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川市公安局小會議室裡煙霧騰騰,案情通報會已經開了六個小時,從張局到安圖生,以及城區各轄區派出所所長,每個人都作了詳細而具體的報告,然而鬱局臉上仍是鐵板一塊,連“辛苦大家”、“任重而道遠”這些官樣文章都吝於出口,皺著眉頭大口大口地抽煙。“青藤會團夥犯罪案件情節嚴重、性質惡劣,造成的影響極壞,相關涉案人員流竄入我市後,又產生了新的問題,使案件更加錯綜複雜,給偵查工作帶來很大難度……”張局見鬱局遲遲不表態,隻得把球踢給他,“剛才同誌們已就前段時間工作做了階段性小結,下麵請鬱局作重要指示。”掌聲稀稀落落,也難怪,十多個小時不吃飯儘喝茶,又不敢亂動,誰吃得消?大家隻希望他少說幾句,早早結束後回去填飽肚子。誰知鬱局第一句話就給所有人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他沉著臉將香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裡,擲地有聲地說:“聽了同誌們的發言,我個人認為,所有人員在偵查此案的過程中都存在嚴重問題!”包括張局在內所有人均一驚,原來昏昏欲睡的也打個激靈清醒過來。“從領導到廣大刑警,主觀上有畏難情緒,認為有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有特種部隊教官,人家本領大得不得了,飛簷走壁,百步穿楊,所以思想上不敢碰,不想碰,缺乏打硬仗的決心和鬥誌!再說客觀,客觀上也有消極情緒,主要是針對鄭陽,有人說他是派出所所長,怎麼可能成為殺人犯?我倒想反問一句,鄭陽憑什麼不可以是殺人犯?壞人能變成好人,好人也能變成壞人,事物都在運動發展嘛,彆說一個小小的派出所所長,哪怕做更高的官,隻要出現違法亂紀的行為就必須受到製裁!”會議室裡鴉雀無聲。“各位好好回想一下,自從格蕾絲帶了滕自蛟失蹤後,我們打贏了哪一場仗?沒有,完全沒有,每次都乾的是打掃戰場的活兒,連對手的影子都看不到!”鬱局說到這裡猛一拍桌子,“四五條漢子竟然看不住一個鄭陽,是麻痹大意還是故意放水?這種作風還談什麼維護地方治安?我建議安隊長對上述人員隔離審查,把事情查清楚!另外昨天夜裡城東磚窯一帶的殺人案,儘抓死人,活人都哪裡去了?難道騰雲駕霧一個筋鬥翻了十萬八千裡?我從城東回城的路上,沿途除了一個流動檢查站以外就看不到卡哨,看不到110巡邏車,這樣搞法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麼抓?到哪兒抓?”昨晚抓捕行動是張局一手負責的,說到這個程度,就差指著鼻子罵了,張局乾咳一聲道:“明天上午安隊、黃隊辛苦一下,召集專案小組開會,研究部署下一階段……”“工作不能過夜!”鬱局毫不客氣地說,“散會後立刻把相關人員叫過來,有什麼困難請各位克服,確保今夜拿出方案和措施……大家吃了沒有?”簡直廢話,六個小時沒挪窩,哪有時間吃東西?鬱局道:“辛苦一下,買點方便麵湊合湊合,然後挑燈夜戰,天亮前必須根據新方案把人員部署到位,我要求,三天之內案情要有明顯進展!散會!”參會人員低低應了一聲,三三兩兩走出會議室。見有人給自己使眼色,黃永泉舍近求遠磨蹭過去,聽到那人低聲說:“一小時後去你宿舍。”黃永泉忙不迭點頭,混在人群裡離開。坐到食堂裡和其他中層乾部邊埋怨邊狼吞虎咽吃了兩碗方便麵,剛點起香煙,安圖生又把刑警隊主要骨乾召集起來開會,緊急商討在全市範圍實行拉網式搜捕的方案。沒有鬱局和張局在場,氣氛活躍起來,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想點子,討論得非常熱烈。黃永泉照著筆記本把事先擬好的幾個要點讀了一遍,然後摸摸腹部,低聲告訴旁邊的人,肚子有點不舒服,去趟廁所。走廊間空無一人,他急速跑到二樓,穿過長長的通道直奔宿舍樓。郭川公安局建築呈梯狀結構,最前麵是辦公大樓,主要有刑警大隊、治安大隊、110指揮中心等一線部門,中間是行政樓,最後是宿舍樓,原來之間並不聯通,宿舍區與辦公區之間還有院牆相隔,後來考慮到乾警們常常工作到深夜,或者夜裡有突發任務,上下來回很不方便,便做了道貫穿前後的“空中走廊”。宿舍樓全是小套或單間,專門提供給剛分配單身乾警和住房困難職工,此外局領導班子都配了休息室,因為他們工作起來經常是連軸轉,有落腳的地方能睡個囫圇覺。黃永泉也有一套,但很少住,習慣了舒適奢華的環境,在這種簡陋的宿舍根本睡不著。打開門,屋裡一股淡淡的灰塵味,他打開飲水機開關,又簡單收拾一下屋子,坐到沙發上舒了口氣。老實說如果那個人不主動表示見麵,心裡真有點不踏實。事情都壞在安圖生手上。那天早上姓安的恐怕是吃了豹子膽,僅憑一盤來曆不明的錄音帶就敢不經領導同意就擅自帶隊包圍三裡橋商務會所,把青藤會鏟了個底朝天,要不是從裡麵搜出搖頭丸、k粉之類的東西,估計等待他的就是停職檢查了。滕自蛟也是吃錯了藥,居然說自己是錄音帶的持有者,這一來牽出了“國際反販毒組織”和美國聯邦調查局,還有那個該死的方晟。自從方晟出現在郭川後,黃永泉沒睡過一次好覺。十多年前的噩夢如同冰涼悚然的毒蛇,不時敲打著他的靈魂。不錯,他在白天鵝舞廳是有股份,平時也儘力罩著滕自蛟,與青藤會的蒲桑炯也有往來,大家吃吃喝喝都是朋友。但有一點他心知肚明,他在白天鵝的股份是小頭,大頭屬於另一個人,這個人是誰,黃永泉多少猜到幾分,隻是不點破而已。那場火災純屬天災人禍,可既然發生了也沒辦法,如果方仁衝就事論事點到為止,黃永泉也不想負隅頑抗,大不了痛痛快快承認對白天鵝無證無照經營的情況疏於管理,監督不嚴,背個處分什麼的完事。可方仁衝不識相,非要挖大魚,找他誡勉談話時所問的每句話都另有所指。方仁衝說得很有藝術:“滕自蛟不是地頭蛇,而是郭川境內的一條強龍,他的舞台太大,觸角太深,憑你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長罩不住……你最好向組織坦白交代,不必替其背黑鍋?這會兒耍哥兒們義氣不是明智之舉。”話是說得不錯,可黑鍋還得照背。向組織坦白,哼,組織是誰?還不是他方仁衝?落到他手裡不死也得蛻層皮啊。見他身上實在榨不出東西,方仁衝閃電般拿掉黃永泉的職務,限期說明情況。開始他也沒當回事,在家照睡照吃,反倒胖了幾斤。然而那天在酒席上見到紀大嘴使他頓生警兆,感覺事情很不對勁。由於經常處理打架鬥毆,黃永泉對紀大嘴比較熟悉。這個人本質上並不壞,或者說不能算真正的壞人,因為他骨子裡透著所謂的俠義情懷,好打抱不平,好多管閒事,與蒲桑炯之流有根本性的區彆。紀大嘴居然主動找蒲桑炯討論毒品生意,其中一定有詐。經他一提醒,蒲桑炯嚇得酒醒了大半,當即打電話給紀大嘴取消交易,同時黃永泉通過特殊渠道秘密監聽他的電話,一聽之下魂飛魄散,原來紀大嘴竟是方仁衝安排的“間諜”。當天夜裡蒲桑炯和他緊急商量對策。蒲桑炯終於攤牌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準確地說,那個人是青藤會的幕後老板,大凡青藤會控製下的能賺大錢的生意他都插了一腿,白天鵝隻是其中之一。蒲桑炯還說方仁衝早就懷疑那個人與青藤會的關係,將黃永泉停職處理是敲山震虎,企圖把後台引出來。黃永泉反問說事情已到這一步,那個人打算怎麼善後?蒲桑炯說暫時沒聯係上,不過有兩點肯定不會錯,第一,不能讓鄭嬈嬈見到紀大嘴;第二,要設法搶到紀大嘴手中的東西,方仁衝得不到證據也拿你沒轍。黃永泉同意他的意見,並建議青藤會的人解決鄭嬈嬈,反正她與很多社會青年有交往,就算在街上發生糾紛也沒人懷疑,至於紀大嘴恐怕要那個人親自出馬,隨便弄個罪名把他從家裡騙出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做掉。好主意,我早就想除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了!蒲桑炯獰笑道。商量完後蒲桑炯打電話給那個人,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反問了一句:“紀大嘴死了,再冒出李大嘴、王大嘴怎麼辦?鄭嬈嬈吃了虧,方仁衝不依不饒又怎麼辦?”蒲桑炯一時頭腦轉不過彎,謙恭地說:“您的意思是……”“連根拔起!”“啊!殺……殺方仁衝?”“怎麼,怕了嗎?這才是一了百了的方案!”黃永泉與蒲桑炯麵麵相覷,被那個人創造性的思維震住了。接下來便是苦心孤詣地籌劃,提前釋放滕自蛟、車禍、找人作偽證、攔截鄭嬈嬈、抓捕紀大嘴……一個個步驟,一道道環節,反反複複地推敲,否定,畢竟目標是公安局長,作案難度遠遠大於普通人。何況方仁衝知道自己惹的什麼人,對人身安全非常注意。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很不順利。首先是滕自蛟為了壯膽,同時也為酗酒開車打下伏筆,多喝了幾杯,臨陣驅車撞向方仁衝時酒意發作,沒撞死方仁衝,自己反倒昏過去。另一邊王小安攔截鄭嬈嬈時不知出了什麼岔子,兩個人都失去蹤跡。就在他們陷入絕望之際,天上掉下個大餡餅,為方仁衝看病的居然是滕自蛟的情人萬文暄,那些日子滕經常在她麵前長籲短歎,她多少了解些情況,當機立斷提供了重要線索,於是緊鑼密鼓行動起來,一個陰險的計劃從製定到實施,隻用了三十分鐘。後來一切都得到控製,紀大嘴被捕,黃永泉官複原職,青藤會照樣販毒、走私、收保護費,大家像以前一樣發財。要說遺憾也有,一是由於在方仁衝手上絆了一跤,安圖生摘得現成桃子一步步提拔到局黨組成員;二是他多次找關係想在獄中乾掉紀大嘴,可惜那個家夥周圍好像有一層看不見的保護網,屢屢讓他不能得手,這不,一個疏忽倒讓紀大嘴活蹦亂跳出來了,而且,而且有可能遇到方晟……如果紀大嘴將真相告訴方晟和鄭陽,會導致什麼後果呢?想到滕自蛟被捕後那個人指示要殺人滅口,黃永泉不禁打了個寒噤。以那個人斬草除根的霹靂手段,會對自己怎麼做呢……黃永泉縮縮身體,不敢繼續想下去。“篤”,門虛掩著,外麵的人很快推門進來。“你來了……”黃永泉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並迎上前。那個人微笑著走到對麵,指著沙發示意他坐下,就在黃永泉俯身落座時,一柄帶消音器的手槍悄無聲息頂住他腦門。“啊!不……”黃永泉驚恐地說了兩個字,眼睛落在那個人套了鞋套的皮鞋上,“噗”,血花四濺,他雙目圓瞪,軟綿綿倒下去。那個人冷靜地環視室內,戴上手套擦清槍上的指紋,卸掉消音器,將槍塞到黃永泉手裡,然後輕巧地退出去。半小時後兩名巡夜回來的民警發現敞開的房門和倒在地上的屍首。此時離他不到兩百米的會議室正在氣氛熱烈地開會,相比之下顯得何等的諷刺,何等的幽默!鬱局和張局再度趕到局裡主持召開局機關全體人員大會,會上部署了以抓捕逃犯為主旨的“記號行動”,鬱局強調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強力搜捕行動,公安局在職人員傾巢出動,局行政人員、防暴大隊、刑警大隊、治安大隊、市區各派出所乾警,並從基層緊急抽調一百名警察增援,搜查要點包括車站、碼頭、小旅館、學校、廠區、建築工地、涉案人員所有親屬的住宅……對局領導來說,這是一場輸不起的行動。早上一上班,鬱局和張局向市委班子彙報“記號行動”和麵臨的困境時,市領導們不約而同皺起眉頭,顯然對事態發展至此非常意外,市委書記沉吟良久提出四點意見:一要顧全大局,外鬆內緊,不能因為突擊搜捕引起騷動,讓投資者對郭川的軟環境產生負麵印象,影響全市經濟建設;二要穩定為主,分清緩重,抓捕案犯固然重要,但維護治安,保證社會和居民生活安定這根弦不能鬆;三是設定期限,速戰速決,戰線不要拉得太長,行動不要拖得太久,不能讓老百姓感覺出了大事,繼而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四是加強宣傳,正確引導,注意係統內部統一口徑,不要讓社會上對黃永泉的死議論紛紛,影響執法人員形象。聞琴音而知雅意,幾點意見一說兩位局長便清楚市領導對公安局近期工作不滿意到極點,這很不妙,因為再過幾個月就是四年一度的換屆選舉,整體人事布局已在領導們醞釀之中,倘若讓壞印象持續下去,結果可想而知。因此這一仗隻能勝,不能敗!功夫不負有心人,將近黃昏的時候一條重要線索擺到專案組麵前。北關大橋派出所反映,大橋居委會一群大媽每晚結伴到橋邊亭台上扭秧歌,最近兩天發現橋下河邊建築工人留下的平房裡有微弱的燈光,還有人影閃動,可是走到麵前又看不到人,她們覺得很奇怪。“包圍北關大橋,封鎖四周所有通道!”鬱局立即發出指令。二十多輛警車從不同方向向北關大橋集結,四十分鐘後大橋兩側道路全部封鎖,特警隊十多個槍法精準的狙擊手蓄勢待發,水警也分彆扼住上下遊要道,與此同時張局留守本部,鬱局、安圖生一身戎裝,會同受邀而來的“國際反販毒組織”代表格森一起坐著指揮車來到橋頭,親臨現場組織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