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屍體,成千上萬。有些殘缺不全,有些靜靜躺著,就像是睡著了,還有些像戀人那樣互相糾纏在一起。比利感到一陣惡心。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上帝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一沃爾特·烏爾裡希深陷地獄之中。英國的轟炸已經持續了七天七夜。德國的戰壕裡每個人看上去都比一周前老了十歲。他們蜷縮在自己的防空洞裡——那是在戰壕後麵深挖出來的人造洞穴,但躲不過那振聾發聵的噪音,腳下的大地也在不停地顫動。最可怕的是,他們知道那一枚枚大口徑的炮彈隨時會命中戰壕,再結實的防空洞也會被瞬間摧毀。每次炮擊一停,他們便爬出防空洞進入戰壕,準備擊退預期中的大進攻。一旦他們欣喜地發現英國人還沒有向前推進,就立刻檢查損失情況。戰壕會炸出大坑,防空洞入口也會被泥土掩埋,還有,在一個倒黴的下午,炊具箱被炸爛,裡麵都是杯盤碎片、黏糊糊的果醬罐頭和肥皂泡。他們無精打采地鏟掉泥土,在塹壕裡加鋪護板,預定更多的儲備。訂貨一直沒有送達。送到前沿的補給微乎其微。炮擊讓任何接近前沿的行動都十分危險。戰士們饑渴難耐。沃爾特不止一次心存感激地喝光了彈殼裡的雨水。轟炸間隙,戰士們不能待在防空洞裡,他們必須進入戰壕防範突擊的英國人。哨兵一直在嚴密監視著敵軍動向。其他人則坐在防空洞附近休息,隨時準備著,一聽見炮聲就沿著台階進入地下,如果敵人發動攻擊便衝上護牆防守自己的陣地。每次進入地下都要帶上機槍,出來時再放回射擊位置。在密集炮火轟炸期間,英軍還用迫擊炮發動攻擊。儘管這種小型炮彈聲音較輕,但威力十足,能夠炸碎塹壕的護板。不過,炸彈從無人區那邊沿著弧線慢慢拋射過來,看見它的時候還來得及隱蔽。沃爾特就躲過一次,他跑得夠遠,沒有受傷,但炮彈掀起的泥土濺到他的午飯上,害得他隻能把這一大碗可口的燉豬肉扔掉。這是他吃到的最後一頓熱飯,如果眼下能吃上的話,就算摻了泥巴他也會一起吃掉。除了炮彈以外,他這段前沿陣地還受到了毒氣攻擊。戰士們配備了防毒麵具,但戰壕的底部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死老鼠和其他被氯氣毒死的小生物。步槍槍筒已經變成了墨綠色。轟炸在第七天晚上停了下來,沃爾特決定出去巡邏一番。他戴上毛線帽,臉上抹了一把泥土顯得黑一點。他拔出手槍,那是一支專門配發給德國軍官的標準九毫米魯格爾手槍。他彈出彈夾檢查了一下,裡麵的子彈滿滿的。他順著梯子登上護牆,這種舉動在白天實在是找死,但晚上就相對安全一些。他弓著腰跑了起來,順著鐵絲網下了緩坡。鐵絲網上有一道裂口,按照設計置於德國機槍射擊位置的前方。他雙膝著地爬過了裂口。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小學生時經常讀的冒險故事。通常是長著方下巴的年輕德國人被各類人物威脅追殺的故事——有印第安人、帶著吹管的俾格米人和狡詐的英國間諜。他的回憶裡充斥著匍匐穿過灌木叢、小樹林和草場的情節。這裡沒有多少灌木叢。經過十八個月的戰爭,這裡隻剩下幾片草地和矮樹叢,偶爾能見到點綴在爛泥和彈坑荒原上的幾棵小樹。這裡沒有任何掩護,因此情況更加糟糕。今晚沒有月亮,但爆炸的亮光或者某處強烈的火光不時照亮眼前的景物。這時,沃爾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動不動趴在地上。如果他碰巧待在彈坑裡就不易被人發現,否則,他就隻能希望沒人朝他這個方向看。地上有不少沒有爆炸的英國炮彈。沃爾特計算了一下,大概三分之一的炮彈都是啞彈。他知道勞埃德·喬治負責軍火,看來這位蠱惑人心的政客好大喜功,看中數量而不是質量。他想,德國人永遠不會犯這類錯誤。他來到了英國人的鐵絲網前,順著它爬行,最後找到一處缺口,鑽了過去。隨後他看見了英國人的前沿陣地,就像畫筆在灰暗的天際抹出的一道黑線。他匍匐前行,儘量不發出任何響動。他必須靠近些——這就是他的目的。他希望聽到戰壕裡的人都在說些什麼。每天夜裡作戰雙方都會派出巡邏兵。沃爾特通常派的是幾個頭腦靈活的戰士,他們無聊得寧可去冒險,儘管這相當危險。不過有時候他也親自上陣,部分原因是以此顯示他身先士卒,此外,他的觀察通常更加詳細。他仔細聽著,辨彆出一聲咳嗽,幾句喃喃自語,或許還有放屁的聲音,隨後是一聲滿意的歎息。看來他接近的這段陣地較為平靜。他轉身向左,又爬了近五十米的距離後停了下來。現在,他聽到了一種陌生的聲音,有點像遠處什麼機器在嗡嗡作響。他接著爬,儘量豎起耳朵。黑暗之中很容易迷失方向。有天晚上,他爬了很久之後,又回到了半小時前經過的鐵絲網邊,這才發現自己繞了一個大圈。他聽見一個聲音平靜地說:“就在前邊。”他嚇了一跳,僵在原地。一束用布蒙著的手電光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就像一隻螢火蟲。在微弱的反光中,他辨認出二十多米外有三個戴英式鋼盔的士兵。他想悄悄離開,但擔心移動起來會暴露自己。他拔出手槍——就算要死的話,也得拉上幾個敵人當墊背。保險栓就在他握槍處的左上方。他用拇指向上扳動,往前一推。輕輕的“哢嗒”在他聽來好似一聲霹雷,但英國士兵好像並沒有聽見。其中兩人抬著一卷鐵絲網。沃爾特猜他們是要修補白天被德軍炮擊毀壞的部分。也許我應該馬上射殺他們,他想,一、二、三——他們明天會來殺我的。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就這樣,他克製住不去扣動扳機,看著他們走過去,消失在黑暗中。他推回保險栓,把槍插回皮套,慢慢爬近英國人的戰壕。現在,噪音更大了。他靜靜地趴了一會兒,專注地聽著。這是一群人的聲音。他們在儘量壓低聲音,但這麼多人說話還是能被聽見。有挪動腳步的聲音,衣服摩擦的響聲,還有吸鼻子、打嗬欠、打嗝的聲音。此外,偶爾能聽見幾句平靜、威嚴的指令。讓沃爾特既好奇又震驚的是,看來這裡聚集了很大一群人。他估計不出具體人數。近來英國人又挖了一些更寬的新戰壕,似乎準備放置更多儲備物資,或者是巨型火炮,但也許隻是為了安置更多的人。沃爾特得親眼看一看。他繼續向前爬。聲音變得更清晰了。他必須看看戰壕裡麵,但他能不被對方發現嗎?突然他聽見身後傳來聲響,一下子呆住了。他回頭看見螢火蟲般的手電光,那三個修補鐵絲網的人又回來了。他緊貼著泥地,慢慢掏出手槍。他們匆匆走著,也不在乎弄出動靜,隻是高興已經完成了任務,急於安全返回。現在他們已經離沃爾特非常近了,不過還是沒有看見他。他們經過時,沃爾特靈光乍現,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現在要是有人照見他,就會以為他跟那三個人是一夥的。他幾步跟上去,估計他們分辨不出身後的腳步聲。果然幾個人誰也沒有往後看。他盯著發出聲音的地方。現在他能看見戰壕裡麵,但一開始隻能辨認出幾個光點,應該是手電筒。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下來,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立刻大吃一驚。眼前這群人有好幾千。他停下腳步。這種寬戰壕的作用一直不明,現在才暴露了真相——原來這是集散戰壕。英國人正在調派部隊準備進攻。他們站在裡麵等待著,一個個煩躁不安,軍官帶著的手電筒映射出寒光閃閃的刺刀和頭盔,一列列延伸過去。沃爾特想清點一下——一行十個人就是一百,再加一百就是兩百,四百、八百……目力所及之處,應該有一千六百人,剩下的全部籠罩在黑暗中,無法看清。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必須儘快趕回去上報這一消息。如果德軍現在向這邊開炮,就能殺死成千上萬的敵人,將其殲滅在進攻之前。這簡直是個天賜良機,是魔鬼投下了殘酷戰爭的骰子。一旦他返回自己的陣地,就立刻電告指揮部。一束光線投射過來。他看見一個英國哨兵探出護牆,端著來複槍盯著他。沃爾特猛地臥倒在地,把臉埋在泥裡。槍聲響了。接著,鐵絲網小隊裡一個人喊道:“彆開槍,你這個瘋子,是自己人!”這口音讓沃爾特想起菲茨在威爾士宅邸的仆人,他猜測這是威爾士編成團。亮光暗了下去。沃爾特一躍而起,開始往德軍方向跑。哨兵的視線被閃光擾亂,幾秒鐘內,無法看清這邊。沃爾特從來沒有跑過這麼快,隻覺得身後那杆步槍隨時都會再次響起。不到半分鐘他便跑到了英國人的鐵絲網那兒,立刻屈膝蜷身鑽了過去。手電光又照了過來。他仍處在步槍的射程之內,但已經不太容易辨認。他一躍趴在地上。手電光掃過他的頭頂,一大塊燃燒的鎂塊投到他前麵幾米的地方,但身後再沒有槍聲傳來。等那團火球燃燒開來,他便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跑回了德軍前沿。二淩晨兩點剛過,第八營在離英軍前沿約三公裡的後方集結起來。菲茨焦慮地看著這一切。他一直擔心這些剛受過訓練的新兵會給他丟臉,但他們沒有。新兵情緒穩定,欣然聽從指揮調遣。旅長坐在馬背上簡短講了幾句。下麵有個中士用手電把他照亮,半明半暗中他像個美國電影裡的惡棍。“我們的炮火已經徹底掃清了德軍的防禦,”他說,“等你們到了那邊,隻能看見遍地的德軍屍體。”旁邊有個威爾士人嘟囔了一句:“這可真絕了,德國人全都死了,可怎麼還能朝我們還擊呢。”菲茨往隊列裡瞥了一眼,但四周太黑,他沒認出說話的到底是誰。旅長接著說:“拿下他們的戰壕,堅守在那兒,隨後野戰炊房就會跟上,給你們送上熱飯熱菜。”B連在幾名副排長的帶領下開赴戰場。他們穿過田野,騰出大路讓運輸車通過,邊走邊唱著《偉大的耶和華引導我們》。直到他們消失在黑暗中,那歌聲還在夜空中回蕩,幾分鐘後一切才歸於沉寂。菲茨回到營部。那裡有一輛無篷卡車把軍官們送往前線。菲茨坐在中尉羅蘭·摩根旁邊,他是阿伯羅溫煤礦經理的兒子。菲茨竭力遏製帶有悲觀情緒的言論,但他也不禁懷疑旅長的樂觀精神完全背離了現實。曆史上從未有過類似規模的進攻,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最終結果如何。七天的轟炸並未掃平敵人的防禦——就像那個無名戰士挖苦的那樣,德軍仍在還擊。實際上菲茨在自己的報告中也指出了這一點,到頭來哈維上校卻問他是不是害怕了。菲茨十分擔心。總參謀部對這些壞消息視而不見時,就會有人死亡。似乎是在證明他的觀點,一顆炮彈落在他們身後的路上爆炸了。菲茨回頭去看,隻見一輛相似的無篷貨車有半邊車身都飛上了天。它後麵的那輛車突然轉向,衝進了溝裡,接著又被後麵的卡車撞上。這種場麵十分慘烈,但菲茨這輛車並沒有停下幫忙。司機的做法相當正確,傷員會留給醫護人員處理。左右兩側又落下不少炮彈。德軍瞄準了趕赴前沿的部隊,而不是前沿陣地。想必他們算好了大進攻即將開始——如此大規模的兵員調動很難逃過他們情報部隊的眼睛,德軍致命的準確度會在英軍戰士抵達戰壕之前就殺死他們。菲茨強作鎮靜,但無法排除內心的恐懼。隻怕B連甚至到不了戰場。隨後再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他終於來到集結區。幾千人已經抵達這裡,士兵們斜倚著步槍,低聲交談著。菲茨聽說炮擊已經讓有些單位減員。他等待著,不知他的連是否還存在。值得安慰的是,阿伯羅溫同鄉隊完好無損,已經集合完畢。菲茨帶領他們走完最後幾百米,進入前沿集散戰壕。然後,他們無事可做,隻是靜靜等待進攻的時刻到來。戰壕裡有水,菲茨的綁腿很快就濕透了。這裡不允許唱歌,因為敵人在他們的前沿能夠聽見動靜。吸煙也同樣被禁止。有人開始祈禱。一個高個子戰士拿出他的薪水簿,就著副排長利亞·瓊斯微弱的手電光,開始填寫“最後的遺囑”那一頁。他用左手寫字,這讓菲茨認出他是莫裡森,從前在泰-格溫當過仆人,是板球隊的左撇子投球手。黎明來得很早,畢竟仲夏剛過去幾天。借著微光,有些人拿出照片來,端詳著,親吻著。這種場麵不免令人感傷。菲茨猶豫自己是否也該學著戰士們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拿出了隨身帶著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的兒子喬治,大家都叫他小寶寶。他現在十八個月大,但照片是在他過周歲生日時拍下來的。一定是碧抱他到照相館拍的,因為他身後掛著花草空地的背景簾,很俗氣。他打扮得不怎麼像個男孩,穿著白色小上衣,戴著無邊童帽,但他圓嘟嘟的,十分健康。如果菲茨今天戰死沙場,他將來就會繼承他伯爵的名號。菲茨估計碧和孩子現在應該是在倫敦。正值7月社交季,儘管時局不穩,但女孩們總要在社交界露麵,否則她們還能上哪兒找合適的丈夫呢?天光漸亮,太陽隨之升起。阿伯羅溫同鄉隊的鋼盔閃閃發亮,刺刀上反射著初現的晨光。他們中的大多數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無論輸贏,他們都將麵臨一場洗禮。英軍炮火開始了猛烈的轟炸,密集的火力閃著光。炮手竭儘全力,或許這最後的努力會摧毀德軍的陣地。這也一定是黑格將軍在心裡祈禱的。阿伯羅溫同鄉隊被安排第一波進攻,菲茨先行一步去查看戰場,留下幾個副職指揮B連。他從那些等待進入戰壕的士兵身邊擠過去,站到射擊踏台上,透過沙袋壘起的護牆上的射擊孔向外窺探。初升的太陽驅散了晨霧。藍色的天空中,是一團團炸彈爆炸後的黑煙。菲茨想,天氣看來不錯,是個典型的法國夏日。“真是個消滅德軍的好天氣。”他自言自語道。菲茨待在陣地上,等待進攻零時的到來。他想看看第一波進攻會有什麼結果,應該吸取哪些經驗。儘管他在法國幾乎當了兩年軍官,但今天是他頭一次上陣指揮,心裡七上八下,生怕指揮上有什麼閃失,這比自己被殺還要讓他緊張。上麵給每個人發了一份朗姆酒。菲茨喝了一點兒。儘管胃裡一下子暖烘烘的,可他覺得自己更緊張了。進攻零時定在七點半鐘。七點過後,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七點二十分,英軍的炮火停了下來。“不!”菲茨大聲說,“現在不能停!太早了!”當然,沒有人聽他的。他驚呆了。這等於是告訴德國人攻擊馬上就要開始。他們現在會爬出防空洞,架好機槍,各就各位等在那兒。我們的炮手明明白白給了敵人十分鐘準備時間!他們本應該一直開火,直到最後一分鐘,直到二十九分五十九秒。可是,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菲茨沮喪至極,不知單單這一個失誤會讓多少人喪命。副手們高聲發出命令,戰士們在菲茨旁邊登上梯子,爬過護牆。他們在前沿的鐵絲網邊上整隊,那裡距離德軍前沿大概四百米左右,但對麵沒有朝他們射擊。讓菲茨驚訝的是,中士們吼道:“聽口令,列隊——看齊!”戰士們開始像在操場上一樣看齊,仔細調整著距離,直到他們一個個站得像保齡球道上的球柱一樣。菲茨覺得現在整這一套簡直是瘋了——等於又給了德軍準備的時間。七點半哨聲響起,信號員全都揮起小旗,第一排開始前進。由於身上輜重繁雜,他們根本無法快跑:額外的彈藥、防水布、食物和飲用水,每個人還攜帶了兩枚米爾彈,這種手榴彈一枚就近一公斤重。戰士們蹣跚小跑著,趟過一個個彈坑,然後穿過鐵絲網的空隙。他們按指示站成幾排繼續前進,肩並肩穿越無人區。等他們走到一半,德國人的機槍開火了。菲茨聽見那熟悉的嗒嗒聲,片刻後便看見有人倒了下去,先是一兩個,然後是十個、二十個,越來越多。“我的上帝!”菲茨叫道,眼見戰士們一個個撲倒,五十個、一百個。他被眼前的屠殺嚇傻了。有些人中彈時舉起兩手,有些人驚叫、抽搐,其他人則轟然倒地,就像被扔掉的行李袋。這比格溫·埃文斯的悲觀預測還要糟糕,遠遠超出菲茨最可怕的想象。他們還沒有接近德軍的鐵絲網,大部分人就已經倒下了。哨音又一次響了起來,第二隊開始前進。三列兵羅賓·莫蒂默氣急敗壞。“真他媽的愚蠢,”他耳邊全是機槍的嗒嗒聲,“我們應該摸黑上來,怎麼能在他媽的光天化日下進無人區。連個煙幕彈也不放。這簡直是他媽的自殺。”集散戰壕裡的士兵們不安起來。比利擔心阿伯羅溫同鄉隊士氣低落。他們從宿營地行軍趕往前線,途中經曆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炮擊。他們沒直接挨到炮彈,但前麵和後麵的兩組人馬都慘遭屠戮。還有一件糟糕的事情,他們行軍經過了一排新挖的大坑,每個深度都在一米八左右,他們猜測這就是集體葬坑,等著掩埋當天的戰死者。“因為風向不對,沒法發射煙幕彈,”先知溫和地說,“就因為這個,我們也沒使用毒氣。”“真他媽的瘋了。”莫蒂默嘀咕著。喬治·巴羅快活地說:“那些當官的最清楚。他們天生就是統治者。要我說,還是讓他們決定。”湯米·格裡菲斯不依不饒:“你怎麼能相信這個?他們不是把你送進管教所了嗎?”“他們就得把我這樣的人送進監牢,”喬治堅決地說,“否則,每個人都會變成竊賊。我自己也可能被搶!”大家都笑了起來,唯獨莫蒂默悶在一邊,沒有笑。菲茨赫伯特少校又出現了,一臉憂鬱,手裡拿著一壺朗姆酒。中尉把酒給每人分了一份,倒在他們遞上的飯盒裡。比利喝下後,沒有任何享受的感覺。烈酒給戰士們壯了膽,但並沒有持續多久。比利經曆過類似的感覺,那是在他第一次下礦井的時候,當時裡斯·普萊斯把他一個人丟在井下,礦燈又滅了。那時候,眼前的幻象讓他有了勇氣。不幸的是,耶穌隻會出現在一個瘋狂想象的小男孩的腦海裡,對頭腦冷靜、不再幻想的成人毫無助益。今天比利隻有靠他自己了。至高無上的考驗就要降臨在他的頭上,也許隻剩下幾分鐘了。他能鎮靜自若,經受住考驗嗎?如果他經受不住——在地上縮成一團,閉上眼睛嚇得哭起來,或者掉頭就跑,那他這輩子都會為此蒙羞。倒不如戰死的好,他想,可等到槍響的時候,我還會這麼想嗎?他們又往前移動了幾步。比利掏出身上的錢包。米爾德裡德給了他一張照片——她穿著大衣,戴著帽子。但他寧願記住那天晚上在她臥室裡見到她的樣子。不知她正在乾什麼。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她應該在曼尼·利托夫的工廠縫製軍服。現在上午過半,女人們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米爾德裡德會給大家講那些好笑的故事。他心裡一直在記掛著她。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大大豐富了他的接吻經驗。她教會他不去莽撞行事,而是慢慢享受,種種愛撫竟然那樣細膩、那樣令人愉快,大大超乎他的預料。她親吻他的小雞雞,隨後讓他對自己做同樣的事。她教他到底該怎麼做,直到讓她興奮得叫出聲來。最後,她從床邊的抽屜裡拿出安全套。他從沒見過這東西,儘管聽男孩們說起過,大家都管它叫膠皮套頭。她給他套上,連這一舉動都讓他激動不已。這就像是一場白日夢,他得時時提醒自己這真的發生過。他對米爾德裡德自由、積極追求肉體享受的態度毫無準備,這些讓他大開眼界。他的父母,還有阿伯羅溫的大部分人都會認為她“不適婚”,帶著兩個孩子,卻沒有丈夫的蹤影。但哪怕她有六個孩子比利也不會介意。她為他打開了天堂之門,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再次體會那種感覺。他要活下來,要再次見到米爾德裡德,再跟她共度一晚,這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同鄉隊磕磕絆絆向前移動著,慢慢接近前沿的戰壕,比利發覺自己在流汗。歐文·貝文哭了起來。比利嗬斥道:“振作一點兒,聽見沒有,貝文列兵。哭也沒用,是不是?”那男孩說:“我想回家。”“我也想,孩子,我也想。”“求你了,下士,我沒想到會是這樣。”“你多大了?”“十六。”“見鬼,”比利說,“你怎麼當的兵?”“我告訴大夫我多大了,他就說,‘走吧,等明天早上再來。按你的年齡個子夠高,明早你就十八歲了’。他還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就明白我得撒謊。”“混賬東西。”比利說。他看了看歐文。這男孩在戰場上不會有任何用處。他渾身哆嗦,不停地抽泣。比利跟卡爾頓-史密斯說:“長官,貝文隻有十六歲。”“老天爺。”中尉說。“應該送他回去。他會變成負擔的。”“這我就不知道了。”卡爾頓-史密斯一臉茫然。比利想起先知·瓊斯怎樣跟莫蒂默結為盟友。先知是個出色的領導者,他提前想到問題,主動采取措施。相比之下,卡爾頓-史密斯就毫無可取之處,卻是他的上級軍官。爸爸會說,這就是所謂的等級製度。一分鐘後,卡爾頓-史密斯走到菲茨赫伯特那裡,低聲跟他說了些什麼。少校搖搖頭表示否定,卡爾頓-史密斯無奈地聳了聳肩。比利自小就懂得不能對殘酷行為袖手旁觀:“這孩子隻有十六歲,長官!”“現在說這個太晚了,”菲茨赫伯特說,“沒跟你說話就不要插嘴,下士。”比利知道菲茨赫伯特沒認出他來。他隻是幾百個在伯爵的礦井乾活的工人之一。菲茨赫伯特不知道他是艾瑟爾的弟弟。儘管如此,這樣隨便被駁回仍激怒了比利。“這是違法的。”他倔強地說。在其他場合下,菲茨赫伯特本來會是第一個維護法律尊嚴的人。“這由我來評斷,”菲茨暴躁地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是軍官。”比利的血液開始沸騰。菲茨赫伯特和卡爾頓-史密斯,這兩個人穿著量身定製的軍服站在那兒,眼睛瞪著身穿令人發癢的卡其布軍裝的比利,覺得他們想乾什麼都行。“法律就是法律。”比利說。先知輕聲說:“今早我看見您忘了帶手杖,菲茨赫伯特少校。要不要我給您把手杖拿過來,順便把貝文送回指揮部?”這是顧全麵子的妥協辦法,比利想。乾得好,先知。但菲茨赫伯特並不買賬:“不要自作主張。”突然之間貝文躥了出去。他鑽進後麵的人群,這讓大家吃了一驚,有幾個笑了起來。“他不會跑遠,”菲茨赫伯特說,“等他被人追上,就一點兒也不可笑了。”“他是個孩子!”菲茨赫伯特盯了比利一眼:“你叫什麼名字?”“威廉姆斯,長官。”菲茨赫伯特吃了一驚,但很快就恢複過來。“這兒有好幾百個威廉姆斯,”他說,“你的本名叫什麼?”“威廉,先生。大家都叫我‘比利乘二’。”菲茨赫伯特使勁看了看他。他知道了,比利想。他知道艾瑟爾有一個名叫比利·威廉姆斯的弟弟。他直直地回視過去。菲茨赫伯特說:“如果你再說一個字,威廉·威廉姆斯列兵,我就會拿你問罪。”一聲呼嘯從頭頂飛過,讓比利猛地縮了一下身子。他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周圍立刻掀起一陣颶風——土塊和護板碎片四處亂飛。他聽見有人叫喊。猛然間他發現自己四仰八叉趴在地上,不知是被氣浪掀翻還是自己撲倒的。一個重重的東西砸在他的頭上,他罵了一句。接著,一隻靴子踏在他腦袋邊上。靴子上邊是一條腿,其他的部分則都不見了。“天啊!”他叫道。比利從地上爬起來,發現自己並沒受傷。他看著四周自己排裡的人:湯米、喬治·巴羅、莫蒂默……他們一個個都爬了起來。所有人都在往前跑,突然間大家覺得前線的方向是一條逃生之路。菲茨赫伯特少校喊道:“站在原地彆動,戰士們!”先知·瓊斯說:“待在原地,待在原地。”向前湧動的浪潮停住了。比利剛想甩掉身上的泥巴,又一顆炸彈落在了他們身後。要說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這顆炸彈落在後麵更遠的地方,但結果相差不大。又是一聲巨響,一股颶風,隨後是急雨般的碎屑和殘肢斷體。人們連滾帶爬從前麵逃出集散戰壕向兩邊跑去。比利和他們排的其他人也跟著跑。菲茨赫伯特、卡爾頓-史密斯和羅蘭·摩根大聲喊著讓戰士留在原地,但誰也沒聽他們的。大家往前跑著,儘量離炮彈的落點遠些。一直跑到英軍的鐵絲網附近才慢了下來,停在無人區的邊上,都意識到再往前就危險了,跟他們剛剛逃離的地方不相上下。軍官們跟了上來,想辦法儘可能應對。“列隊!”菲茨赫伯特喊道。比利看了看先知。中尉顯得有些猶豫,隨後附和著命令道:“排好隊,排好隊!”“你看那邊。”湯米對比利說。“什麼?”“鐵絲網外邊。”比利往那邊看去。“都是屍體。”湯米說。正如他所說,地上到處躺著穿卡其布的屍體,有些殘缺不全,十分可怕。有的靜靜躺在那兒,就像是睡著了,還有的像戀人那樣,互相糾纏在一起。屍體遍地都是,成千上萬。“上帝,幫幫我們吧。”比利低聲說。他感到一陣惡心。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上帝為什麼會讓這種事情發生?A連一字排開,比利跟隨B連拖著步子跟在後麵。比利的恐懼變成了憤怒。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和那幫軍官一道策劃了這一切。他們是指揮官,該為這場屠殺承擔罪責。他們該被槍斃,他憤怒地想,這幫該死的,一個個都該用槍崩了。摩根中尉吹響了哨子,A連像橄欖球前鋒那樣朝前衝去。卡爾頓-史密斯也吹起哨子,比利慢跑起來。接著,德國人的機槍開火了。A連的人開始倒下,摩根是第一個。他們還沒來得及舉槍射擊。這不是戰鬥,是屠殺。比利看著他身邊的人。他心裡湧起一股抗拒的力量。軍官全都指望不上。戰士們不得不自己作決定。讓命令見鬼去吧。“他媽的!”他喊道,“隱蔽!”他猛地一撲,趴進一個彈坑裡。彈坑四周儘是稀泥,坑底有一攤臭水,但他緊貼著濕冷的泥巴,慶幸躲過一顆顆飛過頭頂的子彈。片刻過後,湯米臥倒在他旁邊,接著排裡的其他人也跳了進來。其他排的人也都學著比利的樣子。菲茨赫伯特從他們的大坑旁邊跑過去,喊道:“你們,繼續前進!”比利說:“他要是再不閉嘴,我就一槍崩了這個狗娘養的。”緊接著,菲茨赫伯特就被機槍打中了。一股鮮血從他臉頰上噴出來,一條腿癱軟下來,他撲倒在地。軍官們跟士兵一樣身處險境。比利的怒氣消了。相反,他為英國軍隊感到羞恥。怎麼會這麼沒用?付出了那麼多的努力、金錢和時間之後,大突擊成了大失敗。這真是個奇恥大辱。比利環顧四周。菲茨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失去了知覺。眼前既看不見卡爾頓-史密斯中尉,也沒有瓊斯軍士的影子。排裡的其他人看著比利。他隻是個下士,但大家都在等著聽他的吩咐。他轉向列兵莫蒂默,後者以前當過軍官:“你覺得……”“彆看我,威爾士佬。”莫蒂默沒好氣地說,“你是那個他媽的下士。”比利不得不拿出個計劃。他不會帶著他們往回跑。他幾乎沒有考慮這種選擇。這樣的話,那些死去的生命就白白浪費了。我們一定要得到點什麼,他想,我們必須做出點樣子來給自己瞧瞧。另一方麵,他又不打算迎著開火機槍往前衝。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現場勘察清楚。他摘下鋼盔,伸直胳膊把這個誘餌舉過彈坑的邊沿,看看是否有德國人正在觀察這個彈坑。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把腦袋探出坑邊,想著隨時會有一顆子彈擊中他的腦殼。但這次也一樣,他毫發無傷。他望著分界線那邊的山坡,越過德軍鐵絲網觀察後麵山上挖出的前沿陣地。他能看見護牆缺口上探出的步槍槍筒。“哪兒才是他媽的機槍?”他跟湯米說。“說不準。”C連跑了過去。一部分人掩護,其他人成排向前衝。機槍又開火了,朝這排人掃射過去,他們像保齡球柱一樣倒下。比利不再感到震驚。他在尋找子彈的來處。“明白了。”湯米說。“在哪兒?”“從這兒一直往那邊看,山頂上那片樹叢。”“對。”“看見那條線穿過德軍戰壕沒有?”“看見了。”“然後再稍稍往右一點兒。”“太遠了……沒關係,我看見那幫畜生了。”在比利正前方偏右的地方,護牆上插了一塊看似用作防護的鐵板,一支與眾不同的機槍槍筒從裡麵探出來。比利似乎看見機槍旁邊有三個德軍頭盔,但這很難確定。他們大概在集中瞄準英軍鐵絲網的缺口,比利想。他們一次次朝著從那裡衝出來的士兵射擊。要想攻下他們,必須選擇另一個角度。如果他這個排想辦法斜著穿過無人區,他們就可以從德國人的左側,趁著他們朝前看的時候襲擊這挺機槍。他計劃利用三個大彈坑來完成這次突襲,第三個大坑正好越過一片被壓平的德軍鐵絲網。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軍事戰略。但正確的戰略這天一早已經讓數千人喪生,所以,管他的呢。他縮回身子,看了看旁邊的人。喬治·巴羅雖說年紀輕,但步槍打得很準。“下次機槍開火的時候,準備好射擊。等它一停你就開槍。幸運的話他們就會隱蔽起來。我要往那個彈坑那邊跑。打槍要平穩,把彈夾打光。你有十發子彈,要讓射擊持續半分鐘。等德國人抬起頭來,我就已經跑到下一個坑裡了。”他又去看其他人,“到了下一個停頓,你們就一起跑,讓湯米掩護你們。第三次的時候,我會掩護湯米,讓他跑出來。”D連衝進了無人區。機槍又響了起來。步槍和戰壕裡的迫擊炮也同時開火。這一次流血較少,因為大部分人依靠彈坑作掩護,而不是迎著槍林彈雨往前衝。我隨時準備衝出去,比利想。他已經跟大家說了他要做什麼,絕不能出爾反爾,否則就太丟臉了。他咬緊牙關。就是死也比當膽小鬼強,他又對自己說了一遍。機槍停止了掃射。瞬間的工夫比利跳了出來。現在他成了一個非常顯眼的目標。他彎腰開始狂奔。在他身後,他聽到喬治·巴羅的射擊聲。他的性命掌握在這個管教所出來的十七歲男孩手中。喬治的槍打得很穩——“乒、乒、乒!”完全按他吩咐的那樣。比利竭儘全力衝過那片空地,他身上很沉,因為帶著裝備。他的靴子陷進泥裡,呼吸急促不勻,他還感到胸口陣陣作痛,但他思維清晰,心裡隻想著趕快跑。他以前從未如此接近過死亡。離那個彈坑還剩下幾米的距離時,他把槍扔了進去,然後就像抱住橄欖球對手那樣一頭栽了進去。他落在大坑的邊上,絆倒在泥巴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他聽到身後高高低低的歡呼聲。排裡的人都在為他的成功叫好。他很吃驚他們身處屠殺之中竟然會如此樂觀。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等他緩過氣來,便小心地從坑邊向外張望。他跑了大約一百米。用這種辦法穿越無人區要花些時間,但其他辦法都是自殺。機槍又嗒嗒響了起來。等它一停,湯米便開始射擊。他像喬治那樣留出間隔。看來,麵臨險境我們都能學得很快,比利想。湯米打完最後第十發子彈時,排裡的其他人都已經跳進比利的彈坑了。“來這邊。”他喊道,招呼隊友們前進。德軍的陣地現在是在頭頂的山坡上,比利擔心敵人有可能看到彈坑的後半部分。他把步槍架在坑沿上瞄準機槍。轉眼間機槍又開火了。等他們一停,比利就立刻開槍。他下令湯米快跑。他很關心湯米,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不如湯米重要。他握緊槍杆,每隔五秒射出一發。是否打中並不重要,隻要湯米跑的時候德國人彆露頭就行。他的步槍“哢嗒”一聲打光了,這時湯米已跳到了他旁邊。“真他媽的該死,”湯米說,“我們得這麼乾多少次才行啊?”“還有兩次,我覺得,”比利一邊說,一邊裝子彈,“等到足夠靠近,我們要麼能投手榴彈……要麼就全他媽的完蛋。”“彆詛咒,比利,拜托,”湯米板著臉說,“你知道我討厭這個。”比利冷笑了幾聲。隨後他便納悶自己怎麼笑得出來。眼下我待在彈坑裡,德國人隨時都能朝我開火,可我還在笑,他想,讓上帝幫幫我吧。他們按同樣的方式移動到了下一個彈坑,但這個坑離得太遠,這一次他們損失了一個人——喬伊·龐蒂在跑的時候被擊中頭部。喬治·巴羅把他抱了起來,帶著他一起跑,但他死了,腦袋上的洞在汩汩淌血。比利納悶喬伊的弟弟喬尼跑哪兒去了,自從離開集散戰壕就沒有見到他的人影。大概得由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了,比利想。喬尼很崇拜他的大哥。還有彆人死在這個坑裡。三個穿卡其布軍服的屍首倒伏在泛著浮渣的臟水中。他們一定是最先一批登上山坡的。比利不知他們怎麼走到了這麼遠的地方。或許隻是出於偶然。機槍一開始沒有掃射到他們,第二輪射擊開始才把他們撂倒在這兒。其他小隊也按同樣的策略緩緩接近德軍前沿。他們要麼在模仿比利這一組,要麼依照同樣思路,把軍官們愚蠢的列隊衝鋒的命令丟在一邊,琢磨出了更明智的辦法。這樣一來,德國人就不能為所欲為了。他們受到火力打擊之後,無法持續不停地射擊。也許正是這一因素讓比利他們到達了最後一個彈坑,沒再出現人員傷亡。事實上他們還多了一個人。一個陌生的家夥跳到比利旁邊。“你他媽的哪兒來的?”比利問。“我跟自己的小組跑散了,”那人說,“看來你們很有辦法,我跟著你們。希望你不介意。”這種口音讓比利覺得他可能是個加拿大人。“你投擲投得怎麼樣?”比利問道。“我高中參加過棒球隊。”“那好。等我給你口令,看你能不能把手榴彈投到機槍掩體那邊。”比利讓斑點·盧埃林和阿倫·普裡查德投擲手榴彈,其餘的人同時負責火力掩護。他們再次等待機槍停下來。“投彈!”比利喊道,站起身來。德軍戰壕裡的步槍噴射著火舌。斑點和阿倫害怕被子彈打中,手榴彈失手。兩顆炸彈都沒有投進約五十米遠的戰壕裡,落到一邊爆炸了,什麼都沒有炸著。比利罵了一句。機槍完好無損,的確,它馬上就又開火了。接著,斑點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一排子彈擊中了他。比利感到自己出奇地冷靜。他花了一秒鐘時間盯準目標,然後使勁向後揚起胳膊。他像投擲橄欖球那樣估摸著距離。他隱約意識到身邊那個加拿大人也跟他一樣鎮靜。機槍“嗒嗒嗒”噴著火舌,朝他們這邊掃射過來。他們在同一時間扔出手榴彈。兩枚炸彈全都投在掩體的附近。兩聲爆炸隨之響起。比利看見機槍的槍筒飛上了天,高興地大叫一聲。他摘下第二顆手榴彈的拉環,一步躍上土坡,大喊著:“衝啊!”一股麻醉劑般的興奮流遍他身上的血管,幾乎讓他忘了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他不知道戰壕裡還有多少德國人用步槍對著他。其他人也跟著他。比利扔出第二顆手榴彈,彆人也學著他的樣子。有些炸彈投偏了,但有不少落進戰壕,爆炸了。比利來到戰壕邊上。這時,他才發覺自己的步槍還掛在肩上。趁著他摘下槍射擊的工夫,德國人完全有可能一槍乾掉他。但戰壕裡沒有一個活著的德國人。手榴彈的破壞力極大,戰壕裡到處躺著死屍,如果哪個德國人沒有被這場強攻殺死,他也一定撤了出去。比利跳進溝裡,終於把步槍端成準備射擊的姿勢。不過沒有這個必要了。這裡已經沒有一個敵人了。湯米也跳下來,站在他身邊。“我們成功了!”他欣喜若狂地喊著,“我們奪取了德軍的戰壕!”比利高興得要死。他們原想殺掉他,到頭來是他乾掉了他們。這是一種巨大的滿足,他以前從未體味過這種感覺。“你說得對,”他對湯米說,“我們成功了。”德軍防禦工事的質量讓比利深受觸動。他用礦工的眼光看著戰壕的防護結構——牆壁用木板加固,通道是四四方方的,防空壕深得讓人吃驚,向下挖了八九米深,還裝了整齊的門框和木製台階。難怪經過七天的猛烈轟炸,還有那麼多德國人幸存下來。德國人挖的是網狀戰壕,有通聯戰壕將前沿與後方的儲備及服務區域連接起來。比利必須弄清這裡確實沒有埋伏下來的敵人襲擊他們。他帶領其他人來了一次探險式的巡邏,舉著步槍隨時準備射擊,但他們一個人也沒有發現。戰壕網一直延伸到山頂。比利站在高處向四周瞭望。他們位置的左側,越過一大片彈坑累累的區域,一支英軍部隊占領了另一段戰壕;在他們右側,戰壕戛然而止,地麵變成一道斷崖,下麵有條不深的山穀和小溪。他看著東麵敵方的占領區,知道兩三公裡以外還有另一個戰壕係統,是德軍的第二道防線。他想帶著他的小隊向前衝,但最後猶豫了。他看見沒有任何其他英軍部隊向前推進,同時覺得自己小隊的彈藥已經用掉大半。他推測馬上就會有補給車顛簸著駛過一個個彈坑,送來彈藥和下一階段的進攻命令。比利抬頭看天。現在已經到了中午。戰士們從昨晚起就一直沒有吃過東西。“咱們看看德國人留沒留下什麼吃的。”他說,並讓板油·休伊特留在山頂瞭望,以防德國人反撲。他們沒有搜出多少東西。看來德國人吃得不太好。他們找到了不太新鮮的黑麵包和硬硬的薩拉米香腸。甚至連啤酒都沒有——德國可是一直以啤酒聞名的。旅長許諾有野戰廚房車會跟上前進的部隊,比利焦急地朝無人區那邊張望,根本看不見補給車的影子。戰士們都坐下來,開始吃自己乾糧袋裡的硬餅和罐頭牛肉。他應該派人回去報告。但還沒等他開始乾這件事情,德國人的大炮就改變了目標。他們先前瞄準的是英軍的後方,現在他們把目標集中到了無人區。英德雙方前線之間的那片區域,泥土被掀上了天,炮擊異常強烈,任何人都彆想活著離開。好在炮手並沒有瞄準他們自己的前線。大概他們也不知道哪一部分落到了英國人的手裡,哪一部分仍由德軍控製。比利的小隊人馬被卡在那兒。他們沒有彈藥,無法前進,炮火又阻擋了他們後撤的道路。不過,似乎隻有比利一個人擔心他們的處境,其他人都在忙著尋找戰利品。他們挑揀著帶尖刺的鋼盔、帽子上的徽章和隨身折刀。喬治·巴羅挨個查看死去的德國人,摘下他們的手表和戒指。湯米拿到一個軍官的九毫米魯格手槍和一盒子彈。大家開始感到昏昏欲睡。這沒什麼奇怪——他們已經熬了一個通宵。比利派兩個人放哨,讓其他人打一會兒盹。他心裡有點失望。參戰的第一天他便贏得了一場小小的勝利,他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其他人。傍晚的時候炮擊停止了。比利想著是否要撤退。眼下實在沒有彆的事情好做,但他又擔心被人指責這樣做是臨陣脫逃。很難預料那些上級軍官會做出什麼事來。到頭來還是德國人替他作了決定。在山崗放哨的板油·休伊特看見他們從東麵壓了過來。比利看到一支五十到一百人的大部隊越過山穀向這邊快速挺進。他手下的戰士沒有彈藥補充,無法守住這塊陣地。但另一方麵,如果他們撤退,就有可能受到指責。他把幾個人叫到自己身邊。“聽著,弟兄們,”他說,“你們隨意開火,打完子彈就後撤。”然後他朝山岡下八百米外的敵人開火,打光了自己的彈夾,轉身跑了起來。其他人也照做了。他們爬過德軍的壕溝,迎著落日朝無人區跑,跳過地上的屍體,躲閃著抬傷員的擔架救護隊。沒有人朝他們開槍。比利終於跑回了英軍陣地,跳進戰壕。裡麵滿是屍體、傷員和跟他一樣疲憊不堪的幸存者。他看見菲茨赫伯特少校躺在擔架上,臉上流著血,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還活著,在急促呼吸。總算有個我不在乎他是死是活的人,他想。很多人乾脆坐在泥地裡,或者躺著,眼神空洞,一個個失魂落魄,累得動彈不得。軍官們在組織把從前麵撤下來的傷員和屍體送往後方。沒有任何勝利的氣氛,沒有任何人向前進發,軍官們甚至不往戰場那邊看。這場強大的進攻以失敗告終。比利小隊的其他人跟著他進了戰壕。“真是一團糟,”比利說,“天殺的,簡直是糟糕透頂。”四一周後,歐文·貝文因怯懦和開小差被軍事法庭審判。審訊時曾指定一位軍官作為“犯人的朋友”為他作了辯護,但他拒絕了。由於犯罪會判死刑,無罪申訴是自動提出的。但是,貝文在辯護時什麼也沒有說。審判前後隻用了不到一個小時。貝文被定罪。他被判處死刑。判決被送到總指揮部進行審查。總司令批準了死刑判決。兩個星期後的一個黎明,在一片泥濘的法國牧場上,貝文被蒙著眼睛站在行刑隊跟前。行刑隊裡有士兵故意打偏,槍響後貝文仍然活著,雖然身上流著血。行刑隊的軍官隨後走了過去,拔出手槍,直接朝那男孩的前額開了兩槍。歐文·貝文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