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的上海,無月的黑夜,廢礦場裡傳來排槍聲,聲聲刺耳響徹天際。一排被反綁著的抗日青年隨著槍聲的起伏倒地,鮮血滲透黑色礦石,屍體跌落進幽深的礦道。槍響過後,廢礦場又恢複了寂靜。這時,一雙被擦得鋥亮的軍靴出現在礦道邊,狠狠地一腳將沒有跌落到礦道的屍體踢進了黑洞洞的深淵。汪曼春,汪偽特工總部76號情報處處長,筆挺的海軍製服,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目不轉睛地盯著疊加的屍體,神情嚴肅。“儀器出現機械故障,急需維修,速派技師搶修工作站。”伴隨著嘀嗒的電波聲,一組譯碼躍然紙上。汪曼春兩腿一碰,“啪”地立正,一身軍裝筆挺地站在日本特高課課長南雲造子麵前。“上海改組委員會還沒有正式成立,就已經死了三個代理會長了!重慶分子的暗殺行動一分鐘也沒有停止過。還有,共產黨的諜報網在上海收集了大量軍事、經濟的情報,他們辦的紅色雜誌一直在叫囂帝國的滅亡。”南雲造子嚴肅地看著汪曼春,質問道,“汪處長,聽說昨天晚上你把共黨的‘轉變者’也殺了,我們到哪裡去找延安分子和重慶分子的線索?”汪曼春一臉鎮定:“沒有‘轉變者’。”南雲造子沒聽懂:“你說什麼?”“上個星期,我在電訊處發現有人秘密拍攝了一卷軍用密碼本的膠卷,並把它藏在電訊處的3號檔案櫃裡,被我發現後收繳了。電訊處有六個人有3號檔案櫃的鑰匙,我就把他們全殺了……”南雲造子沒說話,向汪曼春遞了個眼神,鼓勵她繼續說。“我對這六個人的社會關係做了詳儘調查,秘密搜查了他們的住所,發現其中有一個人居然在法租界和英租界都租了房子,而這個人家境一般,獨身一人……”沒等汪曼春說完,南雲造子截道:“顯而易見,他租的是聯絡點。”“對。”汪曼春肯定道,“於是我就撒網捕魚,為了不驚動他們,我隻是悄悄地調用了警察局的幾個弟兄,布置了流動觀察崗。”“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南雲造子意味深遠地問。“我想繼續製造一個‘轉變者’出來,也就是共產黨,抑或是軍統局他們口中所說的‘叛徒’。而這個‘叛徒’正在帶著76號四處抓人,他們人人自危,就會有人撤出上海。如果我們運氣好,成功地煽動一個‘鋤奸’計劃,他們隻要一行動,我們就收網。”“好主意。”南雲造子用欣賞的眼神望著汪曼春,“我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但是我們知道他們是一群什麼人――嗜血如狂的冷血殺手,同時也是戰略卓絕的戰士,有機會與這樣一群人較量,我們絕不容有失。”“是。卑職當儘全力,效忠汪主席。”汪曼春篤定道。南雲造子微微一笑,糾正道:“效忠天皇!”“是!”話音剛落,南雲造子從抽屜裡拿出一張模糊的照片,緩緩遞到汪曼春麵前,問道:“認識他們嗎?”隻見照片上是明樓和阿誠正在走路的畫麵,從拍攝的角度看,很明顯能看出是偷拍的。汪曼春接過照片,詫異地盯著照片裡明樓模糊的身影,愣了一會兒輕聲回道:“我師哥明樓和他的管家阿誠。”“他們之間關係如何?”“銅牆鐵壁。”“是嗎?”南雲造子訕訕一笑,“你叔叔汪芙蕖,作為上海新政府金融業的首席投資顧問向新政府鄭重推薦了他。”汪曼春一聽,忙追問:“他會回來嗎?”南雲造子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認為呢?”汪曼春目光黯淡:“不知道。”“你跟他什麼關係?”“……沒關係。”汪曼春聽到南雲造子這樣問,不由得緊張起來。“我聽說,你們是曾經的戀人?”汪曼春苦笑:“曾經的小師妹。”“明白了。現在上海的金融市場很混亂,特高課和76號還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維持社會秩序,金融穩定了,才能穩定人心。”“是。”南雲造子從她手裡拿過照片,又看了一會兒,笑道:“我有預感,你們師兄妹很快就能見麵。”汪曼春看著桌子上的照片,又看了看南雲造子,抿嘴淺笑一下,眼神中竟泛出一些惆悵。1939年的香港,風和日麗。陽光穿透咖啡館的窗戶籠罩在明樓的身上,斜照在他的臉上,與坐在對麵的法國女孩低聲笑語,相談甚歡。音樂、陽光,咖啡館裡的情侶們享受著下午的寧靜與祥和。明樓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坐在窗邊微笑著端起咖啡品嘗著,銳利的眼神時不時地透過窗戶探視著街對麵香港皇家酒店的大門口。窗外的香港皇家酒店,一番氣派景象。日本軍部顧問、經濟課課長原田吉熊走進酒店的洗手間,把公文包放在洗手池邊上,專注地洗著手,完全沒有注意到一直在自己身後拖地的酒店“清潔工”。倏地,他被人從後麵緊緊箍住頸部,隻覺一根細細的類似鐵絲的東西套住了自己的脖子。他拚命蹬著腿,眼睛圓睜著,臉色逐漸憋得通紅,最終在恐懼中斃命。“清潔工”用最快的速度清理現場,又把原田吉熊的屍體拖到廁所的格子間後,才把公文包疊放到潔車的防水布下,步履穩健地走了出去。人來人往的酒店,誰也沒有注意到“清潔工”的異樣,而“清潔工”就這樣在幾名酒店安保人員的眼目下穿過大堂,走出了酒店。“香港旅行能遇到您,真是榮幸。您不打算回巴黎教學了嗎?說實話,我很喜歡上明先生的金融課程。”女孩滿臉堆笑,眼神有些欽羨地盯著明樓。明樓淺淺一笑,歎道:“巴黎有我很多美好的回憶,我也很想過一種悠閒又富有情趣的生活。不過,現在真是無從選擇。因為我們腳下的路隻有一條……過山過水,總是要過的。除非,戰爭結束。”“可是,戰爭才剛剛開始。”女孩話音剛落,隻見阿誠走了過來,俯身對明樓溫語說道:“先生,我們得走了。”明樓道:“現在?”阿誠點點頭沒有說話,女孩有些詫異,臉上竟現出有些舍不得的小情愫。“我剛剛才和巴黎來的這位小姐建立起美好的友誼……”明樓一臉無奈,話還沒說完就被阿誠截住,道:“您的友誼,等下次邂逅再來完善吧。”女孩兒撲哧一笑,明樓忽覺尷尬,誇張道:“戰時的情況真是糟透了,身邊的人總是這麼沒禮貌。”說完,笑著站了起來。“還會見麵嗎?”女孩追問。“……當然!”明樓思忖幾秒,“再見,美麗的小姐。”“再見,明先生。”明樓向女孩揮了揮手,轉身向咖啡館門口走去,阿誠也向女孩微微點頭緊隨其後,兩人先後走出了咖啡館。黑色福特車上,阿誠把公文包遞給坐在後麵的明樓,隨後發動汽車。明樓打開公文包,仔細地翻看著,麵色些微凝重。“原田熊二已經開始著手調查汪芙蕖和您的師生關係了,幸虧我們下手快……”阿誠邊開車邊說道。明樓一語不發,隻顧看著手裡的“文件”,當看到其中一頁寫著“神出鬼沒的毒蛇”時,凝重的臉上泛出一絲冷酷的笑容。“阿誠,乾得漂亮。”“他在明,我在暗。”明樓摘下眼鏡,從衣兜裡拿出絨布擦拭著鏡片:“有時候,真想找個機會體驗一下。”阿誠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明樓,笑而不語。“明樓此人行蹤飄忽不定,有半年在國外的信息空缺,顯而易見,此人來路不明。”明樓放下文件,嗬嗬冷笑道,“查得夠仔細。”“好在是他一個人對您的秘密調查。”“不是他一個,他受命於人。”阿誠追問:“誰?”“南雲造子。”“特高課?”“或許還有汪芙蕖本人,不要忘了,原田熊二和汪芙蕖是當年日本帝國大學的同窗。還有……”明樓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頓了頓,“汪曼春。”阿誠沉默,繼續地開著車。“聽著,回到上海就跟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先給你打個預防針。遇事不能私下做決定,除非遭遇生死選擇。”明樓囑咐道,“凡事必須按計劃行事。”阿誠點頭稱是,明樓繼續道:“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公眾場合我們要表現得有分歧,讓人覺得我和你之間並非銅牆鐵壁。清楚了嗎?”阿誠肯定回應:“明白。”他眼神一直盯著前方,汽車緩緩前行著。“明台是今天的飛機赴港吧?”明樓突然問道。“是的。”阿誠說,“明台的飛機是今天上午十一點鐘,從龍華起飛。我們的飛機是中午十二點飛往上海,剛好和他失之交臂。”明樓看看手表,指針指向10:45,繼而喃喃自語道:“十一點,明台現在應該登機了。”阿誠感覺到了明樓的擔心,笑道:“大哥,明台聰明懂事。您放心好了。”“……但願這小家夥安安分分的,到了港大,好好讀書,這一路上千萬彆出什麼岔子。”明樓戴上眼鏡,眼鏡片經過擦拭,異常清晰。舷窗外一片雲海,霞光萬道映在雲海之上,仿似一片絢麗奪目的神仙境界。“一排槍、一攤血、一個政權。”一張過期的香港報紙,被隨意地扔在靠椅邊上。飛機的貴賓艙裡坐著六七人,很安靜,除了一個猶太小女孩調皮地在過道上來來回回走動,幾乎沒有特彆的聲音。明台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西褲有些長直到腳麵,而身上的領帶、領帶夾、皮帶、袖扣無一不是精品與明台相隔一條過道的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正是國民黨軍統上海站情報科科長、戰時特務軍校上校主任王天風。王天風帶著一些異常的眼光審視著他,明台感應到了中年人目光中所夾帶的一絲不屑。他並不介意,隻是不時地跟那個蹦蹦跳跳,來回穿行在機艙的猶太小女孩兒用希伯來語交談著,小女孩笑聲朗朗,明台一臉陽光。此時,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進機艙。小女孩被父親用蹩腳的中文喊回座位,看到服務生進來小女孩要了瓶法國汽水。服務生推著餐車又走到明台和王天風的中間,向明台問道:“先生需要點什麼?”明台看了一眼王天風,示意道:“您先來。”王天風點頭,笑道:“紅酒。”服務生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轉身對明台問道:“您也一樣嗎?”明台搖手道:“我喝香檳。”服務生動作麻利地給明台倒了一杯香檳後,又從餐車裡拿出一瓶紅酒,為王天風倒了一杯。如果不細看,並看不出他倒酒的雙手在顫抖,而這一些細微的舉動卻都在明台的眼中,被看得一清二楚。王天風接過紅酒,服務生微笑著說了聲“請慢用”,僵硬地轉過身剛要起步離開,耳邊便傳來明台的聲音:“你這酒裡怎麼會有玻璃碴啊?”服務生頓時一怔,心中一緊。王天風抬眼看看明台,又看看自己麵前的這杯酒,不動聲色。服務生僵硬地轉過身子,賠笑道:“先生在說笑話吧,哪裡會有玻璃碴呢?”明台忽然一轉公子哥的蠻橫嘴臉,刁難道:“你說沒有?你當著本少爺的麵喝了它。”王天風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服務生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好的,先生。”說完,伸手過來取酒,就在手指與香檳酒杯觸摸到的一瞬間,明台輕描淡寫地說道:“不是我這杯,是他那杯。”一言既出,如雷轟頂,服務生臉色陡變,貴賓室裡瞬間站起以郭騎雲為首的三名穿中山裝的男子。見勢不妙,服務生瞬間抽出隱藏在開瓶器裡的彎曲的短刀撲向王天風。明台見狀迅捷抬手,以拳撞腕,服務生大叫一聲,刀子淩空飛起。明台眼明手快,修長的手指穩穩夾住開瓶器的螺旋處,抬腿一腳將服務生踢了出去。這時,兩名穿中山裝的男子將服務生死死壓在地上,貴賓室內也引起一片小騷動,傳來猶太小女孩的尖叫聲。郭騎雲臉色凝重地朝服務生走過去,皮鞋重重地踩在他的臉上,服務生連聲慘叫著。“騎雲,彆弄臟了人家的機艙。”王雲風沉穩的聲音緩緩傳來。郭騎雲回頭,恭謹地應道:“是,老師。”隨即揮了揮手,兩名特工如拖死狗般把服務生拖出了貴賓艙。待特工相繼離開後,郭騎雲向王天風走了過去,端起桌子上的紅酒,又向小女孩父女倆走去,擠出一絲笑容:“對不起,受驚了。”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貴賓艙。王天風知道,他的手下此刻急於去獲取口供。然而自己對將死之人毫無興趣,隻對對麵坐著的年輕人有了新的想法。明台坦然地喝著香檳,翻閱著一本書。“你看的是什麼書?”王天風看了一眼他手裡的書,問道。明台一愣。“怎麼?”明台搖搖頭:“我以為您第一句話得問,你怎麼知道酒裡有毒?”王天風笑道:“在你眼中,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反常?”明台反問:“不反常嗎?”“你夠膽量。”王天風問,“知道我是誰嗎?”明台果斷道:“不知道。”“想知道嗎?”“不想知道。”“哦。”對於明台的反應,王天風也很意外,“你也很反常。”“不。”明台不置可否,“我家裡人說,跟陌生人保持一定距離,可保一世平安。”“如果我說我是政府的人呢?”明台目光平視,上下打量了一會兒王天風,冷靜道:“那要看是哪家政府。”這句話夠分量,王天風很是欣賞。“《西印度毀滅述略》?”王天風坐到明台身邊,按住他手上的書。明台沒有拒絕,放開手任由他把書拿了起來,“講什麼的?”“有關殖民主義的暴虐,西印度將漸漸失去原有的姿容。”王天風放下書,問道:“冒昧地問一句,你這是去哪兒?”“香港。”明台爽快答道。“你去香港做什麼?”“我是學生,除了讀書,還能做什麼?”“如今很多大學都在四處流亡,讀書人不是南下瀟湘就是西去巴蜀,你為什麼去香港?”王天風好奇地問道,“兵荒馬亂的,走這麼遠,家裡人不擔心嗎?”“我家裡在香港有一家財務公司,想叫我過去看看。”“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生意。”明台點頭稱是。“你身手不錯,哪裡學的?”王天風不經意地將話鋒一轉。“我在西洋劍術館練過劍術和拳擊。”“時常打獵、騎馬?”“對,有空會去鄉間打獵。”騎馬、打獵,那都是一種貴族生活方式,王天風看著麵前這個貨真價實的“大少爺”,不禁問道:“令尊是……”明台的身子微微前傾,答道:“家父明銳東,很早就過世了。”“明銳東?”王天風猜到麵前的年輕人是誰了,愈發地來了興致,“你大姐叫明鏡,是明氏集團的總裁?”“是。”提到姐姐的名諱,明台突然坐直了身子,“您認識家姐?”明台一組細微的動作,讓王天風感覺到他對家庭的重視,臉上不禁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笑容。被拖到機艙餐飲部的服務生已經癱軟在地上,郭騎雲端著王天風桌上的紅酒走近服務生,逼問道:“你識相一點,告訴我誰是幕後主使,我就把這杯酒賞你喝了,讓你死得痛快。”服務生痛得一陣痙攣,突然抽搐起來。不等郭騎雲反應過來,已經是口吐白沫,兩眼翻白,毒發而亡。“他牙齒裡藏了毒藥。”郭騎雲一臉嚴峻,隨即把手中的毒酒一股腦地傾瀉在服務生的屍體上。紅酒順著服務生的臉頰往下流,像極了一攤汙血,染紅了整張臉。郭騎雲繃著一張臉,走回貴賓艙,低聲附耳在王天風跟前說了些什麼,王天風點點頭。明台隻略微聽到一句:“他已經上路了。”說完,郭騎雲直起身,對明台問道:“你怎麼知道酒裡有毒的?”“你的眼神是在審問嗎?”明台用挑釁般的眼神看著他,“我不打算回答你的任何問題。”郭騎雲的臉色刹時變得鐵青。王天風大笑道:“騎雲,這位小兄弟畢竟救了我的命,對我的救命恩人,你要略為遷就一下。”郭騎雲低下頭:“是,老師。”王天風示意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和顏悅色地對明台說道:“我呢,有一句話想跟你說。”明台見他大有禮賢下士、推心置腹之態,於是很誠懇地說:“您請講。”“你是一個有‘個性’且有‘悟性’的人,你張揚極致的背後隱藏著憂世拯民、奮進求成之心。”王天風邊說著,手指邊有節奏地敲著那一本《西印度毀滅述略》,“盧溝橋一聲炮響,我們的民族陷入戰亂和離亂中,生當亂世,兄有才華,為什麼不把深藏在內心的呐喊和憂愁化為實際行動呢?”明台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應對道:“經濟也可以濟世。”“國家的基石已毀,你為誰去搞經濟?夕陽垂地,大河血流,抗日無分楚河漢界。你的本領可以化為經濟濟世以外的抱負。”王天風繼續說道,“原則上,看你自己是願意做一個芸芸眾生裡披了保護色的‘逃兵’,還是做一個看不見戰線裡孤軍奮戰的勇士?”聽到王天風的話,明台頓時了悟,猜測到眼前的這幾個人是間諜,是為國家、為政府工作的特工。可是他們的身份並沒有令明台畏懼,反而竟有些心動了,他開始猶豫起來:“可是,我能力有限。”“你說到了能力。”王天風聽出了明台的猶豫,順勢問道,“好,我問你,你怎麼看出我的酒中有毒的?”明台莞爾一笑:“很簡單,那瓶紅酒是開過的,我無意中聞到服務生手指上沾染的紅酒香氣。”“他一直在倒酒,沾染上酒香,無可厚非。”“他給您倒的是‘法國之吻’,這酒香氣很特彆,清香、淡雅。他餐車上有紅酒他不拿,卻開了餐車櫃特意替您拿了一瓶出來。而且,他倒酒很麻利,是特意訓練過,而不是優雅、長期為客人服務的那種。”王天風追問:“就這些?”“他為您倒酒的時候,手指在顫抖。”“所以你判斷他下毒?”“我沒判斷,我隻是覺得有異常。”明台說道,“所以試著讓他自己先喝一口。”王天風欣慰地笑笑:“毫厘間發之辨,這就是你的能力。”聽到王天風對自己的評斷,明台感到有一股血液正在衝擊自己的脈搏,可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婉拒之詞:“我怕自己做不來。”“你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宜做,而是不肯做。”王天風的口氣忽然變得沉重,“事實上,你已經做了。”明台知道他指的是那具應該還冒著血氣的刺客屍體。“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兄弟。你願意跟著大哥走嗎?”麵對王天風的邀請,明台有點衝動了。但是,他還是克製住了,拒絕道:“我不會跟你走的。”王天風愣住,他自認自己穩穩地把住了這個熱血青年的脈,卻不承想會被他拒絕。“我,我要去上學。”在明台的心底居然有了一絲抱慚。“上學?”王天風嘴角上揚,微笑中已經拿定主意了,“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當麵拒絕過我的邀請。”明台不以為然道:“凡事總有第一次。”王天風點點頭:“我會給你機會的,雖然機會往往隻有一次。”在兩人的寒暄談話間,飛機不知不覺已經抵至香港機場。航站樓裡,明台站在一旁等待著行李。此時,王天風和郭騎雲站在離他不遠處邊等待著行李邊聊了起來,郭騎雲瞥了一眼明台,問道:“您一定要把他招到麾下嗎?”王天風緊盯著明台:“這孩子是塊好鋼,不能白白放他走了,軍統上海站需要新麵孔去完成重建,他是最好的人選。”看到明台拿到行李,王天風吩咐道:“一會兒動作麻利點。”明台微笑著向他們走來,王天風走上前熱情道:“有人接你嗎?”“不用,我經常往返這一帶。”王天風沒有再多言,兩人並肩走著又閒聊了幾句,郭騎雲等人緊跟在身後。走出機場,一輛黑色轎車便向這邊行駛過來,王天風說道:“我的車來了,可以送你一程,”明台推辭道:“不了,我自己走。”王天風不肯定明台會就此拒絕他的邀請,又確認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不再考慮我的建議了?”明台搖搖頭。王天風笑了笑:“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我叫明台,兄台貴姓?”“我叫王天風。”明台伸出手:“很高興認識您,再會。”“再會。”王天風伸手握住明台的手,緊緊相握。剛握到一起,明台直覺手心傳來一陣刺痛,一根小刺紮進他的手心,當發覺有異時已經晚了,他瞪著王天風:“你……”話還未說出口,身子一歪,王天風就勢抱住明九*九*藏*書*網台,表現得很親熱的樣子。郭騎雲忙打開車門,在幾人掩護之下,明台被推進車裡。王天風和郭騎雲等人紛紛上車,汽車快速駛離航站樓。陰濕的街道,明鏡一襲長旗袍撐著傘來到一家咖啡館門口,回望了一陣收起傘走了進去。由於陰雨天,牆上的壁燈顯得有些昏暗,店裡的客人也有些稀少。明鏡走到一處角落,坐了下來。待明鏡向服務生點完一杯咖啡後,黎叔放下報紙,低聲道:“最近我們內部出了一些問題。”“嚴重嗎?”明鏡邊掃視著咖啡館的環境邊低聲問道。“後果很嚴重。”黎叔說,“《紅色先鋒》雜誌的印刷廠可能要暫時關閉一段時間。你的印刷資金暫時存放到香港銀行,以待備用。”話音剛落,服務生走了過來,待把咖啡放下離開後,黎叔又繼續道:“你負責購買的醫用設備已經經香港中轉抵達前線,你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組織上讓我轉達對你的感謝。”“有什麼具體任務給我嗎?”“我們需要你繼續留在現在的位置上,保持身份,保持常態,期待將來有更重要的作用。”“我想參加戰鬥!”黎叔頓了頓:“你一直在戰鬥!從未停止。”“我覺得我不像。”“那是因為你低估了自己的能量,你為我黨提供的活動經費、為抗日前線購買的大量醫藥,救活了很多戰士,你的身份是一把天然保護傘,我們需要你,你有很多我們不具備的優勢。”黎叔說,“日本人即將展開大規模的搜捕行動,你要好好地保護好自己,切記不可盲目行動。”明鏡看著黎叔決然的眼神,有些無奈,但還是輕聲且堅定地說了聲:“是!”從咖啡館出來,黎叔掃視了一圈行人稀少的街道,撐起傘向角落裡一輛黑色的轎車走去。中共地下黨上海情報小組的程錦雲坐在駕駛位上,不知在這裡已經等了多久,見黎叔上了車二話不說便將車駛出了街道。“前天晚上,潛伏在76號的同誌犧牲了。”黎叔對開著車的程錦雲說道。程錦雲驚詫地問道“在哪?”“廢礦場。”車內陷入一陣沉寂,過了一會兒,黎叔繼續道,“第一潛伏小組至今全部陣亡。我們內部出了叛徒。”“誰?”聽到“叛徒”兩個字,程錦雲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黎叔搖頭道:“不知道,76號可能連叛徒也一起處決了。”“汪曼春的一貫作風。”程錦雲建議道,“我們的聯絡點都不能用了,得重新找地方。”“延安來電,我們的新上級已經抵達上海。”“我們怎麼跟新上級聯係呢?”“他會登報找我們,具體時間我也不清楚,等待命令吧。”黎叔歎了口氣,轉頭看向了車窗外,細雨綿綿滴在玻璃上,一片片水珠模糊了視線。汽車快速地行駛在街道上,車輪卷起細雨中的落葉,人群寥寥的街衢竟顯得有些淒涼。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休息的明樓就要阿誠備車,阿誠為他的身體擔憂,剛想說讓他休息一下,話還沒說完就被明樓嗬斥住,阿誠無奈隻好照辦。上海滬西極司菲爾路北76號,是汪偽特工總部的所在地。汪曼春像一隻活潑的小鳥,一路小跑地衝出大門。馬路對麵的西式洋樓下,明樓一身歐式西裝,戴著寬邊金絲框眼鏡,雖顯清瘦但不乏俊逸。明樓微笑著向汪曼春張開懷抱,汪曼春驚喜地邊叫著明樓的名字,邊像風一樣地撲襲過去。明樓順勢把她向懷中一抱,順風旋轉。炫目的陽光下,汪曼春快活、幸福得幾乎暈眩,路過的行人悄悄回眸,空氣裡散發出浪漫的味道。但是,在行人的回眸中幾乎都充斥著畏懼,並沒有絲毫的豔羨。汪曼春一身筆挺豎領燕尾服,配帶穗肩章與袖章,軍褲邊鑲有金線,這身衣服是集漢奸特權與國賊殺戮為一體的標準符號。故而,重逢的浪漫味與隔牆數步的76號血腥味融合到一起,威懾力足夠摧毀一切。“長高了。”明樓摸著汪曼春的頭,順勢推了推她前額的劉海。汪曼春笑得很是甜美:“剛才我在辦公室接到你電話,真以為自己在做夢。”“你不知道我會回來嗎?”汪曼春抿嘴嗔道:“我又不是神仙。”明樓打趣:“你說這話不老實。”汪曼春笑意更濃,一點兒沒有被人點破心思的尷尬:“我乾嗎要在你麵前顯本事,我裝傻還不成?你偏要點破彆人才開心。”明樓含蓄地淺笑,頗有幾分自得其樂。“你什麼時候回上海的?”汪曼春問。“今天下午。”“第一個來看我?”汪曼春有些不相信地盯著他。明樓反問:“重要嗎?”“當然。”“那就算是吧。”汪曼春從心底發出笑聲,笑意滿麵地又追問道:“你,還會走嗎?”明樓搖搖頭:“不走了,歐洲也是一片危局,形勢混亂,經濟崩潰,無處不是戰火。我呢,也想好了,哪也不去了,從此倦鳥歸林。”汪曼春嘴角蔓延出滿足的笑紋:“回國有什麼打算?”“你叔父叫我回來,跟他一起替新政府效力,到經濟司、財政部去混個一官半職。我想,跟著老師做事也能事半功倍。不過,你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氣,她向來不主張明家的子弟去搞政治,儘管她知道政治、經濟不分家。”“是啊,像我們這種靠打打殺殺混飯吃的人,更加入不了你姐姐的法眼。”此時,一種微妙的情緒在二人之間淡淡地彌散開來,導致瞬間彼此有肉無靈地站在背光的灰暗角落裡。明樓打破僵局,輕聲問:“你,還是一個人?”“是。”汪曼春把手插進褲腿的口袋裡,瀟灑地點點頭。明樓故意調侃道:“我記得,去年你信上說,你交了一個很好的男朋友。”汪曼春笑著點點頭,笑容有些無奈,甚至帶著一絲詭異。“又無疾而終了。”明樓語氣裡也帶著些許遺憾。汪曼春的手指擺弄了一下劉海,笑著說:“那倒不是,我殺了他。”她抬起頭看明樓,笑著聳聳雙肩,繼續道:“想知道具體細節嗎?”明樓急忙擺擺手:“不,不。點到為止,點到為止。”汪曼春不甘示弱,也故意調侃地問道:“我聽人說,你在歐洲娶了一位法國太太,新太太一起回國了嗎?”明樓啞然失笑道:“你聽誰瞎嚼舌頭根子?我剛剛失戀,警告你啊,千萬彆在我傷口上撒鹽。我會翻臉的。”說完,假裝緊繃起一張臉。汪曼春愈加歡喜起來:“我不撒鹽,你就讓我在你跟前做一條撒嬌賣乖的寵物狗,替你舔傷口,怎麼樣?”明樓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粉鼻:“我可不想惹禍上身。我跟你之間,永遠都在建立一種特殊的本能與壓抑的新關係。”明樓的話很隱晦,可道理卻很直白。“新關係?”汪曼春故意咬著字眼,“是什麼關係啊……我不在乎啊。”“嗨,嗨。”明樓製止著,“女孩子講話,不準沒有規矩。”汪曼春收起一臉壞笑,又擺出一副佩服的麵孔:“明大教授總是能把情色話題提升到學術範疇的高度。我跟你在一起,就像是一名小學生,總被大教授牽著鼻子走。”“有自知之明是好事。那咱們就這樣接著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好。”汪曼春挽住明樓的胳膊,甜甜地說,“師哥,我們今天去哪裡敘舊啊?”明樓乾脆道:“你家。”汪曼春立即皺緊了眉頭,也鬆開了手:“你在國外待了這麼久,還這樣守舊啊。咱能不能不去拜會家長啊?”“到家謝師,不能免俗。”明樓故作嚴肅狀,“汪大小姐,請跟我上車。”汪曼春看到洋樓一側停著輛黑色的汽車,不由得嘟了嘟嘴,鼓著粉腮朝汽車走過去。站在車旁的阿誠,躬身給汪曼春打了聲招呼,替她開了車門。“是不是明家大少爺一直以來就認為吃定了汪家大小姐啊?”明樓不答話,汪曼春不罷休道,“既然吃定了,為什麼孤男不肯配寡女呢?”明樓想了想,說:“從經濟學的角度回答你,社會不是按需分配。”“答非所問。”汪曼春露出一絲不悅,轉身上了車。明樓與阿誠對視一眼,兩人也跟著上了車。阿誠開著車,明樓與汪曼春比肩靠著坐在後排,十分親密。“我恨你。”汪曼春突如其來說了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愛和恨是對立統一的。恨亦代表了愛。”汪曼春麵露欣喜:“明教授終於說了句不帶學術字眼的人情話。”明樓麵無表情道:“這是牛頓定律。”阿誠忍不住笑出聲來,汪曼春用拳頭砸了下明樓的額頭,由於有些用力,眼鏡差點掉了。明樓急忙叫著:“眼鏡,眼鏡,小心我的金絲眼鏡……弄壞了……”汽車穿過川流的人群,向汪家的方向而去。明台一路沉睡,再醒來時隻見自己身上蓋著一床軍用毯子,眼前是一雙鋥亮的軍靴。順著軍靴抬頭望去,隻見一身戎裝的王天風站在自己麵前。明台猛地坐起身,忽覺頭痛,記憶也有些模糊,問道:“我,這是在哪?”王天風道:“在軍校。”“哪兒?軍校?”說到這裡,明台頓然清醒了許多,掙紮著想起身卻感覺全身無力。王天風一邊做著工作計劃,一邊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待著彆動,藥效還沒過,保存體力,免得受傷。”明台慍怒道:“你到底想乾什麼?”“你不肯選擇跟我們走,我就替你選了。”明台氣急冒火:“你卑鄙!無恥!”王天風不理會他的憤怒,說道:“歡迎你加入軍統局特務訓練班。”明台道:“你簡直瘋了!”王天風不做回應,繼續工作。見王天風沒有動靜,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明台的情緒有些失控,激動道:“你是個混蛋你知道嗎?我救了你的命?!”王天風抬了一下眼皮,瞟了他一眼,語氣平和道:“謝謝。我正在積極回饋你的救命之恩。”“你綁架我!”王天風放下筆注視著他:“其實我們有很多候選人,不一定要選你。”明台冷笑道:“謝謝你選了我。”話音剛落,猛地站起來,出拳砸向王天風。然而,因為身體虛弱,整個人栽倒在王天風的身上。王天風扶住明台不疾不徐道:“你這麼衝動,很愚蠢。”“你混蛋!”明台痛罵道。“最後一次。”明台不解:“什麼?”王天風笑道:“最後一次,我允許你罵我,沒有下一次了,記住了。”“混蛋!”說著,明台忽感天旋地轉,王天風一拳把他砸倒在地:“我在幫你施展平生抱負。”明台是個聰明人,他知道眼下這樣的形勢不能再罵,隻是恨恨地盯著他。王天風走近,猛地踢了他一腳,明台疼得蜷縮起來,委屈道:“我沒有罵你。”“罵我不行,腹誹更不行。”王天風一改飛機上的和藹模樣,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食堂裡,小方桌上擱著魚香茄子、番茄炒雞蛋等四盤菜,明台吃得正香,王天風和郭騎雲走了進來。明台一碗飯剛吃完,正要添飯,王天風很主動地把明台的空碗接到手裡,替明台盛了一碗飯。“謝謝。”明台恢複了禮貌,一副乖巧模樣。王天風在明台對麵坐了下來:“吃得慣嗎?”明台道:“還行。”王天風又問:“住得慣嗎?”明台道:“短時間還能湊合。”郭騎雲嘴角掛了一抹冷笑,心想著:“這麼快就妥協了。”即便話沒說出口,但他那蔑視的目光還是沒能逃得過明台的眼睛。“我要喝湯。”明台沒有理會他的輕視,淡淡道。王天風看看郭騎雲,郭騎雲冷冷說道:“沒有湯。”看到明台臉上泛起的不悅之色,王天風吩咐道:“郭副官,去給他做碗湯。”郭騎雲沒說話,憤憤地走了出去。“我抓緊時間,收集了一些你的資料。”王天風拿出一疊有關“明家少爺”的剪報,明台看也不看地喝道:“你查我!”王天風笑著不疾不徐道:“擔心你。”明台露出一副“鬼才信你”的負氣表情。“我采取這種方式請你來,也是迫不得已。你生我的氣也很正常。”“錯。”明台打斷道,“我沒那麼小氣。”王天風嗬嗬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這樣,胸懷海量。”“但是,我不想被人逼著做任何事!”“哪怕是利國利民的事?”“你彆把自己說得那麼高尚。”明台瞥了王天風一眼,“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缺乏道德底線的人。”“罵得好。”明台聽他這話,條件反射地用筷子擋了一下,怕王天風揍他。王天風見狀,笑起來,“看來,你記性不錯。”明台爭辯:“我可沒罵人。”“那是因為你罵人的段數高。”王天風把自己麵前的菜盤向明台輕推了一下,示意他繼續吃飯,“你在法國讀書的時候,參加過一個‘左翼文化’讀書會,後來怎麼中斷了?”明台繼續邊吃邊說:“有什麼問題?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了。”“我隻是好奇。”明台停下筷子:“其實呢,是被阿誠哥發現了。”“阿誠是誰?”王天風問。明台道:“我大哥的管家。”“一個管家?”王天風說,“你可是明家的少爺。”話裡充滿了慫恿、挑撥。明台不接話,低頭扒著米飯。“以後呢?”“以後?!”明台孩子氣地搖搖頭,“沒有以後了。”王天風笑問道:“你大哥挺厲害的吧?”明台偏了偏頭:“厲害……吧。”話剛出口,忽覺哪裡不對,猛然抬頭盯著王天風,問道,“你認識我大哥?”王天風不接話,隻是看著他,拿出一張中央警官學校的報名表,遞到他麵前。明台看著桌上的表格,緩緩地放下手裡的碗筷,靜默了一會兒,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不激動也不肯就範:“我救過你的命,你卻拉我下水。”“你要想活命,就下水。”王天風慢慢地從衣兜裡掏出一支派克金筆擱在明台麵前。“我不是因為我自己。”明台沒有接,“……我家裡人不想我出事。”“每一個抗日的戰士,都有家人。”“為什麼一定要選我?”明台好奇。王天風堅定道:“信任。”明台疑惑:“信任一個陌生人?”“信任一個救過我命的人。”王天風說,“我們需要一張新麵孔,需要一個有勇氣有擔當的新人,去衝鋒陷陣。你能讓‘毒蜂’重回‘賊’巢,殺他個人仰馬翻。”“誰是‘毒蜂’?”“我。”“你確定我有這種能力嗎?”“我想,你值得我去冒這個險。”明台內心受到了震動,看了一會兒王天風篤定的表情,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表格,猶豫了。沉默間,郭騎雲端著一碗湯走了回來:“雞蛋湯來了……”剛走到桌邊,看到明台和王天風各自的表情,自知回來得不是時候,尷尬地把湯碗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不說地站在一邊。明台瞟了一眼雞蛋湯沒有動,王天風再一次把紙筆推到他麵前。“我要不留下,會怎麼樣?”明台問。王天風反問道:“一定要我回答嗎?”“是。”“我猜你不會喜歡這個答案。”“知道答案,才知道你的底線。”“你會永遠留下來看風景。”王天風很乾脆地說。明台知道這句話裡的含義:“我會守口如瓶。”“答案隻有一個。”“從無更改?”“絕無更改。”話一說出口,明台就知道自己已經走上了絕路,不論將來的路會怎麼走,他都將彆無選擇。明台聰明,可他還不想死。“我保證,你不會因為留下而後悔。”“我加入軍校,什麼時候可以離開?”“可以離開的時候。”明台不明:“解釋一下。”“畢業就可以離開。”王天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但是時間可以由你來決定。”明台聽懂了王天風話裡的意思,這就是說學得快,就可以早點離開。隨即又看了看表格,拿起表格上的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明台娟秀的字很是漂亮,筆觸流利,一氣嗬成。“筆不錯。”明台放下筆,說道。“喜歡就送你。”明台嘴角掛了一抹淺笑:“我從不用彆人用過的。”話一出口,讓站在一旁一直沒說話,麵色冷峻的郭騎雲有些惱怒:“放肆!”王天風不介意地把鋼筆收回來:“喝湯吧。”明台一邊喝湯一邊說:“我要打個長途電話。”王天風和郭騎雲同時一愣,互相看了一眼。郭騎雲即刻端出一副教訓的姿態說道:“軍校裡不準和外界聯係,這是校規。”“我到了香港,要是不給家裡打個平安電話……”明台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大姐一定會追到香港去找我,你們看著辦。”“去打電話。”王天風口吻嚴厲道。“我湯還沒……”王天風嚴厲的口吻嗬斥道:“現在就去!”這次輪到明台詫異了,一副“急什麼”的不情願模樣。電話打通後,明台沒有告訴明鏡自己身處軍校的事情,更沒有告訴她王天風和郭騎雲就站在自己身邊,姐弟倆隻是親熱溫暖地寒暄著。“每個月一封信,每半個月一次電話,我記著呢……大姐,我不說了,還有同學在電話亭排隊呢。”正說著,王天風從明台手上接過電話,明台忙對著話筒喊道:“大姐,我要去上課了。再見大姐。”電話被王天風強行掛斷,明台不耐地瞅了一眼王天風,想反駁一下,可想到剛才食堂裡他嚴肅的樣子,隻好作罷。華燈初上,夜幕下的上海更顯出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不夜城。華麗酒店的天台上,紅酒、鮮花,衣冠楚楚的各界名流。其中也不乏生意場上的大亨、電影明星和上海小開。“這是我喜歡的城市,我想,我死了以後,要埋在這裡。”明樓手端著一杯紅酒,對著遠處的夜景說。並肩而站的阿誠不說話,明樓問道:“你呢?”“我還沒有考慮過,我想活著。”阿誠轉頭看著明樓說,“大哥,您也不會死,你跟這座城市一樣,永遠輝煌。”伴隨著遠處汽笛的鳴叫聲,明樓淺笑著向阿誠舉了舉杯,說了聲“謝謝”。“汪曼春派了人一直跟蹤我們,我想,她不是懷舊,而是懷疑。”阿誠轉身看了一眼和這個會場有些格格不入的幾個人,抿了一口紅酒說道。“這次我見到她,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想我一直糾結在舊情上而沒有意識到這個人早就變成劊子手了,渾身上下一股血腥味……”明樓說著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阿誠,“有沒有想過,我們會變得越來越凶殘,越來越麵目模糊,越來越不堪……直至焚身地獄。”阿誠簡單一句話回答:“隻要能打敗敵人!”明樓注視著遠處,沒有說話。“汪曼春手上好像有一個‘轉變者’,她利用這個‘轉變者’正在大肆搜捕抗日分子。”阿誠神情凝重道。明樓邊思忖著邊問:“知道這個‘轉變者’的真實身份嗎?”“不清楚。”阿誠答,“汪曼春上個星期處決了所有的嫌疑犯。”“那這個‘轉變者’就是一個透明人。”“應該沒有這個人。”“汪曼春捏造了一個‘叛徒’,用這個不存在的人來釣魚。”明樓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聽上去是一個不錯的計劃。”“我們有條件要求他們提供真相。”“不行。”明樓否決道,“一旦我們知道了真相,無論釣魚是否成功,我們都會進入嫌疑圈。一定要置身事外。”阿誠明白了明樓的意思,說道:“點到為止。”明樓頗有深意地點點頭:“孺子可教。”阿誠低頭淺笑。說話間,隻見南雲造子向著明樓的方向緩緩而來,麵帶微笑地向他舉杯,問候的語氣裡意味深長:“明先生,彆來無恙?”明樓直起身,臉上漾起一抹笑意,紳士地伸出右手:“南雲小姐,南京一彆,有四五年了吧。”南雲造子伸出手與明樓輕輕一握:“我聽周佛海先生說了,明先生是金融界和遠東情報站的一顆明珠,這次把您盼來,是汪主席之幸,也是76號之幸。”明樓看看手中的酒杯空了,用眼神示意阿誠。阿誠領會,正準備去拿酒,卻被南雲造子攔了下來。南雲造子主動示意把自己杯中酒均分給明樓:“不介意吧。”明樓了然了她的意思,微笑著道:“……我來,就是要分一杯羹。”兩人碰?99lib.杯,一飲而儘。寧靜祥和的大學校園一片鬱鬱蔥蔥,香港大學學生管理處的電話響起,管理員接起電話,阿誠的聲音隨著電波傳了出來:“請幫我叫一下金融係的學生明台,對,我等著。”阿誠聽著電話裡嘟嘟的忙音,無聊地用手指敲著桌子。不知過了多久,電話裡傳出明台的聲音:“喂。”“明台,路上還順利嗎?”阿誠關切地問。“阿誠哥啊!我好著呢,完好無損。”明台邊說邊看了一眼王天風,“目前,一切順利。我大哥還好吧?”“還好,大哥很忙,叫我多關照你。”阿誠說,“……今天香港天氣怎麼樣?”明台抬眼看向郭騎雲,王天風暗示郭騎雲低聲道:“天氣。”郭騎雲舉著一塊小黑板,上麵寫著:小雨。“有點冷,在下雨。”“雨大嗎?你帶傘了嗎?”“小雨,不用傘。”“住在哪?”明台又看了看郭騎雲舉著的小黑板,上麵寫著:學生公寓第五棟317。“我住在學校的公寓裡。”“門牌號碼?”明台有些不耐煩了:“阿誠哥,你乾嗎啊?你煩不煩啊?”此時的王天風認同地點點頭。阿誠又問了一遍,語氣較之前有些嚴厲:“門牌號碼?”明台沒好聲氣地說:“五棟317。”“過幾天我替你請個保姆,給你做飯。”“我不要。”明台忙拒絕,“我吃學校食堂。”“你吃得慣嗎?”“阿誠哥,我不需要保姆,同學們看見笑話。”“不準跟我犟,長途電話很貴的,三天之內,我給你請個做飯的保姆,她隻管做飯,不影響你的生活,好吧?”王天風點頭,暗示明台答應。明台無奈道:“好。”“好好上課,不準貪玩,注意保暖,多保重。”“知道了,阿誠哥。”“我先給你彙一千塊錢過去,不夠花了,你再跟我說。”“謝謝阿誠哥。”“再見。”阿誠語氣平和地說道。“阿誠哥再見。”明台擱下電話,郭騎雲如釋重負地摘下耳機。“上課去。”王天風道。明台敬禮、離開。待明台離開,王天風對郭騎雲吩咐道:“通知香港站,提前安排好一切。”郭騎雲站直身子,敬禮:“是。”王天風的目光聚焦在明台的成績單上。與此同時,郭騎雲也將目光投到了成績單上:“老師,明台的軍事素質一流,他的學習速度比同期學員快了將近三倍。我們已經給他加派了專科老師,給他單獨訓練。”王天風不說話,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操場上正在接受訓練的明台。郭騎雲繼續道:“我覺得,是時候給他找一個生死搭檔了。”王天風視線始終不離明台的身影,緩緩道:“不急。”“老師的意思是他還不到火候?他的成績真的是這一期最好的。”郭騎雲猜測著王天風的心思,奉承道,“老師您是伯樂。”王天風不置可否:“他的確是這一期最好的,但也有可能是這一期最難馴的烈馬。”操場上,明台端著槍,將準星瞄向了王天風的窗戶。“……凡事不可操之過急。”王天風依舊盯著明台,透過窗戶,穿過準星,兩人的目光相對。阿誠付完長途電話費,剛要準備離開,忽然想起什麼,又拿起了電話:“接香港大學教務處,謝謝。”待了片刻,阿誠繼續道:“香港大學教務處嗎?我找教務主任,對,我是學生家長。”又停頓了幾秒鐘,開口道,“我想查一下金融係的學生明台的上課簽到情況。對,我是他哥哥。”電話另一邊的“教務主任”一隻手拿著話筒,一隻手翻著學生簽到本。“每天都有簽到。”阿誠既驚訝又疑惑,“確定是每天嗎?”電話另一邊堅定的聲音道:“是的,刮風下雨從未間斷。”“謝謝。”阿誠機械地掛斷電話,不禁想起和明台在國外的時候。那時,明台從不按時上課,逃課更是時有發生的事情。對明台而言,逃課沒有任何理由,天氣不好不去,天氣好也不去。阿誠太了解明台,每天簽到從未缺席讓他下意識地感到明台出事了。阿誠來到航空公司,走到前台不等工作人員開口便亮出了派司,說道:“我需要查詢半個月前乘歐亞航空飛往香港的所有旅客名單。”工作人員看了一眼派司,找出旅客名單遞到阿誠麵前。阿誠從第一個名字開始,一點一點地向下捋著,直到看到最後一個名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心不由得一緊。從航空公司出來,阿誠的腳步變得越來越快,幾乎是跑到新政府辦公廳的。走廊裡,阿誠顧不得那麼多,即使撞了人也隻是頭也不回地說聲“抱歉”,徑自向著明樓的辦公室走去。此刻,在他的耳朵裡似乎隻有一個聲音在反複重複著一句話:明台出事了。明樓正端坐在辦公桌前認真地看著文件,阿誠門也沒敲地闖進來,臉色蒼白:“大哥,明台出事了。”明樓瞪著他,臉色嚴峻:“出什麼事?”“他被‘毒蜂’給帶走了。”明樓倏地站起來:“什麼時候的事?”“明台飛香港的當天……‘毒蜂’在那架飛機上,明台……”說著把一張乘客表交到明樓手上,“我看到‘毒蜂’曾經用過的化名,王成棟。”“香港大學那邊呢?”“有人替他簽到,風雨無阻。”“那就是‘真’的了。”明樓暗忖著,突然發作道,“你是乾什麼吃的?!半個多月了,你才知道!”“大哥,大哥您先彆急。”“我不急,不急,我……”明樓第一次亂了方寸,手足無措地看著阿誠,眼睛裡像是在噴火,緊緊地盯著他,“‘毒蜂’是個瘋子!”“大哥。”阿誠說,“要不,我飛一趟重慶?”明樓冷靜了一下,擺擺手。阿誠繼續道:“我去求他。”“你去求他,等於出賣了明台。”“大哥?”阿誠也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一個特工,身份比性命還重要,身份暴露了,隻有死路一條。”“‘毒蜂’訓練明台,無非是要明台代替他殺回上海站,說到底,明台還是會聽命於您。所以,我們知道他身份,不會危及到明台性命。大哥……我今天就飛……”“閉嘴!”明樓喝住,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呢,飛重慶?你飛過去還能飛回來嗎?”“難道我們什麼也不能做?”明樓幾乎癱坐在椅子上:“救他出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他要想活著出來,隻能靠自己了。”阿誠不再說話,隻是愣愣地看著明樓,拳頭緊握,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