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在明樓耳邊說著,明樓平靜的臉上泛起笑意:“我說什麼來著,‘瘋子’還是有點本事的。”阿誠笑笑:“你就是不肯承認明台有本事。”明樓淡淡反駁:“他要有本事,我們急著派‘蛇醫’去乾嗎?”話音剛落,電話突然響起,阿誠走到桌前接了起來:“是,是明長官辦公室。明長官……在開會,對,我是明長官的秘書。什麼?李秘書遇害?”邊說著邊向明樓望了望,“什麼時候的事?好,我們知道了,我馬上來。在哪?泰山百貨,好,我記一下地址。好的,好的,我們一定積極配合。”阿誠客氣地掛斷電話。“出現場嗎?”明樓淡定自若地問。“對,警察局請我們配合,76號已經到了,我去現場看看。”明樓“嗯”了一聲。“我去了。”阿誠剛轉身要走,明樓拿起公文包:“一起走。”阿誠站住腳,疑惑道:“去哪?”“周公館,有一個遠東情報官的小飯局。”“那我先開車送你過去。”“不用。我坐陳秘書的車去。”突然,又頓了頓說道,“你,去現場彆再撿什麼東西了。”“我再撿什麼,我把手剁了,成嗎?”阿誠邊走邊說。明樓道:“嗯,記著就行,手留著做飯吧。”“就惦著吃。”兩人相視一笑,走出了辦公室。阿誠站在臨街看著泰山百貨門口,特務和偽警察正在對顧客的身份進行登記、核查。汪曼春和阿誠目光對上,阿誠趕緊走了過去:“汪處長,我在秘書處接到警察局的通知,說我們辦公室的李秘書遭遇襲擊,不幸身亡。明長官非常震驚,叫我過來了解一下案情。”“我們也感到很震驚,光天化日的謀殺,很顯然有人被逼得狗急跳牆了。李秘書一定是無意中觸發了抗日分子的神秘機關,逼迫他們大白天在馬路上行凶。”“行凶的是什麼人?”汪曼春搖搖頭,毫無頭緒:“現在還不清楚,隻確定是兩個女人。”阿誠詫異:“兩個女人?”“對,李秘書前心、後背都各中一刀。單從這一方麵來看,凶手應該是兩個人。這是明目張膽地向76號發出威脅和挑釁的信號。”汪曼春轉麵看看泰山百貨裡關在玻璃窗裡的人群,“凶手行凶的目的就是為了保護隱藏在泰山百貨人群裡的某一個人,殺了李秘書,這個人就暫時安全了。我要一個一個地過篩子,一個都不放過。”“汪處長,發現可疑分子……”特務跑過來彙報。阿誠抬眼看去,一個商人模樣的男子被偽警察們抓扯出來。“你回去對我師哥說,最近抗日分子活動猖獗,叫他加強防範,千萬不要掉以輕心。”阿誠點頭笑道:“明白。汪處長,您忙著。”待汪曼春帶人離開後,阿誠走到李秘書的屍體邊,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歎了口氣。一陣“嘀嘀嗒嗒”的電波聲,於曼麗收發著情報。一組密碼被譯成文字:撤銷刺殺明樓計劃,收集日軍第一無人區的詳儘資料。明台坐在露台上,觀賞著夜上海璀璨的霓虹燈和五光十色的夜景,出了神。於曼麗在背後拍了他一下:“想什麼呢?”明台回頭:“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我姆媽了。”於曼麗在椅子邊上蹲下:“你還記得她長什麼樣嗎?”“記得。”明台滿腹心事道,“我家裡有幅她的畫像,我大姐請人畫的,栩栩如生。我碰不著也摸不著,喊她,她也不知道,問她,她也不吭聲。”於曼麗也傷感起來:“我不記得我娘了。真羨慕你,還有娘的畫像可以看,可以問,可以喊。”明台轉眼看向於曼麗,雖是安靜,眼角卻已噙了淚。“看我倆有多倒黴,沒娘的孩子湊到一塊了。”明台玩笑道。於曼麗破涕為笑:“你就是這樣一陣酸一陣麻一陣抽風。”明台一怔:“好啊,你敢說你上司抽風。”於曼麗挑釁:“說了,你把我怎麼樣。”明台笑著:“你巴不得怎麼樣。”於曼麗嗔怒,一手把明台從椅子上推下去,明台差點被推翻。這時,郭騎雲在裡麵敲了敲玻璃窗:“咳,用點力,推翻他。”明台站起來:“奪位篡權。”於曼麗坐上椅子:“成功上位。”明台不與她爭:“說正事。”於曼麗麵色突然變得嚴肅:“‘毒蛇’來電,撤銷刺殺明樓計劃,收集日軍第一無人區的詳儘資料。”“日軍第一無人區?”明台疑惑,“什麼地方?”“鐵礦。”郭騎雲走進陽台,順口答道,“黑鐵礦。”一個漂亮的開球。阿誠邊看著台麵上的各色撞球,邊道:“汪曼春正在積極偵破南雲造子被刺一案和李秘書被害的突發案件,她已經並案處理了。梁仲春那裡,我給了他一個價碼,我想除了把我們情報組的三個人撈出來外,再多撈幾個,這樣不起眼還有掩護作用。”說完,伏在桌邊,一個手推球杆撞擊在台球上。明樓站在另一邊觀看著台麵上此時台球的布局,回應道:“勞工買賣隻是一個煙幕彈,我們真正的目的是炸掉整個第一無人區。”阿誠抬起頭,詫異地問:“炸毀整個黑礦場?”明樓點點頭:“我們需要製訂一個詳細的行動計劃,不能操之過急。特彆是現在,我們乾掉了南雲造子,清除了叛徒,乾了這麼大一票,特高課和76號近期一定會有所動作,聯手打擊抵抗組織。現在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說完,打了一個低杆。“大姐明天回上海。”阿誠沉思了一下,開口道。“大姐這次蘇州之行,一定彆有收獲。”“嗯,大姐在老宅的庫房裡囤了些貨。”“知道什麼貨嗎?”“無縫鋼管。”“桂姨跟得緊嗎?”“大姐讓桂姨住在廠子裡,沒讓她去老宅。”“大姐到底是個聰明人。”阿誠笑笑。“電令我們所有潛伏小組從即日即刻起,全部靜默。”阿誠驚詫:“明台的性子您叫他靜默?”“你不是說大姐明天回來嗎?”阿誠點頭“啊”了一聲。“那就行了。”“什麼那就行了?”明樓的幾句話倒把阿誠說迷糊了,“您什麼意思啊?”“你把港大退學的通知書送到大姐的房間去,還有我叫你造的那份‘明家小少爺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小報不僅要讓大姐看到,也要讓‘孤狼’看到。‘孤狼’看到,她主子也就看到了。”“明白。不過,我們家小少爺也太委屈了。”“周瑜打黃蓋。”“那無人區的行動……”明樓沉著氣:“暫緩。我們要打有準備的仗,這次炸毀日軍的鐵礦,一定要做到一石二鳥。”一杆進洞,台球打得極其漂亮。“啪”地一聲脆響,一個玻璃杯被砸得粉碎。明鏡氣急敗壞地當著明台的麵摜了一個茶杯,阿香嚇得縮手縮腳地站在明鏡旁邊。桂姨站在樓梯邊,也不敢輕舉妄動,整個明公館都被明鏡的震怒給鎮住了。明鏡看了那張明樓偽造的報紙和港大“退學通知書”, 氣得手足冰涼,質問明台:“這是什麼?說話!”明台吞吞吐吐:“大姐,你彆生氣,我……”“是不是真的?我問你話!是不是真的?”明台跪在了明鏡麵前,“你居然學會騙我了!你,你!你好啊你……”明台低著頭眼睛裡蓄了淚,他不敢抬頭更不敢注視明鏡的眼睛,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明鏡因為一張報紙和一紙通告氣得渾身發顫,這次他真的心虛了。“你怎麼對得起我!”明樓和阿誠從外麵走進來,明樓脫了外套,阿誠接過他的外套遞給阿香,阿香縮手縮腳地從阿誠手上接了過來。“你太讓我失望了!”明鏡越說心越寒。阿香壓著聲音跟阿誠說:“小少爺被港大給開除了。”“國家有難,我也不要你去保家衛國,我隻求你讀書上進,將來為國所用。你居然在學校裡惹是生非,跟人打架,被開除學籍。你知不知道,你大哥花了多少心思才讓你進的港大啊!小小年紀,花天酒地,紙醉金迷。被這些桃色小報印到上麵,明家有多光彩照人!虧得你大哥替你抄了這家報館,截了這些臟東西下來!不然,我還有臉去人前站嗎?”明台心裡覺得委屈,偷眼看了看明樓。明樓倒是一副“有話你直說”的樣子。“你看你大哥做什麼?難不成還是你大哥胡編排的你!你有理,你就說話呀。”明樓冷哼了一聲。明台哪裡敢說話,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姐,這次他真的傷了她的心。明鏡看到他自責的淚,知道這些都是實情,依著明台的性子,如不是實情,他早就嚷嚷開了,輪不到在自己麵前流眼淚。明鏡雖然心痛,卻也痛恨他不爭氣。明鏡把那張報紙撕了個粉碎,照著明台砸過去。“你好大的膽子!”氣得直拍案,直跺腳,眼淚都氣得流下來了,“孽障!早知你如此自甘墮落,我何必費儘心思育你成材。”這話裡藏著明鏡的委屈。聰穎的明台聽懂了姐姐話裡的深意,越發難安,自愧自責,一句話都不敢辯誣。明樓見明鏡氣撒的也差不多了,摸準了該是自己說話的時候了:“姐姐彆氣了,震怒傷肝。明台還小,凡事都還來得及……”話還沒說完,明鏡就將矛頭指向了他:“我還沒說你呢,你這個大哥怎麼當的!他被港大開除了,這麼大的事你居然都不知道。要不是港大把‘退學通知書’寄給我,我還一直蒙在鼓裡!你彆隻顧著升官發財,你也顧顧家裡!你看看家裡都成什麼樣了!”明樓知道明鏡的這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來,規規矩矩地點頭稱“是”。“還有阿誠,成天穿得像個紈絝子弟,連明台也給帶壞了,好好的一個孩子,學得驕奢淫逸,一個個穿得像什麼樣子?把外套給我脫了!”阿誠以為明鏡說自己,嚇得要脫外套,明鏡吼了他一句,“沒說你,我說明台!”明台把外套脫下來,明鏡生氣地一把扯過去,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氣惱地擺到明樓麵前:“你自己看,他現在都學會抽煙了!好的不學,學著吞雲吐霧……還有舞票、馬票。”“那是電影票。”明樓糾正道。“我會看!”明鏡還要搜明台的口袋,為了不再被搜出其他東西,明樓一把先將外套拿了過來。但還是晚了,一個打火機已經被明鏡握在了手裡。“姐……”明台緊張地喊道。阿誠也跟著喊道:“大姐。”明樓知道那打火機是微型照相機,他眼疾手快一把抓在手裡:“大姐,大姐您彆生氣了,明台上學的事我來想辦法,好吧?您上樓去好好歇歇,我這就替您好好教教他。讀書這種事,您使力是沒用的,得靠他自己努力。”“我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轉身上樓。桂姨本要跟明鏡一起上去,卻被明樓叫住:“桂姨,替我沏壺熱茶來。”桂姨應了聲,趕忙去沏茶。“阿香,去廚房給大小姐煮碗臘梅粥順順氣,消消火。”明樓又對阿香說道。阿香也應聲向廚房走去。明樓把明台的外套擱在茶幾上,手裡拿著“打火機”,打燃著火苗。明台情知“在劫難逃”, 唯諾地叫了聲:“大哥。”明樓連抬眼看他的工夫都省了,關掉打火機,簡潔而有力地說了一個字:“打!”明台連“裝可憐”的機會都沒有,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阿誠瞬間放倒在一條冰涼的長凳上。緊跟著,一根藤杖如雨點掉落,打在他的身上。桂姨沏好熱茶端給明樓,明樓正在打電話:“外間謠傳我已被重慶政府製裁,中儲券一度下滑,真是太可笑了。一個政府官員與流通貨幣共存亡,到底是喜還是憂呢?”桂姨緩慢地斟著茶,豎耳聽著明樓的話。“你那裡也要當心,收斂收斂,南雲課長一死,日本人的眼睛不止盯著抗日分子,連我們這些忠心救國的也要雞蛋裡挑骨頭。梁先生,生意要做得乾淨些,絕不能予人攻擊的口實。”電話裡梁仲春說道:“屬下明白。”“明白的始終是明白的,偏偏有的人就以為自己翅膀長硬了,沒學會走,就貪著要飛!”明樓喝了一句,“給我狠狠地打!小小年紀,甘心下流!”明台承受著“家法”,被阿誠打得“鬼哭狼嚎”。梁仲春接著電話,不提防明樓突然惡聲惡氣地這麼一句話,頓時摸不著頭腦,再仔細一聽,電話裡傳出藤杖打人的聲音。緊接著就是明樓的聲音:“不好意思梁先生,家裡有點事。”梁仲春問:“怎麼了?”“舍弟被港大開除了,都是家姐平日裡給慣壞了。不求上進,成天花天酒地,金玉其外。”“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明先生也不要太動肝火。”“混賬東西!”明樓恨恨地扔下這麼一句便掛斷了電話。梁仲春一時沒反應過來,待反應過來時,電話裡隻剩下一陣忙音,無辜道:“罵誰呢?活該被開除!”“誰被開除了?”汪曼春不知什麼時候已走了進來,梁仲春回頭看著她:“汪處長,你不知道進門的時候要先敲門嗎?”汪曼春冷笑一聲,把門關上:“我過來拿行動處有關梧桐路槍擊事件的現場報告。”梁仲春拿出一疊卷宗,“啪”地一聲扔在桌麵上。汪曼春拿起卷宗有點生氣地翻著,梁仲春穩穩地坐在椅子上。阿香端著一碗臘梅粥走出廚房,看見明台被打,不能做什麼,隻好站在一邊哭了起來,而桂姨則不動聲色地站在一邊觀望著。明樓憤憤道:“外麵的刺客排著隊來殺我,家裡的孩子們一個一個,明裡暗裡地跟我作對。都以為我瞎了!小的吃花酒,泡女人,在學校打架鬥毆,居然還敢去開大姐的保險箱,吃了熊心豹膽了!還有買賣勞工的,生意都要做到日本軍部去了,是不是都想看我怎麼死啊!我警告你們,再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胡作非為,我整死他!”這話說得全無風度大失水準,偏偏讓在場的人都感到明樓的憤怒,聽懂了明樓的暗示和威脅。原本已經停止的“家法”,偏偏又添了兩杖,阿誠的態度似乎在對抗明樓不點名的指責。“有人想看我怎麼死,我偏就越活越滋潤,我不做苟且偷生的人!彆打錯了算盤,吃著我明家的飯,替特高課做看門狗!我就納悶了,我前腳要去開會,後腳就有人襲擊我的車,彆讓我查出來是誰在吃裡爬外。”明樓目光對著受罰的明台,可話卻是說給彆人聽的,“我為汪主席鞠躬儘瘁,還輪不到特高課來指手畫腳。”桂姨在一邊看著阿誠,阿誠黑著一張臉不發一言。明台知道這頓打是打給人聽、打給人看的,甚至是指桑罵槐。看著明樓和阿誠,明台愈想愈委屈,也不敢犟,隻一味討饒罷了。“家法”終於停止。明樓對桂姨、阿香冷著臉說:“不準給小少爺送餐,餓他一日,讓他記住是吃誰家飯長大的!聽見了嗎?”桂姨拉著阿香一起應著,看著明台挨打,阿香很是難過,咬著嘴唇不說話。桂姨望了望明樓又看了看阿誠,打個圓場:“先生,大小姐要喝臘梅粥,我和阿香先上去了。”明樓點點頭,桂姨趕緊拉著阿香上了樓。明樓、阿誠看著桂姨離開了,兩人對視一眼,各自了然。汪曼春端坐在辦公桌前,專注看著對麵的梁仲春說:“梧桐路的搜捕,沒有成效啊。”梁仲春不緊不慢:“日本人不僅僅讓我們在梧桐路察訪,而是讓我們在武康路、餘慶路、衡山路、淮海路全麵撒網,我們人手有限,像這種無頭蒼蠅似的亂碰亂撞,有成效才怪。”“為什麼這麼做?”“你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梁仲春神秘道:“我以為你知道。”“知道什麼?”“南雲課長被刺的同時,日本陸軍醫院高級病區遭到刺客襲擊,據說目標明確,大開殺戒,血流成河,日本人的血,日本軍人的血。”看著汪曼春臉色驟變,梁仲春明白了:“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南雲課長一死,特高課好像不太重視汪處長了。我可不是故意刺激你,日本人看咱們還不像看條狗似的,咱們自己以後要團結。”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道,“彆再狗咬狗了。”梁仲春從抽屜裡拿出一份秘密文件放到汪曼春麵前,她認得這份文件,那是自己交給南雲造子的一封信。她伸手要搶,梁仲春用手一擋:“同事之間也要有點風度,給點退路。我知道這是你寫給南雲課長的揭發信,揭發我走私煙土,公器私用,信是特高課的朋友賣給我的,我就不再拆看了。”說著掏出打火機,當著汪曼春的麵把信燒了。“南雲造子的死,我們儘力就行了,彆太儘心了。”“你想告訴我,南雲造子死了,我的靠山倒了,76號你說了算。”“你可以這樣理解。”“我要抓住了殺死南雲造子的刺客,或許一切又不一樣了。”“可笑的想法。”“並不都可笑。”“我擔心你一意孤行,到最後變成一個笑話。”汪曼春一把將桌麵上所有卷宗抓在手裡,揚起卷宗說:“笑到最後才算贏。”轉身頭也不回地疾步走出了梁仲春的辦公室。這裡,她一刻也待不下去。阿誠把明台送回房間,安頓好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阿誠打開衣櫃,從各式西服、中山裝、燕尾服、各式襯衣裡挑了一套灰色的西服,拎出來比了比,還是覺得新潮,又掛了回去。拿出一套灰色中山裝,穿在身上,站在鏡子前照了照,用手一摸毛料呢子,自言自語道:“料子太貴了……”搖搖頭脫下來掛回櫃裡,又挑了一套小西服,穿上對著鏡子打理自己的儀容。一陣敲門聲,阿誠以為是阿香,說了一聲“進”之後,繼續道:“阿香,你替我看看,哪套樸素點?”轉過身,看到是桂姨不禁一愣,麵色立刻冷了下來,又轉回去背對著桂姨說道:“你不知道尊重彆人的隱私嗎?”桂姨平靜道:“我敲了門了。”“我以為是……”“阿香就可以靠近你,而我不行!”這話讓阿誠一震:“我不是這個意思。”語氣有些弱了。“你不知道背對著人講話很不尊重人嗎?何況,我還是你的長輩。”阿誠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桂姨,把身子轉過來,正對她道:“你想說什麼?”“你不覺得今天先生的一頓邪火是衝你發的嗎?”“知道。”“你一點也不慚愧嗎?”“慚愧?”阿誠不以為然,“我為什麼要覺得慚愧?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知欺愚,強欺弱,你的世界不也是實利主義的世界嗎?我沒說錯吧?”“你就是這樣想我,你不能往好的方麵想想。”“你從前虐待過我,現在想救贖,這就是好的一方麵。”“你就這麼想傷害我?我覺得你的怨恨和不知足跟我有關,我心很痛。我想跟你化解怨恨,真心地化解你的怨恨和憤怒。”“有什麼你想告訴我的嗎?”“我不想說過去。”“我想聽。比如,為什麼到孤兒院去領養我?你那時候,才三十出頭,精明,能乾,漂亮,為什麼不去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終身伴侶,生一個自己的孩子,而是選擇一個人生活,領養一個孩子?為什麼?”“孩子,這故事,說起來挺悲慘的……”桂姨哽咽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很殘忍。”阿誠轉身對著鏡子,用手撩撥了一下頭發,口氣輕蔑:“說來聽聽。”桂姨頓了一會兒,緩緩講道:“當年我從鄉下到了上海,在明家幫傭,認識了一個姓劉的商人。就像新生活開始了,一個單純的女子,她愛慕虛榮,希圖富貴,她沒有問劉先生有沒有家室就跟他走在了一起。因為,她相信,劉先生會給自己幸福。我們十分相愛……我以為,我得到了真正的愛情。沒過多久,我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個年月,姑娘家還沒結婚就生下孩子是一件非常可恥的事情。於是,劉先生告訴我,先回明家做傭工,把孩子送進孤兒院。他告訴我,他跟院長嬤嬤講好了,院長嬤嬤會很好地照顧我的孩子。他答應我,等他回老家安頓好了,就來接我們母子。於是,我又回到了明家幫傭,一乾就是兩年,沒有等到他……兩年了,沒有電話,沒有書信,我徹底慌了神,我害怕他徹底拋棄了我們母子,我想到了你,孩子。”桂姨臉色煞白,阿誠嚴肅地看著她:“你找到了我。”桂姨點頭:“對。”“院長嬤嬤給了你那個兩歲的孩子,就是我。你當年愛如珍寶,你覺得隻要有孩子在你的手上,你的那個劉先生終會有一天來找你。你手藝很巧,明家很多的蘇繡都出自你手,你在明家勤勉勞作,稱得上是一個好母親、好傭工。你時常買東西去孤兒院看嬤嬤,你一定抱著幻想和希望,打聽那個男人有沒有來找過孩子。我說得對嗎?”“對。”桂姨歎氣道,“我每次問她,嬤嬤都支吾過去了。終於有一天,院長嬤嬤得了絕症,快死了,我拿了米和麵粉去看望她,她良心有愧,就對我說了實話。”阿誠猜出了答案:“我不是那個孩子。”桂姨流著淚說:“對。”阿誠沉默。桂姨哭訴道:“院長嬤嬤告訴我,我的親生骨肉早就被劉先生給抱走了,她給我的那個孩子,就是一個孤兒,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當初,她收了劉先生的錢,她欺騙了我。他們合起來騙我!把我騙得好苦,好慘!”阿誠伸出手來握住了桂姨因為激動而顫抖的手,“我對不起你,孩子,我當時已經瘋了,我徹底瘋了。我是什麼?我是一個生育工具,我是被人利用過後殘忍拋棄的工具,姓劉的有家有室,而我呢?我什麼也沒有!我連他真正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我好愚蠢,好糊塗!”桂姨越說越心痛。“你把滿腔憤怒都轉向了我,一個孩子,你開始虐待我,我悲慘的童年就開始了。一個男人騙了你的感情,偷走了你的孩子,你就把無窮的怨恨施加在另一個無辜孩子的身上,你好殘忍。”“我對不起你,阿誠,請你原諒我,原諒一個被怨恨逼瘋了的女人。不要再把怨恨埋在心底,明家沒有人對不起你,阿誠,彆再做對不起先生和大小姐的事了。”話講到這裡,阿誠想,終於切入正題了。“我沒有對不起明家,我隻拿我應得的那一份。”阿誠說得理所當然。“哪一份是你應得的?阿誠,你聽我一句勸,千萬彆像媽媽這樣被人利用了,再被人一腳踢開。先生今天指桑罵槐,你真的要當心了,媽媽真的很擔心你啊。”阿誠欲言又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你就是想讓你放下怨恨,彆再奢望不屬於你的東西,金錢也好,女人也好,事業也好,總之一句話,不要跟先生爭!”“好的,我聽您的。”阿誠坦然道。桂姨感動地望著他:“阿誠。”她沒想到阿誠會對自己說出這句話,她以為永遠聽不到了,以為阿誠真的會聽自己的話,畢竟她曾把他養大。“謝謝您告訴我所有的一切,我會慢慢打開心結,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桂姨含淚點點頭:“媽媽願意等。”阿誠刻意回避桂姨盈盈閃爍的淚光,此刻她心裡很滿意,她覺得自己和阿誠終於走近了彼此,無論是敵是友,走得近,才能看得清。明鏡吃著早餐,眼睛時不時地掃一眼明台的位置,心裡始終是不舒服的。明樓佯裝看不見,自顧自地吃著早餐,阿誠也不發一言低頭默默地吃著。隻喝了半碗粥,明鏡就不再動筷,“再吃一點吧,大姐。”明樓關心道。明鏡搖頭歎氣:“我吃不下。”明樓也停下筷子:“姐你彆擔心,明台上學的事,你讓我慢慢想辦法。”“我真是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變得這麼不懂事,他是成心想氣死我!”說著站起身,“我出門透透氣。”“姐……”明樓想說什麼,還沒開口就被明鏡截了話頭:“我到蘇太太家去,看看錦雲。”明樓點點頭,繼續吃飯。明鏡看了一眼阿誠,氣悶道:“阿誠,我們明家是不是明天就要破產了?穿成這樣!”說完,轉身就走了。阿誠放下筷子,心裡有點委屈。明樓看了一眼阿誠,阿誠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著裝,站起身悻悻道:“我這就去換。”窗外陽光溫煦,紫燕呢喃,陽光映照在明台的床頭,悠然寧靜。明台一雙倦目注視著窗戶,整個人窩在床上,陽光溫暖地照在身上,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眷戀柔軟的床被和枕頭。忽然,他聽見用鑰匙開門的聲音,仔細辨聽著,聽出是明樓和阿誠的腳步聲。明台身體溫熱,實在沒有力氣應酬他們,靜靜地躺著,一臉賭氣的不悅表情。“明台。”明樓走進來。明台身上正疼,也不睬他。“明台,大哥來看看你……”明樓扯把椅子在床邊坐下,“還疼嗎?”明台生氣道:“怎麼不疼啊……”“你不是想跟大哥談嗎?今天大哥陪你好好談談。”明台賭著氣:“你說談就談啊,明少爺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談!”明樓淺笑,喝了一聲:“阿誠。”明台條件反射地一骨碌就掀了被子站起來:“乾嗎呀?還沒打夠啊?”明樓打量道:“腿腳挺利索的嘛。”明台低頭嘟囔了一句:“一朝被蛇咬。”明樓聽見了卻沒吱聲,反倒是阿誠笑出聲來。“你認為你這頓打挨得很冤是嗎?”明樓麵色嚴肅,“自從我知道你進軍統的第一天,我殺了‘瘋子’的心都有!至於你……”明台心虛地看著他,“一頓打,便宜你了。”明台不吭聲。“你不是一直想跟我談嗎?談什麼呢?你進軍統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先跟我談一談?有沒有想過在這個戰火連綿的國家裡,我們為什麼堅持送你去讀書?有沒有想過大姐的一番苦心?有沒有想過你一腳跨進軍統的門檻就再也回不了頭?”明樓一連串的質問讓明台無從回答,明台道:“我……當時沒得選。”明樓瞪視著他:“我知道你一旦落到瘋子手上,就彆無選擇。可是,整個事件是你自己出風頭爭取來的。”看著他詫異的表情,明樓繼續道:“你以為你真的救了‘瘋子’的命嗎?他會蠢到讓一個孩子來救自己的性命?你,你自始至終都沒有搞清楚一個實質性的問題。不是他綁架你,而是你強出頭。”“能不叫他瘋子嗎?”對於把自己的老師稱為“瘋子”這種說法,明台打心眼裡不愛聽。明樓頗有點意外:“可見他教得好。你從心底就想跟他去,你一腔熱血要保家衛國,王天風隻是給你創造了一個極好的借口,你從心底認定他綁架你去了軍校,從而從心底抹去對家庭的愧疚。我說的沒錯吧?”明台低下頭。“沒有良心的東西。”明樓訓斥道,“你讀了幾本政治經濟?你懂什麼是濟世救國?你讀了幾本俠客演義,就想學人做報國的俠士?你差得遠呢。”明台咬著嘴唇,多少有點不服氣。“自從‘毒蜂’帶你走後,我整日整夜地擔驚受怕。怕你就此像流星一樣消逝了,我從未如此懼怕過。你軍訓的那段時間,我幾乎夜夜噩夢纏身,夢見你無數次被執行槍決,夢見你一個人在荒涼的孤塚裡哭。”明樓的眼圈濕潤。明台被觸動了。“你回到上海聽命於我的指揮,每一次叫你去出生入死,每一次下達危險指令,你以為我好過嗎?我眼睜睜天天見你在懸崖上走鋼絲,你一旦摔下去,你認為我能過自己這一關嗎?大姐現在還被你蒙在鼓裡,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做的哪一件事不傷她的心?”明台被明樓的話刺到要害,心裡難過起來。“大姐要是知道她辛苦養大的孩子,從小就寄予無限希望的孩子,放著好好的書不念,跑去做了軍統特務,大姐會傷透了心。彆說厭棄你,就是看都懶得看你!”打蛇打七寸,提到明鏡,明台終於忍不住哭了。他是不畏死的,但是如果明鏡像這次一樣,以後不疼自己了,真的看都懶得看自己一眼,他就覺得自己像被家庭拋棄了一樣。“大哥,你能原諒我嗎?”“隻要你活著,我就原諒你。”明台倏然抬起頭。明樓沉著氣,語重心長:“將來的任務會一次比一次更艱巨,不誇張地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命懸一線,要保持絕對清醒,戰鬥會越來越黑暗、殘酷、慘烈,我們隨時隨地都要準備……犧牲!”這時,桂姨端著茶盤走了上來,走到明台房間門口被阿誠攔住,低聲道:“大哥還在跟明台說話,稍候。”桂姨點頭,眼底的餘光掃進房間裡。房間裡,明樓端坐著,明台低頭站著。“我隻問你一句話,還想讀書嗎?”明樓的眼睛一直盯著明台,目光灼灼。明台低著頭,沒吱聲。“我不打你,你老老實實地說實話。”明台搖搖頭以示回答。“那就是不讀了。”明樓微微歎氣,他還是猜對了明台心思的,“你不讀書了,想做什麼呢?”“我要學做生意。”“做生意,固然好。可是,你會做生意嗎?”“不會就學啊。”“做生意需要本錢,你有本錢嗎?”“我沒本錢,所以打算找大哥要。”他不是“借”,他直接提出“要”,明樓不覺莞爾一笑。“要多少?”“大哥肯給多少?”明台抬起頭,稚氣和勇氣混淆著,一副小開模樣。“你要真心肯做生意,大哥就把名下的一家麵粉廠送給你,怎麼樣?不用你整天的上下跑銀行、找融資夥伴。自己開工廠,做老板,有錢賺,有一定的流動資金。最重要的是,有買家。我可以為你提供很多供貨單,你足不出戶,就可以穩賺不賠。”“買家都是什麼人?”“大哥肯送你一家工廠,你不關心工廠麵積、機器、員工,你關心買家做什麼?”明台低著頭:“我不跟日本人做生意。”明樓一下黑了臉,氣氛驟然變得有些壓抑。桂姨示意阿誠進言,阿誠會意,果然進言道:“明台,大哥凡事都為你著想,你好好做,憑你的聰明才智,將來一定大有前途。”“聽見沒?你彆不知好歹。你好好做,自有你的好處,我還害你不成?”“大哥一番苦心,你彆再任性了。”阿誠不失時機的一句話,顯然是在提示明台趕快給明樓表個態。明台聰穎,依舊低著頭,做出一副學生仔的乖乖模樣:“大哥,我錯了。我以後好好地跟著大姐和大哥學做生意。”“好。”明樓說,“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以後好好做,彆再自以為是,胡作非為。”桂姨一副欣慰的表情。“大哥,桂姨給您泡了今年的新茶。”阿誠說完,示意桂姨把茶盤端了進去。明樓接了桂姨給自己斟的茶,喝了一口,看到明台身體發虛,覺得似乎有些不妥,放下茶杯關心問道:“昨日打得厲害嗎?”明台點點頭。“我看看。”明台穿著睡衣睡褲,他輕輕卷起左邊褲腳到膝蓋。明樓看著腿上的淤青,有些心疼,對阿誠吩咐道:“阿誠,你給蘇醫生打個電話,叫他過來看看。”“是,大哥。”阿誠應道。“對了,家裡好像還有兩支磺胺,給他打一針,消炎退燒。”阿誠點了點頭。“大哥,我餓。”明台委屈地說道。他的確是餓了,因為明樓的一句話,一整天沒吃東西。明樓這才想起來,昨天自己“盛怒”之下,說了不準給他吃東西的話。不過,他沒想到小廚房的傭人竟然貫徹得這樣好,真的餓了明台兩頓。“桂姨,你不用在這伺候了,去給小少爺做幾樣可口的、清淡點的菜,熬點粥,給他端到房裡來,還有,彆讓他吃辛辣的。”桂姨應道:“好的,先生。我馬上去。”正轉身準備走,明台叫嚷道:“我想吃燉乳鴿。”明樓笑了笑:“好吧,叫桂姨單獨給你做。不過今天不行,要退了燒才能吃。”“小少爺,等你病好了,桂姨一準給你做。”桂姨也笑笑道,“那,先生,我這就去給小少爺做飯去了。”明樓點點頭。阿誠站在門口,看著桂姨下樓,回頭咳嗽了一聲。明樓麵色一轉:“南雲造子之死給了特高課致命一擊,敵人最近一定會進行全麵反撲,你的戰鬥小組從即日即刻起,全組靜默,直到敵人的‘大搜捕’結束。”明台驚疑:“靜默?”“對,靜默。”“那第一無人區的調查呢?”“你自己開動腦筋想辦法,你必須像以前一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和你必須在工作上保持距離。這樣做的唯一好處,就是我和你如有一人被捕,另一人還能自保。”明台點頭:“明白。”“你不明白。”明樓意味深長,“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發現你在我的書房裡竊取任何情報,你都有可能遭到逮捕。我們必須保持這樣一種常態,儘力做好每一個細節,讓謊言儘全力靠近真相。”“是。”“如果,如果將來真有那麼一天,你我,或者阿誠被捕,該怎麼做,我想你知道。”“是,長官。”“這段時間,你好好在家養身體,還有一場惡仗要打!”“是。長官。”“保持常態吧。”明台道:“是,大哥。”明樓從明台房間走出來時,看到明鏡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大姐回來了。”明樓邊下樓梯,邊說道。明鏡“嗯”了一聲,繼續看報紙。“見到錦雲了?”明鏡仍舊不吭聲。明樓知道她惦記著明台,沒心思跟自己閒聊。他知道,明鏡作為這個家的大家長,自然會有些大家長的架子,不肯先俯就,索性自己做一回和事佬。他就勢在明鏡身邊坐下來:“我今天跟明台談過了,這孩子也就是讀書讀得心裡悶,又戀家。他說他在港大想家想得厲害,每次跟大姐提,都被大姐給頂回去了,他心裡蠻委屈的。”明鏡心裡有些難過,嘴上卻冷淡道:“是嗎?”“可不是。”明樓替明台說著好話,“他說他跟小明星一起鬼混,其實心裡一點也不快活,心裡總惦記著姐姐。在學校裡,也時常有人欺負他,他孤身在外,受了多少閒氣,他也是報喜不報憂。”此話一出,明鏡心底轉圜了不少。“外麵風聲鶴唳,還有人罵他是膽小鬼,不敢上前線,躲在大學裡貪生,罵他是亡國奴。他氣得飯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還背著不讓人知道他的苦。”“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他怕姐姐生氣,說他不上進,甘心下流。大姐你昨兒到今兒都沒理他,他現在懊悔得要死,說大姐不疼他了。下午又發燒,燒得糊裡糊塗的,夢裡叫大姐原諒他。我請蘇醫生來看過了。說是夜裡涼了胃,受了風寒,加上腿上的傷,肺裡的火,心有憂懼,一起發作,所以病來得猛了點,需要靜養幾日。蘇醫生還說……”明樓一轉眼,明鏡早沒影了,幽幽地說了一句,“暴風雨就要來了,關緊門窗,注意保暖。”深夜,明台燒得難受。明鏡坐在床邊,叫桂姨從明台身子裡抽出溫度計來一看,三十九度,心裡一急:“還這麼高,不是打了針了嗎?”“大小姐彆急,蘇醫生說要等一兩個小時,出了汗就能退燒了。”明鏡看明台燒得雙頰緋紅,甚是心疼。明台伸出滾燙的手拉住明鏡的手,一時萬種委屈湧上心頭:“大姐,都是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荒唐了,大姐彆不理我。”明鏡心裡一酸,儘力克製著,說道:“你好好養病,姐姐疼你還來不及,不準低三下四地跟我講話!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有錯就改。姐姐將來還指望著你呢。”明台點點頭。“姐姐看看你的傷,嚴重不嚴重?”明台搖頭:“我沒事。”明鏡揭開被褥來看看,心疼道:“阿誠下手太沒輕重了!”可又礙著桂姨,不好再說。桂姨臉也紅了,低了頭。明鏡一摸明台的被褥,潮濕一片。明鏡對桂姨吩咐道:“他這燒大約有半日了,被褥都潮了,叫阿香拿床新的棉被,這床上的都拿去洗洗。還有煮點碎肉粥給他喝,把大的格子間騰出來,把明台的床搬過去,我和你都辛苦點,夜裡方便照顧明台。”“好的,大小姐,你放心好了。”“姐,我要喝湯。”明台虛弱道。“好的,好的,我馬上叫桂姨給你煲湯。”不一會兒,一家人風風火火地忙碌起來。明樓和阿誠站在走廊上,明樓看著格子間裡燈火溫暖,說:“這小家夥看似一池清水,波平紋靜,其實,水深不可測。”“我倒覺得明台骨子裡就不想長大,喜歡做白日夢。”明樓淡淡一笑:“他才不做夢呢,心裡比誰都清醒。他在外麵辣手神槍,獨斷專橫,做起事來乾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在家裡最小堪憐,讓人不具防備之心。昨日還孤燈冷茶,今日就熱爐暖湯。他啊,能用幾句話拖你入甕。”明樓話裡,大有險些又被這“小鬼”騙了之意,“所謂偽裝者,偽裝到最後,自己也分不清哪一處是真情,哪一處是假意了。你以為他跟著王天風隻學殺人放火嗎?他也學幼稚,慣會借力打力。”阿誠笑起來:“再怎麼樣,大哥也是占了上風。”明樓心底雖想的是天下隻有我算人,幾時輪到他算我。口裡卻說:“是他甘拜了下風,你當他是善男信女?”明樓和阿誠走進書房,阿誠帶上門。明樓問:“桂姨找你談了嗎?”“談了。”阿誠道,“你昨天的指桑罵槐非常有效,她覺得該出擊了,我們談了很久,主要是聽她懺悔。”“真實嗎?”“真實。”“真實的謊言最能令人入甕。”“其實,坦白也不過是她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聽起來,進展不錯。”“她希望我叫她媽媽。”“她告訴你的?”“聽話聽音。”“她會失望嗎?”“或許,不會。”“之後還會談?”“我想是的。”“過兩天安排一次跟76號高層的工作餐。”“梁仲春?”明樓一字一頓:“汪曼春!”裝修前衛的茶餐廳,客人不多,有些下午時光的嫻靜。明樓替汪曼春斟茶,汪曼春一身淑女裝扮,似乎花了很多功夫在改變形象。但是,她並沒有從明樓眼神裡看到欣喜,明樓臉上有一種很複雜的神情,甚至有遲疑的目光。“我們有一個星期沒有見麵了。”“你不介意聽到,我每天都在想你這句話吧。”明樓笑笑:“不介意,於今強敵環伺,有一個替我著想的親密戰友時刻幫襯,再好不過了。”汪曼春會意一笑,而後問道:“在忙什麼?”“明台被港大開除了,家姐衝我發邪火,這不忙著替明台辦轉學,學還沒轉成,我還得繼續想辦法。”“你家的明少也的確該管教管教了。”“你彆提他,提起來我就頭疼。外麵的工作就夠我累的了,家裡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糟心事。”“師哥,你彆太擔心,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是的,當然。”服務生走過來,有序地上著菜。明樓舉杯:“敬你。”汪曼春舉杯致謝。兩人碰杯,一飲而儘。“我送了一家麵粉廠給明台。”明樓突然開口,將話鋒一轉。他憑空甩了這樣一句話出來,倒讓汪曼春一愣。明樓繼續用餐,似乎沒有察覺到汪曼春臉上的驚訝和讚賞。“一直以來,人都說你們明家規矩重,待庶子嚴苛,明家產業都在師哥的名下,明台是一個表麵光鮮的白丁,看來不是這麼一回事,師哥的心腸遠比你家明董事長好上一萬倍。”“明家的產業是家父一生的心血,家姐待明台嚴苛,原也因為不想讓明家事業落入外人之手。明台雖是家姐一手帶大,終究不是明家的骨血。我這次送他一家麵粉廠,就是想讓他以後能自食其力,在上海有安身立命之所,也堵住了外人悠悠之口。”“我明白。”“曼春,你是我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是我知道,我不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我有能力去建設新政府的新秩序,管理家族事業,卻沒有能力去解決家族間的仇恨,沒有能力去改變我和你的命運。如果,我可以彌補……過去曾經有過的一段美好感情,我相信我會不遺餘力地去爭取。”“我相信。”明樓刻意輕描淡寫道:“76號的掌門人更迭即將到來。”汪曼春猛地抬頭:“我有希望嗎?”明樓低頭用餐也不看她:“特高課更願意選梁先生,除非,你在短時期內建立奇功。”“比如呢?”明樓抬頭凝視著汪曼春:“破獲上海地下黨,或者是消滅重慶政府的間諜站。”“你會幫我嗎?”“當然,我會用我的方式來幫你上位。”汪曼春充滿對明樓的感激:“師哥,有時候,我真的不清楚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你真心實意地待我。”明樓突然放低聲音,表情神秘:“上次刺客刺殺我,誤殺了南雲課長一事,我聽說好像跟‘孤狼’誤傳情報有關。”汪曼春聽到“孤狼”二字,像被針刺了一下,猛地一怔,活像一個作弊的學生被老師當場逮到一樣。“這個‘孤狼’……”他左右看看,“從東北戰場來,就在我的身邊,南雲造子在我身邊安置了阿誠這個定時炸彈還不算,變了法地派人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結果呢?我之所以隱忍不發,不過是顧慮著新政府的建設和汪主席的救國大業。還有,據傳特高課掌握了一條絕密消息,‘毒蜂’已經殺回上海,特高課有人跟梁仲春關係密切,很可能把這條線索賣給姓梁的。”汪曼春點點頭,表示同意明樓的分析。“‘毒蜂’近期可能會有所行動,抓住‘毒蜂’,就能破獲軍統上海站。你知道,梁仲春私下和軍統做物資交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苦於沒有證據指證,如果‘毒蜂’肯開口,所有被隱藏的真相就會大白於天下。”“如果我抓住‘毒蜂’,他會開口嗎?”“一個能跟76號做毒品交易的人,你認為他會視死如歸嗎?”汪曼春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看著汪曼春的笑容,明樓得意道:“這下感覺怎麼樣?是不是越來越有趣了?”汪曼春淺笑點頭,踏實了。特務把一封密寫文件交到汪曼春的手上,汪曼春揮手示意特務離開後用裁紙刀打開信。一張白紙,在藥水的作用下慢慢顯出字跡:“速調查明樓名下的麵粉廠。孤狼。”汪曼春把密寫信撕得粉碎,直接扔在廢紙簍裡:“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南雲造子死了,你就不再是‘孤狼’,而是一隻喪家犬。”明台一身學生裝扮,坐在門廊邊擦著皮鞋,兩三雙皮鞋被他擦得雪亮。阿誠從裡麵出來,正準備出門。明台獻殷勤道:“阿誠哥,我幫你把皮鞋都擦了。”阿誠不冷不熱堵他一句:“你幫我擦鞋?你自己不穿嗎?”明台碰了一鼻子灰,一臉不高興道:“我幫你和大哥擦的。”“謝了。有空多養養身體,讀書養氣,你還怕彆人不說閒話……”阿誠看著滿地的鞋,還是領情地換了一雙。明台試探地問道:“阿誠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門啊?”“一個星期後。”“能不能……”“不能。”阿誠斷喝住,出了門。明台氣得不輕,使性子地踩了一腳擦得鋥亮的皮鞋,又覺得不妥,拿過來重新擦過。明台插著手在露台上看著阿香澆花,一會兒,桂姨走過來告訴他說醫生來了。明台從露台的門廊裡出來,一抬頭,看到是程錦雲,平靜的臉上浮現燦爛笑容。程錦雲穿了一身陰丹士林布旗袍,很樸素、很精神地站在他麵前,“怎麼是你?”明台問。程錦雲笑著反問道:“我來不好嗎?”“自然是,好。”明台走近她,靠著她的肩膀說。“據說你是留戀風月,所以,皮肉受了苦。”“你也說是據說了,其實呢……”程錦雲凝視著他:“怎樣?”“我是想給自己放一個小長假。”程錦雲大方地微笑,轉身打開隨手帶來的醫藥箱,拿出一管針劑來,明台慌不迭地說:“嗨,你來真的。”程錦雲一本正經地說:“這針很貴的,我跟你關係特殊,不收你錢。”“不收針藥錢?”“不收打針的錢。”“阿香,去給程小姐泡茶,這麼沒有眼力價兒。”明台有些尷尬,刻意趕走阿香。阿香擱下水壺衝明台做了個鬼臉,又對程錦雲微笑著頷首,出了門。“你想做什麼?”“你想我會做什麼呢?”明台關上門。程錦雲做讀小報狀:“花花公子明少,縱情聲色犬馬……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你說的人不是我。”“你是誰?”“你喜歡誰?”“義薄雲天的明少,壯誌淩雲的明少,為國為民的明少。”“是我。”“怎麼證明是你?”“因為你愛上了我。”“怎麼證明我愛上了你?”“我們來打個賭吧。”“賭什麼?”“賭……”明台一步一步走到程錦雲麵前,臉貼得越來越近,直至他的唇貼在她的唇上。“我愛你……”這句話剛飛出來,明台倏地退了一步。隻見程錦雲手裡的針已經被他攥在手裡,明台很調皮地一笑,“我賭你,聽了這話防禦力降低,智商為零。”程錦雲輸了一著,卻不惱地走到門廊前,對著一簇簇怒放的鮮花,回眸一笑,說:“愛情原本也是一場博弈,不怕輸,隻怕你不賭。”明台走過去,把針還給程錦雲,說:“我跟你賭!”柔柔的眼波,暖暖的日光下,明台輕輕攬住她的腰,程錦雲呼吸急促,麵色緋紅,兩人依著門廊,深情相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