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誠放下電話,額頭上滲著涔涔汗水:“對不起,大哥。”明樓嚴厲道:“我再也不想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了。”“一個星期後,您一定會聽到三個字,解決了。”“不,事成了。”明樓囑咐道,“記住了,點到為止。”阿誠心領神會,點了點頭。明樓拍拍他的肩膀:“功課做足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要爭取南雲造子的絕對信任。”“是。”“‘孤狼’的事查得怎麼樣了?”“我查了桂姨的資料檔案,檔案很簡單,天衣無縫,很乾淨,幾乎沒有任何破綻。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桂姨有重大嫌疑,有人刻意替她隱瞞了很多真相。秘書處的李秘書,已經查實是76號汪曼春派來監視我們的特務,隻不過,這個日本女特務的真正幕後老板是南雲造子。劉秘書是日本經濟課推薦來的,她很有可能與日本特高課高木小隊長有牽連,我發現他們用的是同一款手絹,手絹上灑的香水也是一樣的,是一種日本香料。”“你確定?”“確定。”阿誠繼續道,“我對香水很敏感,以前幫大哥做過‘明家香’的新配方研製。你忘了?在巴黎的時候……”明樓一副恍然模樣:“我想起來了。這樣說來,我們身邊有兩個秘書都有可能是日本特務,也都有可能是這個‘孤狼’。”“對,陳秘書是留用的原上海市政府經濟科的科長,他倒有可能是重慶的……”“上邊派來盯住我們的?”“猜測而已。”“我們要儘快把這匹‘孤狼’給找出來,家裡也好,辦公室裡也好,找點東西刺激他們一下,看看誰第一個上鉤。”阿誠“嗯”了一聲。“這麼晚了,小家夥還沒有回來,真替他擔心。”明樓歎了口氣,看看窗外,黑壓壓的一片,雨聲直落窗簷。明台一身濕漉漉地站在櫃台前拿房號和鑰匙,侍者一直看著明台和他身後的程錦雲。侍者大約覺得像程錦雲這種打扮的女子,不應該與這個貌似花花公子的人來開房。明台知道侍者在想什麼,他鼻子裡噴著冷氣,拿了鑰匙,拖著程錦雲的手,開房間門去了。明台推開門,程錦雲側身進屋,兩人默契地檢查了房間。明台拉上窗簾,打著噴嚏。程錦雲把文件拿出來,雖然用油布裹著,但還是淋濕印出了水漬。她小心翼翼把文件撫平放在床鋪上,明台掏出微型照相機一張接一張地拍攝。“我們明目張膽地竊取了第二戰區兵力部署計劃,日軍勢必會做相應調整,那這份計劃還會有用嗎?”明台自言自語,“我有時候覺得上級的命令簡直就是瞎指揮。隻是想不到,貴黨也是如此。”“你怎麼知道這份計劃沒有用呢?”程錦雲說,“兵不厭詐。”“你認為,日軍會蠢到沿用舊方案?”“你怎麼不認為我軍會借機另謀良策,牽製日軍的調整部署呢?”“是友軍。”“好啊,友軍。”明台邊拍邊順從道。拍攝完畢,程錦雲收起文件袋,明台伸手扯亂枕巾。“你乾嗎?”程錦雲很吃驚。“我們進來要是不辦事就溜了,會引起懷疑。”“辦事?”程錦雲恍悟過來,又羞又惱,揚手就給了明台一記耳光。明台被打得莫名其妙,喊道:“你有病啊。”突然,屋子裡一片漆黑,“你一巴掌把電都打沒了。”明台摸著火辣辣的臉,委屈道。敲門聲響起,明台和程錦雲立刻警惕起來,幾聲悶響後,門外傳來侍者的聲音:“先生,先生。”明台迅速站到門口:“有什麼事?”“先生,外麵戒嚴了。停電了,我給你們送蠟燭來。還有,天氣冷,你們需不需要換一間有壁爐的?”明台看了一眼程錦雲,迅速套上一件睡衣,打著噴嚏開了門,不耐煩道:“剛才怎麼不說有壁爐的房間?”“那間房原是有人預訂的,這不突然戒嚴了嘛,客人來不了了。我就問問,您需不需要……”“不需要!”程錦雲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有點生氣。明台一搓手,一聳肩:“她說了算。”侍者笑笑,把蠟燭遞給明台:“太太永遠都是對的,祝好夢。”明台關上門。明台透著燭光看著程錦雲,遺憾道:“戒嚴了,你說這是不是天公作美?”話還沒說完,就被程錦雲迎麵砸了一枕頭。明台捂著心口叫著疼,故作虛弱一下子栽倒在程錦雲的床上。程錦雲慌得一時有點兒沒緩過神來,被明台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我替你鋪床,你睡床上,我睡地板。”程錦雲說著就動起了手準備鋪床。明台“啊”了一聲,猛地從床上站起來不好意思道:“女士優先,你睡床上,我睡地板。”“我們共產黨優待俘虜。”“誰是俘虜?”明台愣了愣,“就算是,也是愛的俘虜。”程錦雲岔開話題:“就算不是俘虜,老弱病殘孕也要受優待。”“誰是老弱病殘孕!”明台一骨碌抱著枕頭撲到地板上。“不高興了?”“我冒著槍林彈雨救你,我是老弱病殘嗎?還孕?我要吐了。”程錦雲微微一笑:“我謝謝你。”“不夠誠懇。”“我已經很誠懇了。”“我沒看到。”程錦雲指指蠟燭:“能見度低。”明台抱著枕頭,揚著頭坐在地板上,突然心裡一陣惡心,衝向洗手間。程錦雲擔心起來,隔著洗手間門問:“是不是嗆水太久了,肺不舒服?”過了一會兒,明台慢慢爬出來:“我還是繼續仰視你吧。”程錦雲摸著他的頭,說:“傻瓜,我會心疼的。”“就是要這個效果,讓你受到良心的譴責。”程錦雲推開他:“本來有些不安,現在心安理得。”“壞人。”明台爬回地鋪上,抱著枕頭轉身側臥,一副小孩子任性模樣,不再理她。程錦雲睡在床上,因為太累,身體透支得厲害,睡得特彆香甜。明台睡在床下,翻來覆去,有點心煩意亂。他坐起來,聽著程錦雲均勻的呼吸聲,裹著被子悄無聲息地躺在程錦雲腳下,腦子裡不停閃回程錦雲救他的情形,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爸爸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明台的夢中,小小年紀的他被爸爸抱在懷裡,看著身後的姆媽。他拚命仰視,想要看清楚爸爸的臉,可是每次都在即將要看到時從夢中驚醒。明台蜷縮在程錦雲的腳下,程錦雲無意間翻身踢在了他的身上。“你怎麼睡人腳下啊?”程錦雲驚訝道。“我們家的貓都是這樣睡的。”“你是貓嗎?”“我願意。”明台還在為剛才的事情生著氣,“我,還不能享受貓的待遇啊。”程錦雲想說什麼,一看明台那孩子氣的委屈勁,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忽然看見他眼角有些濕潤,立刻收起了笑容,問道:“你,怎麼了?”“我做夢了。”“哭了?”“我夢見姆媽了,她去世好多年了。”“你爹呢?”明台搖搖頭:“不認識。”“不認識?”“他從來都沒找過我,我正想看清楚他的臉,就被你給踢了。”程錦雲披衣坐起來:“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又不在我夢裡。”話一說出口,又卡住了。看著程錦雲不動聲色的神情,明台有些後悔。“你,今晚挺傷感的。是因為……”明台麵色變得嚴肅:“今天差點沒命。”又看看手腕上表帶的痕跡,“我把手表也給弄丟了。”“明天再去買一塊吧。”“買不起。”程錦雲“啊”了一聲,好奇問道:“很貴嗎?”明台衝口直出:“很貴。”“有多貴?”“值一家五金商鋪外加一間小工廠吧。”“啊?你把這麼貴的表戴在手上出門執行任務,你摘了它啊。”“就是出任務才戴著。”“為什麼?”“因為每次出任務,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要是有去無回,穿戴在身的衣裝就是我的殮裝。”程錦雲一下子呆住了,她大約沒想到明台的心思有這樣多,而且很壯烈。“我的外套,是我大哥給我洗熨的。我現在覺得自己太自私了,我要真穿了這套衣服‘去’了,我大哥一定會恨死我。”程錦雲看著明台,安慰道:“你彆這樣想……”“我覺得自己好累。”說著,明台靠在程錦雲的腳下,沉沉地睡去。程錦雲也重新躺了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回想著明台剛才的話――“每次出任務,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要是有去無回,穿戴在身的衣裝就是我的殮裝。”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絲疑慮:“我好像真的愛上他了。我要怎麼辦?他又要怎麼辦?”程錦雲側頭看了看沉睡的明台,心歎一聲漸漸閉上了眼睛。夜色已漸深,明樓和阿誠還在計劃著接下來的刺殺計劃。“於今之計,必須在一個星期內乾掉南雲造子,雖然風險大,但是我們彆無選擇!我們第一步先要找兩處房子,麵對麵的,有最佳射程效果的。重要的是,房子必須離周佛海的公館要近。”明樓計劃著,“第二步,打配合。安排林參謀的戰術小組,黎叔一組,我們一組,三組聯動,但是互不乾涉,互不知情。調動所有可用資源,乾掉南雲和叛徒,一氣嗬成,環環相扣。這一次我們不能假手他人,必須親自動手。”阿誠“嗯”了一聲,問道:“需要調動明台那一組人馬嗎?”“我們暫時不要跟他們有聯合行動,除非萬不得已。因為一旦聯合行動,依明台的聰明勁兒,他鐵定知道‘毒蛇’是誰,我還不想過早在他麵前暴露。”阿誠點點頭。“你行動方麵,沒生疏吧?”“沒有。”“成敗在此一舉,行動計劃安排在下個星期四,行動代號‘與虎謀皮’!”“是。”“他們不就是想看一場叛諜好戲嗎?我保證讓他們刻骨銘心。”第二天清晨,程錦雲與明台走出小旅館,門外,陽光燦爛。明台看著程錦雲,說道:“我不想你走。”程錦雲淡淡一笑:“……我又不在你夢裡。”“你怎麼知道你不在我夢裡?”“在嗎?”明台指著心:“在這裡。”程錦雲有些感動。“我想送你一件禮物,作為你對我救命之恩的回報。”“玫瑰?”“好俗。”“什麼?”“我。”程錦雲不好意思了:“現實嗎?”“足夠浪漫。”明台笑笑,“我送你一匹白馬。”程錦雲看著他,問道:“接下來怎麼辦?”明台雙手握住程錦雲的手:“去爭取幸福。”“你會被你們軍統局家法處置。”“我不怕死!”“總要死得值!”“為了你,值!”程錦雲的手收回來,說了句:“再會。”“我會想你的。”“我也會。”簡單兩句,表示對彼此都很在意於心。明台和程錦雲分手,兩人相背而去。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兩人各自走過長街,沒有回頭。可是,雙雙都有點衝動,不自覺地回頭看去。程錦雲和明台隔著人流、車流互望。情思萬縷,情眸悠悠。蜿蜒的小徑,溪水潺潺。汪曼春沿著花溪小徑跑步。特務小秦穿著一身銀行製服從另一條岔道跑出來,迎上汪曼春。二人小跑前行,“汪處長,我一直在香港銀行看著那保險櫃,三個號碼我盯得牢牢的,暫時還沒有任何人來開過。”小秦彙報道。汪曼春問:“明鏡來過嗎?”“沒有來過。”“有人來問過嗎?”“沒有。”“明鏡最近有什麼動向?”“明女士除了偶爾去趟蘇州,基本上都待在上海。最近他們明氏企業高調推出‘明家香’品牌新品發布會,明鏡在其中也頻頻露臉,都是正常的商業往來活動,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小秦懷疑道,“汪處,是不是你的情報來源有問題?”汪曼春停止跑步,站住腳。小秦跑到前麵兩步,停下來,喘著氣。汪曼春眸光犀利:“我告訴你,這是一張大網,你千萬不要掉以輕心。你替我死死地盯住了,不要懈怠,儘管現在網還沒有鋪開,但是,它的眼睛已經睜開了。隻要有人開啟這個保險櫃,我們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到隱蔽的地下黨。明鏡,到那時我坐實了你共黨身份,你就是渾身是嘴,也難逃一死!我就等著你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說完,向前跑去。小秦看著汪曼春跑開,自己反方向跑步離去。明鏡擔心了明台一晚,早早地便起了床。站在走廊上看著樓下的明樓,走了下來。明樓聞聲抬頭關切道:“姐,您這麼早起來了?”明鏡拖著疲倦的身體坐在沙發上:“明台打回家過電話嗎?”“沒有,小家夥可能喝酒喝多了吧。”“太不像話了,外麵這麼亂,昨天就不該放他出去,你也沒問問他在哪家酒店。”明樓打圓場:“他這麼大了,在鄉下的話都為人父母了。大姐您彆擔心,他在巴黎、香港的時候,玩得天昏地暗,您也沒這麼擔心過。”“那是我看不到,管不了。”明樓打著哈欠。“你還說我,你一夜沒睡吧?你要不擔心他,你等到現在。”明樓想解釋,又找不到特彆恰當的理由,隻好默認了。他看看手表,的確很擔心明台的安危。“你看他一會兒回來了,我怎麼收拾他。”明鏡生氣地道。不一會兒,桂姨已把早餐擺滿了餐桌,明鏡仍舊坐在沙發上等著明台,明樓換了一身海軍製服從書房裡走出來,阿誠迎上去:“您不吃一點嗎?”明樓看看明鏡:“算了,大姐還沒吃呢。”“今天早上有例會。”阿誠道。“我知道。”明樓道,“我們先走吧。”阿誠點頭說了聲“好。”拿起外套,正跟著明樓出去,就聽到阿香的喊叫聲從外麵傳了進來。阿香從門廊外跑進來,邊跑邊喊著:“小少爺回來了,大小姐,小少爺回來了。”緊隨其後,明台一身疲憊地走進來,身上的外套還是濕漉漉的。忽覺得家裡情況有點不對勁,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大姐發火了。明鏡對明台厲聲道:“給我跪下!”明台低著頭,緊走幾步,走到明鏡、明樓麵前,跪了下來。“你是不是玩瘋了?你心裡還有沒有家裡人?昨天出門的時候怎麼跟你說的?風大雨大的你乾嗎去了?!”明台低著聲音:“戒嚴了,走不了。”“走不了?為什麼不給家裡打個電話?我昨天晚上……”明鏡想說做噩夢,又吞回去了,“我心臟病都快被你急出來了。你大哥擔心你,一夜都沒睡。”“沒事了,沒事了,姐。”明樓從旁安撫著,“彆自己嚇自己。”明台想到昨天晚上差點回不來,又想到大哥和大姐這樣為自己擔心,心裡不禁內疚,眼淚落下來。明鏡看到流淚的明台,又急切地關心道:“你怎麼了?怎麼了小弟?”明樓卻一臉嚴肅地嗬斥道:“你還委屈了?”明台道:“我昨天是要早回來的,我去酒店的時候,同學們都不搭理我,有人說,說我大哥是漢奸,說我是漢奸家屬。”明鏡驚詫地看了看明樓:“漢,漢奸?家屬?”明樓給阿誠遞了個眼神,阿誠了然於胸,示意桂姨和阿香退了下去。明台麵對大哥和大姐,向來知道自己的絕對優勢在哪裡,分寸拿捏的火候簡直就是爐火純青。“後來我就喝酒,有人推我,還有同學罵我,趕我走。他們說,除非我大哥脫了漢奸的一身皮,才肯跟我做學友。我氣不過,就罵他們。我又不是天生天養的,我能選家人嗎?”明台越說越委屈,好像這些子虛烏有的事情是真的一般。這句話,罵得不著痕跡,連明樓都在心裡讚了一句,厲害。“他們也太不講道理了,你就該馬上回家啊。”明鏡道。“我是要回來,也不知是誰在酒店花園裡推了我一把,我跌到池子裡,我又吃了悶酒,風一吹,我就醉在池子裡爬不起來了。早上醒來的時候,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我的表也找不到了。”明鏡和明樓幾乎一起問:“受傷了沒有?”明台帶著哭腔:“腿摔壞了,好疼。”明鏡忙伸手攙扶起來:“快起來給姐姐看看要不要緊。”明樓不挑明明台,順著他的意思嗔怪道:“都說叫你小心看路。”“明台,來,我幫你。”阿誠小心翼翼地幫明台卷起褲腳。果然,腿上有幾道血痕,顯而易見是硬物劃傷的。明鏡用手輕輕一按:“一跤跌成這樣,這些人也太過分了,什麼叫漢奸家屬啊!我們家好好的一個孩子,出去能委屈成這樣。”扭頭看見明樓的海軍製服,把對明台的氣撒在了明樓的身上,“以後在家裡,不準穿這身狗皮,看見就來氣。”明樓知道明台在成功轉移嫁禍,口裡應了聲,轉而看著明台的腿說道:“我看得找蘇醫生來看一下,打一針破傷風,免得細菌感染。”“好,我去打電話。”阿誠道。明鏡也把阿香和桂姨喊了出來,吩咐道:“桂姨,你去把鯊魚羹給小少爺熱熱端來。阿香,拿乾淨衣服來給小少爺換。明樓,你書房裡不是有碘酒嗎?拿來先給明台擦一下,消炎。阿誠,給蘇醫生的電話打了嗎?”在明鏡的指揮下,一家子圍著明台轉了起來。直到忙乎完明台的傷勢,明樓才從家裡出來。阿誠開著車,明樓坐在後座上一語不發,而臉上卻露著意味深長的笑容。想到早上明台那精湛的表演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說道:“這孩子是真聰明。他想我披著這身皮,他早晚都會與我為敵,所以他借同學之口,叫我脫了這身皮。”阿誠透過後視鏡,笑笑:“是啊,難為他了,他不想與你為敵。”明樓感慨道:“小小年紀,有一片精忠報國之心,還有孝悌維護之念,實在是難能可貴。”秘書處裡一片繁忙,陳秘書敲門進來,阿誠專注地看著文件。陳秘書把咖啡放在桌子上,一直站著不動,阿誠愣了一下抬起頭問道:“還有事嗎?”陳秘書遞上一封文件:“這裡有一份華興銀行官股改為中儲股份的文件。”阿誠接過來:“有什麼問題?”“華興官股縮水了三萬股,我覺得應該有人對此事負責。”阿誠朝門口看了一下。陳秘書看出他的擔心,說道:“彆擔心,我沒向明長官彙報。”“很好。”阿誠站起來,關上房門,“明長官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分心。”“我隻是覺得這種事情如果傳出去,會危及明先生您的名譽。”“陳秘書,你想要什麼?”陳秘書笑道:“您彆誤會。”“不,不。我隻是想實話實說,不兜圈子。你要知道,我坐這個位置,沒人會相信我會為了區區三萬華興官股而犧牲掉自己的前程,對吧?陳秘書聰明、能乾,你應該清楚,所有政府交易的達成都是有一些幕後協定的。你直接揭開這個口袋,你想要什麼直說。隻要不過分我可以做主,明白了?”陳秘書點頭:“我希望以後接管李秘書的工作。”阿誠一愣。“我的意思是,我想和李秘書交換工作內容。我做政治經濟部分,她做商業部分。”阿誠想了想:“李秘書的工作量很大。”“我能應付。”“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不想永遠做一個小秘書,接管政治經濟這部分,我可以一步步做到政治部去。”阿誠明了:“想當官啊。”“您不想當官嗎?”陳秘書反問,“您比我貪婪,明先生。”“貪婪是商人的本質。”阿誠決定道,“我答應你了。陳秘書你聽好了,處理好你手上所有文件,所有交易都是合法的,也必須是合法的。然後,接管李秘書的所有工作,希望我們的合作親密無間。”陳秘書欣喜:“我願意為明先生鋌而走險。”“錯。”阿誠客氣地笑笑,“是我在為陳小姐鋌而走險。陳小姐一心想往上爬,難道單純是想做官?你以前在國民政府經濟科裡也是個做官的。陳小姐,我沒說錯吧。”“想暗示什麼?我,不是重慶政府的人。”“當然不是。但是,有些時候陳小姐做過分了,彆人要說你是,我就愛莫能助了。”陳秘書微笑:“謝謝。我會讓您覺得……我,值得您冒險。”“那最好。”阿誠意味深長地笑著。陳秘書剛一走,阿誠便迫不及待地走進了明樓的辦公室,向他彙報:“我拋出去的誘餌起作用了。”“是誰?”“陳秘書。”明樓有點意外:“不是劉秘書,而是陳秘書?”“對。我剛剛認清了一個現實,秘書處的美女秘書們個個都是美女蛇。”“你有點受傷的感覺。”“被蛇咬的感覺。”明樓笑笑:“彆指桑罵槐,她像‘孤狼’嗎?”阿誠搖搖頭:“不像,陳秘書非常想去政治部,我覺得她說的是真心話。劉秘書肯定跟陳秘書一樣,發現了文件的破綻。劉秘書按兵不動其實就是想繼續留在秘書處,盯著我們。鑒於劉秘書與高木的某種關係,有可能南雲造子都不知道劉秘書的存在。高木一直想往上爬,安一顆棋子在我們身邊,以防萬一。我的直覺是……家裡那個,差不多百分百的是‘孤狼’。”阿誠說到這兒,猶豫了一下,“現在有一個問題,怎麼樣讓‘狼’主動來跟我套近乎。我跟她的關係很僵,我很難跟她有所溝通。”明樓建議道:“那我們回家再演一場戲,試試。”阿誠點頭。“身邊到處都是狼,時刻都要小心。”明樓囑咐道。書房門開著,阿誠站在門口,看看廚房方向,又走回來清了清喉嚨,給明樓比了一個“三、二、一”,開始嚷嚷起來:“我每次跟你提加薪水,你就跟我發脾氣。你見過乾了二十多年的高級文秘,十年不加薪的嗎?政府辦公廳那點工資,連去一趟海軍俱樂部都不夠,我外麵多少應酬啊,有的應酬還不是為了給大哥的工作鋪路,送往迎來,有一文錢是你拿的嗎?”明樓道:“你跟我算賬啊?你天生天養的?跟我算賬。”“那是不是你賞了我一碗白米飯,我頓頓還你吃海鮮?”“滾!”“你要不肯加薪,借錢總行了吧?”“滾出去!”阿誠負氣轉身,迎麵正好看到桂姨站在門口,臉上掛著焦慮和心疼。阿誠用手推開桂姨,口氣不善:“讓開!”摔門而去。被阿誠這一推,桂姨手上端著的茶水,險些灑了。看著明樓鐵青的臉,桂姨哆裡哆嗦地說道:“先生,您彆生氣,阿誠……阿誠……他不懂事,您彆跟他計較。”明樓冷冷道:“桂姨,這沒你的事了。”桂姨怯怯地說了聲“是”,笨拙地轉身要走,又突然被明樓叫住。桂姨微微躬了躬身:“是,先生。”明樓柔聲道:“我不會跟阿誠計較的,這孩子怎麼說也是在我跟前長大的。你得了空說說他,你畢竟是他的養母,你來上海不也是為了投靠阿誠嗎?彆讓他離了正軌跑偏了。錢多了,不是什麼好事。”“是,是的,先生。先生請放心,我一定,一定好好勸勸他。”明樓點點頭,示意桂姨出去,嘴角上泛起一絲彆有深意的笑容。阿誠吃完早飯看了一眼時間正準備起身要走,桂姨走了進來。兩個人互望了一眼,阿誠側身出門,突然被攔住:“你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桂姨問。阿誠疑惑:“啊?”“昨晚,你找先生借錢……”“關你什麼事,加薪、借錢,都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操心。”阿誠說得冷淡,可眼睛一直觀察桂姨臉上的表情。桂姨也不客氣,嗔道:“你一定有麻煩了。”阿誠假裝不明白:“有嗎?”“大麻煩。”阿誠不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桂姨。四目相對,阿誠感覺到了。明台半窩在沙發裡,不停地翻著手裡的電影畫報,突然的一聲喊叫“哇,好大一條蛇!”,讓一直專注織毛衣的明鏡手不禁一抖。明樓卻不動聲色地抬頭望了他一眼,明台把畫報翻過來,忙遞給明鏡看。明鏡手裡仍舊打著毛衣,看著畫報:“《白蛇傳》。”明台歡喜道:“我要去看,姐姐去不去?”明鏡疑惑:“你上回不是說要去看《花木蘭》嗎?”明台笑嘻嘻道:“我現在喜歡蛇了。”明樓沒頭沒腦問了一句:“遇見蛇了?”明台頗為自得:“好大一條白蛇。”明鏡說道:“我以為你喜歡青蛇。”明樓認同:“同感。”“為什麼?”明台強調了一句,“白蛇才是女主角。”“不錯。”明樓問,“你是男主角嗎?”這一問,竟把明台問住了,怔了一會兒,坐直身子鄭重其事道:“我有事情要跟大家說。”明鏡看著他。明樓看出了他的心思,煞有介事地問道:“明少又想買什麼了?”“我想要匹馬!”明鏡隻笑不語,倒是明樓長舒了一口氣:“你想讓我提前破產啊。”“大哥,我真的想要一匹馬。”“乾嗎?”“保密。”“送人啊?”明台“嗯”了一聲,點點頭。明樓繼續問:“送女人?”“嗯。”一家人都注視著他,明台又被噎住了:“怎麼啦?不行啊。”明樓怪叫了一聲:“他怎麼還沒去相親啊!”明台生氣道:“大哥!”明鏡噗嗤一聲樂了。船開動之前最後一次鳴笛,船身逐漸離開碼頭。梁太太帶著小男孩站在甲板上,看向岸上。小男孩向爸爸招手,梁仲春向梁太太和小男孩揮手告彆。阿誠站在梁仲春旁邊:“梁太太是個賢惠女人,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梁仲春歎氣道:“回老家也好,上海始終是個是非之地,何況我這個身份,多少條槍對準著他們。”“梁太太也許不這麼想。”梁仲春垂下手,看著阿誠。船身已遠。阿誠道:“我完成任務了。”“還沒有謝你呢。”“你好好地和如夫人過日子,彆再討小了。”阿誠問,“領事館的事有眉目了嗎?”“陳炳失蹤了。”阿誠一愣:“是嗎?”梁仲春歎口氣:“總覺得會出事。”“知道天塌下來會是什麼感覺嗎?”“兩眼漆黑,一切完蛋。”“錯。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阿誠拍拍梁仲春的肩膀,梁仲春覺得頗有道理。百貨商店,程錦雲慢條斯理地試戴著各式眼鏡,店員跟在她後麵不停做著介紹。不知何時,明台從程錦雲的身後躥了出來:“需要我幫忙嗎?”程錦雲看著他,戴上眼鏡:“好不好看?”明台點頭。程錦雲轉身對店員說道:“不要了。”明台詫異:“為什麼?”程錦雲不回答,繼續試著其他的。明台看著各式眼鏡,低聲道:“你約我來,就是要我幫你挑眼鏡?”程錦雲不看他:“你以為呢?”“我以為你想我了。”程錦雲笑著瞥了他一眼。明台挑了一副黑色大邊框眼鏡,叫店員拿來試戴。趁此空檔,程錦雲低聲道:“昨天晚上,上海青石鎮的日本軍需庫發生大爆炸。”明台心裡明白:“你們的傑作。”“新四軍小分隊的傑作。”“恭喜。”“謝謝你的情報,我們黨創辦的地下刊物《紅旗周報》上刊登了‘新四軍小分隊奇襲日軍軍需庫大獲全勝’的文章。這份周報投遞到了汪偽政府各個機關,極大地打擊了漢奸們的囂張氣焰,功勞簿上記你一筆。”“你可彆趁機拉我下水。”“我一直以為你在水裡。”明台戴上那副黑邊眼鏡,問:“怎麼樣?”程錦雲訕笑:“看上去,有一種想揍你的衝動。”明台對著鏡子照了照,得意道:“就買它了。”“就為了挨揍。”“打殘了你養我。小姐,我買了。”“我想請你幫個忙。”程錦雲的話一出口,明台知道正事來了:“你說。”“在武康路幫我租兩套房。”“聯絡站?”“你彆問。”“為什麼一定要在武康路?那裡離周佛海的公館很近,巡邏的特務、警察又多。”“任務需要。”店員把包好的眼鏡盒遞過來,明台把眼鏡盒揣在口袋裡:“房子什麼時候要?”“星期四下午以前必須準備好,房子我已經看好了,對街相向。武康路公寓137號、28號。”“聽起來很複雜。”“做起來很簡單。”“錢呢?誰出錢?”“你先借給我,事成了,我還你。”“貴黨讓你來跟我借,就是不打算還了。”程錦雲站住:“借還是不借?!”明台微微頷首,一副恭敬模樣:“太太說了算!”程錦雲莞爾一笑,走出了百貨商店。明台跟出去,急道:“天氣好,去法國公園轉轉。”程錦雲看看手表:“不行,我還有事。”“有約會?”“比約會糟糕。”“相親啊?”程錦雲做出詫異的表情:“你能掐會算啊?”明台怪叫了一聲:“真相親啊?”“沒辦法啊,我家裡人幫忙物色了一個花花公子,據稱其人油頭粉麵是個讀書種子,一直就埋頭書海,將來會當一個大教授。”明台笑起來:“我跟你真是太有緣了,實不相瞞,今天我也相親。”“啊?”程錦雲不相信,“騙我的。”“我騙你乾嗎?”明台道,“沒辦法啊,我家裡人幫忙物色了一個倒黴小姐,據稱其人聰明能乾賢惠疼人,將來會疼丈夫。不是我說的,我大姐說的。相親嘛,早早晚晚的事。”“看你說得稀鬆平常,你過來人啊?”“你第一次啊?”程錦雲瞪著他,明台道:“第一次相親嘛,看著我乾什麼?我還不想去呢,其實就是去應個景,打個招呼,回家就說沒看上,再跟家裡人慢慢商量啊。”程錦雲詫異:“相親也能討價還價。”“你在哪相親?”“你跟我套交情啊?想乾嗎?”“幫你啊,你告訴我相親地點,一會兒你跟那男的一見麵,我就扮一怨婦,上去逮住那男的,哭訴,啊呀,死鬼,你放著家裡人不照顧,到處拈花惹草,你不知道孩子發燒啊?你站起來,對準那男的就一耳光……”程錦雲忍不住地笑。“笑什麼笑,人家跟你說正經事呢。”程錦雲擺擺手:“我在想你扮成一怨婦會是什麼樣?”“你以為呢?彆想成庸脂俗粉,人家原本就秀色可餐。”程錦雲已經笑彎了腰:“我快吃不下飯了。”明台也笑起來。程錦雲又看了看表,笑說道:“我真得走了。”順手攔下一輛黃包車。“要不我送你。”明台說。“不用了,記住我跟你說的話。”程錦雲登上車,說了句“走”,黃包車拉著車從明台身邊掠過。待程錦雲走遠,明台才看了一眼時間也攔下一輛黃包車,向福州路“一品香”而去。到了福州路“一品香”西餐廳門口,付完車錢,明台一摸口袋,才發現給自己“相親”準備的那一副黑邊框眼鏡不見了。在黃包車上找了半天,把自己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都翻遍了還是沒找到,隻好作罷。走進“一品香”,明台一打開包廂的門,頓時眼睛一亮。看到程錦雲,他有點難以置信,有疑惑也有恍惚,但是最多的還是驚喜和驚奇。明鏡和蘇太太坐在一起,看見他進來,明鏡趕緊叫他:“你這孩子,說好了時間,怎麼來遲了?就算是要讀書,也不能讓人家程小姐等著你,太不禮貌了。”明鏡的口氣有嗔怪、有護短亦有暗示。明台滿麵春風地走過來,拉開椅子坐在了程錦雲身邊。一邊跟蘇太太打招呼,一邊跟程錦雲賠著不是:“路上有點亂,不好意思,我來遲了。”程錦雲頓時窘迫。看到她的樣子,明台暗自開心。忽然間,覺得三生三世都在鋪墊這一天。明台高調地仰著頭,明目張膽地看著她,程錦雲被他看得羞澀起來,像一株含羞草般微微蜷縮著,幸而她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的大眼鏡,替她遮卻幾分慧黠,但是在明台眼底,她的眉目愈是模糊,樣子愈加可愛。“小姐叫什麼名字?”明台明知故問。“程錦雲。”明台笑著點點頭,自我介紹:“我叫明台。”“我知道。”程錦雲羞澀道,“來的時候,表姐和表姐夫交代過了。”“錦雲小姐,平常喜歡……讀什麼書?”“沒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撿些常用的書來讀。”“什麼是常用的?”“烹飪大全,家庭護理啊。”聽著程錦雲的回答,明台真是發自肺腑地想笑。程錦雲不動聲色地,莊重地俯著頭坐著,明台的腰挺著。一個裝憨,一個裝傻;一個羞澀,一個含蓄;一個聲氣柔和,一個儀態清雅。很奇怪的相親場景,很寂靜的美好畫麵。明鏡心底一個勁兒地納罕,明台轉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