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觀是一組園林建築。正東門上懸掛著一塊黑色木匾,上麵書寫著“高唐觀”三個紅色大字,字體筆畫勁挺,落筆起筆鋒芒畢露,華藻流麗。台館主體建築有前、中、後三處大殿,均是土木混合結構,依山勢而建,逐次升高,掩映在蒼鬆翠柏之中,自然和諧,幽美恬靜。其中前殿地勢最低,殿堂卻是最深最闊,可以同時容納幾百人宴飲。到了殿外,孟說等人一起脫下鞋子。古代鞋履被視為不潔淨之物,不能登大雅之堂。按照慣例,大臣登堂入殿,要先將鞋履脫在階下,否則就是不敬。一年前,楚威王中風癱瘓,無法行走,趙國人梁艾來到王宮,稱有辦法能醫治楚王。進入大殿時,他有意不脫鞋履,楚威王一望之下,勃然大怒,竟就此站了起來。事後才知道梁艾是以氣激來治癱病,他由此成為楚王的座上賓。前殿台階下有不少隻鞋履。履的形狀基本上是男圓女方,大多是最流行的麻履:麻布的鞋麵上塗著黑漆,鞋口與鞋幫兒處用綿麵,鞋底用麻線編織,從中向外纏繞數十圈,舒適而輕便。也有華貴的絲履,固定鞋子的纓帶是金絲鞋帶,鞋口純邊裝飾著珠玉,華麗之極。楚國君臣均聚集在前殿中,個個跣足(跣(xiǎn):光著腳,不穿鞋襪。古人以跣足為至敬。)而立,神色肅穆。楚威王剛服下醫師梁艾奉上的湯藥,因為憤怒而顯得格外有生氣,精神看起來也好了許多。刺客被衛士粗暴地扯脫鞋襪,光腳帶到殿中跪下。孟說大致稟明了經過。楚威王看也不看南杉奉到案前的弓弩,隻森然問道:“是誰派你來行刺的?你若肯說實話,寡人可以饒你一命。”他雖然年老病重,但畢竟是一國之君,語氣之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刺客隻是垂眼凝視麵前的地麵,恍若未聞。孟說喝道:“大王問你話,還不快快回答!”衛士纏子見他依舊沉默,便上前一腳,將他踢倒在地。令尹昭陽道:“這應該是韓國的弩器,會不會是韓國國君派來的刺客?”大夫景翠卻不同意,道:“韓國弓弩馳名天下,任誰都能一眼認出。如果真是韓國大王派人來行刺,一定不會使用他們本國的兵器,這樣不是太明顯了麼?”司馬屈匄也道:“不錯,是這個道理。而今楚強韓弱,韓國又新敗於秦國,絕不敢輕易招惹楚國,豈會用行刺的手段?”自從吳起變法失敗、七十餘家貴族因箭射王屍被誅殺後,昭、景、屈就一躍成為楚國最有勢力的三大氏族。三氏均出自羋姓王族,如昭陽祖先是楚昭王次子,遂以昭王諡號“昭”為氏,屈匄祖先是楚武王次子,以封地“屈”為氏。如此建族受氏,另立門戶,無非是要確立國君長子和次子的名分,次子另立小宗,以服熊氏大宗。三大家族中,昭氏執掌國政,屈氏掌握兵權,實力大致相當,景氏稍弱。昭陽心道:“難道我沒有想通這一點麼?大王也一定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徑直問刺客背後主使是誰,言下之意分明是懷疑太子。華容夫人正日夜狐媚大王,請求立她的親生兒子公子冉為太子,她眼下被射死,公子冉失去了一大強援,太子的嫌疑自然最大。無論如何,我要竭力洗清太子的嫌疑。”當即咳嗽了一聲,道:“景大夫和屈司馬說的都不錯,理是這個理,但也許這正是韓國人巧計所在,他們知道我們一定會這樣想,所以才有意派刺客用韓國的兵器行刺。”公主江羋痛惜母親慘死,一直伏在楚威王腳邊飲泣,聞言抬起頭來,問道:“令尹如何能肯定刺客想要刺殺的是父王,而不是我娘親?”這話非但有力,而且直接切中了要害——若是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那麼他確實極有可能是韓國或其他敵國國君所派。行刺事件發生後,人人均本能地以為行刺對象是楚王,華容夫人不過是替死鬼,所以宮正孟說的第一反應是派衛士護送諸國質子和魏國使臣惠施下山,實際上是擔心這些人跟刺殺有乾係,要將他們先行軟禁監視起來。但如果刺客的真正目標就是華容夫人本人,那麼背後主使就不大可能是敵國了。問題就在墨者唐姑果的那一撲,到底有沒有真正影響到弩箭的發射方向?孟說也是精乾果決之人,經江羋公主一語提醒,立即招手叫過衛士纏子,命他帶人去追捕唐姑果回來對質。令尹昭陽一時愣在了當場。他本是武將出身,靠多年累積軍功才升為令尹,對政治爭鬥之類不是特彆在行,這也是太子槐一方始終被華容夫人一派壓製的主要原因。他呆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沒有回答公主的話,徑直走到刺客身邊,喝問道:“快說,是誰派你來的?你要刺殺的對象到底是誰?”那刺客始終不發一言。昭陽便使了個眼色,兩名衛士走上前來,用力踢打刺客,想要逼迫他招供。江羋忙叫道:“住手!打死了他,好殺人滅口麼?”昭陽臉色一沉,不悅地道:“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江羋道:“難道令尹君心中不清楚麼?”楚人本就有“俗剽輕,易發怒”的傳統,熊槐在太子位已久,素來驕橫,近年來因在父王麵前失寵才勉強有所收斂,雖然事先得到連襟昭陽的囑咐,儘量保持沉默,但到了這個時候再也克製不住,怒氣衝衝地道:“江妹,我體諒你剛剛失去至親的痛苦,可你也不要欺人太甚。”江羋道:“太子哥哥,我又沒說你什麼,你這麼著急站出來,是有誰踩到你的尾巴了麼?”熊槐登時大窘,憤恨不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南杉是群臣中最先發現刺客的人。他當時站在楚王斜後麵,親眼看見刺客端起弓弩,對準了台座正中。從他站立的角度來看,理所當然地認為刺客的目標是楚威王本人。他本可以立即站出來說明事實,為兩位姊夫解脫困境。但南杉所處的位置,隻能看到弩箭射出後劈空呼嘯而來,並沒有看到刺客何時扣動的弩機。他為人謹小慎微,既然不能肯定唐姑果那一撲是否真的影響了刺客發射弩箭的方向,就不能輕易出麵,以免旁人懷疑他有為姊夫護短的嫌疑,因而隻是沉默著。江羋話中暗示的意味實在太重,如果刺客的目標當真是華容夫人,任誰都會懷疑到是太子槐主使。大殿中一時安靜了下來,大臣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開口接話。楚威王除了開始問過刺客一句話,再也沒有張過嘴,隻是如木雞般孑然地坐在上首,殿中的吵鬨爭執仿佛成了虛無。令人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好大一會兒。莫敖屈平又站了出來,道:“華容夫人遇刺身亡固然不幸,而今最要緊的卻是查明真相,而真相全在這刺客的口供。若蒙大王恩準,將刺客交給臣處置,臣有法子讓他開口招供。”屈平適才在台座上向魏國使臣惠施力陳賢臣為楚國之寶器,語驚四座,令人擊節讚賞。然而訊問刺客不同於應對使臣,他此刻再度挺身而出,稱有法子令桀驁難馴的刺客開口,不免令人大跌眼珠。司馬屈匄是屈平堂兄,他執掌楚國兵權,是朝中重臣,對太子槐和華容夫人一派爭奪儲君之位心如明鏡,暗中揣度這次刺殺事件背景極為複雜,萬一真的像江羋公主所暗示的那樣,牽涉到太子槐等人,可就麻煩大了。他素來愛護幼弟,不願意其卷入是非之中,忙上前奏道:“啟稟大王,刺客既不肯招供,就該按照慣例移交大司敗處嚴刑拷問。”轉頭低聲斥責屈平道:“有這麼多位王公重臣在此,哪裡輪得到你來出頭?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司敗是楚國刑獄司法之官,其官職如同中原各諸侯國之司寇,主管糾察刑獄與司法審訊。中央級司法官稱大司敗,地方級司法官稱司敗或少司敗。大司敗可以隨時誅戮犯法官員,雖令尹、司馬等重臣而不免。昔日楚文王率兵出征,戰敗後班師回國。按照楚國刑律,戰敗之將必須自殺謝罪,大司敗鬻拳雖不敢責令楚文王自殺,卻拒不開城門接納。楚文王無奈,隻得轉而進攻黃國,後來在途中患病死去,始終未能活著回到王都。鬻拳以臣子身份,敢拒國君於城門之外,可見大司敗在楚國地位極高,擁有毋庸置疑的權力。現任大司敗熊華是楚威王的異母弟弟,聞言色變,心中盤算著要如何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辭掉這樁棘手的案子。屈平卻是個倔脾氣,竟不理睬堂兄的警告,朗聲奏道:“啟稟大王,這刺客一日不吐露真相,隻會令我楚國君臣內部互相猜疑,徒令外敵笑話。請陛下給臣十日時間,臣自有辦法讓他交代出背後主使。”屈匄道:“平弟……”一直耷拉著眼皮的楚威王就在這一刻發話了:“準莫敖卿所奏。”屈平躬身道:“多謝大王。臣還需要兩個幫手。”楚威王道:“文武大臣,隨卿挑選。”屈平道:“臣隻要孟宮正和巫女阿碧。”楚威王道:“準。”他似乎也跟大臣們一樣,不願意再繼續留在這沉悶憋屈的大殿中,扶著江羋公主站起身來,怏怏道:“回宮!”楚國君臣一行人就此離開了高唐觀,浩浩蕩蕩地下了山。楚威王乘坐在四人抬著的肩輿上。肩輿的抬杠上裝有機關,可以加裝木杠,下山時,前麵的抬杠要比後麵的高出半人,上山時,後麵的抬杠則比前麵的高,這樣,肩輿上的楚王能夠始終保持最舒適的水平位置。雖然簡單,卻足見構思奇巧,這是昔日能工巧匠公輸般專為國君登山所設計的特殊乘具。公輸般是魯國人,人稱魯班,是公認的“天下之巧士”。他出生在工匠世家,因《山海經?海內經》中有“少嗥生般,般是始為弓矢”之句而取名為“般”。他自小精通各種木工手藝,又善於總結經驗,在實踐中改進了傳統的木作工具,發明了一些生產、生活和作戰器具,如木工工具鋸、刨、鑽,畫線用的墨鬥和曲尺,又如舂米搗麥用的石磨,向墓穴中吊放靈柩的機械等。楚國長期在諸侯國中保持著武器領先的優勢,如陸戰攻城用的雲梯,水戰戰船上用的鉤撓,均是公輸般的發明創造。他的名字也由此成為中國勞動人民勤勞智慧的象征,被工匠們奉為祖師。楚威王坐在肩輿上,始終隻是垂著眼睛,令人琢磨不透其真實心意。緊跟在他身後那具華容夫人乘坐的肩輿卻是空空蕩蕩,頗有人去輿空的味道。今日高唐觀發生了如此大事,太子槐和令尹昭陽均因言辭不當而弄得灰頭土臉,再沒有人敢輕易開口,以免惹禍上身。長長的隊伍中,非但沒有私語,竟連咳嗽也不聞一聲。到半山腰岔道時,矛盾許久的南杉終於還是趕上前來找孟說,不及開口,對方已猜到究竟,問道:“南宮正約了人在紀山相會,對麼?”南杉點點頭,道:“臣本不該在這時候提起這件事,當以公事為先……”他頓了頓,還是說出了理由:“可臣和她有過約定,不見不散,臣若不去踐約,她必定死等到底。”孟說雖未受墨學浸濡,身上卻極有其祖父的墨者遺風,為人忠勇正直,豪邁俠義,當即慨然道:“人無信則不立,南宮正既然事先有約,就該踐諾。你去吧,有我護送大王回宮。若有人問起,我就說派你去辦事了。”南杉道:“是,多謝宮正君體諒,臣去去就回。”日光融融春意酣,桃花飄散亂人心。令紀山名動天下的不僅是爛漫繽紛的桃花以及聲勢浩大的雲夢之會,還有葬在這裡的桃花夫人。桃花夫人姓媯,是春秋時期陳國的公主,後嫁給息國國君息侯為夫人,所以又名息媯。她天生麗質,目如秋水,臉似桃花,姿容絕代。人們讚歎其傾國傾城之貌,稱她為“桃花夫人”。不幸的是,紅顏禍水的詛咒也應驗在桃花夫人身上,息國和蔡國兩個諸侯國均因為她而滅亡。她出嫁息國時路過蔡國,在姊夫蔡侯宮中做客。蔡侯為小姨子的絕世容貌傾倒,難以自持,多有挑逗輕薄之語。息侯聞之大怒,設計報複,慫恿楚國攻打蔡國。楚文王依計出兵,俘虜了蔡侯。蔡侯得知真相後憤憤不平,遂向楚文王稱讚桃花夫人容貌天下無雙。楚文王聽後大為心動,遂以赴宴的名義一舉滅掉息國,俘虜了息侯。桃花夫人聞變,欲投井自殺(此即著名的“千古艱難唯一死”。“不即死”一度成為身處明清易代之際士大夫的熱議話題,其間最見中國士大夫本色,也最見道德的血腥。關於這一點,作者將在後續作品《柳如是》中詳加敘述。),卻被人牽住衣裙,勸道:“夫人不欲存息侯之命乎?何為夫婦俱死?”桃花夫人黯然無語,遂被帶到楚國,入宮成為楚文王的夫人,還生下了兩個兒子。但她一直悶悶不樂,始終不肯開口說話,此即後世詩人所吟誦的“細腰宮裡露桃新,脈脈無言度幾春”。楚文王追問緣故,桃花夫人回答道:“我身為女子,卻嫁了兩任丈夫,既然不能赴死,還有什麼話可說?”楚文王知道她是感傷息國滅亡,為了取悅美人,乾脆興兵攻打蔡國,蔡侯再次被俘,最終客死楚國。但桃花夫人並未展顏而笑,最終鬱鬱身亡。傳說她死的時候正值桃花凋零,又湊巧葬在紀山,所以楚地民間尊她為桃花神。後世還有人建有桃花夫人廟(漢陽(今湖北武漢)龜山北麓、月湖岸邊,舊有一祠一洞,祠名桃花夫人祠,又稱桃花夫人廟,洞名桃花洞。每逢春季桃花盛開,桃花廟掩映在姹紫嫣紅中,景色宜人,乃武漢民間遊春踏青和舉行廟會的名勝之地。《續輯漢陽縣誌》記載:“桃花洞在大彆山下,有桃花夫人祠。”《續漢口叢談》中記載:“桃花廟即桃花夫人廟也。此廟在宋以前便有雲,且繪壁仙女,其廟俏麗可見。”明清之際以“古洞仙蹤”列入“月湖八景”之一。),時時祭祀。桃花也解愁,點點飄紅玉,從此,明媚嬌豔的桃花又被賦予了貞烈多情的意象。南杉有意落到最後,悄悄離開了隊伍,翻過幾座山巒,徑直趕來紀山西麵的桃花夫人墓。這裡雖然是處名勝古跡,卻因為距離高唐觀太遠,加上山勢陡峭,少有情人會來這裡野合幽會。南杉還不到二十歲,除了王宮副宮正的身份外,還是太子槐的內弟。他本人出身於巫卜世家,楚國巫覡雖受尊敬,但並不是貴族,實際地位並不高,還是有名無氏的那一類賤民。南家能夠顯赫起來,全靠南杉長姊南娟,她嫁給了位高權重的令尹昭陽為侍妾,因善於奉迎而得寵,後又生下兒子昭魚,遂被昭陽扶正為夫人。因為這一層關係,太子槐又娶了南娟的妹妹南媚為夫人。南杉能夠入王宮擔任要害之職,自然也是因為裙帶關係。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槐是有意將小舅子安插到副宮正的位置,不然完全可以為他在朝中謀個清閒的高官職位,不必做日日宿衛王宮的苦差事。但南杉為人實在不錯,少年老成,行事謹慎,寡言少語,從不多事,甚至與華容夫人那一派也相處得很好。一路儘是茂密的桃花林,春慵嬌紅,香氣馥鬱。桃樹有高有矮,南杉時不時地得貓著腰從樹枝下穿過,身上沾染了不少花瓣。出人意料的是,當他費了許多工夫來到桃花夫人墓前時,並沒有看到情人媭羋的影子,隻有三名男子悄然肅立在墳塋前——為首的老年男子四五十歲年紀,一身錦衣長袍,衣飾華麗。另外兩人均是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穿著相同的玄衣勁裝,腰間配著長劍,似是那老者的隨從。南杉料到那老者是來吊唁桃花夫人的遊客,一時頓住腳步,躲在林中,不敢過去打擾。隻聽得那老者喃喃道:“一晃居然已經十五年啦。息夫人,你我同為陳人,你雖葬在異國他鄉,總算還有子孫後代祭祀,可田某的親人都在齊國。”言畢重重歎息了幾聲。南杉隻能瞧見那老年男子的背影,看不清麵容,聽他自認陳國人,又提及家眷在齊國,這才恍然大悟,心道:“這老者一定是田忌。”陳國是春秋時期的諸侯國,國君是帝舜後裔,媯姓田氏,雖早已亡國,但陳國後裔卻先後主宰了東方兩大強國——陳國公主桃花夫人與楚文王所生的兒子熊惲當上了國君,即楚成王,之後的楚王代代都是桃花夫人的後人;陳國公子田完流亡齊國後受到齊桓公的賞識,任工正一職,逐漸掌握齊國大權。到田完十世孫田和時,田氏廢齊康公,自立為國君,仍以“齊”為國號,史稱“田齊”,取代了薑姓齊國。田忌即是田齊貴族,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就是派人從魏國救出軍事韜略出眾的孫臏,收為門客。一次與齊威王賽馬時,孫臏向田忌獻計:以下馬對上馬,以上馬對中馬,以中馬對下馬,即為著名的田忌賽馬法,結果馬力不及齊威王的田忌反而大勝,孫臏由此成名,搖身變為齊王的座上賓。之後田忌為主帥,孫臏為軍師,二人聯手先後兩次大敗魏軍,迫使魏國大將龐涓自殺,魏國從此一蹶不振,不得不依附於齊國。但為齊國立下蓋世奇功的功臣並沒有好的結果,田忌被齊相國鄒忌陷害,不得不逃亡楚國,孫臏則辭官隱居,迄今已經十五年。田忌到楚國後很受楚王禮遇,在江南一帶有大片封地,稱為“江南君”,時而也會來郢都覲見楚王,南杉在王宮中見過他幾次,所以認得他的容貌身形。恰好那老者回過身來,果然是田忌。忽聽見田忌揚聲叫道:“足下也是來拜祭桃花夫人的麼?何不現身相見?”南杉以為形跡已露,正要出來拜見,卻見另一邊的樹林中走出來幾名男子,為首的正是不久前在高唐觀廣場見過的趙國商人主富。田忌問道:“足下是哪國公子?”他雖不認得主富,但見對方氣度不凡,推測其必是貴族身份。主富笑道:“我隻是名商人,姓主名富。”他身後閃出一名青衣隨從,上前拜道:“君上不認得下臣了麼?昔日君上圍魏救趙,對趙國有大恩,敝國國君為感謝君上,曾派臣送過一批兵器給君上。”田忌立即記了起來,道:“啊,我記得你,你是趙國鐵匠卓然。”卓然笑道:“君上好記性,小人正是卓然。”趙國民間有卓、郭兩大著名冶煉世家(趙國滅亡後,這兩大世家均被秦軍強行遷往蜀中(當時被認為是偏遠貧瘠地區)居住,結果卓氏反而利用蜀中豐富的礦產再度成為巨富,西漢著名才女卓文君即是其後人。),專門經營鐵礦大手工業,用鐵致富,煉出的兵器鋒銳程度勝過官窯,趙王便乾脆命這兩大世家專門為趙國軍隊鍛造兵器。田忌知道卓家在趙國實際有半官方的性質,見卓然對那主富極是恭敬,心中揣度他必不是什麼真正的商人,這些人來找自己,也絕不是敘舊那麼簡單。他人在楚國,雖不參與朝政,但畢竟已食楚地的俸祿十五年,再與其他諸侯國的人來往,必然會引來猜忌,說不定還會有殺身之禍,當即正色道:“田某今日是特意來拜祭桃花夫人,所以不談國政,不談舊事。幾位想必也是第一次來楚國,既然剛好遇到雲夢之會這樣的盛典,何不入鄉隨俗,找幾位漂亮女子,好好樂上一樂?”他既預先將話封死,對方也不好再說。主富笑道:“君上說的極是。我們正有心體驗一下這雲夢之會的樂趣,這就告辭了。”田忌道:“再會。”主富遂拱手告辭,由原路離去。田忌轉過身來,叫道:“你還不出來麼?”南杉這才知道原來田忌最早叫的其實是自己,隻得出來拜見。田忌道:“原來是南宮正。”上下審視著南杉,露出了狐疑之色。他雖是落難楚國,卻一直是眾諸侯國爭相禮遇的對象,一是因為他本人是田氏貴族,在齊國仍有相當的影響力;二來他曾有兩次大敗魏國的輝煌戰績,威震天下,不少諸99lib?侯國都希望能請到他和奇人孫臏掛帥任將,為本國效力。這樣引人矚目的人物,自然也是楚國太子槐和華容夫人各自爭取的對象。正因為田忌一向很清楚楚國內部的王位之爭,是以當看到太子內弟南杉一身公服出現時,難免會聯想到他處。當他隨即看到急忙穿林而來的媭羋時,這才明白過來,暗叫一聲慚愧,忙道:“原來南宮正與人有約。老夫還有點私事,這就告辭了。”南杉道:“是,君上請自便。”媭羋出自屈氏貴族,是莫敖屈平之姊,也認得田忌,忙行禮避到一邊,等田忌一行走遠,這才歉然道:“半路遇到點事耽誤了,我來遲了。你等了很久吧?”戰國時的女子服裝是不分衣和裳的,以此象征婦女的德尚專一。媭羋穿著一身粉色的長裙,腰係彩帶,衣領、袖子、圍腰等處均繡有精致的花紋圖案,發髻、肩頭染有點點桃紅,當真是人麵桃花,交相映襯。南杉忙道:“沒有,我也剛剛才到。”見媭羋呼吸急促,鼻梁上滲出密密的汗珠,額頭秀發已為香汗浸濕,顯然是怕他久等,一路匆匆跑來,很是感動,忙上前牽起她的手。忽見她右手虎口上有一道血口子,不由得吃了一驚,道:“你受傷了!”媭羋笑道:“一點小傷,不礙事。”隨手取下衣袖上的兩瓣桃花,嚼碎了塗到傷口上。南杉道:“這是刀傷,不是樹枝的劃傷,可不是小傷。到底出了什麼事?”媭羋歎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經不住南杉一再追問,隻得說了經過。原來今日是楚國一年一度的雲夢之會,上至貴族大臣,下到黎民百姓,無不傾城而出,儘興狂歡,但也有一些不法之徒伺機滋事。一名隨姓老嫗提著包袱出城探親時,被一個名叫莫陵的年輕男子搶去了包袱。那包袱中有老嫗的祖傳之寶,她無力追趕,隻能呼天叫地,高喊捉賊。旁邊正好走過來一名年輕人甘茂,看見老太太坐地號啕大哭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遂根據老嫗所指的方向,飛奔趕去追趕強盜。這甘茂身強體壯,健步如飛,不一會兒就追上了莫陵。二人互相爭奪包袱,扭打在一起,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莫陵見難以逃脫,靈機一動,反咬一口,大罵甘茂是搶奪包袱的強盜,稱他自己是見義勇為,是追上來抓捕甘茂的。兩人互相指斥對方是強盜,旗鼓相當。圍觀者也不知道該相信誰的話,遂將二人一齊扭送到太伯(太伯:衛戍楚王都的官職。)屈蓋處。老嫗跌跌撞撞地趕到後,屈蓋問是誰搶了她的東西。老嫗卻是老眼昏花,隻知道一個是強盜,一個是幫她的好人,卻分不清哪個是哪個。沒有受害者的指認,兩名當事人又各執一詞,屈蓋也不知道該如何斷處。正好媭羋出城赴南杉之約,見堂兄屈蓋為難,便上前指點。屈蓋遂命士卒將甘茂和莫陵帶到城中板橋處,令二人同時朝南城門奔跑,誰先跑出城門,就不是強盜。圍觀者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審盜的,議論紛紛,等著看一場好戲。結果,甘茂先跑出城門。屈蓋遂命將落後的莫陵逮捕。莫陵猶自不服氣,道:“聽說昔日魏國李悝隻用射箭來決斷訴訟案的曲直(魏文侯(前446年—前396年在位)時,任用李悝主持魏國變法。李悝曾做過魏國上地郡守。上地郡西與秦國相鄰,是魏國邊防要地,軍事衝突不斷。為了使上地郡軍民提高軍事技術,李悝下令以射箭來決斷訴訟案的曲直,“中之者勝,不中者負”,意思是兩方打官司,不以是非曲直斷案,而是直接判射術高明的一方勝。結果人們都爭相練習射技,日夜不停,魏人因此而射技精良,在與秦軍的作戰中大占上風。),結果造成魏國無數冤案,有射藝者橫行不法。難道楚國也要如此麼?”媭羋見莫陵談吐頗為不俗,不似普通盜賊,便上前道:“你不要不服氣。道理很簡單,強盜搶了包袱後,自然要拚儘全力逃走。而見義勇為的捉盜人在後麵追,他起步晚許多,但還是追上了強盜,說明他跑步的速度比強盜快。所以,誰是強盜,誰是捉盜人,隻要讓他們比賽跑步,就能真相大白。”周圍人這才明白究竟,無不稱讚媭羋聰慧過人。各諸侯國雖然律法不一,但有一條相同,那就是對盜賊處刑極重。李悝在魏國主政變法時撰寫《法經》,以王者之政莫急於盜賊,所以律法以《盜賊》開篇:“殺人者誅,籍其家,及其妻氏;殺二人,及其母氏。大盜戍為守卒,重則誅。窺宮者臏,拾遺者刖,稱為盜心。”後來商鞅和吳起分彆在秦國和楚國主持變法,均沿用了《法經》的重刑思想。那盜賊莫陵本可以靠反誣甘茂輕易脫罪,卻不料平地裡冒出來一個媭羋來,即將麵臨被判死刑的命運,不免很有些惱羞成怒,驀然掙脫士卒的掌握,從褲腿處摸出一柄匕首,向媭羋紮來。屈蓋急忙搶上前托住他手臂,卻還是略略遲了一些,媭羋的手掌被匕首劃傷。南杉聽了經過,不由得歎道:“你們姊弟二人聰明絕頂,天生都有發奸擿伏的智慧。”他不過隨口一說,媭羋卻從中聽出了奧妙,問道:“平弟又攬什麼事了麼?”南杉道:“適才高唐觀出了大事,華容夫人遇刺身亡。”媭羋驚道:“華容夫人遇刺?”南杉忙道:“這內中情形複雜,刺客最初想要射殺的並不一定就是華容夫人。”當即說了刺客射出弩箭時為墨者唐姑果所撲倒一事。媭羋道:“那麼刺客自己招供了麼?”南杉道:“沒有。”頓了頓,才道,“眼下刺客歸令弟屈莫敖看管。他主動向大王請命,稱有辦法能令刺客招供。”媭羋臉色頓時凝重起來,忖道:“平弟雖然機智聰明,卻是單純率直,他不知道這件案子的嚴重性。”凝思了一會兒,再無與情人幽會的心思,道:“我們得趕緊回城,好助他一臂之力。”南杉本已從懷中取出為結言定情準備的香草,見媭羋已決然轉過身去,隻得重新收了起來。雖然緊隨她走出幾步,還是為難地叫道:“阿媭,我希望你能理解,這件案子,怕是我不便參與,也不能幫你。”媭羋回過頭來,眼睛晶晶發亮,問道:“莫非你也懷疑太子參與其中了麼?”南杉“啊”了一聲,忙解釋道:“我絕對沒有懷疑太子。華容夫人遇刺時,我人就在當場,親眼看見太子臉上驚訝無比的表情,可見他對此事全然不知情。”媭羋道:“那麼你就更應該找出真相,為你的太子姊夫洗清嫌疑。”道理聽起來是這個道理,然而南杉隻是沉默不應。媭羋又道:“你放心,我信得過你,無論太子有沒有參與其事,我都信得過你。”這話聽起來前後矛盾,又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南杉卻完全領會了媭羋的意思,胸口莫名地潮熱了起來。媭羋又仔細問了行刺時的情形,沉吟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道:“你斷定太子對行刺一事並不知情,是因為當華容夫人遇刺時,你看到了太子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那麼,有沒有可能刺客要刺的本來就是他人,不過誤殺了華容夫人,所以太子才如此意外?”她口中所稱的雖然是“他人”,但言下之意無非是指楚威王,又暗指太子槐就是幕後主使。楚國采用公子執政製度,“內姓選於親,外姓選於舊”,即國君任用公子或親信弟弟擔任重要大臣,譬如百官之首令尹都由楚王親族出任,非王族擔任令尹的隻有楚文王時的申國人彭仲爽及楚悼王時的衛國人吳起兩人而已。如此一來,朝政大權儘在公子們的掌握之中,沒有其他世家大族能與其抗衡,雖然王室勢力得到鞏固,然而一旦掌握大權的公子有野心,後果也不堪設想。楚國王室曆史上曾經發生過不少公子弑君奪取王位的事件,但多為叔弑侄、弟弑兄,從未發生過子弑父之事,畢竟這是大大地違背天理人倫,一旦敗露,將受到天下人的聲討。南杉先是嚇了一跳,然而他深知媭羋秉性,她雖是女子,卻是外柔內剛,智慧更是在許多男子之上,絕不會無端說出這番話來,她一定有她的理由。他本人也是心思縝密之人,是以特意細細回憶當時局麵及後來太子槐在高唐觀大殿中的種種表現,終於還是點了點頭,道:“有這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