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偽裝者 張勇 9049 字 1天前

明台跪在明鏡麵前,見她傷心難過難以自控,愈發覺得自己對不起姐姐。他伸出手來,想替明鏡拭淚,卻被明鏡看見他的手,明鏡哽咽著道:“讓姐姐看看你的雙手。”明鏡坐在竹椅上。明台跪著,他把一雙手緩緩遞到明鏡眼前,修長的手指上傷痕累累,斷甲初生,像嫩嫩的芽,明鏡的淚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斷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鏡趕緊捧在手心裡,問:“疼嗎?”“不疼。”明台忍著疼,笑道,“已經好了。”“起來,起來坐著。”阿誠趕緊替明台遞了一個小凳子,讓明台坐在明鏡的膝下。阿誠走到窗前,輕輕將窗簾放下來,程錦雲立即就配合地打開房間裡的小燈。昏黃的燈光下,明鏡仔細撫看著明台的雙手,她眼中閃動著盈盈淚光,叫明台把上衣解開來,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會哭出來,笑著道:“沒事了,都好了。”他愈是這樣遮蓋,明鏡愈是要看。明台隻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襯衣在臂腕處,借著昏淡的光線,明鏡看見明台肌膚上斑駁的傷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來,她用拳頭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讀書,讀書。我叫你好好念書來著。你個不孝的東西!你要死了,我怎麼跟你死去的母親交待?好好的,你怎麼就也走了這條路?啊?你以為我疼你,你就騙我!你們都這樣騙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臨頭!你想過姐姐沒有啊?”她身心交瘁,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終於爆發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過來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愛他,堅決不發火,不哭。可是,一進門心就泛了酸,一看見明台的傷疤就徹底故態複萌了。明鏡就是一個喜怒哀樂掛在臉上的人,一個不染沉渣的人。明台見她這樣傷心難過,滿心都是歉意。程錦雲被明鏡的情緒感染了,也站在一邊垂淚。明台握住明鏡的手:“姐姐您彆這樣,您彆哭了。我一看見您哭,我心裡就難過的受不了。姐,你彆哭了。”他乖巧地搖著明鏡的雙膝,還從口袋裡遞了一張手帕過去。明鏡接過手帕,揩了揩淚,道:“你看見姐姐哭,你心裡就難受。姐姐看見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樣,姐姐該當怎樣啊?”她恢複了一下平靜。明台低下頭。明鏡撫摸著他的頭發,明台索性就把頭埋在她的膝頭。“黎叔說,過段時間就送你走。可是我,舍不得。你要是真的跟黎叔走了,將來咱們姐弟要是再見麵,就難了。”明鏡哽咽著,“我把你養這麼大,我沒想過要你去扛槍打仗。我總想著,護著你,不受戰火的殃及,讓你好好讀書,做一個學者,或者,做一個科學家。”她說到此處,滿臉的美好憧憬,“誰知陰錯陽差……”“姐,等抗日勝利了,我一定回來,好好孝順姐姐。而且,我一定活著,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錦雲結婚,為明家開枝散葉,我生好多孩子……”聽到明台的話,程錦雲臉紅暈了,阿誠從旁微笑著。“不害臊!”明鏡撥弄他的頭,“你這樣蠢,這樣犟,現如今落得一身的傷、一身的病,人家錦雲才不肯嫁給你呢。”“她吃了我們家的茶,拿了我們家的禮金,她憑什麼不嫁啊?”明台不依。屋子裡的人全笑起來,程錦雲紅著臉道:“他就會耍嘴皮子。”房間裡的氣氛總算好轉了。明台問阿誠:“紙盒子裡是什麼?”阿誠馬上回答:“都是你的‘遺物’”。明鏡馬上拿眼睛瞪他,阿誠恍然醒悟,在明鏡跟前開不得這種“玩笑”,馬上自己“掌嘴”,賠笑說:“該死,該死。我說錯話了,小少爺是吉人自有天相。”明鏡冷著一張臉,不說話。阿誠淡淡一笑,把紙盒子遞給明台。明台看盒子裡全是自己當日被76號逮捕時隨身攜帶的東西,有打火機、香煙、領帶夾、戒指,還有,那塊王天風送自己的瑞士表。明台略微低下頭去,問:“大哥最近好嗎?”明鏡道:“他有什麼好不好的。”阿誠道:“大哥其實心裡挺掛念你的身體,但是,他不方便到這裡來。他叫我給你帶話,養好身體,身體好了,才有將來的事業。還有,大哥說,你‘遺’……”他把“物”字給吞了回去。“……你盒子裡的那塊手表,說,讓你終生戴著,切勿遺失。”明台心中大震。他知道了,亂墳崗前,他殺死的依舊是自己的戰友兼“恩師”。他們都是“死間”計劃中的一枚棋子。明台眼睛盯著阿誠,阿誠看到明台在壓抑怒火。幾人閒聊一陣後,明鏡見明台頭發有些臟,便提出要給他洗頭,程錦雲陪著明鏡走進廚房去燒水。待兩人走出房門,明台臉色立即變了,他凶猛地一下將阿誠推到牆腳。阿誠一個沒防備,險些沒站穩。“為什麼?”“明台,你彆激動。”“我的兄弟全都沒了!整組人都死了!除了我……除了我,獨活,我要知道為什麼!”“明台,你冷靜點。”“我怎麼冷靜啊,全死了!”明台怒吼著,眼淚落了下來。“整個事件,是‘毒蛇’和‘毒蜂’聯合策劃並執行的,明台,是王天風不守規矩,他做的決絕,沒有退路了……我們沒辦法,眼睜睜地救不了……”“我為什麼還活著?啊?我寧願死的是我!‘毒蛇’必須給我一個交代,給我死去的弟兄一個交代!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難過,大哥所忍受的內心折磨比你不知道痛苦多少倍。明台,你是棋子,我承認,你是死棋!你要知道,大哥選擇你做‘死棋’的時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死棋’?死棋都能走活,我的兄弟,我的半條命,為什麼會死啊,你告訴我,真相!”阿誠吼道:“真相就是第二戰區大捷!”明台呆了。“明台,你彆這樣。”明台徹底懂了。“明台……”明台的手漸漸鬆開,他用手捂著臉,難過地哭了。阿誠也很難過:“明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結婚照”,遞給明台。明台淚眼朦朧地接過照片,看見於曼麗和自己燦爛的笑容,明台的手撫摸著於曼麗的麵頰,眼淚全落在照片上。明台終於失控了,他失聲痛哭。明鏡和程錦雲聽到了明台的哭聲,兩人不禁都心頭一緊,趕緊放下水壺跑出了廚房。明鏡一進來,看到痛哭的明台,心疼地叫道:“明台。”明台沒有應聲,隻顧哭著。阿誠看看明鏡和跟進來的程錦雲,緩緩道:“沒事,明台睹物思人……”明鏡向明台走過去:“小弟。”明台手裡攥著照片,忍著淚。明鏡把明台攬到懷裡。阿誠給程錦雲使了個眼色,二人退了出去,帶上門。“小弟,你要是難過,你想哭就在姐姐懷裡哭個夠。”明鏡撫慰著。明台雙手捧著照片,送到明鏡眼前:“大姐,她叫於曼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一直以來,就很想見見我的家人,我也跟她說過,我會介紹我姐姐跟她認識……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說著,淚水如注,轉對照片上的於曼麗說:“曼麗,跟我大姐打個招呼,問我大姐好。”明鏡看著“結婚照”,猜出一點點:“小弟……”“我在完成她的心願。”明鏡接過照片,仔細端詳著,照片上於曼麗的麵容雖然已經被明台的眼淚濕透,但依舊可以看出那嬌嫩模樣,美麗大方。廚房裡,程錦雲從阿誠手上接過溫水瓶,程錦雲道:“我來就好了。”阿誠笑笑,沒有推辭。“明台心地善良,為人耿直,就是多少有點任性,偶爾也會發發少爺脾氣,以後,他有什麼不是,總要你多擔待。”程錦雲明白,這好似一個哥哥對即將遠行的弟弟妹妹的囑咐。“明台在76號受過酷刑,身體上可能需要一段很長的恢複期,天氣寒冷的時候,傷痛就會發作,煩你多留意,多照顧。”程錦雲點點頭:“我知道了。”“祝福你們,一路順風。”程錦雲莞爾一笑:“謝謝你,阿誠哥。”明台的情緒漸漸平複。“姐姐還是想讓你出國去讀書,黎叔那裡,姐姐去跟他解釋。我實在是怕……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小弟。”明鏡語重心長道。明台安靜不語。“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已經為了國家出生入死、奮勇殺敵了。我們明家三個孩子,總要留一個下來……”“大姐。”明台抽噎地叫道。“嗯?”“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活著的。大姐,我整組的人都為了抗戰犧牲了,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大姐,我必須去延安,我必須要戰鬥到底!等抗戰勝利的那一天,我會回來,守著家業,陪著大姐和大哥,好好生活。”明鏡聽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意已決。她伸出手撫摸明台的麵頰,傷心的淚水落下。“大姐。”“我知道,我是一廂情願,我也知道,我勸不住你們,我就是傻得想留住你,明知是不能,卻不肯死心。姐姐明白你的心,姐姐是舍不得……”說著,明鏡的眼眶中又泛出淚花,潮熱的溫度灼燒著她的心,生疼。明台看著姐姐,把頭埋在明鏡懷裡。程錦雲和阿誠提著熱水進來,明鏡把帶來的檸檬洗發膏打開,她是有備而來。一想著分彆在即,就心酸欲碎。“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的坐著,我哼一聲,你就能答應。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個戰壕裡廝殺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聽不見了。”明鏡歎道。明台不敢回話,想著這一去路遠山遙,要想回家真是做夢了,極其溫馴地低著頭,讓明鏡給他洗頭。“明台小時候最怕洗頭,每一次桂姨把熱騰騰的水一端上來,他便覺不妙。”明鏡一邊洗,一邊跟程錦雲說著話,“他手裡無論拿著任何好玩具,都會馬上丟掉,兩隻小腳急急風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雞一樣拎到熱水盆前,他就會‘哇哇’的哭著跟我抗議。”明鏡一邊敘述,一邊眼角淚光盈盈。明鏡手上全是洗發膏的泡沫,程錦雲在一旁幫忙衝水。“他每次受了教訓,都會跟我保證,要做一個乖孩子,不淘氣。可是,一脫離了我的視線,他就像野馬一樣撒了歡地亂跑亂蹦。樓梯上總能聽到他‘咕咚、咕咚’滾下去的聲音。摔疼了,他也不哭。”明鏡用梳子替明台梳理著頭發。“桂姨時常問他,你怕姐姐嗎?他說,怕。桂姨說,姐姐打你嗎?他用小手扯著自己的頭發,說,她洗我頭。”明鏡說到此處,竟破涕為笑。“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程錦雲附和道。“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鏡想著想著,氣又上來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頭,明台叫著“疼”。明鏡嗔道:“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嗎?”明台不說話。明鏡的性子是一貫如此,時常反複。已近黃昏,阿誠看看手表,晚上6點,心中有些著急,硬著頭皮催促道:“大姐,時間不早了,咱們出來有3個多小時了,該回家了。”明鏡懶懶地答應一聲,“回去晚了,怕路上要戒嚴。”“大姐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明台也勸說道。明鏡握著明台的手,說:“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到了延安,有了新的人生,你要好好珍惜錦雲,好好地生活。記住了,彆擔心大哥大姐,好好顧著自己。我總會想法子過了這一關。”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明台點頭,不敢看明鏡。“你心裡有家,惦著我們,我們就已經很滿足了,你知道,我舍不得!”明鏡忍著淚,看得明台心裡難過。“不要送了,你要一送,姐姐就沒法走了。”明鏡站起身,含著淚硬了心腸走了。阿誠示意程錦雲安慰明台,隨後,跟著明鏡走出了房間。明台呆呆地站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向屋頂跑去。跑到屋頂上,明台看到明鏡一邊低頭走路,一邊抹著眼淚,阿誠緊隨其後而去,他們都沒有再回頭。明台很想再叫一聲大姐,卻始終沒有喊出口。明台的心境淒涼,忽然感覺失去了什麼,心裡揪痛得厲害。“有你的地方,我就會覺得安心。這就是親情。”黎叔不知何時回來的,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道。明台對黎叔,忽然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敬畏。“有人說,父母是你這一生最珍貴的人。對於我來說,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親最敬愛的人。”“父母給了你生命,他們給了你成長,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因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裡在掙紮,他還沒有想清楚如何麵對黎叔。眼前事了猶未了。大約過了2分鐘,黎叔沮喪地歎了口氣轉過身,朝屋子深處走去。明台突然覺得自己筋疲力儘,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聲,卻依舊沒有叫出口。屋頂外,天色越來越暗,烏雲開始肆意地扯開幕布,天要黑了。監獄會客室裡,汪曼春雙眼布滿了血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整個人徹底淪陷、轟塌。梁仲春拎著公文包衣冠楚楚地推門而入。“你好,汪大處長。”汪曼春很意外,抬頭看著他,梁仲春在她對麵坐下:“聽說你想見岡田先生和明先生。”汪曼春蔑視道:“你是代替他們來看我的嗎?”“不是。”“我可沒想見你。”梁仲春嘖嘖道:“你怎麼還這麼偏激、固執,走到懸崖你還要往下跳的瘋女人。”汪曼春咬牙切齒:“我被出賣了!被設計了!被陷害了!我為皇軍立過汗馬功勞,我鏟除了多少個抗日分子!日本人榨乾了我的智慧,我的精力,我一切的一切,像扔一條狗一樣把我給拋棄了!他們自己在戰場上吃了敗仗,把這一切歸咎於我!可恥!”梁仲春根本插不上話,隻是看著。“我知道你來看我的用意!你是特意來看我淒慘相的?我現在很慘,慘不忍睹,你滿意了?”梁仲春從公文包裡拿出幾份文件遞給她,慢條斯理地道:“看看這些文件,這些文件都是你蓄意偽造的。第二戰區所有的來往密電,據查實,根本就不存在,是你一手策劃了這個騙局。特高課對你的所作所為已經有了結論。要麼就是你太想往上爬,不惜偽造文件來加固資本,要麼就是你已經徹底瘋了。”汪曼春瞪紅了眼睛:“明樓呢?”“關明先生什麼事?”“這一切都是‘毒蠍’設的陷阱。”“‘毒蠍’明台已經被槍決了,你口說無憑啊。而且,你殺明台殺得如此之快,原本就是做賊心虛!”汪曼春一下縮回去,怨毒地恨著梁仲春:“你們沆瀣一氣,設了圈套來害我。明樓?明樓,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乾了蠢事,我乾了天底下最大的蠢事!我信任了一個全世界我最不該相信的人!他利用了我!”“重要嗎?”梁仲春把另一份文件放在汪曼春麵前,“什麼都不重要了,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讓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個字,證明你偽造了情報,泄密給了重慶政府。我知道你是給人背黑鍋,估計日本人也不會讓你活得太久,早點認罪,早生極樂。”“我要見明樓。”“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私生活!沒人會跟一個要死的人達成協議,沒人會可憐你。何必自己為難自己。”“你知道我為什麼加入76號嗎?”“你渴望權利,你又有汪氏家族做後台。”“我想成為新政府的棟梁,我享受殺人的過程,享受高高在上,受到人尊重和敬仰的感覺。你說對了,我喜歡權利,權利會激發人的潛力,我不會就這樣默默死去,我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汪曼春咬牙切齒,“你等著瞧。”梁仲春沉默了一下,道:“你現在說什麼都等於謊言,你我同事一場,勸你早做了斷,免得活受罪。”汪曼春冷靜了一下,拿起筆來,簽字。“這就對了。”“同事一場,讓我自行了斷吧。”梁仲春想了想,站起來拿走了文件,他伸手跟汪曼春握手,汪曼春的手上拿到了小半截刀片。“謝謝。”汪曼春笑笑。“我還有很多棘手的事要處理,首先就是要收拾你留下的爛攤子。”梁仲春出門的一瞬間,回頭道,“我會替你料理後事。”汪曼春不屑地冷笑。阿誠開著車,載著明鏡從石庫門出來,很快開上了大街。一路上,明鏡都在平複自己的情緒,讓自己漸漸冷靜。汽車開進明公館。明鏡看到小樓裡燈火輝煌,可心裡卻是空空的。阿誠停放好車,追上來:“大姐,您,您能讓大哥回家嗎?”他怯怯地看著明鏡的臉色,等待回複。明鏡反問:“他有家嗎?”阿誠有些尷尬。“大姐,大哥真得很累。”“那是當然,他天天都在算計人,連自己親人的性命都拿出來賭,他能不累嗎?你去告訴他,他彆想就這麼過去了,我說過,我決計不會饒他!”“那,大姐,您,您到底要大哥怎樣啊?”阿誠有些著急。“怎樣啊?我不敢把他怎樣!我倒要問他,想怎樣!”明鏡賭氣地向前走去。忽然,她一愣,明樓精神抖擻、衣冠楚楚的就站在門廊下。明樓笑盈盈地叫了聲:“大姐。”臉皮夠厚,明鏡想。她站在那裡,看見阿誠從草坪走上台階。轉對阿誠,厲聲厲色道:“誰放他進來的?你們把我的話全當耳旁風嗎?”阿誠心虛,不敢吱聲,當即在台階前跪下。出來迎接明鏡的阿香,被明鏡的疾言厲色嚇得往後一縮脖子,在客廳裡忙碌的桂姨也安靜了下來。明鏡冷笑連連:“誰要是不想乾了,誰就儘管跟我對著乾。”“大姐!”“明長官,您沒走錯了吧?不,是您肯回來了?小老百姓有失遠迎啊。我記得一個多月前,我給您的辦公室打電話打得翻天覆地啊,您都沒回一聲。明長官,您日理萬機啊,勤政愛民啊,明長官!”“大姐。”明鏡向前走去,明樓跟上她的步伐。“彆跟著我!我看不得你耀武揚威的樣子!”“大姐,您受苦了。”明樓看著明鏡的眼睛說。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明鏡居然一下就啞了。“我知道,您受了很多苦,我也很苦。沒人傾訴,沒人理解,滿腔的委屈一腔的痛。”隻這一句話,瞬間就把自己和明鏡的心境巧妙地調換了。明樓語氣篤定:“您知道嗎?姐姐,有許多劫數是無從把握的,某些事情,我根本就沒有可回旋的餘地。我儘了最大的努力。大姐,我們談談。”“你要不怕被我打殘廢,你就跟我進小祠堂,我們有話當著爹娘的麵說。”“好。”明樓道,“您放阿誠起來吧,我回來,他並不知情。”“阿誠也做了新政府的長官嗎?”明鏡問。明樓啞口。“那就是還沒在新政府混上個一官半職了!我就拿他殺殺明長官的銳氣,怎麼啦?!”所有的人都畏懼地低下頭去。“明長官,小祠堂,你進還是不進?”明樓朗聲道:“進!”幽暗的小祠堂,明鏡注視著明樓,質問:“你怎麼不說話?”明樓站在小祠堂門口貼著門注意傾聽著門外的聲音,安靜。明樓依舊沒有說話,走過來拉住明鏡的手,道:“大姐,我們進密室。”他也不等明鏡表態,直接按動按鈕,打開密室的門,拉著明鏡走了進去,反手關上了門。明樓打開電燈,小祠堂的方桌上供著明家祖父母、父母的靈位。台布有些落灰,似乎已經很久沒人進來打掃。明樓幾乎用力將明鏡推送到椅子上坐下,道:“大姐,我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超過半小時,就會引起‘孤狼’的懷疑。在這半個鐘頭裡,我希望您能平心靜氣聽我說,並且,記住我所說的一切。”明鏡睜大眼睛,有點懵,問道:“什麼孤狼?你什麼意思?什麼叫隻有半個鐘頭的時間,明長官,你要覺得到了這裡,你還要撒謊的話……”“明鏡同誌!”明樓嚴肅道。明鏡頓時呆住。“明鏡同誌,我現在代表中共中央南方局特派委員跟您談話。”明鏡看著他,腦海裡處於抽了真空的狀態,空白一片。“我知道,一時半會兒您很難接受。”明樓略作停頓,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缺了角的法幣,“這是南方局董書記交給我的缺角法幣,那塊撕下的一角,在您這裡,您可以核對。”明鏡僵硬地站起來,掏出一把鑰匙,打開小方桌下的夾層抽屜,從裡麵取出一角法幣,二者合一,的確是一張完整的鈔票。“你到底是什麼人?”明鏡問。“我是您的家人,姐姐。”明樓迅捷掏出打火機,當著明鏡的麵焚毀了那張法幣。相當於,當場毀滅能夠指證自己的一切證據。明鏡覺得頭疼、眼花、四肢乏力,眼光像一片薄涼的刀片刮在明樓的臉上,仿佛此人完全陌生。“你騙了我多少年?一次又一次?”明鏡終於開口質問,“你們一個個都欺騙我,我卻一個都不舍得拋棄!”“大姐,先有國後有家。”“你,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失家’的女人?二十年前我曾有過一段良緣,是我自己為了家庭選擇放棄,我也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和奮鬥的信仰。可是,我不能放棄兩個兄弟,我不能甩手而去。我守著家和業,終身未嫁。我撫養你們,家和業始終要交給你。而明台,我想給予的是幸福生活,無憂無慮,我甚至連生意場上一點點生存技巧都不肯教他,不想讓他變得有一絲一毫齷齪、算計。到頭來,該讀書的去了戰場,該算計生意的在算計人的‘身家性命’。家和業,在你們眼裡分文不值。早知如此,我……”“不是的,大姐。”“不是什麼?我苦心經營的一個家,現在已經四分五裂。明台離我而去,除非戰爭結束,他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家。而這個家,對於你來說,就是一個可用可棄的棋子。你居然一直就知道我是誰,而我對你卻一無所知。就算是到了現在,我依然分不清你是妖是魔是人還是……”明鏡又停頓下來,她恨自己,恨自己連一個“鬼”字都忌諱地不敢說出來,她害怕有一天真的失去。“大姐。”明樓雙手握住明鏡的手,靠著她的雙膝蹲了下來,用儘全力地控製明鏡激動失控的情緒。“大姐,你冷靜下來,聽我說。我們的確欺騙了您,但是我們是有苦衷的。”“有沒有想過,我是你的什麼人?如果,你這位超然的棋手一招失手,棋局適得其反呢?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有沒有?”“有過。所以,我很內疚。”明樓的眼裡隱隱閃爍著淚光,“我錯了,我知道,自己很久以前就錯了。對於姐姐來說,我是情理雙虧的人。”他低下頭,屈下一膝,調整了一下講話的節奏。有的時候,他恨自己每次講話都在思考,從無真性情流露,他深知習慣成自然,他並非刻意為之,但是,在明鏡的眼中,真的太虛偽,太假,太可恨。他自己無力糾正,恨自己心態過於保護自己,心理已經很不正常。“姐姐孤獨,痛苦。二十年前姐姐放棄了唯一一次‘真愛’,為了把我和明台養大,您犧牲了應該屬於您的愛情生活。您苦心營造的一個家,被我們給打碎了。因為,國碎了,家碎了,您的心也碎了。血與火鍛造了我們的堅強,我和明台都是軍人,軍人是國家的脊梁!我們無愧於家國,無愧於軍徽,我們唯一愧對的就是姐姐。”說到此處,千不該萬不該,他居然下意識地去看手表,剛剛動了情的明鏡一下就心火直竄。“知道你為什麼讓我嫌惡嗎?你回家,你訴苦,你認錯,你不是屈服於親情的壓力,你是帶著任務來的。你跟明台比起來……你?”“明台讓您憐愛,是因為他還有選擇的餘地,對於親情、愛情,甚至信仰,他都有選擇的餘地。可我,沒有。”明樓必須要快刀斬亂麻了。果然,明樓的這句話打亂了明鏡的思想,打亂了明鏡要質問他的次序。明鏡的思緒跳躍、混亂了。“沒有多餘的時間了。”明樓站了起來,很嚴肅,很著急地說。“大姐,您聽我說,日本人有一列火車滿載著三十節車廂的生鐵要開往滿蒙,這批物資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南方局經研究決定,在上海火車站實施‘越軌’方案,將這批貨運往第三戰區皖南。”明鏡愣愣地看著明樓,終於平靜下來:“需要我做什麼?”“我需要您設法上那輛列車。”“那是貨車。”“不是貨車,日本人怕路上抗聯打這批物資的主意,用的是普通列車,前麵的車廂還載有日本華僑。押運物資的日本憲兵都化裝成乘客,但是他們身上都有武器,列車一旦遭到攻擊,他們就會大開殺戒。我們的目標就是將後麵裝載生鐵的車廂脫鉤,儘量保住車上的旅客,儘量不驚動車上的憲兵,把行動連帶損失降到最低。”明樓看看表,加快語速,“您將以帶著明台骨灰回蘇州安葬為由,登上那輛列車,我會安排阿誠以護送您為掩護,帶一組小分隊上去。”“明台會上車嗎?”明鏡突然插話。“會,他和黎叔那一組的任務是配合小分隊,將列車開往第三戰區。”明鏡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大姐,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要提醒您,桂姨是日本間諜。”“什麼?”明鏡的眼珠子瞪圓,張著嘴,難以置信。“但是,我們現在得留著她,您還得帶上她一起上火車。”“為什麼?”“她的身份,就是掩護我們上車的一張‘無形通行證’。您切記,上了車就聽阿誠指揮,他會保護您安全抵達蘇州。”“桂姨呢?”“阿誠會牢牢控製住她,到了蘇州,我們會解決她。還有,為了把戲演足,我請大堂哥在白雲觀為明台打醮三日,大姐您一定要去哭一次喪,記住帶著桂姨,隻有這樣,您才能名正言順抱著骨灰盒上火車,您上去了,阿誠的小分隊才能上去,這才是關鍵。”明鏡聽明白了,點點頭。“大姐,我得走了,咱們姐弟之間的不和睦還得接著往下‘演’。等您下次回來,明樓再向您請罪吧。”明鏡冷笑:“你還知罪麼?”她這一冷笑,明樓倒放心了,這證明她又恢複了大家長的狀態,證明她並沒有被一係列的“欺騙”行徑打垮。明樓笑起來,道:“大姐就是大姐,有氣度,能包容,我真的是由衷佩服。”“呸!下次回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她永遠不再弟弟們麵前落下風。“那我就先撤了。”“滾吧。”明樓站起來,打開密室的門,請明鏡出來。姐弟二人走到小祠堂門口,明樓忽然對明鏡做了一個“按捺住性子”的小暗示。明樓大聲道:“大姐!您為什麼這樣頑固不化呢?明台是撿來的孩子,我才是您的親弟弟!難不成,他有什麼特殊來曆?讓您這樣費勁心思,他已經死了!他死了!”明鏡雖然知道他做戲,可是那一句“他有什麼特殊來曆?”擺明了諷刺自己是否行為不端。明樓撩撥人心火的本事,可謂得心應手,明鏡刹那間一股氣凝上心田,狠狠地給了明樓一記耳光,打得他口角頓時溢出血絲,步履踉蹌。明樓順手打開門,顯得很是狼狽,說:“我真懷疑,您是否精神出了問題。”說完,飛奔而出。明鏡此刻醒悟過來,捶胸頓足地哭起來,追了出去。明鏡順著樓梯追下來,邊追邊喊著:“明台,我那可憐的小弟。明台!你們把小弟還給我。”桂姨趕緊上前攙扶明鏡。明樓一邊跑下來,一邊擦拭口角邊的血跡,走到門廊下,對仍舊跪在那裡的阿誠道:“我們走!”阿誠會意,從台階上站起來,跟隨明樓直下草坪。明樓上了汽車,阿誠立即開車駛離明公館。身後是明鏡的哭聲和稀裡嘩啦砸碎餐具落地的聲音。大姐開始用全新的目光去看待自己了,配合有效,明樓心中掠過一絲暖意。這麼多年,這麼多重身份的自己,終於被愛自己、關懷自己的親人徹底接受了。他心尖泛著一絲酸楚。不為外人所知。明堂抱著骨灰盒,走進來。明鏡坐在椅子上,傷心地哭著,一想到明台跟自己分彆就哭個不止。桂姨暗中觀察著,也勸說著。阿香哭得最慘,哭得心都碎了,弄得明鏡怕阿香哭壞了,又把阿香抱在懷裡哭。“大小姐已經夠傷心了,你怎麼還這麼不懂事啊。”桂姨語氣中帶著些許責備。明堂含著淚道:“大妹,明台的後事我已經替他辦了,你就放心吧。世事無常,你多保重。”明鏡抱住“骨灰盒”,淚如泉湧:“明台啊,你怎麼舍得姐姐啊,明台。”阿香痛哭道:“小少爺,我不相信,小少爺不會死,我不相信……”明鏡聽了這話,反應有點不靈,還是桂姨製止了阿香,不準她胡說八道。“依我說,葉落歸根,明台的親娘不是埋在蘇州嗎?不如,就把明台送回蘇州吧,就埋在他親娘旁邊,母子也算團圓了。”明堂建議道。明鏡流淚答應著。“有什麼要跑腿的事儘管吩咐我,我一定儘力做好。”明鏡帶著哭腔道:“謝謝大哥。”“過幾天,我有趟車去蘇州,到時候,我通知你,你好好保重。”彼此都是一家親族,便不再深說下去了。明公館內哭聲哀哀。某天深夜,阿誠跑進辦公室,急道:“出事了。”明樓一怔:“怎麼了?”“汪曼春越獄了。”明樓震驚,猛地站起身:“怎麼做到的?”話音剛落,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驟響。兩人對視一眼,明樓接起電話:“喂。”“你好啊,師哥。”汪曼春語氣中冰冷,“乾得真漂亮,我真沒想到啊,你竟然會是一條毒蛇。”“你想怎麼樣?”“我們很快就會見麵的,很好奇吧,見了麵,我們會說什麼?”“你就是一條喪家犬。”“說對了,狗急了還要咬人呢,對吧?我的好師哥?”明樓突然緊張起來。電話裡,汪曼春繼續道:“你等著我,我就來了。”“汪曼春!”“結束了。”電話突然被掛斷,明樓感到了事態的嚴峻。“大姐在哪?”明樓問。阿誠臉色驟變:“我馬上回去。”“帶上人,帶上槍。”阿誠像風一樣地奔出門去,明樓又撥通了電話,“給我接明公館。”街角電話亭,汪曼春裹著一件風衣,戴著一頂帽子離開,身後是一盞晃悠悠昏黃的路燈。電話亭裡“窟通”一聲,一個被殺了的男子栽出街麵,橫屍長街。汪曼春頭也不回地走著,她從一個錢包裡掏出所有的錢,然後隨手將錢包扔掉。錢包掉落在街沿上,沾了灰。2個小時前,黑黝黝的狹長通道,一個戴著軍帽,帽簷幾乎遮蓋了半個臉的“日本憲兵”背著長槍走來。汪曼春步履不急不緩,走得非常自然,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太熟悉特高課的監獄,所以七拐八彎的通道,並沒有難倒她。一個日本憲兵迎麵走過來,汪曼春跟他麵對麵的走過去,全無察覺。汪曼春趁著月色走出來,直接上了一輛軍用摩托車,踩了油門,開出了監獄大門。大街上,汪曼春開著軍用摩托車全速前進,摩托車的車輪摩擦著地麵上的石板,聲音尤為刺耳。這個策劃周全的“越獄”計劃,來自於高木與汪曼春的一場秘密談話。“你找我?”這是高木來探監的第一句話,不鹹不淡。“幫幫我。”高木冷酷道:“帝國因為你的錯誤情報,犧牲了很多戰士!想想你的所作所為,想想你會被怎樣處死。”“求求你。”汪曼春狼狽地請求著,“這絕對是一個圈套。”“你求我幫你?給我一個理由。”“我會給你一個最真實的答案,找到真正的毒蛇!我會讓你聽到一切,甚至聽到死而複生的人的聲音。”高木有所觸動:“什麼意思?”“放我走,我會告訴你。”高木不置可否的表情看著她。“我必須有行動的自由,才能告訴你真相。”高木機械道:“不行。”“你好好想想,我會讓你得到榮譽和權利,還有目標,真正的目標。你幫了我,我會一輩子感激你,為你賣命。”高木仍舊一副僵硬的表情:“不行。”“在目標確定之前,你永遠都不會被發現,謎底一旦揭開,也許將來的特高課就是高木君的天下,而我,可以在高木君的旗下重獲新生,考慮一下。”高木神秘莫測的表情,一字一頓清晰道:“不,行。”汪曼春駕駛摩托一路狂奔,回想著和高木的對話,心中憤恨道:“隻要我能出去,剩下的我自己乾!”她身後,傳來一片槍火聲……汪偽軍事情報科、76號梁仲春等人全都擠在會議室,為汪曼春越獄一事,每個人都眉頭緊鎖。“根據我們掌握的信息,汪曼春有可能是重慶政府的一名重要人物,她的越獄,很可能跟重慶分子有關,她現在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這座城市裡遊蕩,危害我們新政府每一個官員及家屬的人身安全,我們必須抓住她!”明樓道,“搶在她還沒有來得及造成危害以前。”“汪曼春此人極其自負,工作上和生活上向來都是獨來獨往,所以,她一旦脫鉤,很難找到她的蹤跡。我倒希望她有自知自明,就此消失。”梁仲春附和道。“她不會走的。”明樓歎道,“你不了解她,她會竭儘全力以死搏生。”梁仲春緊張起來。“不僅如此,我還懷疑有人在幕後操縱著一切。我們千萬不要自亂陣腳,更不能大意輕敵。”“那要看她第一個攻擊的目標。”明樓一聲歎息:“我寧願她來找我。”汪曼春坐在街邊的小吃攤上吃著餛飩,警哨聲傳來,警覺地拉上風衣拉鏈。幾名警察從街邊跑過。汪曼春放下碗筷,站起來,走向夜幕底。阿誠帶著幾名保鏢衝進明公館,阿香吃驚地看著他們。“大小姐呢?”阿誠急問。阿香有點結巴:“在,在,房間……”阿誠甩開阿香,徑直跑上樓,幾名保鏢緊隨其後也跟了上去。阿誠幾乎是把房門給撞開的,桂姨正在服侍明鏡喝蓮子羹,明鏡猛地抬起頭看著阿誠。“大姐。”阿誠有些氣喘。明鏡疑惑:“怎麼了?”阿誠用手一擋身後的保鏢,把其他人都關在了門外。“大姐,汪曼春越獄了。”明鏡臉上的表情嫌惡多於驚詫,桂姨低著頭,幾乎沒有表情。“她害死了我的小弟,於今是不是還要來害我啊?我不怕,她敢來,我一槍打死她!”明鏡道。阿誠一臉擔憂:“大姐最近還是不要出去了,避一下鋒芒。”“我怕她!我光明磊落,活得心安理得,她是個什麼東西!”“所以才要避一下才好,大姐,汪曼春想傷害大姐,無非就是想控製住大哥。大姐安全了,明家全家才能安全。”這話中有話,明鏡聽明白了,嘴裡哼了一下,恨恨道:“我知道了。”“汪曼春沒落網這幾天,我會安排一些人手在家裡保護大姐,大姐也暫時不要出門。”說完,阿誠準備離開房間,又轉身對桂姨說:“媽,這幾天要您多費心,千萬不能讓大姐落單。”桂姨點頭道:“放心。”明鏡心裡有數,眼睛裡卻全是不屑,淡淡的沒有光彩。明樓繼續說道:“汪曼春的行事風格是有仇必報,雷厲風行,所以,她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準什麼時候會爆炸,而且,她的爆炸源會是我們各位的後院。”“我已經把手下全都安排出去了,撒網追捕。明先生放心,她沒有武器。”“她沒有武器,所以她會去找武器,她會去哪裡找?她還有可能會找輛車,武器,汽車,錢,什麼地方兼而有之?”“76號她不敢去,去就是自投羅網。武器和汽車,我家?”梁仲春的臉色陡變,突然煞白,“我……我家?”明樓一臉嚴肅:“有可能。”梁仲春急忙轉身就跑:“來人,快,去我家。要快!”夜涼如水,月色斜照入窗。一隻手輕輕推開了房門,黑影往前走著。大床上睡著一個女人,汪曼春走過去,用手一下卡住女人的脖子,女人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她一刀片切斷了動脈,血噴濺出來。汪曼春打開水龍頭,洗手,水池裡一片血汙。汪曼春把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然後把水噴在臉上,讓自己徹底清醒一下。抬起頭,汪曼春看了看滿是水珠的鏡子,伸手拿毛巾擦了擦,鏡子裡的她顯得很憔悴,不像是一個殺人犯,活像一個吸了鴉片膏的病秧子。汪曼春關掉水龍頭。水池裡血汙尤未衝淨。汪曼春走進一間屋子,打開燈,屋子裡一片明亮。她打開抽屜,搜尋著自己需要的東西,很快,找到了一大疊錢。汪曼春繼續在房間裡尋找保險櫃,終於被她發現隱藏在化妝台背後的保險櫃。試著打開保險櫃,卻沒有成功。大街上,76號的警車一路拉著刺耳的警報狂奔著,梁仲春開著車風馳電掣般衝向黑幕底。保險櫃終於打開,汪曼春拿出一把手槍,子彈滿膛。櫃子裡還有一台新進口的德國造錄音機,她又把錄音機給拿了出來。隨後關上保險櫃,打開大衣櫃,迅速地換了一套衣服。汪曼春把德國造的錄音機放進一個旅行袋裡,拎起旅行袋,隨手在梳妝台上拿走一把車鑰匙。梁仲春家門外,汪曼春發動汽車駛出。此時,梁仲春也到了家門口,帶人守著。汪曼春一踩油門,衝過去,直接把一名特務給撞飛,梁仲春當場掛翻在地。另一名特務鳴槍示警,汪曼春開槍還擊。一片槍火聲中,汪曼春駕車逃離。梁仲春衝進房間,看見一片狼藉,如夫人死在床上,那半截刀片閃著刺目的寒光,雙腿一軟,沒站穩。特務一把扶住他,梁仲春咬牙切齒:“汪曼春!”“梁先生,梁先生,要不要馬上通知明長官?”梁仲春反應過來忙站起身,拿起電話才發現,電話線已經被剪斷。“你馬上開我的車去政府辦公廳,告訴明長官,汪曼春狗急跳牆,殺了我的二太太,要他小心防範。命令76號全體出動,一定要抓住這個瘋女人!”梁仲春氣急敗壞地叫著。“是。”小特務轉身跑出房間。黎叔打開木櫃門,正準備拿一套茶具時,突然發現有一個小格子沒有關緊。他打開格子,看到“全家福”的相框被人動過,心頭不禁一顫,隱隱感覺明台知道了彼此的身份。正思忖著,明台突然推開門,手裡拿著衣架。黎叔一驚,手上正捧著“全家福”的相框,明台心裡一亂,進退兩難。房間裡氣氛頓時靜默下來。明台終於開口:“那個,我,把衣架放回來。”說完,把衣架放到木櫃的格子裡,看著黎叔手裡的相框,問道:“你太太?”黎叔點點頭,索性把相框正麵對準明台的眼睛,道:“還有我兒子。”“他叫什麼?”“誰?”“您……妻子?”“許娟。”黎叔道,“兒子叫黎家鴻。”明台的頭一陣陣“嗡嗡”作疼,眼睛發酸,但是仍然強忍著。黎叔把相框包裹起來:“我非常愛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妻子去世很久了,可是,我總也忘不了她,總覺得她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孩子在哪裡?”黎叔頭也不回地道:“在我心裡。”他把包裹好的“相框”又放回原處。“當初為什麼不找他?”“為了工作。”“工作比兒子還重要嗎?”“有時候是的。”黎叔頓了頓,“還有,我怕自己的出現會害了孩子。孩子是我的軟肋,我想讓他活著,平安快樂。”“如果他不平安快樂呢?”“我承認,我在賭博,我賭收養他的人家善良慈悲。”“賭贏了。”“是。”黎叔終於直麵明台的質疑,“我很在乎我的兒子,他在我眼裡是至愛至寶,與眾不同。”明台心裡忽然有點彆扭:“你不用跟我解釋的。”“你不用躲著我。”明台內心有些自慚形穢,畢竟生父在前,自己假作不知。生性善良又感性的明台,對渴望已久又極其陌生、模糊的父子情,難以自處。“我知道你知道了。”黎叔理解,但也落寞。明台看著黎叔,不知如何安慰。“你彆有什麼壓力,我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我不會奢求一個……我二十年不養、二十年不見的孩子會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孩子,我已經很滿足了,真的,很滿足。”明台潛在地認為自己“不孝”,慢慢放低了姿態:“我知道自己應該珍惜、感激,我一直以來總在問、總在求,我沒見過父親,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什麼喜好,什麼脾氣,我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見到他。求不來的福一下來了,我,我真的很想……但是,我……”“明台。”明台的眼淚竄到眼眶裡。黎叔把失而複得的兒子抱在了懷裡,什麼也不說了,明台的淚水灑落到黎叔的肩上。“千難萬險,你都闖過來了,就像你說的,求不來的福也一下來了,還有什麼跨不過去的坎呢?沒有了。”燈光下,明台倍感親情的溫暖。陽光下,房間裡一片慘白,梁仲春呆坐在房間裡,一動不動,茶幾上的煙灰缸裡全是煙灰和煙頭。門外傳來汽車聲,幾名小特務守在外麵,阿誠走進來看到現場的慘狀,驚呼:“天哪……”他看看牆壁上濺的鮮血和床上躺臥的死屍,又看看梁仲春,喃喃自語道,“真不敢相信。”梁仲春臉色蒼白,幾乎沒有血色,有氣無力道:“我自作自受。”“什麼意思?”“那半截刀片是我給她的。”“誰?”阿誠一下反應過來,“你是不是瘋啦?汪曼春是一個瘋子!她是一個沒有底線的瘋子!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你可是比誰都清楚啊。”梁仲春不想再聽,吼道:“夠了!夠了!”阿誠不再說,把注意力移到觀察房間的擺設中,問道:“丟了什麼?”梁仲春緩緩地抬起頭看看,說:“一台剛進口的德國造錄音機。”“她拿錄音機做什麼?”“她有病!”“還丟了什麼?”“一把手槍,一輛車,一些錢,一條命。”“你還好吧?”“死不了。”阿誠在梁仲春身邊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安慰道:“事情已經這樣了,梁處長,節哀順變。”“我給她刀片,是她求我的,她要自行了斷,一場同事,我就……”阿誠淡淡道:“你早就準備好的吧。”“我活該,對吧。”“你也不想的。”梁仲春深吸一口氣,看看阿誠,想起了什麼:“明公館怎麼樣?”“我加派了人手。”梁仲春似是放心地點了點頭,長舒了一口氣。明公館,留聲機裡傳來京劇的片段:“卻原來賊是個無義的冤家。馬行在夾道內我難以回馬,這才是花隨水水不能戀花。”明鏡坐在沙發上喝著茶,看著報紙。“大小姐,蘇太太說跟您約好了喝茶,說是已經派車過來接您了。”桂姨道。明鏡愣了愣:“是嗎?忘了都……”“您不是叫我替您記著嗎?是上個禮拜日約的。不過……”“不過什麼?”“外麵全都是76號的特務,大小姐還是留在家裡保險,不是說汪曼春越獄了嗎?”明鏡冷“哼”了一聲:“是不是她汪曼春一日不落網,我明鏡一日不得出門?叫阿香來幫我梳頭。”這時,門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桂姨朝外望了望:“好像是車來了。”“叫司機等著。”“多帶幾個保鏢吧。”明鏡想了想,沒有理會。趁明鏡上樓換衣服的時間,桂姨迅速地撥通了一個電話,悄聲道:“對,她就要出門了,你看著辦。”說完,掛斷了電話。汪曼春的越獄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每個人都小心地對待著,可此時的汪曼春身在何處無人知曉。對於她瘋狂的行為,明樓向高木等人分析著,“特高課的監獄向來以銅牆鐵壁而自詡,還沒有嫌疑犯越獄成功的先例,這隻能證明一點,汪曼春不僅狡猾,她一定有幫手。”眾人神色各異,明樓道,“最後一次跟汪曼春接觸的是76號的梁仲春,時間大概是昨天下午5點鐘。在特高課監獄的會客室,他們談了大約10分鐘,3個小時後,汪曼春越獄了。而且,就在當天晚上,汪曼春潛入了梁先生的家,殺害了梁先生的如夫人,手段異常殘忍。”高木憤慨道:“是在我監管下出的事,我一定全力以赴抓捕汪曼春!”“有獄警受傷嗎?”明樓問。“獄警被殺害了。”高木回道。“汪曼春越獄,殺害了梁先生的家人,76號人人自危,整個節奏都亂了。”朱徽茵接口道。阿誠推門而入。明樓頭也沒抬,問:“怎麼了?”阿誠答道:“岡田先生來了,從南京特意趕回來了。”明樓和高木同時抬頭,明樓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高木,問道:“在哪?”“第二會議室。”“我馬上過去。”說著,走出了會議室。見到明樓,岡田芳政直言問道:“怎麼樣?明樓君?”明樓歎了口氣:“很棘手,不過現在我們已經掌握了一些相關線索。”“汪曼春除了是第二戰區重大泄密事件的嫌疑人,她還掌握了很多皇軍諜報係統的機密,這個人必須馬上鏟除。”“我會調動一切資源,連黑白兩道全算上,一定會找到她!”岡田芳政皺著眉頭:“她為什麼要殺梁仲春的女人?”“我隻能說,她已經變成一個失了控的瘋子,現在已經基本確定她一直在跟重慶政府合作,長期出賣皇軍的軍事情報,謀取暴利。”“抓到她,不計死活!”“是!”明樓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岡田芳政看出他的疑慮,問道:“明樓君?有什麼顧慮?”“我覺得汪曼春越獄不是突發事件,而是有預謀的一次脫獄。”“你的意思是?”“有人認為汪曼春做了您的替罪羊,想替她出頭,拖您下水。”“誰?”“我正在查。”明樓小心翼翼道,“您要有思想準備,很可能是您身邊的人。”岡田芳政眉頭緊鎖,壓製著內心的憤怒:“明樓君,你一定要把這個在我背後搞鬼的人找出來,我一定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明樓肯定道:“我會讓他們自食其果的。”汪偽政府辦公樓外,高木緩緩走下台階,擺手示意一名日本特務過來附耳低聲道:“汪曼春誌在必得!我們就幫她一步到位。”特務立正應著。高木道:“行動必須嚴格保密,包括對岡田課長,也不能透露一絲一毫的消息。”“嗨。”特務應和。“行動吧。”高木看看手表,嘀咕了一句,“時不我待。”明台探進房間,看見黎叔正在和程錦雲說話。“我們走了以後,會有人全麵接替我們的工作,這房子可以留給下一組。電台和密碼同時移交。”黎叔吩咐道。程錦雲道:“是。”“我們要做足出發前的所有準備。”“槍和手雷都預備好了,放在老地方。”“去看看。”明台逮著機會了,道:“我也去。”黎叔抬頭看看他,否決了:“你不能去。”明台堅持:“我對驗收武器最在行。”“你現在是一個死而複生的人,我不希望有人在大馬路上看到亡者歸來。就這麼簡單。”明台懇求地:“我很久沒出門了。”黎叔態度堅決:“不行。”“我戴帽子,圍上圍脖,我還有墨鏡……”“不行。”“我想出去透透氣!”“不行。”“黎叔!”“這是命令。”明台很鬱悶。黎叔道:“這不是我的決定,是組織上的決定。在沒有離開上海前,你必須呆在聯絡站裡,哪裡也不能去。”明台無可奈何地點點頭,算妥協了。程錦雲笑笑,道:“你想買什麼,告訴我,我都替你買回來。”明台一撇嘴:“我想買自由的空氣。”程錦雲道:“到了延安,就自由了。現在委屈一下明少。”明台不受哄,不高興。黎叔道:“我去拿外套。”說完,轉身離開,房間裡隻剩下明台和程錦雲。“你跟黎叔相處的怎麼樣?”“還行。”程錦雲追了一句:“還行?”明台聰穎:“你有話想跟我說嗎?”程錦雲聰明:“你在在意什麼?”明台道:“啊?”“在意你哥哥、姐姐,是嗎?”“你全知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你做得對,一切都是情有可原。對黎叔是,對你大姐也是,他們都舍不得你,你對他們非常重要。”明台低下頭:“我是不是很不孝?明知生父是誰,我不肯相認,就算我要認他,我想也得我大姐同意,但是,大姐一定會很傷心,我其實不願意我大姐知道我找到父親這件事,我想永遠瞞住她。錦雲,我不想讓大姐受一丁點委屈。”程錦雲道:“我懂。”“我認為我是對的。”“但是,你心裡不好受。對嗎?”明台點頭:“對。”“彆責備自己,明台。你已經非常非常孝順了,你敬著他們,所以怕傷害到他們。”“錦雲,你替我多照顧著黎叔。”“明白。”正說著,黎叔走下樓來:“錦雲,我們走吧。”程錦雲應聲。“明台,你晚上想吃什麼?”明台爽快道:“燉乳鴿。”“好,今天晚上黎叔親手給你燉湯喝。”明台點頭。程錦雲對明台道:“走了。”“早去早回。”門關上,明台呆呆地看著那扇關閉的門。一名送報紙的工人騎著自行車,行進在四通八達的小巷裡,朝著各個訂戶投遞著報紙。自行車一路穿梭而去,鈴聲清脆。明樓把報紙扔在辦公桌上,怒砸著桌子,吼道:“誰把消息透露出去的?!簡直不知死活。”阿誠看著報紙標題“76號汪曼春成功越獄”,說道:“這一定是特高課裡的人乾的,一定有陰謀。”明樓隱隱感覺到危機:“不太對勁。”“大哥?”“汪曼春決不是單打獨鬥,她有幫手,我們必須跟上她的節奏。”“她會做什麼呢?大姐已經嚴密保護起來了,而且,為了預防萬一,我請蘇太太出麵,今天下午接大姐去蘇家,然後秘密保護……”“打電話給家裡……不,不,我們乾脆回家一趟……”明樓有些慌亂。“大哥,您現在跟大姐是水火不容之勢,您現在回去,大姐的戲一定演砸了。”阿誠勸阻道。“對。冷靜點,冷靜點。”明樓意識到自己的不冷靜,儘量克製著,坐下來慢慢想著,“汪曼春拿走了一台錄音機?”“是,不知道她想乾什麼?”“她的目標一定是我。”明樓分析著,“她曾經比任何人都盲目地相信我,她想‘沉冤昭雪’。一台錄音機,哼,隻怕是幫不到她了。”“大哥?你清楚她下一步會做什麼了嗎?”阿誠問。“汪曼春想要我開口,不是綁架大姐,就是要捉住明台。她太了解我了,也太不了解我。”明樓幽幽歎息一聲,心裡百味雜陳。阿誠越想越不對勁:“不對。大哥,這報紙一定有預謀,陰謀已經開始了。明台要是看見這份報紙,他擔心大姐,難免會做出傻事來。現在明公館裡裡外外全都是保鏢和76號借調的特務,要是有一個看見他……”明樓倏地站起來:“你趕緊回去,決不能讓明台露麵。”“是。”明台喝著牛奶看報紙,突然,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報紙的一條新聞:“76號汪曼春成功越獄”,倏地站起來,驚慌地呢喃道:“大姐?”立即扔下報紙,換上一身學生裝束,戴了帽子,壓低帽簷,檢查槍械,子彈夾,藏好手槍,藏好鋼爪等行動工具,所有動作一氣而成,轉身出了門。關緊門後,左右看看環顧了一陣,兩手往衣兜裡一揣,低著頭,在陽光下走進巷子,順了一輛自行車,騎上車,飛快地向明公館的方向而去。然而,此時的明公館已經被汪曼春帶著特高課憲兵包圍,槍聲大作。桂姨剛跑到門廊,被汪曼春一槍托砸倒在地,阿香要保護明鏡,汪曼春一槍打穿了阿香的肩膀。血濺了出來,阿香慘叫著。明鏡驚呼:“阿香……”汪曼春衝進屋子。明鏡站起身,看著眼前的局麵知道事態嚴峻,卻一點也不畏縮,正麵開槍對敵。槍聲一過,汪曼春一槍打落了明鏡的手槍,用手扯下了麵罩陰冷道:“你好啊,大姐。”甩手砸了明鏡一槍托。明鏡雙眼一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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