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的嘴角略微抽搐,拿開手抬眸看她,臉上浮掠起一抹無奈至極的神色,他幽幽歎道:“璿兒,咱們不說帽子的事了,好不好?雖然我知道你不會這樣做,可你每提一回兒,我就覺得心揪一下,這滋味太難受了。”楚璿蜷起身子默然片刻,霍得抬起頭,美眸中迸出刺目惑人的光,她咬牙,恨恨道:“你知道難受了,我心裡好受嗎?現在就跟有把刀子在割著我的心一樣……”她頓了頓,微風拂過車幔,撩起一道細小的縫隙,窗外是朱漆紅牆,不時有禁軍崗哨,看來他們已經進了皇城。楚璿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這個時候再去埋怨蕭逸也沒什麼意義了,她深吸一口氣,握住他的手,道:“你也彆想著要讓我散心,或是帶我出來玩了,現下就回去把所有事再捋一遍,考慮得再周到些,就算沒有翻覆大局的奇招妙招,可隻要能增加哪怕一分勝算,咱們也不能放棄。”蕭逸默默看她,她的手滑膩溫涼,就跟塊握了半截的冰,將化未化的擱在他的掌心。她看上去那麼纖弱,可在一瞬間又好像有什麼撐起了這瘦小的身軀,迸發出激昂人心的力量。他心中溫暖至極,弓起手掌,與她十指絞纏,深深凝睇著她,道:“好,都聽你的。”其實他心裡清楚,事情到了這地步,已是七分人力,三分天意,且這七分人力該儘的都已經儘了,剩下的隻看天意。高手過招,向來是博弈全局,環環相扣,步步精妙,極少出現失誤。他和蕭佶都是智謀深遠,詭譎莫測之人,從城府上來說勢均力敵,鬥到如今他都沒有找到蕭佶有什麼明顯的錯失漏洞,是真正的嚴絲縝密,無隙可尋。而他,他自信蕭佶一樣也尋不著他的疏漏。所以到目前為止,既尋不著對方的破綻,便隻能穩固完善自我,而他每一步要走的路早在心裡盤算琢磨過無數遍了,隻需要順著既定的路走下去,該想得早就想好,沒有必要總翻陳貨。但他不準備把實話告訴楚璿了。就這樣順著她的意,就算不能增加一分勝算,可起碼能給她增加一分安心,這就足夠了。蕭逸將楚璿摟進懷裡,道:“有一件事還是得說給你聽。校事府探到,蕭佶在暗中與突厥的阿史那思摩聯絡,韶關呈上來的戰報也說,突厥王庭近有異動,我懷疑他是想和阿史那思摩裡應外合。”楚璿眉宇一凜,“可當初是雁遲率軍把阿史那思摩打得節節敗退,這兩人是有仇亙在中間的,真得會相互勾結嗎?”蕭逸輕勾了勾唇角,“事關朝局、權力,便從來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當初蕭雁遲率軍平突厥之亂,是為他執掌十萬宛洛守軍而立威服眾,你可彆忘了,阿史那思摩敗退不敵,差點被俘,是蕭雁遲放走了他。從前隻以為是梁王叔的主意,可如今細細一想,這像極了蕭佶的手筆。”楚璿的心頭仿有什麼東西重重壓下來。若說之前的朝堂暗卷風雲,除卻私人恩怨,就是單純的權欲之爭,可如今三舅舅這種行為就是在損害江山社稷,是枉顧大義之舉,沒有任何理由被姑息妄縱,更不值得原諒。她默了默,沉下心來分析:“那他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呢?咱們之前說過,三舅舅想要謀朝篡位,尚缺一個名正言順,他最怕落一個反賊的名聲,引來天下人討伐。可若他當真跟阿史那思摩勾結在一起,就是叛國鐵證,他……會這麼草率嗎?”這一方麵,蕭逸早就反複考量過了。“我猜……他不會跟阿史那思摩在明麵上瓜葛,至多出賣一些軍務機密給他,讓他在韶關邊境作亂,牽製著宇文雄的兵力,使他不能南下勤王,這便足夠了。”兩人一時無言,漸安靜下來,大約是入了後宮,馬車行駛的速度放緩,窗外間歇傳入鴉啼鶯哢,叫聲婉轉,瀝瀝清脆,勾畫出一幅融融江暖,盎然繁盛的春景。凜冬已過,春天來了。馬車停下後,蕭逸擁著楚璿遲遲未動,沉默良久,才道:“璿兒,你不要怕,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我不會讓你受苦。”楚璿的睫羽顫了顫,輕軟軟的覆下,遮住眼底流轉的深濃悵惘,她不說話了。蕭逸握住她的手,唉,總是這麼涼,若是獨留她在這冰涼的人世間,那還有誰能來讓她倚靠,還有誰能永遠地記著要來握她的手,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給她溫熱。他這麼柔軟可憐的小狐狸,要如何獨自熬過剩餘幾十年蒼涼孤寂的時光?懷著這份沉重進了殿門,正碰上畫月端著一株白玉春桃的瓶花出來,衝他們鞠禮,又悄悄對楚璿道:“太後來了。”袁太後掛念著孫兒,隔三岔五就要來看看,擔心楚璿這小妖精成日裡就會塗脂抹粉勾皇帝的魂兒,一點不會看孩子,再委屈著她的阿留小心肝。這廂算是對他的貼身衣料滿意了,又開始挑揀乳母,抱著孩子正在殿裡訓斥:“乳母的膳食該精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這精細不光是少鹽少油,乳酪甜糖也得仔細著吃,這要放在從前,隻能喝篩細的小米粥,丁點滋味都沒有。對你們夠好了,彆一天到晚的隻顧著嘴饞,心裡沒個數。”乳母跪了一地,耷眉垂目地聽著訓,大氣都不敢喘一下。袁太後換了隻手抱孩子,騰出右手端起茶甌一飲而儘,潤了嗓子,音量更是中氣十足,“要我說還是皇後沒用,連下人都看不住,她自己的孩子自己不上心,還指望著旁人嗎?”楚璿聽得頭皮發麻,方才的滯鬱沉悶一掃而空,如今隻剩下緊張,蕭逸瞧著她的反應,輕翹了翹唇角,重重握住她的手,等畫月和霜月上前拂開繡帷,拉著她快步而入。太後見兩人回來了,瞬時耷拉下臉,陰陽怪氣道:“可真夠忙的,哀家來一趟,白天都見不著人,讓外頭人知道了,還隻當你們煩了我這老太婆,故意躲著呢……你這是什麼打扮?”她一陣數落,最終把目光落在了楚璿的裝束上,頗為苛刻地從束冠掃到素衫,剛想出言責難,蕭逸搶先一步道:“朕帶著璿兒出去了一趟,有些不方便,所以讓她換了男裝。”太後將要出口的利言利語噎在了嗓子眼,不甚痛快地瞥了蕭逸一眼,正抻了頭想再找茬,卻聽蕭逸平聲道:“把阿留交給乳母帶下去,朕有話要說。”太後仔細地觀察蕭逸的神色,寡眉淡目的,看不出什麼波瀾,可暗裡就是藏著那麼股勁,凝重至極,不容違逆。她雖平日裡囂張跋扈慣了,可真到要緊事上,卻拗不過這個兒子,知道自己腦子不夠用,也沒有底氣敢跟他唱反調。便不情願地把阿留交給乳母,小阿留正滴溜溜轉著一雙烏黑的小眼珠,透出些靈徹鬼精,好像在看大人的戲一樣。乳母抱著他下了石階,他大概是知道自己要被帶走了,伸出軟綿綿的小巴掌朝向他們,繃著藕節一樣的胳膊,‘咿咿呀呀’的含糊聲調,也不知想說什麼。楚璿看著這麼弱小稚嫩的孩子,不由得出了神,目光凝在他那滑嫩細膩的小臉蛋上,微微泛空,流露出幾分脆弱憂悒。太後把她的古怪全看在眼裡,氣焰霎時弱了,憂慮地看向蕭逸,“這……到底出什麼事了?”蕭逸揮退了殿中的宮人,拉著她們兩人圍幾而坐,給她們各自斟了一甌熱茶,用最簡要精煉的話把當前的局勢和他的打算說完了。語畢,殿中陷入深潭一般的死寂。許久,太後才自嗓子眼裡溢出破碎的啞聲,帶了濃重懇求地看向蕭逸,道:“這皇帝咱不當了,行不行?”蕭逸攬過袍袖,溫文雍容地給她續了半甌茶,平靜地搖頭,“不行。”“不是……”太後一急,霍得起身,因動作幅度太大,震得梨花幾上的青釉茶甌‘咣當’跳動,潑濺出幾滴冒著白煙的滾燙茶水在桌上,迅速洇開,平滑的幾麵轉瞬變得斑駁濕濡,更顯出淩亂,宛如當前這略有些混亂的局麵。她見蕭逸不答應,又回想起剛才他那無甚情緒卻驚人心魄的描述,隻覺心口處被插了根箭,痛意至深,麵上的冷冽威嚴也維持不住了,眼眶泛紅,哽咽道:“你這眼瞅著都要把命搭上了,還貪戀這帝位做什麼!你那父皇也不是個東西,明知道局麵這麼凶險,明眼看著你那時候還那麼小,非要把這麼沉的擔子往你肩上壓!”楚璿聽得目瞪口呆,她從前隻知道袁太後不喜她,見了她總是橫眉冷對,話一句比一句尖酸刻薄,今日才知,原來這不是自己獨有的待遇啊,隻要惹惱了這位太後娘娘,她可是連先帝都敢罵的。正暗自腹誹驚歎著,太後已上前拉起了蕭逸的手,收斂了潑辣怒罵,宛如不舍其子遠遊的慈母,諄諄勸道:“你聽母後的,我去害誰也不能害你啊,命最重要,這要是命沒有了,那就真什麼都沒有了。”蕭逸溫默坐著,麵峻如山,緘然許久,反握住太後的手,聲音柔和,卻韌如堅磐,一字一句道:“不管這擔子當初我該不該接,可已經接了,並且已享受了這麼多年的帝位尊榮,民脂民膏供養,不能在這個時候臨陣脫逃。朕當年從父皇手裡接過的,原本就不隻是帝位,還有責任。”“況且,母親的仇還沒有報。”“報什麼仇!”太後的嗓音變得尖嘯嘶啞,如同隆冬便擠壓在屋外狂怒的寒風,有著要席卷一切不如心意之物的氣勢,她怒道:“你母親若是在天有靈,她寧可你不為她報仇,也要你好好活著!”蕭逸垂斂下眉目,不說話了。太後憤懣地瞪了他幾眼,轉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楚璿,揚聲道:“你還愣著乾什麼?這是你的夫君,你孩子的爹,你不勸他,要由著他胡來嗎?”楚璿狠咬住自己的下唇,鬱鬱不語,卻聽蕭逸驀然溫聲道:“彆咬了,再咬破了,吃飯都疼。”楚璿依言鬆開牙口,木然地坐著,目光暗淡渙散,既不看他,也不看太後。太後見她這丟了魂的模樣,登時怒火衝頂,正要發作,忽聽蕭逸道:“母後,您以後要對璿兒客氣些了,朕已決定在離京前把傳國玉璽和調遣禁軍的虎符一並交給她,若朕能安然回來便罷,若是回不來,那這朝政就全要仰賴於她,當然,她是個心地善良,仁愛孝順的姑娘,一定會對您好的。”太後瞠目,半天沒回過神來,待回過神來,一巴掌狠拍在案幾上,“你的意思是哀家以後要看這小妖精的臉色過日子?!”剛才還是依依難舍的慈母,瞬間變潑婦,大袖一揮,頗有氣勢道:“你把玉璽和虎符給哀家,哀家替你看著這朝堂,保準出不了什麼事。”蕭逸沒忍住,笑出了聲,“要是給了您,不出幾月您就得把朕和父皇加起來幾十年的心血都給敗光了。您倒真是敢要,也不怕晚上父皇他老人家來趴您的床頭。”太後被他這麼直接的一堵,既憤怒,又有幾分難落台,不舍氣地指向楚璿,“那你給她,她就能替你守住了?”蕭逸目光深雋地凝著楚璿,麵容寧靜,溫和且篤定道:“她能。”楚璿被兩個字一震,又想咬唇,但剛露出雪白森森的貝齒,恍然意識到什麼,又默默合上了口,把那鋒銳齒尖悄悄收回唇內。這就是在還債,誰讓從前她對他那麼狠,屢屢踐踏他的真心,輕賤他的情義,這不,欠下的債遲早是要還的。太後眼見楚璿悶的跟那深林老山裡參禪悟道的高僧似的,一副超脫漠然的神情,不禁心裡打鼓,輕拽了拽蕭逸的衣袖,低聲問:“她怎麼了?怎麼一句話都不說?”蕭逸輕搖了搖頭,柔聲和她商量:“您先回自己的殿裡吧,朕還有話要和璿兒講。”太後喏喏地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又回來拉扯蕭逸,抱怨道:“你瞧她那樣子,你還沒走呢,她就對哀家愛答不理的了,將來若是……她能對哀家好嗎?”蕭逸知道楚璿心裡難受,不是故意做這樣子,剛想替她辯駁幾句,忽聽身後傳來衣料摩挲的細微聲響。楚璿站了起來,轉過身,正麵對著太後,字句清晰道:“我會對您好的,我會把您當成我的親生母親,會侍奉您到老的,我可以對天起誓,若有違此誓,天地不容,您就放心吧。”您就放心吧……她這話既是對太後說的,也是對蕭逸說的。這一路蕭逸都在想著如何勸服楚璿按照自己的計劃來,如何壓製下內心的酸楚,如何讓自己表現得鎮定且淡泊生死,他也自以為戲演得很好,一切都很順利。可剛剛那一瞬間,楚璿就站在那裡,隔著深殿花影看向他,說讓他放心。就這麼幾個字,讓他辛苦構築的所有藩籬驟然傾塌,碎成了一地殘渣,他陡覺眼眶發澀,眸中亦有了濕意,若非反應快及時摁下去,差一點就要淚灑當場了。他鎮定時,楚璿又哭又鬨,又是埋怨又是放狠話,直到把他勾得情緒崩潰快要落淚時,楚璿反而平靜了。好像終於已經接受了現實,並且已經融入他的計劃中,足夠堅強到可以麵對即將刮來的腥風怒雨。這個小妖精就是這麼壞,壞的這麼……讓他心疼。送走了太後,蕭逸飛奔回殿,一把將還默然站在原處的楚璿擁入懷中,輕聲說:“對不起,璿兒……”應當還有彆的話要說,可黏梗在了喉嚨裡,難以出口。話到儘頭,怎麼也說不出當前的心境,不管多麼敏捷善辯的人,都會在某一刻發現,言語原來是這麼的蒼白,難以抒儘心底的情意。楚璿反抱住他,聲音柔緩至極,安慰道:“好了,思弈,我都知道了,我們彆這樣了。你既然馬上就要離開,那剩下的日子就依你所說,我們好好地過,把所有煩惱都忘了。你不是說過嗎?有些事既然無法改變,不如勇敢地去麵對,輕鬆自在地度過每一天,就算長籲短歎,哀愁至深,也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的呀。”塵光流逝,千帆過儘之時,她才深深地覺出,蕭逸從前說的許多話都是十分有道理的。難為他這麼年輕,卻已飽嘗了世事艱辛、悲歡離合,能說出這麼諳透世情道理的話。兩人便這麼伴著彼此,過了幾天清風順水的日子,直至蕭逸把朝堂的事都料理好了,便到了他該啟程去宛州的日子。因是秘密出城,不能驚動蕭佶,蕭逸再三推算,把出城時間定在了酉時。那是暮色初降,城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又是人群密集、暗哨最容易懈怠的時候,不必持節令特意讓守城軍開城門,隻要混在出城的人群裡即可。出了城,大約走不到幾裡天就會黑透,在濃釅夜色的掩護下,更能做到隱蔽。聽上去萬無一失,唯一的不足就是初春的天乍暖還寒,夜間行路,又是逆風而行,天寒霜月,深更露重,風會打透衣衫,容易著涼。楚璿給蕭逸備了一身稍厚實些的春衫,黑色右衽深衣,外罩同色暗繡襴袍,合身妥帖。臨行前,朝臣中唯有侯恒苑來送,尚書令年紀大了,受不了日夜兼程地趕路,再加之朝中還需有人主持,蕭逸便留侯恒苑在長安。天邊晚霞斑斕,渲染出杳杳紅河,鋪陳在連闕殿宇之後,給這頗有年歲又巍峨壯麗的建築鍍了一層耀目的光暈。繡帷被銀鉤束住,夕陽光芒潑灑進來,落到地磚上,勾勒出交疊的人影。侯恒苑斂袖等了一炷香,心裡煎熬至極,終於沒忍住探出了身偷偷看向繡帷後。隻見皇帝陛下握著皇後的手說了一會兒話,便轉了身,打開了楠心長案上的螺鈿盒子,取出了裡麵的傳國玉璽。玉質瑩潤通透,表層泛著雪粼粼的光,邊角柔和,底部蘸了些許朱砂。皇帝陛下把皇後的手捋平了,把那枚玉璽端端正正地放進她的手裡,又合攏上她的手指,讓她緊緊握住。軒窗半開,緩風徐入,吹動起衣袂輕揚,這場景說不儘的溫馨,一點不會讓人覺得這是多麼沉重的交付。饒是見慣了世事變遷、人間冷暖的老尚書,看得亦有些傷感,他本不讚成把國之重器交托給一女子,可皇帝堅持,他最終勉強答應。來昭陽殿之前,他仍對楚璿持懷疑態度,可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為什麼要這樣做。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後,信到願把這山河天下交托給她,而唯有這樣,他才能走得心安,再無後顧之憂。侯恒苑生出幾分感慨,他覺得自己是真得老了,這麼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許多事上過於迂腐,不及年輕人看得通透。他在這個位置上殫精竭慮數十年,也是時候該隱退了。這樣想著,安靜的大殿內傳出皇帝那悠揚清越的嗓音:“璿兒,你高興點,這可是天下英豪競相爭奪的玉璽,傳國玉璽啊,現在歸你了,你怎麼著也不能是現在這副表情啊。”楚璿勉強勾起唇角,“嗯,我高興,我特彆高興,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管我,給我臉色瞧了,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就是不能養麵首,不能給我戴帽子。”蕭逸頗為嚴肅道。楚璿這會兒是真得笑了,眉眼彎彎,瑩然透亮,戲謔道:“看來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還念著。”蕭逸挺直了脊背,威風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過幾天就回來了,彆出幺蛾子啊。”他說得無比自然,甚至還是從前那管著她不許開窗睡覺,不許吃切鱠,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的討厭語氣。但這樣討厭的語氣卻是楚璿如今最怕失去的,從前擁有時不知珍惜,百般嫌棄,這會兒卻像是生在了心上,懼怕被突然剝離。她低垂了頭,掩蓋眼中泛起的瑩瑩淚花,沉靜了許久,才蘊起溫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著蕭逸,輕聲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裡等著你。”那麼平常自然,就像他隻是要去驪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獵,至多幾天就一定會回來。蕭逸點了點頭,輕撫著她的手,十指纖細若柳,緊緊攥著他給的玉璽,因過於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膚上,看得人甚是揪心。終於沒忍住,蕭逸歎了口氣,緩聲道:“本想給你和風暖陽,本想給你歲月靜好,餘生順遂,本想把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麵前,可最後隻能給你這麼一塊冷冰冰的玉璽……”楚璿衝他微微一笑,“我還是想要和風暖陽,想要歲月靜好和餘生順遂,你快點回來,用這些把你的玉璽換回去。”蕭逸也笑了,兩人執手立於窗前,窗外夕陽漫然躍在枝頭,桃花燦然綻放,正是春花並蒂、晚風和煦之時。太後抱著阿留進來了。阿留自打生下來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除非餓了,否則永遠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樣。太後說過這孩子八成隨了蕭逸,自小便是沒心沒肺、聰明絕頂的,恐怕長大了又是個小混蛋。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懶表情,緩慢轉動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吧嗒吧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幾個泡泡。蕭逸把他接過來抱在懷裡哄了一陣,又要交換給太後,誰知阿留似有預感父皇將要遠行,蜷著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蕭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經回了太後懷裡,可手就是不撒。楚璿忙過來,想把阿留的手掰開,可這向來隨性寡淡的小孩兒卻上來股執拗勁兒,緊勾著蕭逸的手指,癡凝望著他,烏黑的墨瞳裡波光瑩轉,可憐兮兮的模樣。他還不滿三個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時候,楚璿不敢用力,隻好作罷,由他勾著蕭逸。太後看在眼裡,忍不住低頭抹起了眼淚。蕭逸輕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搖了搖被他緊緊勾住的手,調笑道:“你這麼個小孩兒知道什麼啊?這個時候又來湊什麼熱鬨……”話音剛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來,瞪圓眼睛溢出近似於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幾乎蜷成了個肉團。“好好好,朕說錯了還不行嗎?”蕭逸無奈道:“你不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兒,你是小神童,行了吧?”說罷,他摸了摸阿留的臉頰,狠下心把手抽了出來。太後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蕭逸,緊攥著他的袖角,就是不肯鬆。蕭逸又退了回來,笑道:“乾什麼呀?您怎麼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說了嗎,阿留最可愛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寶貝,比我這小混蛋強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沒有我,不是還有阿留嗎?好了啊,不許哭了,哭多了長皺紋。”他越這樣說,太後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橫流,淒淒慘慘,抽泣道:“你不光是個小混蛋,你還是個小笨蛋,我為什麼疼阿留啊?還不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臨死前把你親手交到我懷裡,我這一輩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樂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沒有了你,那我這一輩子兜兜轉轉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麼都不剩了。”蕭逸被她說得紅了眼,仰了頭好半天,才把將要出框的淚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給太後擦眼淚,邊擦邊道:“彆哭了,彆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從前過什麼樣的日子,以後還過什麼樣的日子,不會有人欺負您,不會讓您吃苦,什麼都不會變的。”太後賭氣似得跺腳,哽咽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兒子!我要兒子!”“您兒子這不是好好的嘛。”蕭逸給她把淚抹乾了,指著她恫嚇道:“不許哭了啊,大戰在即,女人哭不吉利……”說完這句話,他心裡一動,看向站在太後身側的楚璿。她眸光深凝地望著他,妝容細勻精致,如桃花灼麵,乾淨明媚。這樣想一想,好像自從他跟她說過大戰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後,她就真得再也沒哭過了。那邊太後止了哭聲,拉扯過蕭逸,瑣碎囑咐了他些事,蕭逸耐心應下,又反安慰了她一會兒,才終於脫出身來,迎著漫天夕陽餘暉,一路奔去宮門。他想回頭看看,看看他的兒子,他的母後,還有他的璿兒,可是強忍住沒有回頭。這一去注定刀劍血雨,廝殺不絕,他不能再讓自己陷入兒女情長裡了,得儘快收拾心情,平複下情緒,保持冷靜的頭腦,隻有這樣,才能儘可能增加勝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麵裡儘快透出重圍,掃除奸佞,安定河山。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這人世間有他難以割舍的愛戀,他不想放手,不忍離開。……宛州的局麵比蕭逸想得更加糟糕。梁王所率殘兵的逃竄人數已十分龐大,封世懿和常景還不敢在這上麵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騎兵追擊,因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們拿不準是不是蕭佶的詭計,故意想要耗費他們的兵力,趁駐軍疲憊之際再給予痛擊。封世懿將事情原委稟奏給剛到宛州的蕭逸,蕭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們,剩下的、還沒來得及逃的要嚴加看管,還有……朕要見一見梁王叔。”那曾叱吒風雲、權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關押在連營西南隅一個不起眼的小帳子裡,手腳都被鐐銬鎖住,盤腿坐在氈毯上,正閉目養神。蕭逸揮退了眾人,獨自進去。梁王年紀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戰負了傷,受不得寒,要求給他的營帳裡放幾個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讓他有個好歹,便皆應準,命人在營帳四角各放了一隻炭盆。銀絲炭被燒得‘蓽撥’亂響,還有一陣陣沉灰味的熏氣迎麵撲來,蕭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麵前。梁王似有所感應,睜開了眼,掠了他一下,隨即笑道:“你果然來了,真是好膽識啊,年紀輕輕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謀略,莫怪我要輸給你了。”蕭逸悠然看著他,緩慢道:“該來的總也躲不過,況且,朕想親自送梁王叔一程。”梁王麵容沉定,半點懼色也沒有,宛如還是那個在朝堂上攪動風雲,袖攬權柄的親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這麼多年,為了除掉我也謀劃了這麼多年,這個時候了,自然要來看看我這個階下囚。”“不,朕就是想親口問問你,當年,母親在懷朕時,那些補藥裡的當歸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梁王痛快點頭:“是我,我就是不想讓你出生。你說你的三個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麼?人都說你是應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麼覺得這天意這麼討厭呢。”蕭逸絲毫不為他言語中的攻擊所動,仿佛已懶得跟他多費唇舌,隻平風靜水地看著他,道:“你承認就好。欠下的血債要還,欠下的人命得償,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見著父皇,彆忘了替朕向他問安。”說罷,他轉身想要走,梁王卻自身後叫住了他。“皇帝陛下,我一事想問。”蕭逸頓住步子,沒有回頭,也沒有接話,隻等著他的下文。梁王默然片刻,道:“璿兒是我的外孫女,就算她的父親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長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麵上跟我們翻了臉,可是……你當真信她嗎?”蕭逸未加思索,乾脆道:“信。”梁王一怔,追問道:“那她信你嗎?”“信。”回答亦是篤定的。梁王問:“為什麼?”蕭逸卻覺得好笑,“信與不信跟身份沒有半點關係。璿兒是你的外孫女又怎麼樣?朕的愛與信任都是給她這個人,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孫女沒有相乾。”梁王一怔,混濁的眸中透出些許悵然,執念於往事許久,終於在這一刻徹底透悟,信與不信,跟身份是沒有關係的,隻關乎於對彼此是不是真心。真心,這興許是他和彆夏之間不曾有過的東西。彆夏,大概是真得從來沒有給過他真心,所以當初才會那麼決絕地離開,半點信任都不願予他。他低了頭,神情頹喪,已不是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臣,而隻是一個落拓傷慨的遲暮老人。蕭逸不願再看他,拂開垂幔,出了營帳。這是他自四歲起便在苦心竭慮想要鬥倒的敵人,終於這條艱辛卓絕的路算是到了儘頭。隻是沒有料到,那為梁王準備好的牽機藥還未送進營帳,他先一步揮劍自刎了。據說那柄軟劍是藏在腰間的,趁守營士兵用飯時,偷偷撥出來,朝著自己脖子狠狠來了一下。血濺上營帳篷布,場麵慘烈至極,許多人都看見了,不多時便在營中傳開了,自然也傳到了俘虜營裡。那七萬追隨梁王而來的晏馬台守軍如今隻剩三萬,聽聞老主人慘死,舉營憤怒嘩然,當夜便有大規模地暴亂,封世懿和常景領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鎮壓住,可還是沒能阻擋又跑了幾千人。接下來幾天,駐軍受到了數次猛烈攻擊,甚是有幾次在迎敵之際,衝進了刺客,直攻向蕭逸的龍帳,幸虧楚晏提前察覺出異樣,率兵護衛在龍帳附近,才把這幫刺客斬於馬下。但奇怪的是,這愈戰愈勇的叛軍打的卻是梁王世子蕭騰的旗號,他們聲稱梁王冤死,君王無道,奉世子之命前來斬殺昏君。而蕭逸最為忌憚的那十萬宛洛守軍,自始至終都穩穩地駐紮在長安郊外,未有異動。重雲團織於天邊,陰沉欲雨。蕭逸站在龍帳外,望著那低低徊旋的南來飛燕,反複回想宛州這亂象,突然,腦中弦裂錚響,雪澈明亮。他終於全都想通了。蕭佶並不想擔叛臣反賊之名,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也需要有人替他做出頭的筏子,而這個筏子就是他的兄長,蕭騰。毫無疑問,蕭騰已經被蕭佶牢牢控製住了,這些欲置蕭逸於死地的叛軍隻能是出自蕭佶的手筆,他假借兄長之名來弑君,再也平亂忠臣的形象橫空出世,掌控京畿,號令四方。到那時,他師出有名,占據有利之勢,天下四方又有誰能與他抗衡?想通這些,蕭逸甚至想要為蕭佶拊掌叫好,這一環扣一環,嚴絲縝密的謀劃,當真是精妙至極。領略了蕭佶的深遠智謀,但同時,蕭逸終於在與他明暗相鬥了數月之後,第一次摸到了他的破綻。足以讓他一敗塗地的破綻。這人也真是有意思,念念不忘自己的母親彆夏,時刻想著要找回迦陵鏡,可偏偏又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躲躲閃閃數十年,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庸碌無為的懦夫,藏在暗處壞事做儘。可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怕什麼,越是不敢讓人知道什麼,這東西就越會成為他致命的弱點。蕭逸返回帳中,召來了封世懿、常景和楚晏。蕭逸擬定好了行軍方略,封世懿和常景下去籌辦,獨留楚晏在側,蕭逸看著他,神色凝重道:“你回一趟長安,替朕辦兩件事。”“第一件,蕭騰現在應該被蕭佶軟禁在了梁王府裡,你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另外,順帶找一找江淮,若是他也在,一並救出來。”“第二件……”蕭逸那沉冷澹靜的眉眼不禁浮掠上濃重的擔憂,“你要想辦法給宮中送信,讓璿兒帶著母後和阿留離宮。你一定要說服璿兒,她必須要離開,因為若是繼續留在宮裡,她……會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