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縱然是有滿腹的氣,可被嬌妻這樣軟語摯情地哄一哄,也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了。他將楚璿攏進懷裡,撫了撫她柔膩的臉龐,道:“你方才說本性……我從前就覺得雁遲這樣的人,托生成梁王的孫子有些屈,如今更覺得,他做了蕭佶的兒子才真得是上輩子作孽太深,這輩子來還債了。”蕭逸頓了頓,眸光劃過一道黠光,“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蕭佶贏了,那蕭雁遲就是太子,尊卑在一朝一夕間便就這樣顛倒了,將來命運如何也未可知啊。”他的語氣甚是隨意,仿若興頭上的隨意調侃,可卻勾出了楚璿的一點點不安,她緊摟住蕭逸,輕聲問:“你不是說你都計劃周詳,布置得當了嗎?三舅舅贏不了,贏的人隻能是你,對不對?”蕭逸觸到她那殷切的、擔憂的、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視線,垂眸微默了片刻,將她扣在懷裡,溫聲道:“璿兒,我答應你,我會拚儘全力去贏。可……這世上的許多事是需儘人事看天意的,誰也無法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麼,就算把一切都謀劃得十分精準,可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勝負之說本來就是沒有定數的……”“我不管!”楚璿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你一定要贏,我都聽你的話了,拋棄所有站在了你這邊,也生出孩子了,你得對我負責,不能……不能……”後麵的話似是太過艱難,總是無法說出來,甚至到最後聲音裡還夾雜了一絲絲哽咽。那曾經一慣冷淡,甚至是冷血、對他漠不關心的小狐狸終於窩進了他的懷裡,勾著他的脖子,巴巴地央求他一定要贏,一雙美眸水粼粼的,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好像隨時能落下淚來。蕭逸看得心都快要碎了,原本準備好的一車話也全都說不出來了,他低頭印在楚璿額上一吻,聲音深沉篤定,“好,我一定贏。我是應天意而生的天子,最終天意也一定會站在我這邊。”楚璿濡濡地靠在他懷裡,勾著他的手指,鬱鬱不語。雖然外表是一副軟弱的模樣,但心裡卻格外鎮定堅強,她想:我們就儘人事,若是你贏不了,那你去哪兒,我便隨你去哪兒……殿外傳進一連串疾疾的腳步聲,高顯仁快步進來,在繡帷外道:“陛下,宛州戰報。”焦灼數月的宛州城下,終於迎來了開春後的第一戰。崇山峻嶺,綿亙數十裡,蒼茫無邊,拱衛著中間的城池。春天已悄然而至,但山巒之巔還殘留著未化儘的雪,遠遠望去,猶如漫天遍野的縞素,在祭奠於燃燃戰火中喪命的生靈。梁王的鎧甲上沾滿了血漬,束冠歪斜,發髻淩亂,穿過一地哀嚎的傷員,快步進入帳內,楚晏正等在那裡,見他回來,忙迎上去。“父親,你沒事吧?”副將上來給他脫掉鎧甲,裡頭的深衣還算乾淨,隻是袖角袂緣被浸出了血邊。他道:“沒事,幸虧你帶兵前去救得及時,不然……”他臉色鐵青,仿佛滯鬱難消,沉聲道:“封世懿的這五萬北衙軍養精蓄銳多日,實力不可小覷,此戰打起來必然艱難。另外,還有常景的那五萬大軍,這人倒是機靈,坐山觀虎鬥,任我和封世懿打得天昏地暗,就是不抻頭,恐怕是在等著收漁翁之利,得防著他點。”楚晏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可再抬頭時,卻是一片茫然,宛如是個不善權謀、毫無主意的儒將,隻等著聽從號令。“那要如何防?”梁王道:“我把暗衛和糧倉鑰匙交給你,你替我穩定後方,防著常景來趁火打劫,今天入夜我就帶兵與封世懿決一死戰。”楚晏心中暗喜,麵上卻是倉惶的表情,結結巴巴道:“決一死戰?這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召諸將來營中商議商議……”“商議什麼!”梁王厲聲道:“我們的糧草已所剩無幾,而封世懿呢?蕭逸為這一仗下了大血本,糧草兵刃源源不斷地往宛州送,可是我們……”他蒼冷堅硬的麵容倏然浮掠上些許悲涼,但很快斂去,隻剩滿滿的譏誚,“不會有人管我們了,我們隻能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楚晏默然地看著梁王,心中滋味萬千。梁王抽出佩劍,拿起綢布細細地擦拭著上麵殘存的血漬,緩慢道:“你下去準備準備吧,等天一黑就來我帳裡,我還有些事要交代給你。”楚晏頷首應是,朝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初春的天氣,雖已回暖,但夜間忽起寒風,卻帶著料峭之意。夜風把營帳前的幡旌刮得獵獵作響,上麵黑色的‘蕭’字與茫茫長夜融為一體,顯出無儘的蒼涼。大軍傾巢而出,皂靴齊刷刷踏在地上,有著震天驚巒的動靜。山野之間,布滿閃耀的火光,宛如上天信手撒了一把星子,將這千年古道、山間老城映得猶如白晝。梁王騎在白龍神駒上,於山巔遙遙俯瞰,群山浮延,一望無垠,籠在緋紅的火光裡,好一片震撼心扉的壯麗之景。這錦繡山河,古往今來,引得多少英雄甘願為之搏命,他不過是其中一個,若乾年後,世人提起他,大約至多隻會歎一句:當年有個梁王,也曾權傾朝野……躍動的緋焰落入眸中,他心中一動,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奇女子。彼時她韶光正盛,傾國傾城,而他亦是風華正茂,年輕氣盛。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偏偏她是胥朝公主,而他是大周梁王,中間隔著一道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鴻溝。兩人私定終身的那一夜,他擁著彆夏,凝著那張美豔絕倫的臉,手指輕劃過她的眉梢,幾分風流瀟灑,卻又含了幾分認真在裡麵,輕輕道:“彆夏,你彆回胥朝了,留在長安吧,我讓你做梁王妃,讓你做皇後,咱們永遠也不分開。”卻隻換來彆夏一聲嗤笑,“內寵無數的梁王殿下是第幾次這樣說了?”梁王眉眼微彎,漾起清風皓月般流暢自然的笑意,言語間卻暗含深切,“第一次。什麼內寵,姬妾,我統統都不要了,我隻守著你。”彆夏自他懷裡坐起身,細娟的眉宇微蹙,壓抑下身體的痛楚,拾起寢衣披上,歪頭看向他,臉上掛著幾許散漫微笑,“可你隻是梁王,你的上頭還有個做太子的兄長,如何能越過他?”梁王沉默了許久,倏然笑開,略顯落寞地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彆夏豔眸微涼,隱有不快,道:“你又笑什麼?”梁王將她攬入懷中,喟歎道:“我在笑,即便要了你又如何?你也根本不在意我的姬妾、我的內寵,你最在意的永遠是帝位和權力,這樁買賣我可真是做得冤。”彆夏一怔,隨即攀附上他,美豔至極的麵龐落下一層澄澈無辜的紗影,她輕啟檀口,嬌滴滴道:“可是……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你了,你也要了,這個時候可不能反悔。”梁王沒有反悔,他這一生都沒有反悔。即便是兩人被算計挑撥,反目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悔,隻是可惜,那個時候彆夏已經不相信他了。戰鼓已經擂動,自幽緩漸至激烈,和著疾風長嘯,將他的思緒自回憶裡拖拽了出來。手撫上佩劍,心頭突生出幾分感慨。他比彆夏多活了四十多年,可這一生的際遇卻是無比的相似,大約都要敗在‘命數’二字上了。至於他們的兒子,能不能填補他父母的遺憾,也要看他的命數了。梁王感覺到無比的輕鬆,四十多年的孤寂思念,終於要到儘頭了,前路是天地遼闊,山河幽遠,就如他曾經擁有過的那般。幡旌搖動,遮天蔽月,遲暮的老將自千軍萬馬中疾奔而出,駿馬嘶鳴,仰天長嘯,唱出了這一場橫亙幾十年歲月大戲的落幕之曲。梁王本以為這會是一場血戰,但沒想到,敗退的速度遠超先前所預料的。因為甫一開戰,一直坐山觀虎鬥的常景便率五萬崖州軍馳援封世懿,兩路人馬就像預先商量好了一樣,甚是默契地對梁王所率大軍合掎圍攻,將他重重困住,鉗製住精銳先鋒,扼斷了後路援軍,以迅雷之勢火速占據了先機。梁王命人放出信號彈,向駐守城中的楚晏求援,然而一直等到夜色消散,天邊露出一線魚白,宛州城的城門始終牢牢緊閉,沒有一兵一卒被放出來。徘徊在耳邊的殺戮聲漸漸消止,山道上屍體遍布,不時傳來兵戈刀刃相撞的銼響,已顯得那般徒勞無力。敗局已定,回天乏術了。梁王在心腹精銳的護衛下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宛州城門前。城樓靜立在微熹的晨光裡,清風和煦,吹起城堞上沉落的枯葉,順著風勁幽幽回旋,輕飄飄的落入塵泥間。‘轟隆’一聲巨響,宛如晴空中的驚雷,厚重斑駁的城門突然打開了。殘軍疲憊的眼中亮起希望的光芒,忙回頭看去,猛然一驚,隨即生出更深的絕望。楚晏率軍出城,前鋒兵卒橫起長槊,銀亮的槊頭鋒芒銳利,直指梁王殘部,同他們身後步步緊逼的封世懿和常景形成合圍之勢。梁王看著楚晏,他披甲而立,神情冷冽鎮定,半點往昔的怯懦痕跡都沒有,好像完全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不,不是另一個人,而是露出了本來麵目吧。想到這兒,梁王竟隻覺得想笑。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楚晏,甚至一度幾乎篤定了他的背叛,可偏偏總會在殺機初起時冒出彆的事來衝淡他的懷疑。這些年他的疑心太重,身邊可堪用之人越來越少,不管怎麼樣,這是他的女婿,是外孫女的父親,在他的身上冒險,總比在彆人身上冒險要強。更何況這個人看上去還是那麼軟弱,那麼聽話。想到這兒,梁王幾乎要拊掌叫好了,不管這枚棋是誰埋下的,不管這個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簡直精妙絕倫,可載入兵法籍中的奇謀。他對抵在身前的長槊視若無睹,隻走進楚晏,與他隔著兩排兵卒,幽緩發問:“你沒殺常權,所以常景也沒有要謀反的理由,所謂兵圍宛州城,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目的是讓我從晏馬台調兵,引我上鉤?”楚晏點頭。“所以,這麼多年的做小伏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是在做戲?”楚晏輕勾了勾唇,任清風拂過頰側,吹起鬢絲微顫,他依舊端穩而立,有著高山流水般的悠遠寧靜,平聲道:“是在做戲,能騙過父親,當真是難得。”梁王淺淡一笑,未惱,隻是有些不解,“值得嗎?當年摘得魁首的狀元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放著大好的前途不要,跑來做我的女婿,更充作為我斂權的工具,還要忍受同窗好友的疏遠,清流直臣的鄙薄不屑,送出了女兒,被大舅子欺壓,二十多年,人生最好的年華全在屈辱中度過,就為了輔佐一個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楚晏隻有在梁王說出那句‘送出了女兒’時表情出現了微小的變化,似是愧疚,又似哀戚,但其餘時候都是清風似水般淡然。“我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這樣的人當然理解不了。就像你想不通,如果當年我真得提前告訴了徐慕落馬道有埋伏,那他為什麼還要涉險再從那裡走。你這樣的人,會做的從來隻是為了一己私利,挑動大周內亂,致使三王自相殘殺,或是勾結突厥,吞我大周疆土,欺我大周子民。”“你剛才問我為什麼要拿自己的大好年華去效忠皇帝陛下,這跟當初徐慕背棄你是一個理由。就算安排我入此局的是先帝,可隨著陛下一日日長大,他剛直果敢,重情重義,永遠不會像你一樣,為了一己私利去損害江山社稷,能效忠於有道明君,乃是臣子萬世修來的,當無悔矣。”山道間朝風緩緩,絢爛朝霞在天邊暈染開,衝破了藍白相錯的一線天,將光芒灑向人間。鏗鏘言辭猶在耳,蕩破了勁風,沉沉的砸下來。梁王無所謂地笑了笑,“事已至此,這些又有什麼重要?隻是……我很好奇,接下來要如何處置我?”他是宗親之首,是先帝托孤的輔臣,縱然被蕭逸算計得擔了謀反之名,可他在朝中根基深厚,要處置他勢必會引起朝野動蕩,更不是眼前這幾個螻蟻所能決定的。說話間,封世懿和常景已經走近了。常景略有些不好意思,朝楚晏輕輕一揖,道:“我不知內情,從前對楚大人多有得罪,還望見諒。”楚晏還禮,道:“大將軍不必往心裡去,這都是下官與陛下商定好的,若非如此,下官的身份還不能隱藏得那麼嚴實。”兩人各自說開,自然也就無事了。封世懿看著梁王,道:“得先將此人看押起來,待我修書上達天聽,等候陛下發落。”楚晏和常景應是,正要各回營帳善後,沒走幾步,封世懿叫住了楚晏。久經沙場的老將軍看向追隨梁王的殘兵,又將目光落入到宛州城內,朝霧彌漫在空蕩蕩的街衢之上,將周遭一切都映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亦如染了煙霧,透出濃濃的擔憂,“宛州是梁王的老本營,咱們不摸底細。那七萬晏馬台守軍也是大周將士,他們受人蠱惑罪不至死,我們不能全殺了,所以你得小心看管,不要被有心人鑽了空子。”眼見梁王被俘,楚晏本已放鬆下來,聞言,倏然一凜,見老將軍眉目端凝,臉上滿是憂色,心不由得跟著一沉。……蕭逸合上那份戰報,沉默了許久,仿佛在思忖著什麼,看得楚璿一陣心慌,忙問:“輸了?”蕭逸恍然一笑,搖頭,“贏了。”她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來,卻又疑道:“既然贏了,你為何是這種表情?”蕭逸沒有立即回答,目光淡淡落在地磚上,眉宇微皺,似攏著無儘的心事,他抬頭看向楚璿,道:“我得去一趟宛州,不管是封世懿還是常景,亦或是你父親,他們都不能隨意處置梁王。他曆經三朝,又是宗親,根基深厚,需得小心處置,不然朝堂會亂。”楚璿也覺他說得有理,可一聽他要離開長安去宛州,還是十分不情願。畢竟如今局勢微妙,雖然鬥倒了梁王,可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蕭佶在虎視眈眈,這個時候離京,會不會太冒險了……她稍加思索,誠懇地建議道:“你可以下旨,就像下旨開戰一樣,要如何處置梁王在聖旨裡寫明,那封大人、常將軍還有父親就是奉旨行事,不會有人為難他們。”瞧她神情嚴肅,一臉的認真,蕭逸沒忍住笑了,耐心地向她解釋:“這種事情不能過明旨。你忘了,梁王為什麼會無詔調動晏馬台守軍?”“是以為常景……”楚璿突然意識到什麼,話音戛然而止。昭示天下人的理由,是常景因痛失愛子而惱羞成怒,先率兵圍城在先。可事實不是如此,把常權拋出來是父親和蕭逸設的局,就算最後可說是一場誤會,不處置父親和常景,那按在梁王身上的謀逆之罪就不是那麼站得住腳了。若是有人以此來做文章,詬病蕭逸,說天子容不得人,冤殺臣子,那……蕭逸微仰了頭,幽然歎道:“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會拿這個做文章。不……”他看向楚璿,目光中多了幾分篤定,“精明如蕭佶,一定會拿這個來做文章。所以,梁王不能回長安,就得讓他死在宛州,而且還得是畏罪自儘。”楚璿再也無話可說,她自然是希望蕭逸能守在她和孩子的身邊,可她的夫君是皇帝,身上有著不可推卸的重擔,她不能因為一己私情而束住他的腳步,更不能因為自己的憂愁多思、黏膩糾纏而讓蕭逸再多擔一重心。因此,她便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勉強笑了笑,問:“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蕭逸說:“不忙,我要等一封信,一封來自於淮西的信……”楚璿驚奇,忙再追問,可蕭逸卻不說了,隻說是朝中機密,複雜得很,解釋了她也未必聽得明白。楚璿原本對他要去宛州一事不存疑了,可他來這麼一出,讓她又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他給出的必須要去的理由也不是那麼能站住腳,他好像有什麼事在瞞著她……可蕭逸沒有給她細細琢磨的時間,他免了兩日朝,說這些日子因掛念宛州局麵,腦子裡那根弦繃得太緊,日子著實不好過,好容易塵埃落定,該出去鬆散鬆散,過一過正常人的日子,沾一沾民間的煙火氣。兩人換了便服,帶了暗衛,去長安的街巷裡找樂子去了。楚璿穿得自然是素錦男袍,蕭逸那醋壇子就是不許她穿襦裙出來,哪怕是最簡單的、沒有繡花紋樣的窄袖襦裙,他也不許。穿了男袍,自然不能擦胭脂,梳雲髻,隻有素著張臉,琯了最簡單的發髻,愛美的楚璿央求了許久,蕭逸才準她在琯發的綢布上綴一顆白玉墜。三月,正是桃李盛開,滿城嫣然的時節。長安街巷湧進了許多來自天南海北、外夷蠻邦的商賈,沿街叫賣,或是聚在酒肆茶館小酌尋樂,不管是平民還是衿纓,都換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顏色鮮亮的春衫,舉目望去,便是一幅暖融融的繁華盛世畫卷,置身其中,心情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幾乎要把所有煩惱都忘了。楚璿像隻脫了韁的小妖獸,蹦蹦跳跳地專往人群裡鑽,氣得蕭逸在第三次把她拖出來之後,扯了根素絲帕子給她蒙住了臉。“嗚嗚……”因為蒙得太緊,楚璿幾乎快要喘不動氣了,眨巴著眼睛可憐巴巴地仰望著蕭逸。已在惱怒邊緣的皇帝陛下大發慈悲,勉強給她鬆了鬆,沉著臉道:“你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嗎?老往人堆裡鑽,非得叫登徒子輕薄了才知道輕重嗎?”楚璿愣了愣,平伸開胳膊,一本正經地反駁,“我穿的是男裝!我現在是男人!哪家的登徒子要來輕薄男人?”蕭逸白了她一眼。大約是太平日子過久了,時下長安世家的公子裡多荒唐者,覓好女色不夠,漸興起了特殊的癖好,在那街巷隱蔽處的楚館裡,甚至蓄養了一批姿容出眾的孌童,聽說門庭若市,廣受歡迎。但這些汙言蕭逸不願說給楚璿聽,隻板著張臉道:“我說不許往人群裡鑽就不許,你要是不聽話我這就帶你回去,以後彆想出來了。”楚璿瞪圓了眼怒視他。這就是霸道!就是蠻不講理!氣得她抬腿就走,蕭逸忙追上她,將她攬進懷裡,騰出胳膊摁下她的掙紮,柔緩了聲音道:“好了,我也不願意這麼管著你,可誰讓你長得這麼美,讓人望一眼就神魂顛倒……”楚璿憤怒的麵容略有緩和,看在他嘴這麼甜的份兒上,那就……可是,她還是生氣!“你就是這樣,霸道蠻橫!好多年了都這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她忿忿地給蕭逸下了結論,卻勾起了他對於往事的幽深回憶。其實她說得沒錯,他從前便是這樣,自打對她傾了心,自打察覺出她的美招來無數垂涎目光,便恨不得把她關起來,把她鎖起來,獨占她,絕不讓旁人看她一眼。那大約也是這樣的春天,是楚璿入宮前的最後一個春天,他春心萌動,尚處在暗自傾慕的階段,沒想好怎麼跟楚璿傾訴愛意,隻用了個心眼,誆她出來,端出小舅舅的架子,隻當領著外甥女逛街來了。那時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比小時候更聰穎、更會看人眉高眼低,也更能忍耐,明明顧忌著他的身份,束手束腳總玩不痛快,還要在他麵前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模樣。蕭逸知她那點小心思,也不戳破,隻當兩人長大後比幼時疏遠了許多,大約是她不習慣和他一起玩,多出來幾回沒準就好了。這樣盤算著,心裡美滋滋的,也不強求楚璿走在自己身邊,隻跟在她身後,照看著她的周全。可照看著,照看著,他覺出不對來了。這小丫頭今日穿了身嫩黃色襦裙,梳著鬆散的鬟髻,綴著珍珠壓鬢,銀簪上鑲嵌著米粒般的小珍珠,攢成個鳶尾花的樣式,看上去既彆致又清新。這是世家小姐最平常的裝束,她也是用了心思的,既得體又不會過分招搖而搶了王府裡正經貴女們的風頭。這是她自以為的而已。王府深苑裡的大姑娘初長成,一張白皙雪膩的臉龐,五官鑿玉般精雕細琢,特彆是一雙豔眸,明光四溢,帶著幾分天真澄澈,無辜地望過來,猶如生了鉤子,直要把人的魂兒從身體裡勾出來。這般穿街而過,已招來無數明晃晃的注視,若非她身邊跟著幾個健碩的暗衛,身後還有個黑著張臉、威嚴凜凜的蕭逸,恐怕早有人上來搭訕了。蕭逸就跟心裡壓了塊大石頭,十分鬱悶,有些後悔帶她出來玩,跟了她幾條街,終於下定決心,從袖裡抽出墨綢巾帕,給她蒙住了半邊臉。楚璿自然不樂意,但又顧忌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攥緊了拳頭,氣鼓鼓地仰頭瞪他,一邊瞪他,一邊喘著粗氣,像是頭隨時要炸毛的小凶獸,那墨綢被她的氣息頂得一顫一顫,宛如被黏住翅膀的蝴蝶,徒勞地掙紮著。蕭逸一本正經道:“你不知道,時下流行這樣打扮。”楚璿充滿了狐疑,“可這街上哪有人這樣啊?您不要蒙我……”蕭逸的神情越發凜正,“宮裡的宮女都這麼打扮,你就看著吧,不出幾個月就會傳到宮外。”楚璿低頭默了默,攥緊的拳頭隱隱顫抖,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接受皇帝陛下這一套荒謬到簡直是在侮辱人腦子的說辭。努力了許久,還是以失敗告終。她悶聲道:“我不想逛了,我想回王府,您給我把這東西揭了吧,我喘不過氣來了。”蕭逸巴不得快些回去,連路都懶得走,讓跟在他們身後的馬車上前,拉著楚璿上去,四下裡有車壁擋著,才伸手給楚璿把綢布揭下來。出來走馬觀花了一番,什麼熱鬨都沒看到,反倒讓蕭逸耍了一把,楚璿自然是懨懨地回了王府,連跟蕭逸說話也都是敷衍。轉過一道抄手廊,便是她的小院,蕭逸不好再進了。他沐在陽光裡,任溫暖清風拂身而過,看著喜歡的姑娘,隻覺心頭一片明媚,絲毫沒有把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伸了手想去拉楚璿,卻又覺有些唐突她,不妥,便在她手邊徘徊了一下,把手負到身後,凝睇著她絕美的臉龐,溫聲道:“你先休息,等過幾天朕再帶你出去玩。”楚璿心裡覺得沒勁,也不喜歡被綢布蒙著臉,可畏懼他尊貴的身份,不得不敷衍,擠出一絲還算甜美的笑容,乖順地點了點頭。浸在情愛裡的蕭逸欠缺了該有的敏銳,見她笑,見她應下,便覺滿心歡喜,一點沒有察覺出楚璿對他的抗拒,自然,也沒有察覺到一直躲在廊蕪儘頭暗中觀察他們的蕭騰。同樣是男人,又精明如蕭騰,率先看出了蕭逸對楚璿的心思。後麵的事,是蕭逸過了許多年之後才間歇從楚璿的嘴裡得知。那日午後,蕭騰遣人把楚璿叫進了他的院裡,楚璿去了卻不見她的大舅舅,隻有大舅母柳氏在等著她。柳氏出身名門,是文淵閣大學士家的嫡女,還跟先皇的妃嬪連著親戚,自小出入宮闈,見慣了聽慣了這些藏在犄角旮旯裡的皇家豔聞,辦起這種事來自然是得心應手。她輕扇著雀翎團扇,撫著楚璿的手背,溫和道:“你也彆覺得害臊,這是你的福氣啊,咱們陛下是出了名的眼光高,父親不知為他物色了多少美人,他愣是一個都沒看上。看上了你,既是你的福氣,也是咱們王府的福氣。”楚璿低著頭,絞纏著手指,默了許久,才抬頭道:“可我……快要定親了,我父親和三舅舅為我看好人家了,我……我不能做這樣的事。”柳氏一愣,隨即笑開,“這種事怎麼了?你若是做好了,也礙不著你定親。想當年太宗皇帝看上了太常寺少卿的夫人,不照樣一頂小轎抬進了宮,在宣室殿寵幸了她,又一頂小轎抬出來,還給送回少卿府裡。如此折騰了一年,人都道那少卿夫人白天伺候陛下,晚上伺候夫君,可誰敢笑話她?笑話她就是笑話太宗皇帝,誰有那不要命的膽子?”“你這麼聽著覺得少卿夫人日子過得辛苦,卻不知這一年裡,太常寺少卿補了肥缺,少卿夫人的娘家更是各個加官進爵,一門顯赫。等太宗皇帝對她的興頭弱了,不再召她進宮了,她還回去做她的貴夫人,隻不過那時的貴已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了。”柳氏見楚璿緘然不語,握住她的手,加重了語氣道:“你若是個懂事的,就該知道,這些事原本是不由人選的。那是皇帝陛下,是真龍天子,他若是相中了你,彆說你快要定親了,就算你成了親,照樣能一頂小轎把你抬進宮,到時可真是昭告天下,無人不知了。”楚璿到底年少,被這麼軟綿綿的一哄嚇,臉色頓時慘白,纖弱的身子一哆嗦,好像看見自己已經成了少卿夫人,朝宿西家,暮宿東家,什麼廉恥都沒有了。柳氏見狀,知那虛虛實實的勸哄有了成效,微微笑道:“所以啊,你就聽你大舅舅的安排,先遂了陛下的意,讓他沾一沾你,嘗嘗滋味,你好好伺候他,把他哄得高興了,想要什麼沒有?說不準他一高興封你做個貴妃,咱還要那寒門出身的小官做什麼?”聽她說起江淮,楚璿本已絕望晦暗的心境突透出一絲光亮,她提起勇氣抬了頭想要爭辯,卻被嫻熟老練的柳氏先一步摁了回去。她那修長的手指輕搭在楚璿的唇瓣上,笑靨嫣然,“你可彆忘了,你自小是在梁王府裡長大的,吃穿用度跟這王府裡的嫡孫女沒有差彆,如今你長大了,也該知道報恩。父親待你夠好了,你看你羽照姐姐,她雖不是我親生的,可到底也是貴妾之女,還不是被用作籠絡權貴,嫁給了慶國公。那慶國公的年紀都夠當她的父親了,聽說床幃裡那點事還不乾淨,興頭上來一晚上弄死幾個侍女都是平常,你說你羽照姐姐的日子好過嗎?”楚璿看著柳氏那媚極的笑顏,突得生出幾許涼意,好像有蛇盤附在她的脖頸間,‘噝噝’地吐著信子,涼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漸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她突然害怕了,若是她不聽話,若是她不答應,會不會……像對羽照那樣來對她。柳氏看她這樣子,知事情十有八|九是要成了,便又加了一道碼,假惺惺地安慰她,“你也彆害怕,你跟羽照可不一樣,她沒有天子垂青,沒有人撐腰,你有啊。你把咱們陛下哄高興了,就算做不了貴妃,你跟他說你想嫁個好人家,他還能不依你嗎?陛下隻要開了口,父親總得給他幾分顏麵,到時你的後半生不就有著落了?你也彆害怕,彆當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天子臨幸過的女人,是沒了貞操,可外麵有得是人搶著要呢。”楚璿低下了頭,睫羽輕覆,緘然不語。柳氏凝著她的眼睛,道:“那這樣,我讓家裡的老姑姑教教你規矩,如何伺候聖駕,如何取悅男人,你得學一學。”楚璿的心似沉入寒潭底,涼到麻木,在柳氏的逼視下,輕輕點了點頭。老姑姑是從宮裡出來的,訓練有素,大約是見慣了這樣的事,並沒有表現出楚璿所懼怕的鄙薄輕視,隻按部就班地認真教她。“上了龍榻,得溫柔婉轉,迎合聖意。陛下若是沒了耐心,姑娘難免就要吃苦,可縱然如此,也不能喊疼,更不能給陛下臉色瞧,得裝出一副享受的樣子,事畢還得謝恩……”楚璿聽著,隻覺這哪是規矩,根本就是在折磨人,她那小舅舅……不對,是皇帝陛下,果然不是個好人!點撥完了楚璿,蕭騰那邊便布好了局,隻等著蕭逸來鑽。春意漸濃,王府後院的櫻樹開了花,燦烈烈的一片,緩風幽煦,漫天花雨,美不勝收。蕭騰便是借口請皇帝陛下入王府賞花。說是賞花,倒也恰當,隻是以櫻花之名,邀他來賞美人花。清酒過三旬,蕭騰向斟酒的侍女使了個眼色,那侍女的纖纖素手便顫了顫,正把半壺酒潑在了蕭逸的身上。侍女慌忙跪倒請罪,蕭逸散漫地朝她擺了擺手,起身去內廂房裡更衣。皇帝陛下更衣,身後自是淅淅瀝瀝跟了十幾名宮女,為蕭逸除了外裳、中單衣,隻剩一件單薄的褻衣鬆遝遝的掛在身上,衣帶都沒係牢,虛軟的垂下,露出一道精悍的頸線。此時有王府侍女抬了熏香爐子進來,朝跟在蕭逸身邊的大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大宮女立即垂眸道:“陛下,這備的衣裳有些潮了,得烘一烘,您且去內屋歇息吧,待烘好了奴婢便伺候您更衣。”蕭逸正不想出去應酬蕭騰,順水推舟地應下,在褻衣外隨意披了件薄綢披風,便獨自去了內屋。屋中不知燃了什麼香,是極甜膩的味道,好像揉碎了脂粉,打翻了糖水,嗅進去一些便覺有些燥熱,蕭逸隨手把披風脫了扔到一邊,想拿茶水把香爐澆滅,卻發覺茶甌都是空的。楚璿正叫老姑姑押著躲在屏風後,見蕭逸就穿著褻衣,一時有些害臊,臉頰通紅,下意識轉身想逃,卻叫老姑姑揪住衣領一下推了出來。那廂蕭逸正把茶甌倒扣回桌上,想要揚聲叫人進來送茶,卻忽覺腰間一緊,脊背附上柔香軟玉,是讓人從背後抱住了。楚璿隻覺渾身都在打顫,牙齒幾乎要磕碰到一起,費了大力氣才勉強發出還算柔軟溫甜的聲音。“小舅舅,我想你了,你可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