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安二十年,四月。監天司觀測了天象,說今年是大吉之年,天降祥瑞,必定風和雨順,物阜民安。天象之說,充滿虛玄,但大周朝局初定,臣民的心不安,用這樣的天象來安一安人心,倒也不是壞事。念叨了四個月的天降祥瑞,到了紫荊花開的時節,當真降下了。皇後在昭陽殿中誕下了雙生子,一男一女,是大周開國以來就未有過的事。因前邊生阿留時太過凶險,給蕭逸留下了太多陰影,這一回兒從楚璿喊肚子疼,蕭逸就一直守在她的身邊,看著穩婆亂中有序地忙著,禦醫時不時往裡遞湯藥,沒有幾個時辰孩子就生出來了。而且這一次生得很是順利,楚璿雖吃了些苦,但生完還有力氣看一看孩子,不像上次筋疲力竭,直接睡了過去。“嗯……好小,好醜……”蕭逸左手抱小公主,右手抱小皇子,在嬰兒“咿咿呀呀”的啼哭聲中,不滿地反駁:“什麼醜?孩子剛生出來都這樣……”遲遲沒有回音,一抬頭見楚璿又歪頭沉沉睡過去了。他把孩子交給乳母,遣了內侍去祈康殿報喜訊,做完這些,便摒退眾人,從被衾下尋摸出楚璿的手,握住,坐在床邊等著她醒來。楚璿這一睡便是六個時辰,再度醒來時窗外已夜色沉釅,殿中燭光幽昧,她揉搓了下睡眼,輕輕挪動了下身體,一側首,便見到了睡在她身邊的蕭逸。他睡顏安然,一雙臂膀堅實有力,正穩穩將她扣在懷裡。她隻覺心像落在緩波平漪的小舟上,無比安寧,身上也是乾爽潔淨,半點剛生產完時的粘膩濕濡都沒有。楚璿輕勾了勾唇角,將頭靠在蕭逸的臂彎上,合上眼睛。介於楚璿那近乎於天才的起名方式,這一回兒蕭逸留了個心眼,以迅雷之勢火速起好了孩子的名字。皇子名蕭晗,公主名蕭曦。他們是迎著朝陽在太平盛世裡降生的,理應名裡含‘日’,一生陽光普照,明媚燦爛,他們父母所經曆過的陰暗磨難已永遠的留在了舊時光裡,不會有半點陰翳落到他們的身上。從來對子嗣抱著悲觀態度的皇帝陛下一下擁有了三個粉妝玉琢的小包子,心都快要甜化了,恨不得日日膩在昭陽殿裡帶孩子,那朝堂,那奏折,那些催著他上朝的老臣,真是想一想就心煩。時光在無限的甜蜜與糾結裡緩慢流逝,昔年那三個柔軟惹人憐的小包子長大了……初安二十五年“晗兒,你給朕下來!那是閩南進攻的珊瑚,珍稀無比,你要是弄壞了就從你的月俸裡扣!”“曦兒,你是個姑娘家,怎麼能這麼野蠻!彆裝了,朕都看見了,朕的筆洗是你打碎的。”一陣鬼哭狼嚎,翻山蹈海……一臉官司的皇帝陛下像提溜小雞崽似的一手一個拖進來。“站好了,都站好了。”蕭晗被墨汁糊了一臉,粘稠的墨汁順著下巴瀝瀝的往下滴,被他用小綿手一抹,得了,闌乾縱橫,濃跡斑駁,跟被畫了符的小鬼似的——那是他妹妹的傑作。始作俑者蕭曦粉嫩秀致的小臉上滿是無辜,被自己父皇揪著衣領,還不忘朝楚璿可憐巴巴地哀吟:“娘,我餓了……”還未等楚璿說話,蕭逸冷哼:“你餓了?你以為你今天晚上還有飯吃?”他鬆開了蕭晗,單把蕭曦提溜到眼跟前,怒道:“朕的筆洗怎麼得罪你了?啊?一月換了七個了,都是讓你給打的,你想乾什麼?想造反啊?”蕭曦今年剛滿五歲,幾乎是跟楚璿小時候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流光晶澈的明眸大眼,秀巧圓潤的鼻翼,若彤珠的粉嫩薄唇,就連扮豬吃老虎時那可憐兮兮的表情都跟她一脈相承。她眨巴著茫然失措的大眼睛,抽噎了幾下,抹了幾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極講究地把剛才被蕭逸拉扯而弄亂了的碎發抿到耳後,嬌滴滴道:“那不是我,是王兄打的。”被一口大鍋扣下來的蕭晗怔了怔,隔著淅淅瀝瀝滴著的墨汁淚眼汪汪地看向蕭逸。蕭逸隻用審視般的目光掠了他一眼,當即便又銳利地將蕭曦盯住。他算是看明白了,跟這蔫壞蔫壞的臭閨女比起來,那臭兒子就是個鐵憨憨,一天到晚地出頭背鍋,壞事沒多乾,打全他挨了。蕭逸揪起蕭曦的耳朵,“汙蔑你王兄,罪加一等。”蕭曦那琉璃珠兒似的淺瞳滴溜溜轉,溢出些跳脫黠光,眼角上勾,近乎於不屑地瞥了一眼凶神惡煞似的蕭逸,隨即——蕭逸親眼看見,這五歲的小丫頭就跟街頭賣藝的變臉伶人似的,須臾間,淒風苦雨,哀戚吟吟,無比可憐地嚎叫:“娘,爹打我!”蕭逸驚呆了,眼看她梨花帶雨,一聲勝似一聲的淒慘,終於順利引出了內殿的楚璿和袁太後。楚璿倒未說什麼,袁太後聽她的寶貝孫女竟被打,忙撲上來把蕭逸推開了,護犢子地把小公主攬進懷裡,惡狠狠地瞪著蕭逸。“不是……”蕭逸整個人都不好了,指著蕭曦的手直打顫,胸前起伏不定,半天才平息下來,在牙齒相撞的“咯咯”聲裡,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麼?誰打你了?!”蕭曦正眼都不看他,隻用藕節似的小胖手扯住袁太後的衣袖,掰自己的耳朵給她看:“祖母,你看,爹給我揪紅了,疼死我了。”袁太後一邊叫著“心肝啊寶貝啊”一邊怒瞪蕭逸,把蕭逸瞪得怒氣上湧,登時炸開了。“母後,沒您這樣慣孩子的。這死丫頭太不成樣了,她打了朕的筆洗,還汙蔑給晗兒,這小小年紀就壞成這個樣兒,要是再不管教,那將來不定長成個什麼樣兒呢。”太後一怔,像是才看見邊上還站了個渾身黑漆漆,用墨汁洗了澡的蕭晗,思忖了片刻,朝他招了招手。“晗兒,祖母問你,你父皇的筆洗是誰打的?”蕭晗用他那黑乎的小臟手又抹了把臉,愣愣地看看躲在祖母懷裡精靈秀巧的妹妹,低下頭,不說話了。“沒事,你就說,是誰打的,哀家給你做主。”蕭晗低頭看地,悶悶道:“我。”蕭逸登時爆了,“不是你乾的,你瞎承認什麼?你……”“行了。”太後微挑鳳眸,懶洋洋地瞥了一眼蕭逸:“人家孩子自己都認了,你還非要往曦兒的身上栽,就沒見過你這樣當爹的。怎麼著?就兒子是你的孩子,女兒不是啊?”這堪稱來自於靈魂的拷問,氣氛驟然凝滯嚴肅起來,眾人默然片刻,反應極快的蕭曦意識到自己該做些什麼來突出她父皇的殘暴不仁,便勾起手指從舌尖上沾了點唾沫抹眼睛上,半真半假地撲在太後懷裡抽泣。那裹在綾羅下的小肩膀一抽一抽的,看上去甚是可憐。蕭逸隻覺快要背過氣去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四下環顧了一圈,抄起鋪香粉的鐵鉤子過來。這些年,一直被神獸禍害的皇帝陛下終於從腹黑轉為了直接暴力……袁太後見捅了馬蜂窩,忙把蕭曦抱起來,一陣風似的奔出殿門,在門口還不忘朝楚璿招呼:“哀家改天再來找你說話。”訓練有素的祈康殿宮人麻溜地把輦輿抬過來,壓低,太後靈敏地跳上去,指揮左右火速地把她們抬走。蕭逸:……那方混戰暫告一段落,楚璿把渾身黑漆漆的蕭晗拉到跟前,讓霜月和畫月把他帶下去洗乾淨。一肚子邪火沒處發的蕭逸倒退回來,“咣當”一聲把鐵鉤子隨手扔開。造孽啊!這絕對是他的報應。三個猴崽子,一個比一個皮,一個比一個要人命,幸虧他英明,在年前力排眾議把最皮的蕭留送進了書房,冊封了一個太傅,四個太子少師日夜不停歇地看著他念書,不然……這三個冤家聚一塊非給他把太極宮拆了不可。想起這些,皇帝陛下便覺日子沒了盼頭,坐在地上,看了眼正溫柔溫柔看向他的楚璿,提議:“咱兩跑吧,留下道詔書讓阿留繼位,咱們遠走高飛。”楚璿白了他一眼,轉身進了內殿。雖然這三孩子熱衷於與皇帝陛下鬥智鬥勇,但當他不在跟前,隻有楚璿在的時候,卻是都乖得很。夜間,阿留下學回來,太後也遣人把曦兒送了回來,三個小豆包圍著矮幾用過膳,換了柔軟乾淨的寢衣,並排躺好,表情甚是一致地巴巴看向楚璿。楚璿莞爾,過來依次在他們的額上落下一吻,三人心滿意足,閉上眼睡覺。大約至亥時,蕭逸才來昭陽殿。楚璿見他眉宇間繚繞著一股疲意,想來是朝政繁雜,又耗了不少心神,忙讓人備好熱水,親自伺候他沐浴,換上寢衣,才和著幽緩夜風問一問他。蕭逸說得極慢,極細致,不時會停下來聽一聽楚璿的建議,他不停時,楚璿絕不插話,隻安靜坐在一邊聽他說。兩人分析討論了大半夜,朝政基本上都能理順,眼看天色不早,該就寢了。自這幾個孩子出生,兩人便有一個習慣,就寢前得先來看一看他們,見他們安安穩穩地睡著,才能回自己的寢殿去睡。蕭逸放輕緩了腳步,從床頭慢踱到床尾,這三個粉雕玉琢的孩子正在夢鄉裡安然深寐,他隻覺心頭盈實,甚是滿足,半點白天時要逃的想法都沒有了。看了半天,目光落在了曦兒的臉上。蕭逸撫著下頜對著這張臉品咂了一番,衝楚璿小聲道:“嶽父也說曦兒長得像你,簡直跟你一模一樣,我怎麼覺得她比你小時候還是醜了點。”楚璿輕搡了他一把,知道這當爹的還記仇呢。誰料睡在兩位兄長中間的曦兒驀地睜開了眼,淺瞳射出晶亮的光,直勾勾盯著蕭逸,麵無表情道:“我是爹娘生出來的,我要是比娘醜,那爹你是不是該反省反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