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蕭逸站在殿外怔怔了片刻,見宮女們魚貫而出,斂著衣袖、垂著眉眼直朝庫房而去,他隻覺一切充滿了不切合實際的荒誕,不可置信道:“首飾?胭脂?衣裳?璿兒,你這個時候最關心的應該是這些嗎?”他麵色沉凝,語氣幽重,一下便將楚璿問住了,她攏著身上的披風,茫然了少頃,反問:“那我應該關心什麼?”蕭逸感覺到體內一股邪火直衝向腦子,又轟然炸開,震顫得他一時竟不知說什麼了。仿若一出大戲和著婉轉悠揚的鼓點熱鬨開場,未演到好處,卻已慘淡落幕,隻剩下一地冷卻淒涼的荒蕪。他覺得傷心,一腔的癡情衷腸卻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的獨角戲,對方渾然未覺,也滿不在乎。大約是皇帝陛下臉上的神情太過落寞憂傷,高顯仁終於看不下去,暫且將那十幾根釵和他自個兒的性命安危拋諸腦後,湊到楚璿身前,低聲提醒:“娘娘,你不應當稍稍挽留一下陛下嗎?你們到底有著多年的感情,您稍稍挽留一下,沒準兒就沒有什麼宸妃和昭儀了……”楚璿垂眸思索了一陣兒,堅定地搖頭:“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挽留是沒有用的,既然陛下要變心,那就讓他變吧,我還是守住我自己的珠寶首飾比較實在。”高顯仁半張了口,有些發蒙,半天才反應過來,端著拂塵小碎步奔向蕭逸,嚴正道:“陛下,您是天子,隻要您願意,這天下的芳草花朵全由著您摘,何必非要在一朵沒心的花身上耗著!不值當的,您至尊至貴,不應當總是把自己一顆心送上去讓人家踐踏。”話音剛落,那隨同楚璿探親的林內官弓著腰進來了,他一瞧當前這安靜詭異的場景,不禁錯愕,朝蕭逸揖過禮,悄悄靠近楚璿,以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娘娘,方才你聽說了那六名宮女被送回祈康殿,不是挺高興的嗎?這又是怎麼了?”蕭 逸:……高顯仁:……楚璿唇角略微抽搐,拚命克製住將要破功大笑的衝動,在那主仆二人直勾勾的注視下半側了身,揉著額角,清了清嗓子:“那個……我現下也沒不高興啊,我就是……啊!”她一聲嬌嗔,忙快步上前勾住抬腿要走的蕭逸,抱住他的胳膊晃晃悠悠,膩聲道:“陛下,小舅舅……我就是跟您開個玩笑,彆生氣。”蕭逸冷著張臉,把胳膊抽出來,依舊要走。楚璿像是顆快要化了的桂花糖,黏糊糊地又貼在了他身上,仰起頭,可憐巴巴道:“我昨夜一宿都沒睡好,今早起來頭疼得厲害。”緊隨君側的高大內官眼睜睜看著陛下那兩彎緊繃的劍眉緩緩舒展開,慢慢的攏起了飽含憐惜的弧度,垂眸看向懷中的溫軟美人,俊秀的容顏上似浮了層暖光,方才被戲耍的惱羞成怒已在不知不覺間蕩然無存。高顯仁聽到自己的心間傳來一聲綿長且憂鬱的歎息:冷臉好歹多撐一會兒啊,這麼好哄,將來非讓人家拿捏得緊緊的。哀歎尚未落地,耳邊已傳來皇帝陛下三分強撐冷淡、七分深切掛懷的詢問:“怎麼睡不好?梁王府的人慢待你了?”“這倒不是。”楚璿歪頭靠在他的臂彎裡,呢喃:“我想您了,好像在宮裡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一旦離開了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很難過,又不知從何說起。”蕭逸抬手想撫一撫她略顯鬆散的發髻,手堪堪停在髻上一寸,頓住,含著些許怨氣道:“那你還不快些回來,竟還在王府裡住了一宿,當真是對朕這般放心麼?”“不放心啊。”楚璿仰起頭,認真道:“我睡不著一大半就是因為這事,想想那些宮女各個貌美如花,擱在我殿裡,我又不能近前看著,就覺寢不安寢,食也無味。”蕭逸聽得心裡暖融融的,唇角不禁上揚,但隨即想起了方才那場鬨劇,心中又不免有些悵然。他就是想看她為他吃醋,在意他的模樣,就算她早已知道了內敵已除,再無近憂,哪怕做個吃醋的樣子呢。他絞儘腦汁想了一出戲,是希望能引著她跟自己膩歪膩歪,溫柔纏綿一番,不是要她無比自然嫻熟地接下戲,再手段老練地反把他耍了一遭……想到這兒,雖然懷中美人溫軟生香,但還是有種受了冷落、被委屈著的感覺。楚璿緊凝著蕭逸的臉,眼見那俊逸清秀的臉由陰轉晴,再由晴轉至愁雲鬱鬱,不禁茫然:他到底在想什麼啊?明明是他先要演戲的,自己就舍命陪君子跟他演了那麼一出。多麼清新自然、不漏痕跡的表演啊,若她不是長久周旋於他和梁王之間,練就了一身曲意逢迎的好本領,還演不了這麼恰到好處呢。像她這麼善解人意又一身本領的女人,跟動不動就要犯戲癮的皇帝陛下簡直是絕配,他為什麼還不高興啊?楚璿百思不得其解,最終無奈地撓了撓頭,抬起闊袖輕掩住周遭的視線,踮起腳在蕭逸側頰印下一吻,柔聲道:“思弈,我們回殿裡坐吧,外邊有點冷。”蕭逸饒是彆扭著,還是握住了楚璿的手,跟著她進了殿。殿裡已少炭烘著熏籠,一點點衝淡著晚秋天的漸濃涼意,坐一陣兒就穿不住厚重甸甸的外裳。楚璿十分利落地脫下披風,再脫外裳,隻穿雪緞抹胸素裙和窄袖輕紗,把披帛掛在了衣架上,回來十分自然地要去脫蕭逸的衣裳。蕭逸正提了筆在筆覘上反複點碾,似乎在琢磨著事情,忽見一雙白晃晃的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撲開,攏住衣襟,頗為警惕地看向身側。楚璿:……她將要開口解釋,高顯仁端著熱茶低頭耷眉地進來,籲歎道:“娘娘,陛下這幾日為朝政煩憂,也沒有睡好,您彆折騰他了。”楚璿:……她揉捏了一下眉梢,在四道詭異複雜的視線裡艱難開口:“殿裡太熱了,我怕陛下生汗出去被冷風一撲再著了涼,想給您脫外裳。”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高顯仁躬身把茶盞擺在蕭逸的手邊,心覺得有些蹊蹺,好像自大病一場,貴妃娘娘就變了,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的她靈巧聰穎,特彆會看陛下的臉色,陛下高興時她便撒嬌裝嗔地哄著,絕不敗他的興;陛下煩憂時她便安靜乖順地陪著,絕不招他厭。高顯仁在一旁看著,起先覺得這是嬌媚可人的解語花,玲瓏剔透,不可多得。可漸漸的,他就看明白了,她那看似體貼周到的舉止下是隔江觀火一般的疏離寡情。她想著博君歡心,想要聖眷恩寵,但從來不會過多地去關心陛下這個人,說到底她就是對陛下沒有感情,所以才在他煩惱憂愁時躲得遠遠的,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魚。譬如方才,陛下的臉色明顯就是有心事,愁眉緊攏,若換做從前貴妃早就安安靜靜地躲去一邊了,還會過來給陛下脫衣裳?還會擔心他要著涼?想都不要想。高顯仁疑惑地看向變化甚是明顯的貴妃娘娘,見她頗為尷尬地默了片刻,又將手探向了蕭逸的衣襟,停在襟前一寸,誠懇道:“還是脫了吧,這種時節萬一著了涼不容易好。”她咬了咬下唇,在蕭逸那幽深的視線裡艱難開口保證:“我隻脫外裳,絕不脫裡麵的,我要是多碰您一下,您就把我推開。”殿中又安靜了下來。但安靜了沒多時,蕭逸彎唇悠然一笑,將手中筆擱回筆覘上,抬起了胳膊,乾脆道:“脫吧。”楚璿生怕他反悔,動作麻利地把他的外裳巴拉下來,手掌緊貼而過熨平整了,極仔細地掛到了木架上。她站在木架邊回頭,見蕭逸又提起筆就著墨反複蘸碾,他好像就是有這麼個習慣,心裡盛著事,或是有一時拆解不開的難題時,就愛這麼出神發怔,可能腦子裡在想對策吧。楚璿這樣琢磨著,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蕭逸的身上。褪去刺繡繁複的纁裳,他裡麵穿了一件黑色右衽深衣,衣襟貼著身收攏進腰腹裡,很襯身材。寬肩,窄腰,長腿。再配上那麼一張俊秀無雙的臉,加上周身矜貴清雅、傾華出塵的氣質……絕色,人間絕色啊!楚璿忍不住咽著口水,頭虛靠在木架上,瞧著蕭逸傻笑,絲毫沒有注意到她旁邊的高顯仁對著她露出了驚恐的神色。蕭逸深思一番,提筆在奏疏上寫了兩行,隨即合上放在一邊,不經意地一抬頭,正對上楚璿那憨憨的傻笑。他歪頭一忖,連忙低頭翻看自己的衣衫,發現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又抬頭看看楚璿,她把嘴邊口水擦乾淨了,表情也正常了許多,隻是一雙眼睛依舊亮若繁星,閃熠熠、直勾勾地將他盯住。蕭逸冷靜地與她對視片刻,又冷靜地把視線收回來,手摸向案幾底,摸出一麵銅鏡,表情十分凜正嚴肅地照向自己的臉。臉上也沒東西啊。在這詭譎莫測的靜謐裡,蕭逸放下銅鏡,歎了口氣,道:“璿兒,你說吧,你又算計朕什麼了?你往朕的衣裳裡放蟲子了,還是往朕的茶裡下藥了?”楚璿:……她在這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詢問裡,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名嚴重的侮辱。她不是這種人,她怎麼可能這麼壞!他那麼好看,又那麼聰明,還是那麼地疼她,對她那麼好,她怎麼舍得算計他、捉弄他啊……可是,蕭逸投向她的視線裡充滿了狐疑,那如一把尖刃,削風破空地直刺過來。她感覺自己受到了傷害!楚璿無視蕭逸的質疑,側身趴在了木架上,虛弱幽然地歎息。身邊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衣緞摩挲的窸窣聲,一張寬大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反複試了好幾遍,蕭逸甚至還把手心貼在自己額頭比對了下溫度,末了,疑惑道:“不燒啊,怎麼看上去好像傻了?”高顯仁鬼鬼祟祟地湊上來,神情凝重地低聲建議:“是不是找禦醫來看一看?”蕭逸忖了忖,心道還是找禦醫來看看吧,剛想說話,被楚璿勾住了胳膊,她像隻成了精的小獸,搖頭晃腦地緊貼向他,聲音綿軟:“我沒生病,小舅舅……”尾音轉了十二道彎,宛如一根琴弦勾捏撥揉,彈出了低徊婉轉萬千情思粘黏糾纏的曲調。蕭逸看著她那漾著嫵媚風情的勾翹眉梢,如開了灼灼桃花的粉麵頰腮,以及那在自己掌心一下一下剮蹭的小指頭,突然有些明白了。她這是想勾引他。可是,為什麼啊?剛從梁王府回來就要勾引他,難道梁王又給她灌迷魂湯了?不對啊,她從前也勾引過他,都是把撩撥人的分寸把握得恰當精妙,不會像現在似得,這麼傻……不過……蕭逸伸手捧過她的臉,小臉蛋紅彤彤的,還真挺可愛的。楚璿在蕭逸的掌心裡眨巴了眨巴眼,看著他的手指骨修長,柔韌有力,一根根包裹著自己的臉,不禁心旌蕩漾,想:可不可以親一口啊?好想親一口……嘴唇輕輕嘟起,正以微不可見的速度悄悄貼向蕭逸的手……“陛下,侯尚書在宣室殿請求召見。”門扇外傳進內侍的聲音,蕭逸倏然放開了楚璿,那兩瓣柔嫩的唇自然也落了空。蕭逸正聲道:“備輦,朕這就回去。”他回身撫了撫楚璿的臉頰,溫聲道:“前朝有事,朕晚上回來陪你用膳。”楚璿神情落寞地點了點頭,依依不舍地勾住他的臂彎,一直把他送出了寢殿。但蕭逸食言了。大約剛過酉時,宣室殿那邊來人了,說皇帝陛下還有些政務脫不開身,今晚恐怕過不來了。楚璿失望萬分,連晚膳都沒讓擺,直接換寢衣上床睡覺了。自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她在床上來回滾了數圈,突然坐起來,將在床邊塌值夜的冉冉搖晃了幾下,歎道:“冉冉,你說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啊?”冉冉眼皮半闔,打著哈欠問:“誰啊?”楚璿嘟了嘴,有些委屈道:“陛下啊。”冉冉揉搓著惺忪睡眼,朦朧迷離地打量了一會兒楚璿,好似明白了什麼,不免提起一抹憂慮,道:“姑娘,你這個樣子,讓我有些害怕。”楚璿一懵:“怎麼了?你不是也說過嗎,跟外公比起來,皇帝陛下是真心對我好的,還讓我腦筋放清醒些,讓我知好壞,懂善惡啊。”“我讓你知好壞,可沒讓你把自己陷下去啊!”冉冉單手支頤,歎息:“你現在這副樣子,就像是個跌入情網意亂情迷的糊塗少女,要多傻有多傻。”楚璿不悅地躺回床上,拉過被衾,默默檢視了一番自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傻。可腦子裡的思緒根本不聽使喚,剛收斂回來半分,不知什麼時候又隨著晚月清風幽幽然飄忽了出去。她翻來覆去琢磨著,突然眼睛一亮,自言自語:“我知道了,高顯仁!他整天跟在思弈身邊,他肯定知道思弈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冉冉:……第二日,楚璿估摸著蕭逸下朝的時辰,派晚月去宣室殿請高顯仁過來。她對著銅鏡整理妝容,剛洗過臉,脂粉不施,還能看出被打的那半邊臉微微發紅。她怕被蕭逸看出來,在王府的一天一夜都在滾麵敷麵,回來時還特意敷了厚厚的鉛粉,又在腮上抹了胭脂,遮得嚴嚴實實,她自己對著銅鏡都看不出來,而蕭逸果然也沒有看出來……那抹惆悵又浮上心頭,她托著腮任宮女給自己上妝梳髻,外麵宮女進來稟:“大內官來了。”楚璿忙讓進來。高顯仁穿了一身浣白錦衣,罕見的有些局促地碎步挪進來,在楚璿那春風化雨般的笑容裡,慢騰騰地彎身坐下,梨花木彎月凳隻被他蹭了點邊角,他那身體繃得就像一隻全神戒備、隨時準備振翅逃竄的飛鳥,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向楚璿。楚璿胳膊肘拐在銀緞拱繡團子上,手支著腦側,散漫道:“昨天宮女查庫房了,發現少了十幾根發釵,她們說是大內官拿的。”“娘娘!”高顯仁騰得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唉聲道:“您可明見,奴才都是奉聖命行事,可沒有一根是自己私拿私存的。”他在楚璿那幽邃的目光裡打了個顫,一絲良心尚存,捂著胸口道:“這也不能怪陛下,他把發釵賜出去,是為了讓那六名宮女爭風吃醋,自己先壞了規矩,好有理由把她們再送回祈康殿,不然太後那邊不好交代。陛下說這些事是他替您做的,東西由您出,天經地義。”哦,原來是這樣,皇帝陛下果然是有心眼的,壞,太壞了。高顯仁忐忑地偷覷楚璿的神色,見她唇邊噙著一縷笑,眸光瑩亮,如深山密林裡狡黠靈秀的精怪,似是而非地將他盯住,慢悠悠道:“這些都是小事,大內官何等身份,何等體麵,會稀罕這些東西嗎?退一步講,這些俗物若是稍稍入了大內官的眼,那都是它們的福氣,您是陛下身邊的人,我自然不會虧待了您。”說罷,畫月和霜月上前,手中各托了一方剔紅木盒,打開,裡麵是滿滿的金葉子。木盒不過巴掌大小,收在袖中輕便易攜,高顯仁被那針芒似得金光一耀,才反應過來,貴妃這是怕東西太招眼回禦前時鼓鼓囊囊的惹人注目,才特意選了這樣纖薄又價值不菲的金葉子。說實話,他在皇帝陛下身邊,文武朝官緊趕著巴結他,什麼貴重東西沒見過,隻是這份細致、滴水不漏的心思讓人驚歎。他終於確定了今天貴妃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然,金葉子不值一提,都對不起她這些迂回幽折的心思。高顯仁收起了驚惶,躬身道:“奴才謝娘娘,娘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楚璿斂袖思索了片刻,輕擺了擺手,左右宮女悉數退下,殿中隻剩他們兩人,楚璿斟酌著問:“我見陛下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知他是怎麼了,怕安慰也安慰不到好處,大內官侍立君前,總該知道一二吧。”高顯仁心底很是詫異。照理說,要想賄賂他探聽陛下心事的人,在外朝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在貴妃娘娘這兒,卻是破天荒頭一遭。楚璿見他久久緘默,補充道:“我不是要探聽前朝的政務,我就想知道陛下心裡在想什麼,因何事愁因何事憂,若是跟政務有關的,你不必說,我也不會追問。”高顯仁低頭哈腰地應著,心想,看樣子也不像是受了梁王的指派來探聽些什麼,倒好像完全是出自她自己的心意。他忖了忖,道:“唉,娘娘進宮也有三年了,還不知道嗎?再過十來天就是陛下的生辰,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心情低沉。”這些楚璿是知道的。天子生辰即為聖壽,必是朝臣恭賀,宴飲不歇的。蕭逸天生是個演戲的好手,在外臣麵前自是言笑晏晏,美酒海量的。受用著他們的祝禱與恭維,君臣同樂,一派歡悅升平。可當宴飲撤下,他回到內殿,隻剩他們兩個的時候,蕭逸總會過分的沉默。過去楚璿沒有多少心思在他身上,被他哄著去睡就當真自己去睡了,偶爾在寐中醒來,時常見他對著燈燭剪燭芯。楚璿出於好奇偷偷觀察過,他的手藝很不好,想剪去燭芯裡的分岔和鏽疙瘩,時常會把整個芯都剪壞,那火苗在他手底下跳躍兩下,蔫蔫的就熄滅了。每當這時他會心虛似得探身看一看楚璿,見她還睡著,便會鬆一口氣,悄悄喚進宮女再換根新蠟燭。待人退下,他兀自一臉悵惘地抬起剪刀繼續剪,燭光暗昧,將一身孤影打在牆壁上,和著夜風輕咽與流沙窸窣陷落,仿佛有著滿腹的憂思難以紓解。楚璿知道為什麼。蕭逸的生母是因生他難產而死,他的生辰便是生母的忌日。好幾回楚璿看不下去,隨口提議:“陛下九五之尊,想怎麼過生辰自己還決定不了嗎?您若是覺得他們煩,不如取消了每年的聖壽節,安安穩穩關起門來為亡母憑吊。”蕭逸隻是付之一笑:“朕是天子啊,不能意氣用事,也不能感情用事。”楚璿道:“那您把自己關在殿裡,整宿整宿的不睡,就自個兒在那兒剪燭芯,這算怎麼回事?這還不叫感情用事啊?”“是感情用事。”蕭逸神情幽秘道:“所以得背著人,不能讓人看見,也不能讓人看出來。”他說這話時頗有些風輕雲淡的意味,可如今細細回想,方才能品咂出深埋在風與雲之下的無奈與深算。楚璿突然有種感悟,蕭逸明知道自己是梁王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卻經年如一日地厚待她,除了對她的憐惜與偏愛,恐怕在他的眼中,自己這點機靈與心機就是小打小鬨,給他撓撓癢罷了,或者,在他無聊煩悶時給他解解悶,根本撼動不了他的根基。在帝王深沉不外露的城府麵前,她連成為他對手的資格都沒有。這樣想想,過去她對蕭逸的了解還真是淺薄得很。他寵著她,縱著她,偶爾還愛低下身段跟她鬨一鬨,就以為摸清了他的脾性,真是愚鈍而不自知。她不光沒弄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甚至連他這個人都從來沒看清過。這些日子的小鹿亂撞、怦然心動,不過是在重病時、在孤立無援被丟棄時,被他精心照料著生出了依賴,九死一生過,才覺出她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堅強,那麼刀劍不入。在梁王府裡未被善待,便更顯出蕭逸對她好的可貴。這樣兩方的擠壓下,她不由得亂了陣仗,倒了戈……楚璿對自我進行一番深刻剖析,總結出來,除了這些,大約就剩下對美色的垂涎……她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在高顯仁疑惑的視線裡,勉強道:“我自然知道陛下是在哀悼亡母,可過去幾年也有這種情形,但我總覺他的樣子不像是單純的因為亡母早逝而難過,總應該還有彆的事。”高顯仁低眉思索了一會兒,道:“那就是因為朝政。陛下昨日回宣室殿後整整一夜沒睡,一直在召見外臣,而且還摒退了左右,連奴才都不讓在跟前伺候。”楚璿一詫,隨即乖覺地斂回襦衫長袖,道:“我不問政事。”高顯仁明白,他是內侍,她是宮妃,在大周那森嚴的宗法祖製裡都是被嚴禁過問政務的。“……奴才倒想起一事。”高顯仁拍了拍腦門,道:“怎麼就能忘了,陛下生辰還沒到,可一個人的忌日到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難怪陛下總是鬱鬱寡歡。”楚璿剛想問是誰,可福至心靈,突然閃過一道清澈雪光,試探道:“禁軍統領,徐慕。”高顯仁點頭:“徐大統領配享太廟,陛下每年都會去看他幾次的,特彆是忌日,從來不會落的。”楚璿沉眉思索了片刻,問:“大內官,你知道徐慕是怎麼死的嗎?我這麼些年道聽途說了一些,總連不起來。”高顯仁猶豫了猶豫,剛要張口,忽聽外麵內侍拉長了嗓音喊道:“太後到。”楚璿一驚,忙從繡榻上起來,快步出去迎駕。太後一臉寒霜地進來,低頭看看跪在地上的楚璿,腔調怪異:“彆,哀家可擔不起你這一跪。”楚璿本打算要起來的,聽她這麼一說,腿彎不得不再壓回去,恭聲道:“您是太後,是陛下的母親,自然擔得起臣妾一跪。”她偷覷了一下太後的臉色,柔順道:“若臣妾做錯了什麼惹您生氣,還望您保重鳳體,勿要動怒,臣妾一定改。”太後冷笑了一聲:“小嘴倒是甜,就是這麼些甜言蜜語,把皇帝哄得找不著北了吧。”她厲眸看向跪在楚璿身側的高顯仁,譏誚道:“這不是高大內官嗎?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長秋殿來乾什麼?難怪楚貴妃多年來聖寵不衰,這是把皇帝左右都收服了。”楚璿生怕連累了高顯仁,忙道:“是這些日子天涼了,臣妾不放心陛下的龍體,所以才把大內官叫來囑咐囑咐。”太後諷意更甚:“你囑咐他?他伺候陛下的時間比你的年歲都長,他還用得著你囑咐?”楚璿聽出來了,這尊神今天就是來找事尋晦氣的,不管她說什麼都不管用,還得被夾槍帶棒地諷一頓,索性就不辯解了。由著太後去吧,按照往常的經驗等她把氣出夠了就會走。因此楚璿老老實實跪著,等著她罵夠了,氣勢一斂,冷聲道:“哀家親自挑選了六名女官送來照顧你,她們到底是哪裡惹了你不滿意,才不過幾天就都被遣送了回去。哀家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滿意她們,還是不滿意哀家?”楚璿腦子轉了轉,心道這個時候也彆管什麼義氣了,保命抱緊,便格外無辜茫然地回:“並非是臣妾要攆她們走,那都是陛下的意思,臣妾也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一邊的高顯仁見縫插針,探出個頭道:“是陛下在貴妃探親時攆走的,確實跟貴妃無關。”“這裡輪不到你說話!”太後拍案怒喝,“一個兩個都拿哀家當傻子呢,陛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會不喜歡漂亮姑娘?分明是你這小妖精給他吹了風!”她怒不可遏,正還有更難聽的話要說,內侍垂袖低眉地進來,稟:“陛下駕到。”循著聲音,禦輦恰恰停在了殿外,蕭逸端著袖子快步進來,掃了一眼蔫蔫跪著的楚璿和高顯仁,高顯仁可憐巴巴地跪爬到他腳邊,被蕭逸狠剜了一眼:“難怪找不到人,你等著,待會兒朕再跟你算賬。”說罷,蕭逸向著太後深揖了一禮,道:“母後,那六名女官的事朕不是向您解釋過了嗎?她們不安分,不守宮闈規矩,差事做不好卻隻會爭風吃醋,連打壞了好幾件禦用之物。這長秋殿好歹是貴妃寢殿,留著她們不是讓外人看笑話嗎?”撐腰的人一來,太後也不敢接著拿楚璿撒氣了,憤懣地悶了半天,氣道:“你個小混蛋!彆以為哀家不知道,你耍心眼耍到女人身上來了,那幾人不過是淺薄了些,張揚了些,哪經得起你的挑撥哄騙,不都老老實實往陷阱裡跳。”蕭逸也不爭辯,隻淡淡一笑:“您這不是心裡清楚是朕耍心眼把她們攆走了,您拿貴妃撒什麼氣?她從來都是敬著您怕著您的。”太後被這話軟和和的一噎,登時來了氣,怒道:“這倒成哀家的不是了,好,今天把話說清楚了,你是要娘還是要媳婦?要是想繼續留著這小妖精,那哀家走!哀家這就離宮清修,再也不在你的跟前礙眼。”說罷當真起身要走,蕭逸忙上前攔住,慌亂中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的楚璿,輕聲道:“起來吧,彆跪了。”他摁住太後激動掙紮的胳膊,狠瞪了一眼起身起到一半的高顯仁:“沒讓你起來。”高顯仁又委屈兮兮地跪回去。蕭逸拉扯著太後繞過屏風,連翠蘊都不讓跟著,低聲道:“母後,差不多得了啊,朕前朝還有事呢,您接著鬨騰,朕陪您鬨騰,等把皇位鬨騰丟了,朕陪您一塊出宮清修去。”太後當真收了架勢,也不說要出宮清修了,隻忿忿不已,咬牙切齒:“你就是舍不得那小妖精!”“對,就是舍不得。”蕭逸應得格外利落爽快:“您彆欺負她了,朕不會趕她走的。不光不會趕她走,朕還想將來立她當皇後,再跟她生個兒子,立我們的兒子當太子,把皇位傳給他。您彆……母後!”太後越聽越氣,氣得難以紓解,竟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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