在朝中享有盛名的顯宦不可同日而語,但這二人不請自來不說,竟然還讓韓熙載本人親自下床迎接,後來者的氣勢完全占據了上風。他越想越是憤憤不平,等到顧閎中大模大樣地朝他點頭時,便故意笑問道:“二位特意選在今晚到訪,可是因為聽說什麼特彆的事情麼?”顧閎中沒有直接答話,還表現出一種極為奇怪的反應——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望向陳致雍身旁的朱銑。朱銑的表情也是極為怪異——他飛快地低下頭,避開了顧閎中的目光,那俯首貼耳的樣子,分明像個偷糖果被長輩抓到了的孩子。顧閎中一時呆住,露出惘然的神色,就連韓熙載也留意到了他的不同尋常,正要出麵圓場之時,周文矩笑道:“正是聽說韓府夜宴歌舞天下無雙,所以才趕不及前來瞧瞧。”事情遂迎刃而解。但場中的氣氛卻多少有些變味了,韓府夜宴曆來都是隨意調笑、恣意妄為,眾人早就習慣了,此時突然來了兩個陌生人,還是經常能夠親近國主的人,遂不由自主地開始收斂,場麵一下子冷清凝重了起來。一乾人中,尤以朱銑態度最為拘謹。其實從周文矩、顧閎中踏進花廳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猜到了他們的來意——這二人都是江南本地人,疏離韓熙載所交往的圈子,突如其來地光臨聚寶山,原因隻有一個,一定是受人之托,前來查探虛實。日前朝中潘佑、李平一派,徐鉉、張洎一派,雙方正為爭奪宰相的位子鬥得頭破血流,可笑的是,這四人恰好都是昔日聚寶山夜宴的常客,與韓熙載交情匪淺。韓熙載本人雖然罷官去職,但官家依舊時常在光政殿召見他,問以時事,這樣一個重要人物的態度,自然對黨爭中的雙方極為重要。不過既然來的人是周文矩、顧閎中,理所當然是代表徐鉉、張洎這派了。抑或本來就應驗了澄心堂太監中所流傳的官家猜疑韓熙載有貳心的謠言,這二人正是來窺探韓熙載動向的細作。朱銑久曆宦場,飽經世故,這其中的關節利害之處瞬間便已經想得一清二楚,是以自打周、顧進門,便儘量不動聲色地遠離二人。隻是他有一點感到奇怪,為何韓熙載沒有看出這二人來者不善?他這個人雖然豪放不羈,但絕對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對這麼明擺著的事不起疑心?他正暗自思忖,忽聽見李雲如媚聲道:“大家乾嘛都還站著?咱們開始吧。”李家明也笑道:“妹子說得對,美酒佳肴當前,咱們該當好好享樂才對。”他雖在朝中為官,卻不涉及政治,與大小官員沒有利益衝突,向來人緣極好。當下各人應聲就座。韓熙載正要舉杯致辭,周文矩卻突然問道:“怎麼不見秦家娘子?”朱銑一直刻意保持沉默,聽了這話,竟然不由自主地轉向韓熙載,接問道:“是啊,秦家娘子呢?”韓熙載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明顯皺了一下眉頭,他是性情中人,素來不善於作偽。此刻,眾人目光都在他身上,又均知秦蒻蘭在一乾姬妾中地位最高,見他如此反應,不由得暗暗驚詫。朱銑卻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醒悟了過來——周文矩、顧閎中二人確是官家派來的,但卻不是來查探韓熙載的,他二人是宮廷畫師,又與韓熙載並無交往,充作細作的事還輪不到他們,官家親自指派兩位寫生大家以赴宴為名來到聚寶山,定然是讓他們來記繪秦蒻蘭容貌,再將圖像送給北方大宋皇帝,作為美人計的前奏。當然,這一切都必須要悄悄進行,以免惹來清議,夜宴正是最好的時機。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又是焦急,又是憤怒。忽聽得韓熙載問道:“韓老公呢?”陪同周文矩進來的一名侍女答道:“老管家去了前院迎客。”韓熙載微一躊躇,叫道:“丹珠,曼雲,你們去催一下蒻蘭。”丹珠、曼雲應道:“是。”朱銑目送二女出了花廳,再也按捺不住,起身道:“失陪一下。”便裝模作樣地捂著腹部。眾人見狀,均以為他是出去方便。李家明還笑道:“夜宴還沒有開始,朱相公怎麼就先吃壞了肚子?”韓熙載聽了信以為真,叫侍女道:“趕緊去沏一壺蘄州(蘄州:治所蘄春,今湖北蘄春,南唐采造貢茶之所。南京名茶雨花茶即產於聚寶山雨花台,但南唐史料不見記載,當崛起於後來。)春茶來,留給朱相公漱口。”陳致雍忙道:“蘄州茶雖是貢茶,可是性子過寒了,不如泡我上次送給熙載兄的方山露芽(方山露芽:福建名茶,產於今福建福州。),更綿軟溫潤一些。大夥兒也都可以先喝上一杯,暖暖腸子。”李家明笑道:“我倒覺得蘄州茶更好,隻是不知道朱相公更喜歡哪種?”朱銑道:“我喝茶隻為怡情,茶無好壞,皆產於天地之間的精華所在,請隨意。”裝做趕急奔至門口,也不等侍女過來,自己打起珠簾,快步奔出了花廳。外麵月華散采,玉宇澄清,比起花廳內的流光溢彩,自是另一番動人景象。朱銑見丹珠、曼雲二女穿過南麵小橋,徑直去了前院,揣度秦蒻蘭必在住處,有心跟上前去,卻又覺得諸多不便。正彷徨之際,忽聽得廚下那邊有人道:“今晚賓客不多,不必再多添菜。等會宴間小憩時,將那大瓜洗淨,用玉盤盛了,連同玉刀直接送去席上,相公要親自開瓜。”竟然是秦蒻蘭的聲音。朱銑不由得又驚又喜,忙繞過月門,奔將過去。卻見秦蒻蘭正站在廚下門口的紫藤架下,細心向仆人小布和大胖交待著。朱銑叫道:“蒻蘭!”又意識到不該在下人麵前如此親昵地稱呼她,又忙改口道:“娘子!”一聲出口,情緒也跟著高亢了起來。他與秦蒻蘭一道上山,在大門口分彆後還不到一個時辰,卻感覺已經相隔了十天半個月那麼長。秦蒻蘭乍然見到朱銑出現,卻沒有那般激動,隻對小布道:“你們多送去幾壇酒去宴廳。”一旁周壓早就想找機會去看看夜宴,當即道:“我也去幫忙送酒。”秦蒻蘭點了點頭。等到小布幾人離去,這才轉向朱銑,問道:“朱相公怎麼不在花廳飲宴?”朱銑跺腳道:“此刻我哪裡還有心情飲酒!”當即說了周文矩、顧閎中不請自來一事,又說了二人到聚寶山的真正目的。秦蒻蘭的反應卻遠不似在鬆林聽到官家派細作監視韓熙載一事時那般震驚,她僅是微微愣了一下,便陷入了沉思中。她這般心平氣和的態度,大出朱銑的意料。他自認為是了解她的——之前韓熙載派她色誘大宋使者陶穀一事對她改變甚大,雖然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但他知道,於她內心深處對韓熙載並非沒有埋怨,隻不過還未達到恨意的地步,她那樣一個性格溫婉的女子,要她對自己深愛的男人徹底失望,除非是到了無路可退的懸崖邊緣。而韓熙載向國主李煜建議再用昔日越國獻西施給吳王之計,將秦蒻蘭送給好色的大宋皇帝趙匡胤,也許不過是句戲言,秦蒻蘭知曉後亦沒有當真,但此刻宮廷畫師就在眼前,指名道姓地找她秦蒻蘭,可見現今局勢危在旦夕,國主在無計可施的情形下也認真考慮起了美人計。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追根溯源還是韓熙載,若不是他有意侮辱,陶穀不會自殺,北方大宋不會驚聞此事,秦蒻蘭擁有絕世容顏的消息也就不會傳到大宋皇帝趙匡胤的耳中了,當然也就不會有探子回報後、韓熙載提出不如順水推舟、送秦蒻蘭到大宋一事了。朱銑見她雖然沉吟不語,但始終顯出非比尋常的鎮定,不由得又是欽佩又是好奇,問道:“蒻蘭,你有何打算?”秦蒻蘭輕輕歎了口氣,道:“由他去吧。”朱銑本以為在她那十分罕見的堅毅的神情下,已經有了某種決定,哪知道依舊隻是一閃即逝,不禁大感失望,憤然道:“什麼?由他去吧?蒻蘭,難道你真的甘心再次充當韓熙載的工具?”秦蒻蘭對他的怒氣有些驚詫,他一向是個隱忍的人,她也知道其實他氣憤的並不是她的逆來順受,而是經過了這麼大的傷害後,她依舊不肯離開韓熙載,但這一刻,她還是為他的關懷感動了。她的嘴唇嚅動了兩下,方欲開口,花廳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笑語喧嘩聲,她怔了一下,又將已經溜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朱銑卻猛然留意到她身後不遠處有人影正在月光下閃動,似乎有人躲在紫藤架後偷聽,不禁悚然而驚,忙喝問道:“是誰在那裡?”秦蒻蘭也嚇了一跳,驚然回頭,卻見仆人石頭正一手提著一個空酒壇過來,大約是剛從花廳撤下來的,見到秦蒻蘭、朱銑二人,立即垂首站在一邊,甚是恭謹。朱銑雖然多次來到韓府做客,卻並不認識在廚下打雜的石頭,隻審視著他,臉上儘是驚疑之色,生怕他剛才聽到了適才的談話。秦蒻蘭卻長舒一口氣,朝石頭做了個手勢,石頭這才提著酒壇走了。朱銑問道:“他是誰?”秦蒻蘭道:“是府裡的下人。”朱銑壓低了嗓子,緊張地問道:“他……會不會聽到了我們剛才的談話?”秦蒻蘭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地道:“他又聾又啞。”朱銑道:“是個啞巴?”秦蒻蘭點了點頭,又道:“咱們走吧。”朱銑卻不似她那般釋懷,瞪視石頭沒入黑暗中,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心頭不免疑雲更重。正待問明石頭來曆,忽聽得複廊方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似是有人正在奔跑。秦蒻蘭皺眉道:“又出了什麼事?”語氣甚是急躁,渾然不似她一向溫婉嫻靜的作風。朱銑揣度她的心境多少受了適才交談的影響,雖然她竭儘全力不肯表現出來,但總有一種背叛令人心寒,天下間又有哪個女子甘願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當作政治工具呢?尤其像秦蒻蘭這樣的絕色美人,天生就該是被男人疼愛的。此刻,從月光燈影中瞧著她,真似一枝初放的蘭花,身姿窈窕,柔美純淨,於極清中露出極豔來,惹人愛慕憐惜。他情不自覺地心中悸動起來,滿心思地想要去嗬護她,甚至覺得可以為她去死。一邊想著,一邊緊隨著秦蒻蘭改道朝複廊方向而去。剛到石橋邊,丹珠、曼雲二女正領著一男子奔下橋來。丹珠一見到秦蒻蘭便嚷道:“原來娘子在這裡!”秦蒻蘭一怔間,丹珠又指著身後的張士師道:“這位是江寧縣衙的典獄,他適才見到有人翻牆進了前院……”跟在二女後麵的男子正是張士師。他離開韓府時看見秦蒻蘭獨自蹲在永寧泉旁,惆悵滿懷的樣子令他怦然心動,又見到在鎮淮橋遇到過的那個叫“阿曜”的男子藏在竹林中窺探,回憶起阿曜及其母聽到“聚寶山韓府”幾個字時所露出的怨恨之色,擔心他有所企圖,便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留意觀察。那阿曜尚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隻暗中覬覦秦蒻蘭的一舉一動。到後來夜幕降臨時秦蒻蘭起身進了韓府,他亦尾隨到大門附近,閃入西首院牆下的一棵石榴樹後。張士師遠遠瞧見,猜測他許認識秦蒻蘭,或是府中什麼人,但無論如何,如此鬼鬼祟祟地在他人宅邸外徘徊,形跡著實可疑。此時天色已黑,等了好一會兒,見那男子始終沒有動靜,他終於忍耐不住,趕上前欲查問時,才發現那男子已經踩著樹後的青石翻牆進了韓府。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趕去韓府大門,正好遇上老管家韓延,便說了有名年輕男子翻牆入院一事。老管家一聽也並不見如何緊張,以為不過又是想要獵奇韓府夜宴的金陵浪蕩少年。但張士師想到那阿曜窺探秦蒻蘭的神情,又聯想鬆林中朱銑對秦蒻蘭提及的細作一事,感到事情沒那麼老管家想得那麼簡單,隻是他不便明言,便提出由他陪同老管家去搜尋那翻入府中的男子。韓府本來人手不夠,老管家一聽當然求之不得,隻不過侍女們先後陪同賓客去了後院,隻有他一人在大門處,又擔心還有客人要來,不好離開,便讓張士師自行去找,稍後等他迎得最後一位賓客後關了大門再去與張士師會合。又再三叮囑張士師切不可聲張,以免驚動了客人,一旦抓住那少年,趕他出去也就罷了,不必送官。按照律法規定,主人有權將夜間無故入其家者當場格殺,捆送官府則笞四十,老管家認為這些闖入韓府的少年不過是好奇,並無惡意,因而特意先囑咐。張士師當即答應了,直接往後院而去。他料來既然府中一乾人都在湖心小島,那男子也必定要去花廳,不想在複廊中正好遇到了奉命前來找尋秦蒻蘭的丹珠和曼雲,二女不認識張士師,忽在長廊中見到一陌生男子,大為緊張。張士師不得已拿出縣衙腰牌,說明了情由。二女沒甚見識,不像老管家那般鎮定,也顧不得再去找秦蒻蘭,急忙領著張士師往後院趕來,打算趕緊去花廳稟告韓熙載,不想先遇上了秦蒻蘭。秦蒻蘭卻並不認識張士師,聽說了經過後忙叮囑丹珠、曼雲不得聲張,以免驚嚇了宴會客人,然後才問道:“典獄君可看得真切麼?”帶有明顯質疑的語氣,似乎無法相信會有人跟蹤她潛入韓府。張士師心中想道:“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此刻他站離秦蒻蘭僅數步遠,可以聞到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怡人的香味,一時不由得心蕩神馳,渾然忘了身在何處。秦蒻蘭閱人無數,一望便知對方已為自己美色所迷,心中立即起了鄙夷之意,又懷疑張士師不過想利用公差的身份,找個借口進到韓府來閒逛,這種情形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她內心懷疑,表麵倒也不動聲色,隻淡淡道:“我從前院一路過來,並未見到什麼陌生人。天色昏黑,樹草叢生,隻怕典獄君是看錯了。”言語雖然客氣,但神態間自有一股冷冰冰的味道。張士師道:“這個……”他本想說自己絕不會看錯,但又生怕逆了她的意惹她不快,便道:“嗯,也許是看得不大清楚。不過……”秦蒻蘭道:“即是如此,就不有勞典獄君大駕了。”正要叫丹珠送張士師,一直默然站在她身後的朱銑突然叫道:“不對!適才廚下那邊確實有個陌生人影!”原來適才朱銑與秦蒻蘭在紫藤花下交談時,驚覺花架後有條黑影,叫喊出聲後,卻見到啞巴仆人石頭提著酒壇走出來。事後朱銑總覺得不對勁,開始以為是石頭本人可疑,等到遇到張士師說有人翻牆入院後,越想越覺得石頭出現的位置與黑影不完全符合,很可能另外有人藏在那裡偷聽他們談話,而石頭的出現不過是巧合罷了。正好今晚夜宴有人不請自來,另有玄機,若是真出什麼事,譬如有盜賊出現在韓府,說不定能就此轉移眾人注意力,緩解秦蒻蘭的危機。可萬一那盜賊聽到了他和蒻蘭的對話,一旦鬨大了張揚開去,於他豈不是惹禍上身?若是傳到國主耳中,搞不好還要惹來猜忌。更有一層,倘若那人並非盜賊,正是國主派來監視韓熙載的細作,豈不是更加麻煩?他心中反複權衡利弊,難以取舍,到秦蒻蘭預備趕張士師出府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主意,於是出聲支持張士師。秦蒻蘭一時愕然,她並不知曉朱銑真的懷疑可能有外人潛入了府中,不明白他為什麼突出此言,不由得十分納罕,但見他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料到其中必有緣由,又不便當眾詢問究竟,一時決定不下該當如何處置。正在為難之時,花廳那邊傳來“錚錚”兩聲,琵琶樂聲突起。丹珠失聲叫道:“哎呀,這是李家娘子在彈琵琶,夜宴已經開始了!竟然不等秦家娘子……”一語未畢,自覺失言,便即住口,有些忐忑地望著秦蒻蘭。秦蒻蘭絲毫不以為意,忙道:“你們兩個先陪朱相公進去。”丹珠道:“可是……若果真有盜賊進入府中……”秦蒻蘭道:“未必便是盜賊,或許不過是溜進府中想偷瞧夜宴的少年。”曼雲忙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秦蒻蘭道:“這事我自有主張。你們先去吧,千萬不要聲張,以免驚嚇到了客人。”二女都曾經跟隨秦蒻蘭學習樂器,對她很是敬重,當即連聲答應。朱銑道:“那……娘子你……”秦蒻蘭道:“我同典獄君交代一聲,很快就來。”朱銑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跟隨丹珠、曼雲離去。等三人走遠,秦蒻蘭才轉向張士師,柔聲問道:“典獄君預備如何處理?”她天生美貌,平生遇到過無數想方設法以各種手段接近她、與她搭訕的男子,對男人實在有先入為主的不良印象,以為張士師也不過是其中有意無事生非的一員。張士師道:“嗯,這個……”他本是個辦事乾練的縣吏,但美人當前,竟也變得縛手縛腳、笨嘴拙舌,連說話都結結巴巴起來。秦蒻蘭道:“既然朱相公適才在廚下附近見過那陌生男子,想他此刻一定還在湖心島上。這島能有多大?不如由典獄君去搜索庭院及廚下四周,我這就去花廳裡麵看看,稍後再到廚下會合,不知典獄君意下如何?”其實她心目中早已認定那黑影便是石頭,亦無心再繼續應付張士師,隻要他不驚擾了今晚夜宴,打算任憑他去了。張士師點頭道:“甚好。”話音未落,秦蒻蘭已然急遽轉身,仿佛不願意多呆一刻。張士師目送她決然離去,心中多少有些悵然。他在皇親國戚遍布的京師任縣吏,早已經習慣人微言輕的境遇,隻是他生性豁達,從來不看輕自己,因此日子照樣過得快活,但此時卻有一種莫名的委屈——自替老圃送瓜來到韓府,又去而複返,無不是在幫韓府的忙,現下卻似乎並不受主人的歡迎。不過於他內心深處,確實不希望秦蒻蘭受到傷害,因而失落歸失落,即使她再如何冷淡,他還是願意留下來幫助找出那個跟蹤她的神態猙獰的阿曜,何況這也是他職責所在。他其實並不好奇韓府夜宴,但最終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平白的他卷了進來。說到底,他到底還隻是個官職卑微的小吏。此時此刻,他並不知道秦蒻蘭的命運將在今晚這場夜宴上發生決定性的變化,而這場變化更是關聯著南唐未來的生死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