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隱身在另一側的竹林中,正暗中窺測著秦蒻蘭。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麵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種憤怒的生動表情依稀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不懷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好感覺來,正猶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確認那人是誰,昏暗的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夜幕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了大地。聚寶山位於金陵南城外,雖然名字叫山,其實隻是一處高約三十丈、方圓十餘裡的山崗。之所以叫做“聚寶”,是因為山崗上到處是五彩斑瀾的礫石,這些礫石並非普通的石子,而是天然的花瑪瑙。南朝梁武帝時期,江南佛教盛行,高座寺高僧雲光法師經常在聚寶山西邊設壇講經,據說一次說到絕妙之處時,感動了佛祖,天上落花如雨,因而便有人將雲光法師講經的地方稱為“雨花台”,而那些遍布山崗的花瑪瑙也相應被稱為“雨花石”。聚寶山沒有北城外山川草木、雲煙光色的綿軟風景,隻長滿青鬆翠柏,蓊蓊鬱鬱,卻也顯得青澀、樸素、純淨。不僅如此,這裡還是南城外的一處製高點。登上聚寶山北望,金陵滿城錦繡繁華儘收眼底,因而成為江南登高攬勝之佳地。每一處風景,自對應著一種心境。昔日唐代詩人杜牧曾在一個春雨蒙蒙的日子來到聚寶山登高眺望,隻見眼前一派迷離動人的春色,一種開闊和悲壯的氣息蕩漾在心中,當即揮毫寫下了著名的《江南春絕句》:“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此時正值夕陽西下,聚寶山上暮靄微生。霧氣像溪頭浣紗女遺忘的輕紗,不露聲息地飄浮上鬆柏的樹梢枝頭,朦朧了那青翠蒼勁的風姿,景致依稀模糊了起來,頗有杜牧筆下煙雨樓台的感傷味道,隻有深綠色的輪廓愈發顯露山崗的沉穩。將要到達聚寶山之時,張士師迎頭遇上金陵酒肆的夥計述平,正在山腳卸下毛驢身上的褡褳。運酒的大車隻得到聚寶山下,再往上就得單靠畜力了。他一邊將驢套上車,一邊唱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山歌:“八十的公公遊花園,花開花落又一年。山中確有千年樹,世上少有百歲人。”歌詞本是感傷人生有限、生命短暫,他卻唱得歡快活潑,到底還是個十餘歲的少年,根本不識憂愁的滋味。述平一見到張士師,便忙停下手來,驚訝地打量著他手裡的雞公車,叫嚷道:“典獄君!你……你這也是去韓府麼?”似乎全然不能相信他會推著西瓜去韓府做客。張士師便說了代老圃送瓜一事。述平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典獄君可真是個好人,還幫老圃送瓜!周老公總說城北賣瓜的老圃是個再滑頭再小氣不過的人呢!”頓了頓,又問道,“要不要小的趕驢送典獄君一程?”張士師本來也不覺得累,何況抬眼已然可以望見韓府院落,便道:“不必了。多謝。”述平離開酒肆已久,擔心錯過夜更時間,城門關閉,再要進城,可就要等明日一早了,也不再堅持,便道:“那小的先走了。”這時,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待會兒典獄君若是遇見我們少店家,請他明日務必早些回酒肆,要不然周老公又該罵我了。”張士師奇道:“你是說周壓還留在韓府裡麵?”述平道:“韓管家說韓府今晚夜宴賓客比預想的要多,府中人手不夠,叫我們都留下幫忙。小的倒是很想留下,看看這韓府夜宴到底是什麼模樣,可少店家也想留下,總得有人將車送回酒肆去……”言語中竟是深以為憾,可見心裡對這傳說中的韓熙載夜宴是何等向往了。不過他依舊是男孩子心性,情緒變化得極快,當即又展顏笑道:“不過少店家說了,等下次再有機會就讓我留下。典獄君,小的先走了!”於是,他一揚鞭子,趕著驢車走了,口中又哼起了“八十的公公遊花園”的山歌來。張士師心中也有些擔心誤了夜更時間,入不得城,便加快腳步,往山崗上行去。從金陵南門到聚寶山山腳全是官道,寬闊平坦,但到了上山之時,道路立即窄了許多。婉轉穿行於一大片幽密鬆林中,但覺耳邊鬆濤陣陣,如小溪潺潺,又如人語呢喃,頗有情趣。隻是地上鬆針厚積,如毯似氈,又混雜有不少碎石子,獨輪的雞公車行走頗為不易,行程頓時慢了下來。張士師突然想要解手,那雞公車手柄方向有兩根比車身矮一些的支棒,停靠方便,但湊巧此處是個山坡,他擔心車立不住,便將車拖到不遠處一棵大鬆樹叢中,用樹杈彆住手柄,自己蹲在鬆樹後方便。此刻,日頭落儘西山,林間霧氣更重。山風徐徐,拂麵涼爽,夾雜著些許清新的蓮花香氣,沁人肺腑。倦鳥也在這個時候紛紛歸巢,各自收起飛翔的翅膀,棲息到綠蔭深處,雖然有不甘寂寞的“啾啾”鳴叫聲間歇響起,終究還是漸漸趨向平靜。恰在此時,山路那邊有腳步聲傳來,腳下一個重一個輕,似乎是一男一女正要上山。但二人忽然又停了下來,隻聽見有人道:“這裡沒人了,朱相公可以說了。”又柔又媚,赫然是秦蒻蘭的聲音。張士師大吃了一驚,他一直期待能再次見到她,卻不料竟然會在這裡遇到,當此尷尬情形,隻好竭力屏住聲息,避免被人發現了。又聽見一個男子道:“我剛從澄心堂聽到消息,官家派了一個細作到你們聚寶山韓府……”澄心堂是昔日南唐烈祖李昪節度金陵時宴居、讀書、閱覽奏章的地方,自南唐建國,便成為最為核心的中樞重地。後主李煜還曾將一種貴重的歙州墨紙命名為“澄心堂紙”(歙(shè)州,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改名為徽州,治歙縣,今安徽歙縣。自唐代開始為生產文房四寶的重要基地,歙硯、徽墨、汪筆均被推為天下之冠。澄心堂紙也被南唐後主李煜視為珍寶,讚其為“紙中之王”,設局令承禦監製造,供宮中長期使用。澄心堂紙質量極高,但傳世極少。),以表示對這種紙的無上喜愛。說話的男子聲音甚是低厚深沉,似乎是個中年男子。南唐通稱朝中高級文官為“相公”,秦蒻蘭既稱他為“朱相公”,當是朝中大官了。他口中所稱的“官家”,顯是指南唐國主李煜。“官家”取自“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是當時流行的對皇帝的稱呼,雖然南唐自李璟開始就已經去帝號稱“國主”,但那不過是外交公文紙麵上的事,在南唐國境內,國主依舊是皇帝,李氏還是官家。秦蒻蘭分明十分驚訝,提高了聲音反問道:“細作?”那朱相公道:“嗯,是官家專門去監視韓熙載的。”秦蒻蘭驚道:“監視?為什麼?”一副全然不能相信的口氣。張士師聽在耳中,心頭也甚是疑惑,暗想道:“近來城中傳聞紛紛,說韓熙載即將拜相,今日我親耳聽到江寧府尹都這般說,以目前局勢來看,諒來不會有假。可官家為何還要派人監視韓熙載的一舉一動?韓熙載目前賦閒在家,並無任何實權,莫非還是因為他是北人的緣故?嗯,這倒是有可能,今上素來猜忌北人,登基以來已經賜死了好幾位北方籍大臣……”正思忖間,隻聽見那朱相公刻意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道:“最近一直有種謠言,說北邊大宋皇帝有心統一天下,為了探清我江南虛實,專門派人來收買韓熙載,承諾請他到北邊為相……”秦蒻蘭驚道:“不,這不可能。”朱相公道:“無論怎樣,官家對韓熙載已經起了很重的疑心。蒻蘭,你該早做打算,韓熙載根本就不值得你如此辛苦留在他身邊。”聽起來,言語中似乎不但對韓熙載很不以為然,對秦蒻蘭也甚是愛慕迷戀,甚至有些替她不值。他頓了頓,又憤憤不平地道:“你可彆忘記他曾經向官家提議送你去北方,用美人計……”秦蒻蘭卻打斷了他的話頭,追問道:“朱相公可知道細作是誰?”朱相公一時未答,大概對她的決然態度有些許失望,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那秦蒻蘭便不再多問,隻聽見腳步聲窸窸窣窣,大概是繼續朝前走了。那朱相公則愣在當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叫了聲“蒻蘭”,快步追了上去。張士師這才站起身束好衣褲。他沒來由地聽到這樣一場對話,更覺得韓府惘然莫測,決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蘭、朱相公是否走遠,以免二人覺察到適才對話被人聽見,徒生枝節。此時,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張士師一眼便認出他是江南著名書法大家朱銑,在朝中官任中書舍人一職,職掌詔命,又被時人戲稱為紫薇郎(紫薇郎的名稱有個來曆,唐朝開元元年,唐玄宗改中書省為紫微省,取天文紫微垣之義。又因為中書省官署裡種了很多紫薇,所以又稱為紫薇省,成為中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的以花名來命名官署的掌故,紫薇也落了個“官樣花”的彆稱。相應的,在紫薇省為官的官員也都冠上了紫薇的雅號,如稱中書令為紫薇令、中書舍人為紫薇郎。唐代著名詩人白居易曾任中書舍人,有詩道:“絲綸閣下文章靜,鐘鼓樓中刻滿長著。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便是描述了黃昏時在中書省當值的情形。)。紫薇郎稱號風雅,卻是位處中樞、職清地峻,消息決計比一般官員要靈通得多。朱銑又是兩朝老臣,性情穩重,隻是適才他所言太過匪夷所思,也難怪秦蒻蘭都難以置信了。張士師又等了好一會兒,直到二人徹底消失在視線中,這才將車推出上山路。過了這片鬆樹林後,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終於,耳中聽到了叮咚泉水聲,這便是聚寶山上惟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寧泉,其水質清洌,飲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帶頗有盛名。永寧泉的西側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韓府坐落之處。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牆黑瓦,大半掩於綠色的叢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秘,似極了水墨畫。未近大門,已頗見江南園林獨有之特色。牆角外零零落落地堆放粗矮的青色石頭和灰色假山,配以一叢一叢的翠竹,看似參差無章,實則極費心機。大門與門柱的顏色也很特彆,並非豪門大戶的常見的朱紅,而是那種淡淡的紅,悠悠的紅,紅得不耀眼,但韻味綿長。大門兩旁的裝飾,也不是尋常人家常見的石獅、石鼓之類,而是一對昂首展翅的銅鶴,鮮活生動,仿佛立時便要振羽飛去。門廡的簷下早已經懸掛起一對大紅燈籠,雖然天色尚明,裡麵的燈燭早已經點燃,紅彤彤地閃爍著,似乎在不動聲色地昭示著今晚的夜宴。數名彩衣侍女坐在門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鬨,大概是正等候迎接賓客。張士師到達大門時,湊巧韓府老管家韓延正走出來。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著長長的銀色胡須,眉目之間有一種大戶人家管事特有的威嚴,派頭十足,但卻神色憂鬱,似乎有什麼不解之愁。他緊鎖眉頭,嚴肅地向彩衣侍女交待著什麼,侍女們對他的態度卻是不見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來,隻是吃吃笑著,相互打著眼色,也不知道聽沒聽進他的話。這數名侍女其實也是韓熙載姬妾的身份,不過因為韓府近兩年來經濟捉襟見肘,偌大的家底已經耗光,仆人婢女們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寵的姬妾也紛紛離開,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幾個。但半個月前,她們不知從哪裡聽說了韓熙載即將官拜宰相,又厚著臉皮重新回到了韓府。不料韓熙載竟然不顧韓延的強烈反對,照常接納了她們。因為有之前韓延不願意再讓她們進門的經曆,她們對他一直懷有很深的敵意。韓延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了,麵容在蒼茫的暮色中更顯凝重。不過,他對自己被忽視冷落的境遇並沒有特彆感到不快——他素來不動肝火,總是一副溫良恭儉的模樣,數十年未曾忤逆一人,還因而得了個“韓和尚”的外號,何況他多年來早已經習慣了姬妾們的各種冷遇。隻是,於他內心深處,未必有如表麵看起來那般平靜無波。四十年前,他才十餘歲,還是個懵懂少年,卻不顧性命之憂,追隨主人韓熙載從北方逃來江南。當時,他是絕對料不到會發生眼前這種情形的,因為窮途末路中的韓熙載曾經緊握著他的手,哽咽著道:“韓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忘你舍命相隨之恩,天地可鑒,日月可表。”那種發自內心的感激之情,曾經在韓延心中蕩漾溫暖了許多年。然而,時局在變,人也在變,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年那個胸懷大誌的韓熙載會變成今日這個樣子。當初韓熙載與好友李穀在淮水分手時,並不為前途難測而沮喪,而是豪氣乾雲地道:“江南若是用我為宰相,我必將長驅北上,以定中原。到時我再與君痛飲。”李穀則笑著回答道:“中原如果用我為宰相,我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於是兩個偉男子就此立下約定,要各自在南方和北方開創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韓延便是見證人。韓熙載初到江南之時,為了迅速打開局麵,主動投文給江南皇帝,這就是那篇大筆如椽的《行止狀》了,文中極力暢述平生之誌,雖然是毛遂自薦、請求對方能夠接納自己,卻寫得文采斐然,氣勢如虹——“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勁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儘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大有傲視群雄、收天下於囊中之勢。然而,處事謹慎、不喜張揚的江南皇帝卻認為韓熙載是狂妄不羈之徒,雖任以地方官職,卻並不重視,韓熙載在江南始終無所作為。而北方後周世宗卻任用李穀為宰相,並采用其計謀奪取了南唐的淮南之地。若不是後周世宗英年早逝,恐怕果真會應驗李穀所言:“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之前,韓熙載雖不得誌,卻也效仿昔日名士,遊山玩水,快意林泉,其本意是用中國士人傳統的“養望”一招,以退為進。果然,他在江南士林中的名氣越來越大,終於驚動了皇帝,將他從外州召回都城金陵。不料時隔不久,李穀領軍大舉進攻南唐,悉平江北,得南唐十四州、六十縣。南唐皇帝李璟被迫去帝稱號,隻稱“江南國主”,並向後周獻貢品,歲輸貢物十萬,以求息兵。自那以後,韓熙載便像徹底變了一個人,開始了風流放蕩、醉生夢死的生活,由胸懷天下變成了胸懷女子,帷薄不修,沉湎於聲色之中。他蓄養了大批姬妾,朝廷給他的俸祿,全部被姬妾分去。他甚至與門生舒雅一道,穿上破衣,背起竹筐,打扮成乞丐,去向眾姬妾乞討飯食,以為笑樂。每當然,韓延從來沒有怪過他的主人,他隻是不能理解,即使不能像李穀那樣一抒大誌,又何必淪落到這個地步呢。生命之泥土委棄在地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上天的過錯,可明明已經生成了喬木,卻偏要刻意放低身姿去做野草,這實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正當韓延神思之時,張士師已然將雞公車靠在台階下停好,走將過來,問道:“請問這裡是韓熙載韓相公府上麼?”他這話著實問得有些多餘,聚寶山因為是金陵城南城外的惟一製高點,不允許尋常百姓居住。方圓十餘裡的山崗,除了東邊山腳下有所高座寺外,就隻有韓熙載這一處人家,因而金陵人笑言聚寶山聚的其實都是韓熙載私人的寶,江南的美女都聚集在這裡了。隻是對張士師而言,他從來沒有來過韓府,雖然明知不會有錯,但以他審慎的個性,總還是得先問上一句。韓延從記憶深處回過神來,忙迎下台階,客氣地道:“此處正是韓府,我便是韓府管家。閣下是……”他一眼望見一旁的推車,便已經猜到對方是來送西瓜的,隻是看張士師打扮氣質又並非傭仆之流,心頭未免有些疑惑,是以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儘量保持沉靜的姿態,不露痕跡,以免顯得失禮。張士師道:“在下張士師,是代替城北老圃來送西瓜給秦家娘子。”韓延恍然大悟道:“我記起來了,蒻蘭一早出門前交代過了。”秦蒻蘭雖是姬妾身份,名義上卻也是韓延主母,張士師聽他直呼秦蒻蘭的名字,正驚詫間,韓延又問道:“夜更將至,伍君應當還要趕著回城吧?”張士師聽他口氣,似乎秦蒻蘭出門未歸,看來今天是見不到了,隻好順勢點了點頭。韓延便走過一旁,預備從推車上卸下西瓜,好讓張士師儘快下山。張士師心下估摸時間確實很緊,但見管家年紀老邁,門口的侍女們正竊竊私語,沒有絲毫要幫忙的意思,便道:“還是我來幫您推進去吧。”頓了頓,又道,“我有江寧縣衙的腰牌,進城應該不是問題。”若張士師是公事出城,自然可以在夜禁後憑腰牌叫開城門,但今日他推西瓜出南門,守城衛士都瞧見了,自然不便再假公濟私。他有意這樣說,不過是為了讓老管家寬心。韓延聽了卻信以為真,欣喜異常,連聲道謝道:“原來張君在江寧縣衙當差!如此,便有勞張君了。”張士師道:“些須微勞,何足掛齒。”韓延便主動上前,幫手將雞公車抬上台階,再推進府門。張士師平日所見的權貴管事,多是一副狗仗人勢的嘴臉,韓延身為管家,卻如此溫和謙謹、平易近人,倒是讓人驚詫了。惟有那數名侍女見張士師並非晚宴賓客,不過是個送瓜的,也不加理睬,隻一旁調笑。韓延雖感歉疚,卻也隻佯作不見,以免更加難堪。以張士師性情,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他今日偶遇好幾個韓府中人——王屋山、秦蒻蘭、李雲如,雖然個個貌美出眾,卻始終感覺這幾個女子均與常人不同。且所謂的不同並非是指她們各自有出色過人之處,而是她們身上明顯缺少金陵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韶華女子的靈動與活力。也就是說,她們美則美矣,卻缺少生機,讓人覺得壓抑,不似正常人,雖然悅目,卻並不賞心,也許是各自心事太重的緣故吧。此刻見到謙淳有禮的韓延,他不知怎地又生出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來,不由得心想道:“莫非這就是韓府人的特色?如此,他們該終日生活在陰森的氣氛當中了。”古語有雲:“侯門深似海。”張士師本以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壓抑感會隨著深入韓府愈來愈強烈,不料一進大門,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處極妙的庭院風景:東邊花園中種有各種奇花異草,暗香撲鼻;西邊則是一大片太湖石疊成的假山,玲瓏剔透。最為奇特的是,假山中間不知怎的生出了一枝葛藤蘿條來,枝繁葉茂,四下攀援,爬滿了大半個假山,綠意盎然中,頓生深山林壑之感。假山與園圃之間,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道婉轉穿行,小巧精致,頗有曲徑通幽之意。如此景致,與張士師心下預感的陰森氣氛全然不同,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胸中的陰鬱頓時一掃而光。二人穿過庭院,又向西過了一道圓形拱門,局麵頓時豁然開朗,一組亭台樓閣出現在眼前。雖然依舊是白牆黑瓦紅柱的江南建築風貌,飛簷漏窗、雕梁畫棟的細節處卻是頗具匠心。廊榭的額枋上處處畫著花鳥蟲魚的彩畫,線條明朗生動,著色秀麗淡雅,處處透露出此處主人超凡脫俗的品味。然而,韓延卻繼續往前走去,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原來韓府院落甚大,分為前後兩部,適才建築不過是前院而已。前院到後院,中間用一道複廊相連,深得江南園林玲瓏七竅之意。一進複廊,視線頓暗,一股涼意撲麵而來。廊上牆壁飾有華麗的彩燈及精巧的花窗,窗棱猶自散發著淡淡的楠木清香。透過花窗,可以眺望牆壁外東西兩麵的風景——大片的竹林遮天蔽日,嫩綠欲滴。這滿目綠色風景雖然稍顯單一了些,卻甚是養眼,尤其顯得廊道更加曲折,走在其中,無風自涼。雞公車碾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麵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倒給這幽靜深邃的複廊平添了幾分生機。漸往前行,複廊愈發蜿蜒起伏,似是依垣而建。兩旁竹林漸疏,蓮花香氣愈濃。腳下逐聞潺潺聲,雖然微弱,卻分明是水流聲,似乎這一截複廊是建在水麵上。終於到達複廊的儘頭,竟然是一座石拱橋。步上橋頭,眼前一片開闊,這才發現已經不知不覺來到一處湖麵上。湖水清澈似鏡,東首生有一大片白蓮,雪一般的潔淨,近乎冰冷,恍然一顧,竟有寒氣逼人的感覺;西麵則是一池紅蓮,深紅色的花瓣,豔麗之極,令人有窒息之感。石拱橋徑直通向湖心的小島。島上建有一處五開的雙層樓閣,坐北朝南,西麵臨水,這便是韓府的中心地帶——花廳。花廳一樓便是韓府笙歌宴會之處,二樓則是韓熙載本人的書房與住處。花廳連同前麵的院落、涼亭,大約占據了島上小一半的空間。小島餘處則疏植著紫藤、石榴、木樨、垂柳等花木。林木參差,湖光樹影,花氣空濛,煙痕淡沱,儼然人間仙境。湖岸的東、西、北三側,分彆建有數排式樣各異的房宅台榭,便是姬妾們的居所了。如同南岸有連通小島與複廊的石橋外,東、北兩麵也各有小橋與小島相連。惟有西麵湖麵最為寬廣,一道長長的花廊自湖心花廳直接穿出,婉轉穿過湖麵,通到西岸一處臨水平台。看起來,此處以島心花廳最為重要,其次便是西岸台榭了,再次才是東、北兩麵建築。整處後院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樹色水聲,都非塵境,雖一花一草,亦皆入畫。就連張士師這等不識風雅之人也不由得慨歎此宅的自然精妙。隻是偌大一處宅邸,走了這麼久,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不免顯得有些冷清詭異了。甚至連之前鬆林中遇見過的秦蒻蘭、朱銑也不見絲毫蹤影,仿佛已經憑空消失在了這所大宅深處。張士師剛踏上小島,陡然想起先前李雲如被人推下飲虹橋一事,正待向韓延詢問她是否已經安全回到韓府,驀地,從東岸一處亭榭中傳出一陣激昂的琵琶聲。音樂節奏極快,高跌低宕,倏忽多變。張士師不懂音律,卻也能聽出這琵琶聲中傳遞出的強烈敵意和陣陣殺機,大有災難即至的壓迫感。尤其到了後來,音樂聲同音反複,愈來愈緊密,如疾風驟雨般急促,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刀劍搏殺聲交織起伏,聲動天地,聽得人頭皮直發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張士師甚至感覺弦聲每迭起一下,他的眼皮便要跟隨著跳一次。隻是眼前景致寧靜致遠,清幽如斯,突然飄出如此劇烈的琵琶聲,淩厲冰冷之氣呼之欲出,未免有些大煞風景。韓延見張士師呆立當場,望著東岸處發怔,似為琵琶樂聲所驚絕,解釋道:“這是本府李雲如在彈奏琵琶。”張士師心想:“李雲如既已經回府,看來已無大礙。老管家絲毫不提今日她被人推下飲虹橋之事,可見韓府中人尚且不知情。她此時彈奏如此緊張剛勁的樂曲,每個音符都滲透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顯見心中忿恨,看來她還真是為白天被人推下橋一事鬱結難平,隻是為何她不報官,又不告訴韓府中人,這到底是什麼緣故?”一時間,心中疑問甚多,便問道:“這是什麼曲子?為何聽起來如此震撼人心?”韓延道:“這是《十麵埋伏》中描寫楚漢兩軍在九裡山激戰的一段。”張士師點頭道:“原來如此。”二人便在樂曲聲中繼續前行。張士師隻是今日在秦淮河畔見過李雲如一次,對她並無太深印象,於他而言,她緣何被人推下飲虹橋倒比她本人更引人矚目,但現今聽這曲《十麵埋伏》彈奏得有聲有色,音樂流動如注,滿腔怒火儘泄,使人如身臨其境,不由得對她的琵琶技藝十分佩服,暗想道:“難怪金陵人說韓熙載善於在脂粉堆中聚寶,單是那秦蒻蘭之花容月貌、李雲如之琵琶彈奏,便足以傲視江南、技驚四座了。”正思忖間,卻聽見韓延輕輕歎道:“每每她情緒不佳之時,才會彈奏此曲。今晚明明有夜宴,她……”話到這裡便頓住了,言下之意卻是十分明顯:夜宴之時,應該是李雲如心情大好之機。張士師心想:“任誰被從傳說中飲人魂的橋上推下河中,心情都不會好。隻是為何李雲如不願意張揚?”突然心念一動,“莫非她知道誰是凶手,但卻有心庇護?”恰在此時,琵琶旋律倏忽拔高,狂飆了兩聲後,音符陡然停頓,樂聲戛然而止。一時沉默無聲,卻是彆有境界。張士師之母為鄉鄰秀才之女,他幼時跟隨外祖父讀書識字,曾背誦過白居易的《琵琶行》,不由得心想:“難怪古人說‘此時無聲勝有聲’,原來恰似這不即不離之間,令人有一種期待的感覺。”但這種期待始終隻是期待,琵琶聲終究未再次響起。一時間,就連紛擾蕪雜的塵世也陷入了這予人遐思的無窮寂靜中。此刻,韓延已然帶著張士師繞到花廳背後一排矮小的石房前,卻見金陵酒肆的少東家周壓與兩名仆傭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門口,也如同適才張士師一般,往著東岸發愣,如癡如醉,仿佛還未從栩栩傳神的琵琶聲中驚醒過來。惟有一名男仆坐在一棵柳樹下劈柴,神情甚是專注,似乎對外界之事毫不關注。韓延停下腳步,回身歉然道:“這裡便是廚下了。實在抱歉,讓張君多走了這麼遠的路。”又叫那兩名男仆道:“喂,小布!大胖!你們兩個快過來,快些幫忙把西瓜卸下來。”幾人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周壓長吐出一口氣,不無惋惜地問道:“難道就這麼完結了?”臉上猶自有失魂落魄之色,大概也是在期望驟然停止的音樂還有下曲。那叫大胖的男仆笑道:“周老弟,你運氣算不錯了。今日一來,便聽到了李家娘子彈這曲《十麵埋伏》,平常可是聽不到的。”他倒是人如其名,體態極其肥胖,兩隻小眼睛更被滿臉的肥肉擠成了兩道縫。另一男仆小布才十來歲,心直口快地接道:“是啊!不過……大家都說李家娘子隻有心情不好時才會彈這支曲子……”韓延忙喝道:“還胡說八道。”小布吐了下舌頭,不再說話。韓延又為張士師介紹道:“這是小布,是我的遠房親戚,現今也在府裡打雜。這是大胖,是府裡的廚師。他看上去有些傻裡傻氣的,卻能做一手好菜。”韓延又道:“這位是金陵酒肆的周壓,今晚府裡有宴會,廚下人手不夠,我特意請他……”周壓卻識得張士師是酒肆常客,忙搶過來,笑著招呼道:“原來是江寧縣衙的典獄君。”韓延這才知道張士師是江寧縣的典獄,難怪總是一副嚴峻的神情。張士師與眾人點頭招呼,留意到韓延惟獨沒有介紹一旁正劈柴的仆人。而最為奇怪的是,他一直埋頭乾活兒,甚至都沒有抬起頭來看四周一下。韓延察言觀色,似猜到張士師心中疑惑,道:“他叫石頭,是個啞巴,耳朵也不大好使。若要跟他說話,得走到他跟前大聲喊叫才奏效。”張士師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眾人對李雲如的琵琶聲或多或少有所反應,惟獨這男仆置若罔聞,絲毫不動聲色。他見小布和大胖已經將西瓜卸到一旁,便就此作彆。韓延既不便留他幫忙,又不能做主邀請他這等官卑職微的小縣吏參加夜宴,就隻能送客了,當即叫道:“小布,你送典獄君出去,順便將燈全部掌上。”小布應了一聲,自去廚下取了火摺出來。張士師上前扶了雞公車,正要抬腳,卻聽周壓問道:“這是城北老圃的雞公車吧?”張士師道:“正是。”周壓笑道:“我明日要去老圃那裡買瓜,不如由我順道代典獄君送去。”張士師尚在沉吟,周壓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剛好韓管家答應要為我們酒肆裝兩皮袋永寧泉水,我也可以順便用雞公車運水下山。”張士師心想:“這是一舉兩得之事,既方便了他,也方便了我。”便答應了他。周壓連聲道謝,小布自領著張士師出去。離開湖心小島之際,暮色愈濃,四周飄滿了淡藍色的輕煙,有種憂鬱的美,也給這處世外桃源般的宅邸平地增添了幾許詭秘。張士師四下打量,依舊如來時一般不見一個人影,清幽靜謐得令人窒息,終於忍不住問道:“這裡何以如此寂靜寥落?”他本來下句想問,“不是說韓熙載光姬妾就有四十餘人麼?為何總是見不到人?”心覺不妥,便改口道,“是不是韓府本來就人少?”小布忙辯解道:“以前才不是這樣子,那時候熱鬨得很,風光得很,光仆人、女侍就有好幾十號人了。唉,如今是今非昔比了,自從我家相公被罷官免職,人走的走,散的散,隻剩下個空架子了。”張士師聽了一愣,沒有再問。小布卻接著道:“若不是廚下人手不夠,管家又何必勞煩金陵酒肆的人留下幫手呢?”一邊說著,一邊自竹筒中取出火摺,將懸掛在石橋四角的紗燈儘數點燃。雖然燈光在湖麵上顯得渺小幽暗,然則原本剛硬的石橋上卻立時漾出一絲暖意來。恰在此時,一名青年男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正從小島穿過東石橋,緩步朝湖東的亭台走去。張士師身為公門中人,自有一套察人的本事,一望之下,便感到那男子神情很有些不同尋常——他一身灰色長袍,看上去文質彬彬,書生氣十足,理當不是府中下人。而三十來歲的年紀太過年輕,顯然也不是這裡的主人韓熙載了。湖東為李雲如居處,假如這男子是去找她,為何他蒼白的臉上掛滿了憂鬱、腳下的步履又如此徘徊不定?莫非……正當他心念微動之時,小布陡然轉過頭來,亦看見了那青年男子,卻又即刻扭轉了頭,迅速步入了複廊,好像生怕那男子留意到他一般。張士師見此情形,不免疑慮更深,忙跟進了複廊,有心想問清那男子是誰,未及開口,但見小布尷尬地望他一眼,便仰頭去點廊上牆壁的燈了。當此異樣的氣氛,他自是不便再開口詢問了。之後二人再無它話,倒是伴隨二人前行的腳步,彩燈逐盞被點燃,一道長長的橘黃光影輪廓在背後徐徐延展,又自另有一種彆樣的風景。張士師卻絲毫沒有留意到美景,他腦海中反複出現著幾幕情形:被人推下橋的李雲如;殺氣騰騰的琵琶樂曲;石橋上徜徉著的青年男子;小布急欲躲進複廊笨拙的樣子。他總覺得這些片段之間有著某種微妙的聯係,雖然他不知道這種聯係到底是什麼,但總給一種不祥的感覺。心中盤算著,似乎眼前的複廊也沒有來時那般長了。及至儘頭,突然從前麵暗處冒出來一個高大昂然的人影。張士師跟在小布後頭,身在明處,尚看不清那人眉目,卻能辨彆出那是一張棱角嶙峋的臉。也許是映著燈光的緣故,那雙紗帽下的眼眸裡有著一種奇特的淩人光芒,似乎連黑暗都籠罩覆滅不了。即使視線尚不能肯定,但張士師心下已經可以確認,這人一定就是韓熙載,除了他,這裡再無旁人有如此雅致飄逸的氣度。小布已然看清了來人,忙躬身讓在一旁,恭謹地叫道:“韓相公!”既然被稱作“韓相公”,來人必當是主人韓熙載了。這還是張士師頭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近大人物,不敢怠慢,忙隨同小布避讓到一邊。那韓熙載麵色沉鬱,左手反背著身後,右手貼在胸前,不斷捋著自己的髯須,連頭都未側一下,便旁若無人地向前去了。他的步履極穩極慢,每邁出一步,似乎都費儘了心思,襯著沉默的背影,顯得格外沉重。小布肅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顯是對主人極為敬畏,一直等韓熙載走得老遠,連腳步聲也聽不到了,這才長籲一口氣,慢吞吞地將剩下的彩燈點亮。張士師見他手腳突然慢了下來,似乎有些無精打采的樣子,忙就此辭彆,徑直朝前院走去。及近拱門,迎麵遇到了紫薇郎朱銑。他麵色凝重,滿腹心事,突然見到張士師出現時,竟然還嚇了一跳。不過他並不認識張士師,以為對方隻是韓府下人,隨口問道:“你見到府上秦家娘子了麼?”張士師一怔,心想:“秦蒻蘭不是與你一道上山的麼?怎麼反倒問起我來了?”正待澄清自己並非韓府中人,卻聽見有人大叫道:“朱銑兄,你也是剛剛才到麼?”隻見幾名侍女簇擁著三名賓客進來,其中一人大紅長袍,最是紮眼,正是白日跨馬遊街的新科狀元郎粲。另外兩人張士師原也認得——五十餘歲的是太常博士陳致雍。他本是莆田(莆田:今屬福建。)人,在閩國(閩國(909年—945年):五代十國的十國之一,先後定都於長樂(今福建福州)、建州(今福建建甌),共曆六主36年,為南唐所滅。)為太常卿,南唐破閩後,又轉仕南唐。太常博士是掌祭祀、禮樂、選試博士,雖然是個閒職,品級也不高,但陳致雍因精通禮學,“遍讀七經,尤明三禮”,甚得國主寵幸,適才出聲招呼朱銑的也是他了;三十來歲年輕一些的是教坊副使李家明,也是李雲如的親兄長,負責管理在宮廷中演出歌舞、散樂、戲劇的男女藝人。南唐教坊歸屬太常寺管轄,陳致雍正是他的頂頭上司。朱銑忙舍了張士師,回身笑道:“隻比致雍兄早了一腳的工夫。”又招呼道,“狀元公、家明老弟……”李家明忙回禮,郎粲卻隻是微笑著點頭,露出高傲而淡然的神態來。幾人寒暄著進了複廊,絲毫沒有留意到讓在一旁的張士師。走近大門時,張士師又見到了畫院待詔顧閎中和周文矩。在京師下轄縣任縣吏,彆的本事不說,最首要的就是要先認得大大小小的京官的麵孔,對方不認得自己不要緊,起碼關鍵時刻不會辦錯事。張士師雖非趨炎附勢之流,但畢竟在京畿之地當差,迎來送往的多了,少有他不認識的官員。這顧、周二人均是江南著名畫師,以善畫人物享名天下,尤其顧閎中是目識心記的寫生高手。當朝國主李煜工詩詞書畫,對有這方麵才藝的文士素見寵幸,周、顧二人雖隻是宮廷畫師身份,卻得以時常出入宮廷,隨侍國主左右,極得寵幸。周文矩滿臉和善,正與大門迎客的侍女交談著什麼。他是句容人氏,與張士師同鄉裡,二人本是相識,但他正忙於問話,並未留意到走出來的張士師。顧閎中則始終沉靜地站在一旁,默然注視著右首的那隻銅鶴,似為其振翅欲飛的風姿所吸引,當視線被走出門首的張士師意外遮斷時,思緒也被打斷了。他當即記得曾在女道士耿先生的道觀中見過這位江寧縣吏一麵,便朝他點了點頭。張士師微微欠身,算作回禮,也不與周文矩招呼,迅疾離開了韓府,往山下走去。他已經打定主意,今夜既進不了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到城外客棧住一宿,老父親見他不歸,必然猜到是因為夜禁,自不會掛懷。暮色中,他再次回望著韓府,顧閎中和周文矩已經進府,隱約有放浪的笑語聲傳來。他知道夜宴就要開始了,但他並不好奇,甚至有一絲悲哀——正如他父親曾經抱怨的那樣,江南多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王朝,南唐亦是在奢靡的夜宴之風中慢慢被蛀空了,如今宋軍即將大兵壓境,朝中君臣照舊沉湎於酒色,當真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即將進入竹林時,他再次看到了秦蒻蘭——她正蹲在永寧泉水旁,安靜地凝視著石頭縫隙中鑽出的一朵藍色的小花。她的神情充滿了深沉的愛戀與感激,仿佛那不僅僅是一朵獨自綻放的清麗的野花,它所散發出的幽幽生機,正為她尋求撫慰的心靈提供了一處寧靜的歸所。而她的名字,恰好帶有一個“蘭”(“蘭”本為繁體“蘭”“蒻”(ruò)意為蒲草,“蘭”意為蘭花。)字。在一刹那間,張士師突然被一種神秘的力量觸動了,胸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柔情來。在這之前,他隻知道她是一個美人,美得輕浮,美得不著邊際,但在這一刻,他卻看到了她的內斂——微笑中暗藏心事,眉心裡潛伏著憂傷。他甚至在想,也許在她那明月般皎潔的外表下,蘊藏著一顆寒潭般晶瑩而易碎的心。愣了好長時間後,他終於勉強將神思收了回來,下定決心離開。然而正當步進竹林時,他突然看到一名男子隱身在另一側的竹林中,正暗中窺測著秦蒻蘭。朦朦暮色中,那男子的麵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那種憤怒的生動表情依稀在什麼地方見過,似乎不懷好意。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祥感覺來,正猶豫要不要走得近些確認那人是誰時,昏暗的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夜幕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