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衣刺客早已被衛士擒住,牢牢捆縛在一邊。孟說走到他麵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誰派你來行刺的?這裡可還有你的同黨?”刺客約摸二十餘歲年紀,神色甚是沮喪,大約為未能射死真正的目標楚威王而懊惱,聽到孟說出聲盤問,立即露出鄙夷之色來,冷冷看了他一眼,轉過頭去,不予理睬。衛士纏子是個赳赳武夫,脾氣耿直急躁,見刺客強硬,不肯回答宮正的問話,當即揚起手來,左右開弓,狠狠扇了他十幾個巴掌。那刺客鼻孔、嘴角流出了血,臉頰青紫,腫得老高,卻仍然不肯屈服。一名衛士奉上刺客所用的兵器,稟道:“宮正君,這刺客用的是韓國的弓弩,說不定他是韓國派來的刺客。”之前秦國出兵攻打韓國,韓國本欲獻城與秦國講和,然後兩國聯袂攻打楚國。楚威王用令尹昭陽之計,假意援救韓國,令韓國與秦國絕交,之後又拒不發兵,結果韓軍大敗,被迫臣服於秦國,韓國太子韓倉也到秦國做了人質。韓宣惠王深恨楚國背信棄義,因此而派出刺客行刺楚威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廣場上尚滯留了不少民眾,好奇地圍過來看熱鬨,聞言紛紛指斥韓國國君手段卑鄙低劣。卻有一人嗤笑出聲,道:“這韓國人是不是也太笨了,派人行刺還要帶上自家的兵刃,好讓人知道刺客的來曆身份麼?”說話的是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身材魁梧,一張四方臉,濃眉大眼,高鼻厚唇,麵黑有光。孟說扈從楚王多年,自有一番閱人之能,見這男子意態飄逸,有氣雄萬夫之相,立即生了警惕之心,走過去問道:“足下是誰?聽你口音,應該不是楚國人。”那男子一點也不慌亂,悠然答道:“我是趙國人,姓主名富,是個商人。”孟說雖然半信半疑,但眼下要辦的事極多,一時不及細細盤問那主富,命人先將刺客押下。撲倒刺客的褐衣男子也被衛士扣留在一旁。孟說走到他麵前,見他神態安詳,穿著一身極粗糙簡陋的褐麻衣褲,腳穿草鞋,不由得一愣,問道:“你是墨者?”那中年男子點點頭,道:“在下墨者唐姑果。”隨即朝孟說躬身行禮,道:“腹巨子命我代問宮正君安好。”墨學跟儒學一樣,是當世顯學(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儒、墨同遭焚書之禍,驟然衰落。不同的是,漢代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一躍而為官方哲學,統治中華民族兩千餘年。而墨學則在漢初由衰而亡,成為“絕學”。),風行天下。它反對儒家的“愛有差等”,提倡兼愛、非攻,主張以兼易彆,使天下兼相愛,竭力反對戰爭,認為攻伐是天下之巨害,理想是“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墨者奔走於烽火中,抑強扶弱,雖枯槁不舍,由於富有犧牲精神,最講究信義承諾,在人們心目中有良好的形象,深受尊敬。墨家在各國均有不小的勢力,其首領稱為“巨子”,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腹巨子即是指現任巨子腹。孟說本人雖不是墨者,卻是墨家第三任巨子孟勝的孫子。當年孟勝與楚國貴族公子豫友善,公子豫被楚悼王封於陽城,又號陽城君(陽城:今河南登封東南。封君是指國君把縣或邑賞賜給有功的文武功臣或王室親貴,受封者即以受封地名稱為“某君”或“某侯”(也有不以地名而另為名號者),如商鞅封於商,稱為“商君”。封君在封邑內隻收租稅,沒有行政司法權。)。楚國一向不歡迎墨者,大力排斥墨學,僅僅是因為墨家第一任巨子墨翟曾與公輸般論戰,阻止楚國攻打宋國。但陽城君卻極欣賞墨家道義,接墨家巨子孟勝和弟子到陽城居住,待若上賓。當時楚悼王任用衛國人吳起為令尹,進行變法改革,雖有富國強兵的功效,卻大大損害了貴族們的利益。陽城君銜恨吳起入骨,等到楚悼王一死,便借回郢都吊唁之機,聯絡楚國貴族,預備殺死吳起。吳起進宮治喪時,受到陽城君等人的圍攻,情急之下,躲到楚悼王的屍首邊。貴族們一擁而上,射殺了吳起,並將他車裂肢解。但在圍殺過程中,也有許多貴族的箭射中了楚悼王的屍體。按照楚國法律:“麗兵於王屍者,儘加重罪,逮三族。”楚肅王即位後,遵照律法誅殺了所有射王屍者,罪及其三族,因此而被夷宗的貴族多達七十餘家。陽城君雖僥幸逃脫,但由於封地陽城被楚肅王收回,隻能走上流亡之路,從此下落不明。陽城君離開陽城時,授予孟勝符節,任用其鎮守封邑。麵對趕來陽城接收的大軍,孟勝沒有率領墨家弟子們逃走,遠離楚國的是非紛爭,而是選擇了舍生取義。他告訴弟子們說:“我們與陽城君有約,答應為陽城君守國,而今陽城君已逃,封國被收,憑我們的力量又不能改變現狀。隻能以死殉義。如果不死,那麼從今以後,人們尋求嚴師一定不找墨者,尋求賢友一定不找墨者,尋求良臣一定不找墨者。換句話說,不死就是不義。”由此上演了中國曆史上最悲壯的一幕:包括巨子孟勝在內的一百八十三名駐守陽城的墨者均舉刀自刎而死。孟勝死難之時,其子孟卯尚在繈褓之中,躲過一劫,在楚國民間長大,雖然後來為墨家巨子田襄子尋訪到,他卻不願意再成為墨家的一員,而是加入了楚軍,因作戰勇猛積功升為將軍。他的兒子孟說成人後更是武藝高強,順利當上了王宮的宮正,成為楚王最倚重的衛士統領。據說他力大無窮,一人即能舉起高唐觀前的雲紋酒禁,所以又有“楚國第一勇士”之稱。孟勝蹈義赴死的壯舉雖為天下人稱讚,但因為某種原因,卻是孟卯父子不願意多提的一段往事。尤其孟說見唐姑果目光意味深長,似是有意提及自己是墨家巨子的後人,弦外有音,心中多少有些警覺起來,當即道:“孟某有公務在身,職責所在,有得罪之處,還請先生原諒。”沉下臉來,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問道:“先生如何會湊巧在此處出現?莫非你也對雲夢之會有興趣?”唐姑果淡然道:“不是,我隻是來找人,適才看到刺客行刺也隻是湊巧。”輕歎了一聲,道:“可惜還是發現得晚了,不然國君夫人也不會死。”孟說心道:“自從楚國排斥墨家,墨者中心從楚國遷往秦國,當今巨子腹更是秦惠王的座上賓。傳說墨家大不同於往日,已被秦國控製。墨者個個都是有為之身,唐姑果不會平白無故地出現在紀山。但無論如何,總算是他及時撲倒了刺客,救了大王一命。”他也是個慷慨豪邁之人,當即謝道,“多謝先生出手相救。”正要開口詢問唐姑果所尋找的人是誰,一名衛士匆匆地奔過來稟道:“大王命宮正君帶刺客進去問話。”唐姑果忙道:“宮正君先忙公事,我可能要在郢都滯留一段時間,希望還有見麵的機會。”孟說道:“好。”命人放唐姑果下山,自己和副宮正南杉一起押著刺客進來高唐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