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殿內靜若幽海,隻有宮女呈上粥時瓷盅撞到木漆盤上的聲響。蕭逸攬了袖子親自接過,拿瓷勺舀起粥,放在唇邊小心吹涼,才給楚璿送過去,溫聲哄道:“喝吧,這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楚璿癡惘地凝著他看了許久,抻頭喝粥。這樣一勺一勺地喂,沒多久瓷碗裡就見了底,蕭逸笑道:“你今日還挺聽話的,好了,起來換衣裳吧,外麵驟雪初歇,景色甚美,我帶你出去看看那有煙火氣的人間。”楚璿卻坐著沒動,她握住蕭逸的手,沉默了良久,如有萬般情緒在胸膛裡翻湧激蕩,可愣是說不出來,最末,隻能幽然歎了口氣,道:“思弈,我覺得你真是挺虧的。”蕭逸挑了挑眉,滿是訝異,這小美人又是怎麼了?“你是至尊,才學相貌皆為上品,若當初被你立為貴妃的不是我,是另外一個女子,那她肯定從一開始就對你死心塌地。不像我,平白累你蹉跎了三年。”蕭逸心裡一下湧上許多猜測,拿不準楚璿為什麼突然跟他這樣說話。他在權力巔峰待得久了,心思迂回幽深,凡對於自己在意的事,隻要露出一點不正常的苗頭,便會忍不住翻來覆去揣度。在楚璿眼中,他隻是沉默了須臾,卻不知這須臾間他腦中已轉過許多猜想,直把他自己鬨得忐忑不安起來,才反握住楚璿的手,看上去平靜無瀾地問:“為何這樣說?”楚璿對他內斂起的慌張渾然未覺,隻垂下眉目,頗為憂鬱道:“我想起了一些事……原來我真得會睡覺時掉下床,喝醉時胡言亂語,原來那天晚上太後要打我也是真的,你為了護著我才被她打……”蕭逸感覺一顆虛浮的心重重落回來,卻頗有些哭笑不得:“就為這兒?”楚璿淒淒地點頭。蕭逸笑道:“我是你的小舅舅,又是你的夫君,寵著你讓著你是應當的,至於旁人……我看不上旁人,我就看上你了,旁人如何跟我有什麼關係?”楚璿癡凝地望著他,直把蕭逸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輕咳一聲,道:“快點起來,換身男裝,我帶你出宮,咱們玩一圈還能趕在宮門落鑰前回來。”楚璿詫道:“為什麼我要穿男裝?”蕭逸往她額頭上戳了一下:“因為你若穿女裝總有人看你。”精挑細選,蕭逸擇了一件灰青色的交領襴衫給楚璿,這是三個月前他命尚衣局專照著楚璿的尺寸做的,以胥朝進宮的素錦為料,隻在衣襟和袍裾處稍加修飾,素樣垂墜,無縷金衲珠,雖瞧上去不甚鮮亮華貴,但勝在料子柔軟且質地好,穿著舒服。楚璿穿慣了闊袖繁瑣的宮裝,乍一換上這樣輕便的衣裳,穿著走街串巷,歡脫的像隻不停撲通小翅膀的蝴蝶,好幾回都是蕭逸提溜著衣領把她從人群裡揪出來,不然她還要去看花樓姑娘,去品醉仙佳釀。這死丫頭,穿著男裝就忘了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那點酒量甚是感人了嗎?蕭逸拽著她尋了個街邊茶肆,上二樓臨窗而坐,要了一壺毛尖,連瞪了楚璿好幾眼,她勉強安分下來。微服的禁軍為保護蕭逸的安全,已提前包下了茶肆,整個二樓空蕩蕩,唯有他們兩人。掠了眼樓下的如織遊人,蕭逸道:“我今日約了人來,你收收心,待會兒我有話要說。”楚璿不滿地嘟起嘴:“那你說要帶我出來玩?”“我怎麼知道你這麼瘋!”蕭逸白了她一眼:“你穿男裝也不像個男人,總有些猥瑣男人盯著你看,你還一點沒察覺專往人堆裡湊,那些地方人擠人的,若是被占了便宜怎麼辦。”楚璿被他訓得低了頭,嘴唇嗡嗡,宛若蠅呐。蕭逸抬起茶甌抿了一口,清淡地瞥了她一眼:“話不出聲,一律視作在偷偷罵我。”楚璿猛地抬起頭:“我怎麼瘋了?這是我們年輕人正常的玩法兒,你覺得我瘋,那是因為你老了,你這個老男人!”她劈哩叭啦倒豆子一樣控訴完了,望著蕭逸那平靜無瀾的麵容,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一股涼風順著脊背颼颼的刮。蕭逸抬起那雙俊秀的鳳眸,涼涼看向她:“再說一遍。”楚璿顫栗,向後縮了縮身子,知道自己絕沒有膽子再說一遍,便隻當沒聽見,抱起茶甌低眉順眼地飲茶。兩人默了會兒,有老嫗掛著貨架上樓來叫賣桂花糖,楚璿一下被勾出饞蟲,眼巴巴看向蕭逸。蕭逸知道她想要的是自己這裡的桂花糖,遺憾地搖搖頭:“出宮時換了件衣裳,沒帶。”楚璿撇嘴,退而求其次地將視線投向賣桂花糖的老嫗。蕭逸起身去給她買了一盒,巴掌大的彩釉木盒,裡麵盛了十幾顆乳黃色的桂花糖,楚璿捏起一顆放進嘴裡,秀眉微蹙,飛快地嚼碎咽下去,全然不似在宮裡那細吮慢品的樣子。蕭逸沒忍住笑出了聲,低頭看看被她推開的桂花糖盒,抬起頭時視線向著前方一凝,收斂了笑容,道:“我約的人來了。”楚璿忙回頭看去,倏然一驚,蕭逸約的人竟然是……江淮!多日不見,江淮依舊一派風光霽月的翩翩公子模樣,深藍錦衫,封襟繡一株彆致的墨蘭,緩緩而來,宛如一幅風韻飄逸的丹青。她驚愕地盯著江淮看了半天,直到蕭逸沉下嗓子咳嗽了一聲,才訕訕地把視線收回來。江淮顯然也沒有料到蕭逸會帶著楚璿一塊兒來,向他躬身施過禮,視線在楚璿身上凝了凝,才落座。三人對酌,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沉滯,自然用作寒暄的廢話也不多,蕭逸很快便切入了正題。“你這些日子替梁王往禮部安插了兩個人,雖不是要職,但是掌管太廟宗祭,你們想乾什麼啊?把心思又用在蕭家的列祖列宗身上了?”蕭逸的話悠悠緩緩,語調輕揚,依楚璿聽來,不像是動了怒來找江淮算賬的。江淮瞧上去很是鎮定,平波無瀾地看向蕭逸:“若陛下覺得臣行為欠妥,那處置臣便是。若是為了這事特意微服至此,那臣真是要惶恐了。”這話聽上去恭敬,實則充滿了挑釁。楚璿像看熱鬨大戲一樣,目光瑩亮地看向蕭逸,等著他更精彩的應對。蕭逸冷眸瞥了她一眼,道:“你回京的時日已經不短了,在朝中任職已有好幾個月,偶爾也會聽人提起徐慕吧,你就全信了梁王的說辭,一點都沒懷疑過嗎?”楚璿睜大了眼,滿是驚訝,蕭逸今天竟是來攤牌的嗎?江淮臉上的表情與她一般無二,驚愕瞠目許久,才滿是譏誚道:“原來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份了。”蕭逸給他斟了一杯熱茶,悠然道:“梁王叔是怎麼跟你說的,你父親當年是他派到朕身邊的細作,被朕發現,指使常景害死了他?”江淮神色冷硬:“難道不是這麼回事嗎?”當然不是!本來在看戲的楚璿猛地抻出腦袋,剛想替蕭逸辯解,卻又被蕭逸狠剜了一眼,她忿忿地又把腦袋縮回來。“安郎。”蕭逸放緩了語調,喚出江淮的表字,語氣隨意,像是在喚闊彆多年的老友一樣。他道:“當年朕登基時才隻有四歲,梁王叔擁兵圍宮,是徐慕率禁軍殺進了太極宮,是他親手把朕抱進了宣室殿,抱上了龍椅。若他是梁王細作,若朕當真難容他,那麼今日,坐在這龍椅上的人就不是朕,所有的事都會不同。”他說到最後,竟將視線落到了楚璿的身上,聊有深意道:“有些人的境遇也會不同。”楚璿心裡一動,生出些微妙的感覺。還未等她細想,耳邊傳來江淮疏離寡涼的聲音:“當年的恩怨臣知之甚少,隻有一件事臣知道,父親死後,梁王力求嚴審,是陛下和侯恒苑將此事摁下。父親死無全屍,您卻連一個公審都不願意給他,如今您說你們是忠臣賢君,情義甚篤,若您是臣,您會相信嗎?”蕭逸道:“那是梁王叔把事情栽贓到了常景的身上,他們同為輔臣,若是眼睜睜看著梁王叔鬥倒了常景,那麼朕便會失去一個牽製梁王叔的人,為了大局,當年是不得已為之。”江淮緘默下來,眼中冷光淩然,顯然不信。蕭逸閉了閉眼,耐心道:“安郎,你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該知道君子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你不信的事朕也不強迫你信,隻是你如今身在朝堂,行事便利,可以去查,可以多聽,凡是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毫無痕跡,不可能有人可以顛倒黑白一輩子。”“隻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最好不要貿然站隊,保護好自己。還有……”他的神情陡然變得嚴厲冷冽:“你幫著梁王往禮部塞幾個人事小,可要是你手上沾了不該沾的血,做了損害社稷的事,就算你是徐慕的兒子,朕也不會留情。”江淮麵容緊繃,也不知是聽進去沒有,沉默了片刻,起身要告辭。隻是他揖禮過後卻沒走,怔怔地看著楚璿,唇邊提起一抹邈遠清淡的笑:“楚伯伯曾經告訴過我,他與我爹是結義兄弟,他們曾經說好了要做兒女親家的。我先出生,他們約定將來我長大了一定要娶楚伯伯的女兒為妻。”他凝睇著楚璿,眼底透出溫潤的光:“這是個秘密,我答應了楚伯伯誰也不說,包括梁王。”語罷,他後退幾步,頭也不回地走了。楚璿愣怔了許久,回憶著他的話,隻覺有一座深埋已久的冰山自水麵緩緩露出真容,帶著被塵封的真相。她要再往深處挖,卻覺手背一熱,蕭逸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彆費腦子了,今天帶你出來就是要把什麼都告訴你。”他劍眉輕揚,看向天邊似血燦爛的斜陽,道:“走吧,還有最後一個地方要去。”馬車一路疾馳,大約半個時辰才停,楚璿挑簾一看,竟是長安城門。快到關門落鑰的時辰,城門前人煙稀疏,因此顯得那輛黑鬃錦蓬馬車格外顯眼。楚晏正在城門前遞送文牒,楚玥攙扶著雲蘅郡主站在馬車邊等候,她們的大哥楚瑾在幫著小廝整理馬嚼子。楚璿不知道原來他們是要今天回南陽的。望著父親略微佝僂的背影,她眼睛發澀,想挑開簾子下去,卻被蕭逸握住手腕拉了回來。他朝著楚璿輕輕搖了搖頭。“附近有梁王的探子,能帶你來看看已是冒了很大的風險,你就在馬車裡看,簾子不要挑得太高,我跟你父親說過了,他知道你會來。”楚璿回過頭去,見父親已遞交了文牒回到馬車邊,單手攙著自己的妻女上馬車,身子卻偏斜著,視線不著痕跡地左右環顧。看到他們在的馬車,遊移的視線驟然停住。因為隔得有些遠,楚璿看不清父親的神情,隻能勉強看見他朝這邊張望,夕陽在西,投落到地上頎長的身影,有鴻雁低飛而過,沒入暮色紅河裡。在這短短的遙隔對視裡,楚璿終於明白了過去十八年都未曾能明白的事。她隻知道自己遠離親人,心中暗藏孤寂淒涼,今日才知,父親心中的淒涼未必會比她淺,甚至於他而言,還多了難以言說的愧疚。塵光緩慢流逝,站在遠處的父親悄悄朝她擺了擺手,她看不清父親的神情,但她直覺,父親應該在對她笑,彎彎笑眼裡應當含著淚花,因為他回頭時躲避著周圍的探子,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馬車緩緩駛出城門,揚起一騎黃沙,楚璿坐回繡墊上,聽蕭逸道:“南陽就在宛州境內,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梁王無路可走,最終隻能派你父親去宛州替他征兵。”楚璿淚眼迷離地看向他,因為心裡早有了猜測,所以並無太多意外。“宛州是梁王的巢穴本營,他經營數年的錢糧人脈大多安置在那裡,他有心要在宛州征召操練親兵,為他日後的謀反做準備。而為了帝位穩固,他派去宛州的人隻能是我的人。”“璿兒,你以為開局是禦史台抓住了你父親的錯漏,死命彈劾他,直至把他送進了詔獄,其實那隻不過是我們謀劃好的一場戲。”“目的有三。其一楚晏隻有失去官位成為白丁,才能成為梁王眼中不引人注意而又能做事的入宛人選;其二他一直是梁王府抵禦外部風雨的一張盾牌,隻有移開他這張盾牌,把大理寺卿交還給梁王的親兒孫,才能挑動他們爭奪內鬥,讓他們自內部而分裂;其三我指使老師和常景對付楚晏,可以消除梁王長久以來對他的懷疑。”楚璿心裡一動:“那我為了救父親而給你下毒……”蕭逸微微一笑:“平心而論,蕭鳶說的對。你這一招簡直如神來之筆,妙極了。那時梁王按兵不動,一來是為了試探我,二來也是在試探你。若說我對付楚晏而使梁王對其消除了一小半的疑心,你這不要命的救父之舉足讓他消除剩下的大半。想騙過這老狐狸,唯有虛實結合,你是真不知道,所以不管他怎麼試探你,從你這裡也得不出真相。”他搖搖頭:“隻是我們當時都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做,著實被你給嚇著了。還有……”蕭逸略顯悵惘:“我那時的傷心也是真的,因為發現,你果真是不怎麼在意我的。”楚璿抬眸看他,握住他的手,輕輕道:“那時我心裡其實很怕,怕你真得會吃有毒的糕點,所以下在了榛子糕裡,又準備了兔子。”若不是這樣,還沒有那麼容易被校事府查出來。蕭逸心情略好了些,將她攏入懷中,追憶道:“我四歲那年,父皇駕崩。梁王叔為阻止我順利登基,派人圍了太極宮,把我擋在了宮外。是你父親探出康華門守衛薄弱,暗中遞信給了徐慕,徐慕才抱著我殺出一條血路,殺進宣室殿,把我送到了龍椅上。”“也就是因為此,讓梁王對你父親產生了懷疑,他為了試探你父親的忠心,提出要把剛出生的你接入王府親自撫養。”“璿兒,我那時才四歲,根本不知道,順利登基的背後,有一個女孩的命運因我而徹底被改變。你總說我對你太好,可你不知道,比起我欠你的,我對你的好實在不值一提。”楚璿在他的懷裡仰頭,淺瞳水潤,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蕭逸與她心有靈犀,無奈挑唇:“我曾經想過要告訴你真相的,可你自幼在梁王身邊長大,被他教唆蠱惑得太深,對我敵意太深,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因楚晏之所以能安穩潛伏在梁王身邊,實在是付出了太沉重的代價。”他喟歎道:“我不光虧欠了你,還虧欠了江淮,徐慕當年根本不是死在蕭鳶的手裡,也不是如外界所言死在落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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