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這個念頭一旦在腦子裡成形,楚璿就再也不能像方才那般淡然鎮定。她一麵與梁王周旋著,一麵分出視線瞟向屏風,屏風本是以濃淡交宜的水墨繪製而成,那抹人影落在上麵,化作了鴻雁振翅背後碧水湛天間的淡淡陰翳,無任何突兀之感。天間的一抹陰影,不顯山不漏水,卻無時無刻不在籠罩著人間,伺機聚斂成風雲,狂嘯怒掃這平靜山河。楚璿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氣。她再抬頭看向梁王,梁王好似也注意到了她的異常,神情一斂,歪頭看向屏風,勁朗的眉宇間浮掠起些許憂意。這樣的表情,楚璿幾乎從來沒有在外公的臉上見到過。他是斂權自用的藩王,是不擇手段的梟雄,從來隻會為利益得失、僚臣是否忠心而或喜或怒,他血冷心硬,情義寡淡,像這種牽動了太多情緒的憂悒似乎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臉上。楚璿垂下眼睫,猜測:難道說這幕後黑手和梁王之間不隻是單純的相互利用的關係……“璿兒,你倒是腦筋很清醒。”梁王的話把楚璿從幽思裡喚了出來,她抬起頭,見梁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當年懵懂無知的小丫頭,如今也會為自己的前程而算計了,你是打定了主意要為了自己與梁王府劃清界限,甚至連你的父母都不要了?”楚璿心一緊,縮在袖紗裡的手不由得顫了顫。她在來時就已經想到外公會把她的父母搬出來了。她最擔心的不是與父母離心,而是會因為她的叛離而讓外公懷疑她的父親。活在權術中央的人,所做的每一次抉擇都是利益相關,就算她自小便與父親分離,可他們終究是父女,女兒義無反顧地奔向對立麵,就算她的父親一直以來看上去都是敦實可靠的,受女兒的連累,其忠心難免還是會被重新考量的。更何況,她的外公還是如此的多疑。楚璿寡淡地笑了笑,漫然而不在意道:“出嫁從夫,自我入宮那一日起,其實我就顧不得他們了。”她微頓了頓,眼底有輕怨沉落:“從前我太傻,沒想透這個道理,總想當個孝女,為了救父親,為了挽救家族而差點把自己都搭進去了。而到頭來又怎麼樣?他們最愛的還是長在他們身邊的兒女,對楚玥永遠與對我不同。既然這樣,我就安心做我的孤女,我對他們沒有所求,他們也彆來拖累我。兩不相乾,各憑本事地活吧。”梁王目光銳利,射向楚璿的臉,似乎想要辨彆一下她話中真偽。楚璿抬起下頜,坦然地對上他的視線。梁王道:“你這話其實也沒錯。”他麵容凜寒,緩緩道:“那麼接著說說你是打算怎麼處理與梁王府的關係吧,就像對你父母那樣一刀兩斷?璿兒,我可是把你從小養到大,我跟你父母不一樣吧。”楚璿斂卻了臉上的輕慢之意,無比端正認真地看向自己的外公,嬌唇淺靨,乖巧且誠摯:“外公,我是真得想做您的乖孫女的。”她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我長大了,見到了人心叵測、世態炎涼,沒有小時候那麼好哄了。我對您來說,到底是外孫女還是可利用可丟棄的工具,您心裡比誰都清楚。”“當年我都快要定親了,大舅舅在背後散播我和陛下暗通款曲的謠言,把一個閨閣裡女兒家的聲譽毀得一乾二淨。我倒如今都相信那是他為了向您邀寵而自作的主張,可是後來任憑謠言流傳於世家坊間,您不是也聽之任之了。你們就從來沒有想過,若是那時陛下狠心不要我,我以後該怎麼活?”梁王麵若凝冰,半點表情也沒有,這小女兒家含嗔帶怨的話根本打動不了他的鐵石心腸。楚璿也不在意,繼續溫平和煦地說:“要說我這位大舅舅,那可真是心機深厚,陰沉多思之人。我都遂了他的意進了宮,他還是不放心,借母親之手往給我的香囊裡塞了紅麝粉。外公,我可隻是貴妃啊,大周祖製,沒有子嗣的妃嬪將來是要殉葬的。我若是乖乖聽您的話,幫您把陛下從皇位上拖下來,這朝中勳貴要求我依製殉葬,您能費心保我活命嗎?不能吧,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工具,憑什麼要新帝冒著授人以話柄的風險去保?”她清淡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把這些事都想明白了。過去的種種,都是我的命,我全都認,我誰也不怪,我也不記恨誰。可是往後的日子,我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活,我要為我自己精打細算,我要學楚玥,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旁人的事哪怕是我父母的事、您的事都一概跟我沒關係。”屋中一時沉寂,沒有人說話。梁王坐著,像是陳年老鬆般冷峻端穩,默了許久,突然抬起頭看向楚璿,厲眸裡閃著刀鋒般的冰寒光芒:“你懷的這孩子有三個月了吧。”楚璿聽他陡然提起孩子,不知他意欲何在,下意識捂住腹部,暗含警惕。梁王的聲音漸變得悠然:“那紅麝雖被磨成了粉,藥力大不如前,可被它傷過的身子想要調理好,少說也得半年,加上孩子在你肚子裡的這三個月,璿兒,你是從去年就知道了紅麝粉的事,卻一直隱忍不發?”楚璿一凜,隻覺有什麼在腦子裡轟然炸開,脊背被汗浸上,涼涔涔的。她自以為把所有事情都考慮周全了,以為把說辭都儘量潤色到最嚴密了,沒想到還是百密一疏。梁王不愧是個老狐狸,抓住了這一點,果然順著往下問到了楚璿最害怕的事:“讓我想想,這九個月裡可發生了不少的事,鳶兒不明不白地被殺,宛州的計劃夭折,你當初可是在我跟前喊冤辯白,掉了不少的眼淚。若是從那個時候起你就懷了異心,那我是不是可以認定,後麵的事你都沒跟我說實話?”楚璿撫住腹部的手緩緩合攏,攥成拳,隱隱發抖。這本就是盛夏,酷暑燥熱,雖然書房裡有冰鑒,可靜心久坐才會生涼,像楚璿這樣高度緊張地謀劃算計,又兼恐懼漸漸漫上心頭,不一會兒就覺渾身被汗浸透了,手心裡都黏膩膩的,撫在柔軟微涼的絲緞上,幾乎要打滑兒。不知是不是恐懼太甚,她竟覺得腹部開始隱隱作痛。不行,她得想法兒自救。楚璿強迫自己定下心神,如今跟從前不一樣了,她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是依附她而生的。這是蕭逸和她盼望了許久的孩子,她一定得保住,她要帶著他自封後大典上一步步走到蕭逸的身邊,從此他們會過上和美安樂、永不分離的日子。這是她夢裡的日子,是她期盼已久的,為了她的夫君和孩子,為了往後餘生,她必須得是這世上最堅強、最聰明的女人。她深吸了口氣,無畏地抬頭:“沒錯,我就是沒說實話。”梁王的劍眉翹了翹,臉上的陰鷙反倒淡了許多,生出些許好奇,仿佛沒料到楚璿有膽量應承得這麼痛快。楚璿道:“我把蕭鳶在宛州的計劃泄露出去,不單單是因為對他有怨恨,還是為了向陛下表忠心。從那時起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得對他死心塌地,我得讓他信任我,因為……這世上隻有他能保護我,也隻有他能給我想要的一切。”她微微一笑,流露出小女兒的天真和摯情:“他本來就是喜歡我的,不然憑我做的那些事,在他手裡死上十回都不止了。隻是他不信我……這都是被您連累的,我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啊。我現在年輕貌美,朝他撒一撒嬌就什麼事都過去了,可若是長久不能與他交心,難保將來不會突然冒出比我更年輕貌美的女人,那我可怎麼辦啊。所以隻能對不起二舅舅了,想要人信任,總得拿出些投名狀的。”梁王靜若深淵地凝著她:“隻是這樣?”楚璿平靜道:“若那時能讓我知道關於梁王府更多、更要緊的事,我會一樣不漏全告訴陛下的。可我沒有那種本事,你們也未見得足夠信任我,所以我隻能做到這地步。我知道外公心裡在想什麼,我可對天發誓,蕭鳶絕不是我殺的,若您不信,想殺我為您的兒子報仇,那您殺吧,我知道一旦失了信任,好些話說得再圓,也都是徒勞。”“該說的當初我都說了,您心裡清楚,您從前放過了我不是因為您信任我,而是基於您自己的判斷。我這麼個小丫頭片子,有幾斤幾兩您也都清楚,我若是能扯得了那麼大那麼周全的謊,有那份本事。從前的好些苦我也吃不了。”梁王深凝著她,麵上無波無瀾,手卻在悄寂間慢慢撫上了刀柄。輕嘯淺咽,利刃出鞘,晃過一道刺目寒光。楚璿的心仿佛緊擰成了一團,連呼吸都有些艱難,她下意識抬手牢牢護住腹部。不,他不會殺她,她是眾目睽睽之下進的梁王府,她懷皇嗣在身,殺她,所帶來的麻煩遠比好處要多得多。冷滯的僵持下,那腳步聲又響起來了。楚璿微微一愣,忙回頭看向屏風,人影澹靜落於薄絹上,悄無聲息,仿佛剛才那點細微的動靜是幻覺。可她知道不是幻覺,剛才屋中極靜,她凝神稟息,所以那點細微的動靜才格外清晰,不可能被聽錯。那個神秘人本來安安靜靜地站在屏風後,哪怕她和梁王最針鋒相對、最言辭激烈的時候都沒有發出半點動靜,為什麼剛才突然……難道他是故意的?楚璿滿心疑惑,卻見梁王斜瞟了一眼屏風,竟將短刀收進了鞘裡。麵容上還殘留著方才的幽冷殘酷,可聲音卻和緩了許多:“楚璿,你走吧,我做件好事,放過你了。”楚璿一怔,蹙眉看他。梁王斜睨了她一眼:“怎麼?不想走了?想來祭我的刀麼?”楚璿一顫,忙站起身,朝他鞠禮,頭也不回地快步奔了出去。書房驟然安靜下來,冷霧自冰鑒蓋上鏤雕的縫隙裡飄出來,繚繞於周,將質地優良的陳設襯得縹緲虛淡。“你這是什麼意思?心軟了?”梁王見屏風後的人沒有出來的意思,便坐在原處,與他隔著一道屏風發問。屏風後的人沉默片刻,道:“心軟又如何?她不過是個女人,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想在亂局裡給自己謀個生路而已。”梁王冷哼一聲:“可我倒今天才看明白這丫頭的精明與算計,說她不過是個女人,倒是卻有著男人都未必能有的膽量和城府。”“那您想如何?殺了她?她如今懷著身孕,若死在梁王府,那皇帝就算拚得和您同歸於儘,也得撲上來咬死您。可是,如今當真是翻臉的好時機嗎?”梁王厲眸一轉:“我沒想殺她,但那孩子不能留。她自己沒福分保不住,在省親的時候把孩子掉了,賴不著旁人。”屏風後的人低笑了一聲:“孩子?女人?現如今您的腦子裡就剩這些東西了?”梁王皺眉,甚是不悅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屏風後的人卻收起了戲謔,凜聲嚴正道:“現如今的關鍵不在楚璿的身上,而是……楚晏。馬上派人去宛州,嚴查楚晏。還有……把他入仕當年及前後的履曆都調出來,我要仔細查看。”梁王有些不解:“你從楚璿的身上看出什麼了?”“不,她的表現堪稱完美,什麼也沒看出來。問題出在楚晏,這立後風波已鬨騰了月餘,他向來疼愛這個女兒,為什麼到如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自去了宛州就好像要拋妻棄女一般,長安的事與他再無瓜葛,哪怕涉及至親。可這個人分明不是個薄情冷血的人……有句話叫過猶不及,您莫要大意了。”……楚璿從書房出來,領著畫月和霜月一路出了後院,正穿過抄手廊,卻見一個黃衣女子端著剔紅漆盤順著芙蕖邊走過來,楚璿看清了她的臉,頓住步子,道:“冉冉。”冉冉朝她拂了拂身,秀眸中蓄著汪汪淚水,深眷地看著她,笑道:“恭喜姑娘。”楚璿握住了她的手,想起在閨中、在宮中她相伴左右的微時時光,亦泛上幾許懷念深意,道:“既然已經從鄉下回來,就彆回去了。如今我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了,也有幾分餘力了。等眼前的事情完了,我給你找個婆家。”冉冉臉頰微紅,抬袖抹了把淚,害臊地躲開她的注視,囁嚅:“哪有一見麵就說這個……”兩人寒暄了一陣,冉冉恍然想起什麼,道:“不能與姑娘久話了,我還得去殿下書房送茶葉。”楚璿見剔紅漆盤上放了盞白釉瓷盅,揭開蓋子,裡麵盛著乾燥微蜷的茶葉。“這是閩南進貢的,管家道這是梁王殿下最喜歡的,讓我給送來。”楚璿驀然想起了那屏風後的神秘人,略一思忖,神色凝重地搖頭:“不行,你這會兒不能去書房,先回你自己屋裡,管家問起來就說你身子不爽,偷了個懶,這個時辰壓根沒去過外公的書房。記住,受些罰不要緊,一定得把話說明白了。”冉冉茫然:“姑娘,這是為什麼?”畫月上來催,若是喝安胎藥的時辰到了,得儘快回宮。楚璿也不能跟冉冉說太多,說太詳細,隻道:“這個時辰那書房裡有古怪,誰去誰死。我何時騙過你?你要知道厲害,趕緊回去。”冉冉站在芙蕖邊,目送著楚璿離去,正要聽她的話,回自己屋裡,猛地乍想起什麼,隻覺冷汗突得冒出來,忙扶著瓷盅快步奔去梁王的書房。幾乎與她同時到書房外,是前院值崗的明哨,他也顧不得躲避後院女眷,慌慌張張地推開門,驚呼:“殿下,不好了,宛州出事了!”書房大門洞開,冉冉看見有一個人恰自屏風後繞出來,目光落在她臉上,微有些驚訝,但隨即露出了憐憫且遺憾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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