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宣室殿裡今日未焚龍涎香,早上楚璿趁著蕭逸還沒下朝,把香鼎澆滅了,自櫃裡取了幾隻越窯褐釉香爐,往裡各撒了一把蘇合香。蘇合香甘甜清芬,有著凝神靜心的功效,香丸在小火熏蒸下化作香霧杳杳飄散於殿宇的各個角落,倒是有些夏末花開荼蘼的感覺。秦鶯鶯垂袖站著,緊盯著蕭逸,見他終於決定結束這雙方實力嚴重不對等的棋局,將在指尖輾轉許久的白棋落在殘陣的樞要之處。楚璿反應稍慢了些,盯著那無從下手的棋局愣了一會兒,才發覺此局終了,已無路可走了。她頹喪地把手中棋子撒回棋簍裡,其中還包括從蕭逸那裡偷來的幾枚白棋……歎道:“我又輸了。”蕭逸笑道:“輸給我不是很正常嗎?我若是連你都贏不了,那不是太……”被楚璿陰悱悱地一瞪,他戛然住口,將手抵在下頜斟酌了一會兒,和煦道:“我教你,縱橫棋局猶如排兵布陣,得精鑽細研才能見成效,像你這樣的野路子再過十年也贏不了我。”楚璿這才舒坦了些,嬌顏初霽,望著蕭逸甜膩膩地笑了笑。秦鶯鶯在一邊看得心情甚是複雜,將雙手交疊放於身前,凝目看向蕭逸,“我不明白,你怎麼知道我跟梁王串通,我哪裡露出破綻了?”蕭逸眉宇長展,臉上表情極淡,道:“你是個頂聰明的人,做事也很小心,幾乎是滴水不漏的,想要從你身上看出破綻,著實是不容易的。”他轉眸掠了秦鶯鶯一眼,唇角邊噙起幽潤的笑,不慌不忙道:“你還記得你隨使團來長安後,我們第一次在宣室殿會麵的場景嗎?”“朕托你調查胥朝宗府與梁王之間的關係,你把調查所得如實詳儘地告訴了朕,事情到這裡還算正常……”那時候楚璿也在,她循著他的話回憶了當晚的情形——秦鶯鶯對蕭逸可謂真誠至極,知無不言言無不儘,甚至最初是根據從秦鶯鶯那裡得來的消息,才讓蕭逸坐實了所猜測的梁王與胥朝之間的關係。那時的他們看上去當真是密交摯友,雖然一個過分冷漠,一個又過分跳脫,但瞧上去對彼此都是真心實意的。想的這兒,她的心情不由得有些低沉,神情略顯複雜地看向秦鶯鶯。他依舊一副處變不驚、淡然自若的模樣,察覺到楚璿看他,還朝她輕擠了擠眼。“可第二次見麵,你就不對勁了。你說想跟朕做交易,讓朕替你找迦陵鏡,並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彆夏在敗亡後遺留的東西儘數告知與我,以顯示你的誠意。可你在提出交易後,卻沒有催促朕儘快給你答複,反而當著朕的麵兒去撩撥璿兒,誘朕吃醋,把你趕了出去。”蕭逸抬手拂了拂自香爐頂蓋鏤隙裡飄出的煙霧,連聲音都似隱在雲端迷霧之後,高深且縹緲:“鶯鶯,你野心勃勃,對迦陵鏡勢在必得,手中又握有朕想知道的秘密,按照你一慣縝密的作風,該立即與朕敲定交易一事,甚至當晚就該催促著完成交易,彼此儘快交換信息,好去辦各自想辦的事。”“可是你沒有。”“你為了心中的胥王夢而遠離故土,千裡迢迢來到長安,見到了朕,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不是朝著王鼎帝祚更近一步,而是來調戲朕的女人……”“固然你是個好色的,可你絕不是個會色令智昏的人。”蕭逸停頓下,神情微妙地看了楚璿一眼,道:“隻有真正癡情的或是足夠荒唐的人才會色令智昏,你這種朝三暮四的男人,又精明似鬼,在最關鍵的時候想的絕不會是女人。”“朕想,那個時候你用來與朕交換迦陵鏡的關於梁王和彆夏的那段往事,梁王還沒有告訴你吧,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若是朕順水推舟要求立即交易你就露餡了,所以你必須先激怒朕讓朕把你趕走。”“你提出了交易,觀察了朕的反應,再回去告訴梁王,由他來決定要不往下走。朕沒有讓你失望,朕與你約在觀文殿見麵,表現得很積極,梁王也決定由你出麵來跟朕做這筆交易,從朕這裡套出迦陵鏡的下落,所以才告訴了你他和彆夏的那段往事,這才有了我們在觀文殿的那次會麵。”“鶯鶯,朕可有哪裡說錯?”殿中一片死寂。沉默良久,驀地,秦鶯鶯拊掌,那清脆的掌聲伴著腰間環佩輕鳴,他眼波微漾,傾心歎服:“厲害,真是厲害,就跟你親眼看見的一樣,陛下真乃當世奇才。”“隻是我不懂,就憑這些你就認定了我已背叛你?未免太草率些了吧,難道從一開始我在你心裡就是不值得信任的?”蕭逸神情澹靜,緩緩搖頭。“你們的胥王,秦懷仲。世人都傳他與梁王私交甚篤,早已暗中投靠,並為他提供錢糧來操練私兵,誠然,他確實投靠了大周,但投靠的卻不是梁王。”秦鶯鶯當即明了:“他投靠了陛下。”蕭逸含著一縷悠淡笑意,帶了些許憐憫:“他提前探知你與梁王的關係,在胥朝使團抵達長安之前就已經告訴了朕。朕答應他,有生之年會保他王位安穩無虞,所以,鶯鶯,隻能對不起你了,你既做了第二個彆夏,便隻能是彆夏的結局。朕早就對你說過,都是命,命中沒有,強求不來。”秦鶯鶯仰頭哈哈大笑,笑聲含著無限的慘淡與自嘲,直把自己笑出了眼淚,笑得身體前搖後晃,踉蹌了幾步,險些被裙紗絆倒,才將將站穩,譏誚道:“梁王那個王八蛋,我早就對他說過,既然要用就得信我,把所有事先跟我說明白了,我好隨機應變。可這老狐狸天生疑心重,話從來說一半藏一半,不到最後關頭不讓我知道,他也不想想,皇帝陛下何等人物,豈是那麼好瞞騙的?”他歎息:“還是胥王眼光好,知道擇良木而棲,出賣了我換回他的千秋王位,這買賣做得真合算。”蕭逸將手搭在棋盤上,思忖了片刻,轉頭看向他,“你還有一次機會,可以與朕合作。事成之後你可以回胥朝繼續掌管宗府,你比胥王年輕幾十歲,隻要熬到他壽終正寢,再想乾什麼朕便不管了。”秦鶯鶯苦笑:“我還有彆的選擇嗎?我如果不選這條路是不是連胥朝都回不去了?”蕭逸點頭,麵上一派清風和煦,“你說關於彆夏的事都是你父親查到,迦陵鏡也是你父親想要的,半個月前,秦攸已經秘密向朕呈遞了私信,說這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張,跟他半點關係都沒有。”秦鶯鶯甚是平靜,無波無瀾地說:“是我爹的風格。”蕭逸那長睫羽下瑩透如黑曜石的眼珠轉了轉,泛出些許暖光:“你幫朕走完最後一步棋,朕放你一馬,會安穩把你送回胥朝,就當還了當年你對朕的救命之恩。”秦鶯鶯默了片刻,斂卻了滿臉戲謔自嘲的笑,鄭重地抬頭:“你說要我做什麼。”蕭逸道:“如今梁王不在長安,你若有事該找誰?”“梁王身邊有個護衛,是他的心腹,叫裴鼎英,沒有跟梁王去宛州,我一般都是派人去聯絡他。”蕭逸忖道:“你再聯絡他,告訴他你大概知道迦陵鏡在哪兒了,但你要見主事的人,且迦陵鏡所能調遣的胥朝軍隊你要一半。”秦鶯鶯吸了口涼氣,驚道:“這樣說,我還能有命嗎?瞧這幕後人當年對徐慕下的黑手,他的狠毒可不亞於梁王。”“沒見到迦陵鏡,他不會殺你。”蕭逸篤定道。“可是……他會冒這風險嗎?”蕭逸道:“他當年閃出身來殺徐慕,冒的風險可比這個大多了。若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將他勾出來,那便隻剩下這枚迦陵鏡了。”秦鶯鶯見蕭逸那俊秀如畫的眉眼間浮掠出濃重的哀戚與痛恨之意,突然福至心靈,道:“迦陵鏡一直在你的手裡,你一直知道這個幕後黑手的存在,想用鏡子把他引出來?”蕭逸點頭。秦鶯鶯不禁嗟歎:“整整十二年,你把這威力無窮、人人爭奪的迦陵鏡攥在手裡不用,就是為了讓它當魚鉤?你可真是個瘋子!”被人說是瘋子,蕭逸絲毫不惱,聲音溫和卻又堅韌:“朕一直就為兩件事活著:皇位,報仇。生母的仇要報,義兄的仇也要報,朕要用仇人的血安亡靈……”他陷在傷悒裡,陡覺掌間一暖,是楚璿把手覆在了上麵。他悠然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凝睇著她的眼睛,柔聲道:“現在不是兩件事了,是三件。”楚璿莞爾,淺瞳中柔波蕩漾,滿含深眷情思。蕭逸與她對視了片刻,想起什麼,衝秦鶯鶯道:“五天後就是立後大典,大典之前你先什麼都不要做,等順當完成立後,你再去聯絡裴鼎英。”秦鶯鶯明白他的意思,想讓楚璿安安穩穩坐上鳳位,不想再生波瀾,他應下,朝楚璿端袖微揖,笑說:“恭喜了。”楚璿容顏貞靜,舉止嫻雅,衝他輕頷首,算是回應了。她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也看不出乍登高位的喜悅,隻是依偎在蕭逸身側,唇角邊噙著溫和而滿足的淺淡笑意,望向蕭逸的眼睛裡蘊著瑩亮的光,狡黠靈動又帶著癡意,是一幅完整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畫作。那帶著融融暖意的幸福被極細膩地揉開滲進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再從肺腑自然地透出來。秦鶯鶯恍然發覺,第一次見她時她好像還不是這個樣子,如今舉手投足間是真正的從容、平和,倒真有母儀天下的樣子了。他突然很羨慕蕭逸,他總是這麼有力量,這麼厲害,把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當當。建宏圖大業,了恩怨情仇,與心中摯愛執手相伴於至尊之巔,世間男子所能做的最美的夢,也不過如此了。十月初三,天晴,宜婚嫁。楚璿卯時便梳妝完畢,戴鳳冠,穿褘衣,在十二誥命貴婦的陪同下前去祈康殿向太後問安,聽其教誨,而後自正德門南出,踩著簇新的紅錦毯往乾陽殿而去。殿前太樂署樂官奏‘清平’吉樂,禮部派出侍郎江淮站在殿前雲階下宣旨。“宗嗣在繼,廟饗乃調。朕惟乾坤德合,念教化所興,昭陽虛懸,非固國本之策,今仰承皇太後慈諭,而立中宮。貴妃楚氏,秀毓名門,早充內廷,譽重椒闈,常得侍君,弗怠朝夕,朕甚屬意之。今冊為中宮皇後,立母儀之德容,昭天下之萬民。”江淮的聲音明晰朗越,順著風傳遍了殿前的每一個角落,楚璿便在這抑揚頓挫的宣旨聲中,一步步走向站在雲階之上的蕭逸。禮官早先教過她禮儀,上了雲階,還得對皇帝陛下行跪拜之禮,她依著步驟,正撩起前裾躬身要拜,還未跪倒,便覺手心一暖,蕭逸撥斂開自己繁複刺繡的闊袖,搶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把將跪未跪的她拉了起來。他今日亦是盛裝,十二旒垂珠冕冠,刺繡山河平章 飛龍在躍的玄衣纁裳,闊袖曳地,袍裾垂拖在身後,隻覺渾身纏滿了綾羅,綴滿了珠絡,連走路都隻能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不能有起伏大的動作。這一點他們兩個倒是同病相憐。楚璿頭上那赤金鳳冠沉得跟鼎一樣,快要把她脖子壓彎了,勉強抗住了,由蕭逸牽著她的手把她拉到儀門前,接受百官跪拜朝賀。聽著那如怒浪滔滔般湧來的“參見皇後娘娘”,手被蕭逸緊緊攥著,看著雲階下浮延至宮門的跪拜人影,她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小時候的事,很小很小,本來早忘了,誰知這個時候竟突然想了起來。那時她大概十一二歲了,外公做壽,內院裡的貴女們都在廂房裡說笑,她隻覺寡味得很,獨自出了來,往後花園去。蕭逸抱怨了許多次,說她長大後性子就變冷了,一點不像小時候,雖然脾氣也不好,但好歹有些溫度,長大後就直接成了塊冰,握在手裡都涼心。但其實一個人的性子怎麼可能突然變得那麼徹底呢,無外乎是在他沒有看見的時候,一點點變的。長到十一二歲,有了自尊與羞恥心,不願在一眾貴女貴婦的嬌聲笑語裡做一個被打趣的對象,便要想方設法躲開她們。她在蓬草裡躲蔭涼,正愜意,忽聽草堆裡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循著聲音一看,見一隻小孩手臂粗的花蟒蛇正吐著蛇信子朝她彎彎斜斜地移過來。她嚇了一跳,想跑,可腿軟的不行,邁步子時直打顫,且那蛇遊移的速度甚快,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她便隻有大聲呼救。那時下人們都在前廳伺候,後院靜悄悄的鮮有人跡,自然無人搭理她。眼見蛇離她越來越近,那蛇信子幾乎要舔到了她的裙裾上,她驚恐地閉上了眼。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她試探著睜開眼,見那蛇已被人捏住了七寸,懸在半空,徒勞地曳著尾巴。蕭逸一手捏蛇,一手把她拉起來,關切地問道:“你跑這兒來乾什麼?朕跟你說,這蛇有毒,被它咬住可了不得。”那時蕭逸已是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郎,眉目俊秀如畫,風采絕世,且身形挺拔,比楚璿高出一大截。她望著他,不知怎的,想起方才大家聚堆而笑獨冷她在一旁的場景,本已不在意了,如今卻生出些委屈來,也未及細想,就上前抱住他的腰,道:“小舅舅,你把我帶你家裡去吧,我想跟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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