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我的命運掌握在兩位君主手裡,沃爾特想,沙皇和奧皇。一個愚蠢無能,另一個老邁昏庸。但他們控製著茉黛和我,以及數百萬歐洲人。要不怎麼說要廢除君主製度呢!一皮卡迪利的聖詹姆斯教堂擁有世界上衣飾最為華貴的教眾。倫敦的社會名流最喜歡來這做禮拜。雖然講排場不是好事,但女人總得戴帽子,而那時很難買到一頂不帶鴕鳥羽毛、緞帶、蝴蝶結和絹花裝飾的帽子。沃爾特·馮·烏爾裡希站在中殿後方,望著眼前奢華服飾的海洋。男人們正相反,他們看上去全都一樣,穿著黑色外套,戴著白色立領,禮帽放在自己的膝頭。這些人大都沒能理解七天前在薩拉熱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悻悻地想。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波斯尼亞在哪兒。他們對大公被謀殺感到震驚,但看不出這件事情對整個世界意味著什麼。他們隻是有些困惑,有些不知所措。沃爾特絲毫不感到困惑。他很清楚暗殺預示著什麼。這一事件嚴重威脅到德國的安全,在這個危急時刻,正需要沃爾特這種人挺身而出捍衛自己的國家。今天他的第一項任務就是要弄清俄國沙皇有何想法。這也是每個人都想知道的事情,包括德國大使,他的父親,在柏林的外交大臣,還有皇帝本人。作為一名優秀的情報官,沃爾特自有他搜集信息的渠道。他掃視在場的教眾,試圖從背影中找出自己要找的人,暗暗擔心這人根本沒來。安東是個俄國使館的職員。他們相約在英國聖公會的教堂見麵,是因為安東相信這裡不會有他們大使館的人——大多數俄國人都信東正教,不信的人根本不會被外交部門雇用。安東在俄國大使館的電報收發室任主管,因此能讀到所有往來電報。他所提供的信息極其重要。但這個人很難操縱,因此沃爾特十分著急。間諜行為讓安東提心吊膽,如果他害怕的話就不會露麵——這往往出現在國際局勢緊張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而沃爾特恰恰在這時候最需要他。沃爾特看見了茉黛,一時有些分心。他認出時髦的男式翻領上她那頎長而優美的脖頸,他的心仿佛停了一拍。一有機會,他就會吻她的脖子。當他想到戰爭的危險時,腦子裡最先想的是茉黛,然後才是他的國家。他為這種私心感到慚愧,但無法克製。他最害怕的是有人把她從他身邊奪走,祖國所受的威脅還是第二位的。他願意為德國的利益而死——但沒有心愛的女人,他也不願意活著。後麵第三排有人回過頭來,沃爾特與安東的目光對上了。這人有一頭稀疏的棕發和一把絡腮胡。沃爾特鬆了口氣,走到南側的過道,裝作在尋找位子,猶豫片刻,然後坐了下來。安東曾飽受打擊。五年前他摯愛的侄子被沙皇的秘密警察指控從事革命活動,從此一直被關押在彼得和保羅要塞裡,與地處聖彼得堡中心的冬宮隔河相望。那男孩曾是個神學學生,無辜被判顛覆罪名,還沒等到釋放便染上了肺炎,死在了監獄裡。從那時起,安東便決計對沙皇政府暗中實施致命的報複。隻可惜教堂裡麵太明亮了——建築家克裡斯托弗·雷恩設計了一排巨大的圓拱形窗戶。幽暗陰鬱的哥特式微光更適合眼下這種工作。不過,安東選了個很好的位置,在一排座位的末尾,旁邊坐著個孩子,身後有一根粗大的圓木柱子。“這地方不錯。”沃爾特低聲說。“走廊那邊還是能夠看到我。”安東不安地說。沃爾特搖搖頭:“他們都會往前麵看的。”安東是個中年單身漢。他個子矮小,整潔利落到了一種挑剔的程度:領帶打得很緊,外套的紐扣一個不落全都扣著,鞋子也擦得閃閃發亮。他這套舊衣服經過多年的刷洗熨燙,已經磨損發光。沃爾特認為這是對齷齪的間諜行為的抵觸。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打算出賣他的國家,而我必須加以鼓勵,沃爾特冷冷地想。在禮拜儀式之前的安靜氣氛中沃爾特沒再開口,但第一首讚美詩一開始,他便低沉地問道:“聖彼得堡那邊是什麼狀況?”“俄國不想打仗。”安東說。“好。”“沙皇擔心戰爭會導致革命。”安東提到“沙皇”時,就好像要唾上一口似的,“半個聖彼得堡城已經在罷工了。當然,他不會想到是自己的愚蠢暴行導致民眾想要發動一場革命。”“確實。”沃爾特時常需要作出調整,因為安東的見解被仇恨扭曲了,但就眼下的情形來看,這個間諜並不完全是錯的。沃爾特不仇恨沙皇,而是十分害怕他。他手中掌控著一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每次論及德國的安全都必須將這支部隊考慮進去。德國像是與養了頭巨熊的人做鄰居,這頭熊就用鏈子拴在門前的花園裡。“沙皇打算怎麼辦?”“這要看奧地利的情況。”沃爾特耐著性子,沒去反駁他。每個人都在等著看奧地利皇帝會怎麼辦。他必須做點什麼,因為遇刺身亡的大公是他的皇位繼承人。沃爾特今天還要從他的堂兄羅伯特那兒了解一下奧地利的意圖。他們家族的這一支脈信仰天主教,跟所有奧地利精英階層一樣,羅伯特現在大概正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參加彌撒,沃爾特會在午飯前後見到他。眼下沃爾特要多掌握些俄國的情況。他必須等到下一首讚美詩開始。他儘量保持耐心。抬頭仔細查看雷恩設計的圓柱形穹頂的奢華鍍金裝飾。教眾們開始齊唱《萬古磐石歌》。“假如巴爾乾地區發生爭鬥,”沃爾特低聲對安東說,“俄國人會置身事外嗎?”“不會。如果塞爾維亞受到攻擊,沙皇不能袖手旁觀。”沃爾特感到一陣寒意。這種惡化的局勢正是他擔心的。“為這去打一場戰爭,簡直是瘋了!”“的確。但俄國不能讓奧地利控製巴爾乾地區——他們必須保護黑海通道。”這沒有什麼好爭論的。俄國的大部分出口——從南部玉米種植區出口的穀物,到巴庫附近油井出口的石油——都是通過黑海的港口運出去的。安東接著說:“但另一方麵,沙皇也敦促各方謹慎行事。”“總之,他腦子裡還沒理出頭緒。”“如果你把那東西叫腦子的話。”沃爾特點了點頭。沙皇算不上是個聰明人。他夢想著將俄國帶回十七世紀的黃金時代,並愚蠢地認為這是可能的。這就好像喬治五世國王要把英格蘭帶回羅賓漢時代。沙皇缺少理性,這就讓人很難預測未來會發生什麼。在唱最後一首讚美詩的時候沃爾特的目光遊離到了茉黛身上,她坐在前麵兩排的另一頭。他深情地望著她的側臉,看她興致勃勃地唱著歌。安東相互矛盾的彙報令人不安。沃爾特的心情比一個小時之前更加焦慮。他說:“從現在開始,我要每天跟你見麵。”安東立刻驚慌起來。“不可能!”他說,“這太冒險了。”“但情況每小時都在發生變化。”“下禮拜天早上,在史密斯廣場。”理想主義的間諜就有這種麻煩,沃爾特無可奈何地想——你沒有能控製他們的任何優勢。但是謀財的間諜又不值得信賴。他們專挑你愛聽的說,以期獲得獎金。就安東的情況,如果他說沙皇緊張得發抖,沃爾特便可以確信沙皇還沒有作出決定。“那就每周三跟我見一次麵吧。”沃爾特懇求,讚美詩也快唱完了。安東沒有回答。他沒有坐下來,相反卻一轉身溜出了教堂。“見鬼。”沃爾特小聲說。鄰座的孩子不滿地盯著他。儀式結束後,他站在教堂墓地的甬道上與熟人打著招呼,直到看見茉黛跟菲茨、碧一道出現。茉黛穿著一套時尚的灰色壓花天鵝絨連衣裙,搭配暗灰色縐紗外套,非常優雅。算不得很女性化的顏色,但突出了她雕塑般的美貌,讓她的皮膚煥發出光彩。沃爾特跟大家一一握手,心裡很想跟她單獨呆上幾分鐘。他跟碧打趣寒暄了幾句,後者穿著時髦的鑲奶白花邊的粉紅外套,又對一臉嚴肅的菲茨表示讚同,認為謀殺是件“肮臟的勾當”。然後,菲茨赫伯特一家人便走開了,沃爾特正擔心自己失去機會,但在最後一刻,茉黛低聲說了句:“我要去公爵夫人家喝茶。”沃爾特對著她優雅的後背微笑。他昨天見過茉黛,明天也還會見到她,但他還是害怕今天沒有機會再次見到她。難道離了她,真的就難以度過一天二十四小時嗎?他不認為自己是個脆弱的人,但她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不過,他並不打算逃脫。他發現是她身上的獨立精神吸引了自己。她這一代的婦女大都樂於扮演社會賦予她們的被動角色,打扮得漂漂亮亮,舉辦聚會,處處順從自己的丈夫。沃爾特討厭這種逆來順受的女人。茉黛更像那些他遇到過的美國女人,那時他在華盛頓的德國大使館工作。她們十分優雅迷人,但並不屈從於誰。被這樣的女人所愛,實在令人興奮不已。他洋洋得意地走在皮卡迪利大街上,在一個報攤停下腳步。讀英國報紙從來都令人不快——上麵大部分篇幅都是在惡毒攻擊德國,尤其是瘋狂的《每日郵報》。試圖讓英國人相信德國間諜包圍著他們。沃爾特多希望這是真的啊!他在沿海城鎮有十幾個眼線,報告進出碼頭的船隻情況,英國人在德國港口也同樣有自己的密探,但根本不像那些歇斯底裡的編輯寫的,有成千上萬人。他買了一份《人民報》。巴爾乾地區發生的事端並不算什麼重大新聞——英國人更擔心愛爾蘭問題。少數的新教徒在那裡稱雄數百年,很少顧及信仰天主教的大多數。如果愛爾蘭獲得獨立,權力就會轉移到另一方。兩個陣營都已全副武裝,內戰的威脅正在加劇。隻有頭版下方的一篇文章提及“奧地利-塞爾維亞危機”,像往常一樣,這些報紙弄不清那裡正在發生什麼事情。沃爾特正要走進麗茲酒店,就撞見羅伯特從出租車上下來。他穿著黑色背心,戴著黑色領帶,作為對大公的哀悼。羅伯特曾跟弗朗茲·斐迪南誌趣相投——按照維也納宮廷的標準看,他們同屬於進步的思想者,儘管從任何其他角度看都十分保守。沃爾特知道他對被謀殺者和他的家人一向十分敬重。他們把禮帽放在衣帽間,然後一塊兒進了餐廳。跟羅伯特在一起時,沃爾特有種保護著他的感覺。小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堂兄與眾不同。人們覺得這樣的男人很女氣,但這太粗魯了,羅伯特並不是一個有著男人身體的女人。但他的確有不少女性特質,沃爾特因此對待他時頗有點騎士風度。他長得也像沃爾特,端正的五官,淡褐色的眼睛,隻是他的頭發很長,胡子上了蠟,向上卷曲著。“跟M女勳爵的事情怎麼樣了?”兩人坐下時,他開口問道。沃爾特跟他吐露過實情,羅伯特對他和茉黛的隱秘戀情了如指掌。“她好極了,但我父親接受不了她和一個猶太醫生在貧民窟診所工作。”“哦,這也太苛求了,”羅伯特說,“如果她本人是猶太人的話,他的反對意見倒是可以理解。”“我希望他能時常在社交場合見到她,發現她能跟最有權勢的人和諧相處,然後慢慢對她產生好感。但這種辦法沒有奏效。”“不幸的是,巴爾乾地區的危機隻會加劇緊張局勢。”羅伯特笑了笑,“請原諒,我是說國際局勢。”沃爾特勉強笑了兩聲:“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會想辦法解決的。”羅伯特沒說什麼,但看上去不那麼有信心。兩人吃著威爾士羊肉和歐芹沙司土豆,沃爾特把從安東那裡搜集到的模棱兩可的信息告訴羅伯特。羅伯特也帶來了自己的消息。“我們已經確定刺客是從塞爾維亞得到的槍支和炸彈。”“哦,見鬼。”沃爾特說。羅伯特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武器是由塞爾維亞軍情處的頭目提供的。凶手們曾在貝爾格萊德的公園裡練習打靶。”沃爾特說:“情報人員有時會采取單方麵行動。”“經常這樣。他們行動非常保密,保證他們隨後逃脫。”“所以這並不能證明是塞爾維亞政府組織的暗殺。而且,按照邏輯,塞爾維亞這樣拚命想保持中立的小國,隻有瘋了才會去挑釁自己強大的鄰居。”“甚至有可能是塞爾維亞的情報機構直接違背政府的意願采取的行動。”羅伯特說道。但隨後他又堅定地說,“這實際上沒有任何區彆。奧地利必須對塞爾維亞采取行動。”這正是沃爾特擔心的。整個事件不再被視為簡單的犯罪,可以交由警察和法院處理。它已經升級,現在,一個帝國不得不懲罰一個小國。奧地利皇帝弗蘭茨·約瑟夫曾是他那個時代的偉人,一個保守而虔誠的教徒,但也是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不過,他已八十四歲,高齡並沒有讓他稍許放鬆獨裁專製,一改狹隘思想。這種人認為自己年齡大就知道所有的事。沃爾特的父親就是這樣。我的命運掌握在兩位君主手裡,沃爾特想,沙皇和奧皇。一個愚蠢無能,另一個老邁昏庸。但他們控製著茉黛和我,以及數百萬的歐洲人。要不怎麼說要廢除君主製度呢!他們吃著飯後甜點,沃爾特心情沉重,思緒萬千。最後送來咖啡的時候,他樂觀地說道:“我認為你們的目標是讓塞爾維亞接受深刻的教訓,而不牽涉任何其他國家。”羅伯特立刻讓他的希望破滅了。“情況正好相反,”他說,“我的皇帝剛寫了一封私人信件給你的皇帝。”沃爾特吃了一驚,對此事一無所知:“什麼時候?”“昨天發出的。”跟所有外交官一樣,沃爾特不喜歡君主們不通過大臣直接交談。這麼說,發生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了。“他都說了什麼?”“他說,作為政權塞爾維亞必須被除掉。”“不!”這比沃爾特擔心的還要糟糕,震驚之餘,他問道,“他真有這個意思嗎?”“一切都取決於對方的回複。”沃爾特皺起了眉頭。弗蘭茨·約瑟夫皇帝在尋求威廉皇帝的支持——這才是這封信的重點所在。兩個國家是盟友關係,皇帝有義務表態支持,但他可以表示積極或遲疑,鼓勵或謹慎。“我相信德國會支持奧地利,不管我的皇上作出何種決定。”羅伯特嚴肅地說。“你不可能指望德國去攻打塞爾維亞!”沃爾特反駁道。羅伯特生氣了:“我們希望得到一個保證,德國會履行其作為盟友的義務。”沃爾特強忍著自己的急躁。“這種思路會提高風險。就像俄國發聲支持塞爾維亞,等於是鼓勵了侵略行動。我們應該做的是讓所有人都冷靜下來。”“我不知該不該同意你這種觀點,”羅伯特生硬地說,“奧地利遭受了沉重的打擊。皇帝不能表現得不當回事。違抗大國意誌者必須被粉碎。”“讓我們作一個合情合理的決定。”羅伯特抬高了嗓門:“現在是王位的繼承人被謀殺了!”旁邊就餐的人抬頭瞥了一眼,聽到有人氣勢洶洶地說著德語,便皺起了眉頭,羅伯特緩和了一下口氣,但表情還是一樣憤怒,“彆和我談什麼合情合理。”沃爾特強壓著自己的感情。德國摻和這種爭執是十分愚蠢和危險的,但跟羅伯特說這些起不到任何作用。沃爾特的工作就是搜集信息,而不是跟人爭論。“我明白了,”他說,“維也納那裡的人都持你這種觀點嗎?”“在維也納,是的,”羅伯特說,“蒂薩表示反對。”伊斯特萬·蒂薩是匈牙利首相,但他服從於奧地利皇帝。“他的個人建議是對塞爾維亞實行外交封鎖。”“或許不太激進,但也沒那麼大風險。”沃爾特謹慎地說。“這太軟弱。”沃爾特開始結賬。這番對話讓他深感不安。但他不希望自己和羅伯特之間產生任何惡感。他們互相信任,彼此幫助,他不希望改變這些。在外麵的人行道上,他握了握羅伯特的手,抓著他的胳膊肘以示緊密的同伴之情。“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要團結在一起,堂兄,”他說,“我們是盟友,以後也一樣。”至於他說的是兩個國家還是他們兩個人,就讓羅伯特自己決定吧。他們像朋友一樣分開了。他快步穿過格林公園。整個倫敦陽光普照,但沃爾特的腦子裡有一團烏雲。他希望德國和俄國不去插手巴爾乾危機,但他目前了解的一切都不祥地意味著相反的結果。在白金漢宮附近他向左轉,沿著廣場走到德國大使館的後門。他父親在使館有間辦公室,每周大約有三天呆在那裡。牆上掛著德皇威廉的畫像,桌上放著沃爾特穿中尉軍服的相框。奧托手裡拿著一件陶器。他平素收藏英國陶瓷,喜歡到處搜集稀奇古怪的物件。仔細觀察,沃爾特發現那是一隻米色的陶製水果缽,邊緣精細地刻著模擬編織物的鏤空花紋。他了解父親的品味,猜測這件東西一定出自十八世紀。戈特弗裡德·馮·凱塞爾站在奧托身邊。這位文化參事讓沃爾特十分討厭。戈特弗裡德濃密的黑發梳成側分,戴著一副度數很高的眼鏡。他與沃爾特年齡相仿,父親也在外交部工作,儘管共同點如此之多,他們卻不是朋友。沃爾特覺得戈特弗裡德是個馬屁精。他朝戈特弗裡德點了點頭,坐在旁邊:“奧地利皇帝給我們的皇帝寫了一封信。”“我們知道。”戈特弗裡德很快搭茬兒。沃爾特沒理他。戈特弗裡德時刻賣弄他的小聰明。“皇帝的答複無疑會十分友好,”他對父親說,“但是,很多事情取決於細節。”“陛下還沒告訴我。”“但他會的。”奧托點點頭:“這種事情他有時會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如果他主張小心對待的話,就可能說服奧地利人不要那麼好戰。”戈特弗裡德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了避免德國被拖入戰爭,去爭奪塞爾維亞那樣毫無價值的領土!”“你有什麼好怕的?”戈特弗裡德輕蔑地說,“怕塞爾維亞的軍隊嗎?”“我怕俄國的軍隊,你大概也應該害怕,”沃爾特回答,“這是曆史上最大的一支……”“這我知道。”戈特弗裡德說。沃爾特不理他的插嘴。“從理論上講,沙皇可以在幾周內把六百萬人馬投入到那片地區……”“我知道……”“……這超過了塞爾維亞的人口總數。”“我知道。”沃爾特歎了口氣:“你好像什麼都知道,馮·凱塞爾。你知道刺客從哪兒弄到的槍支和炸彈嗎?”“從斯拉夫民族主義者那裡,我估計。”“到底是哪一個斯拉夫民族主義者呢,你估計?”“誰知道呢?”“據我判斷,奧地利人是知道的。他們認為武器來自塞爾維亞情報部門的頭目。”奧托吃驚地哼了一聲:“奧地利人一定會報複的。”戈特弗裡德說:“奧地利仍然處於皇帝的統治下。最後,是否開戰還是由他作出決定。”沃爾特點點頭:“而且一個哈布斯堡皇帝殘酷的統治本來就不需要什麼借口。”“難道還有什麼其他的辦法統治一個帝國嗎?”沃爾特並沒有上鉤。“匈牙利首相儘管說話也沒有多少分量,但除了他以外,似乎沒有任何人呼籲謹慎行事。看來,這個責任現在落到我們頭上了。”沃爾特站了起來。他已經把自己掌握的情況彙報完畢,不想再呆在這間屋子裡,陪著讓人惱火的戈特弗裡德了。“請你原諒,父親,我要去蘇塞克斯公爵夫人家裡喝茶,看看城裡的人都在議論什麼。”戈特弗裡德說:“英國人禮拜天不互相走訪。”“我受到了邀請。”沃爾特說完便走了出去,再晚一點他就忍不住要發火了。他穿過梅費爾來到帕克蘭,蘇塞克斯公爵的宅邸就在那裡。公爵沒在英國政府任職,但公爵夫人舉辦了一個政治沙龍。當沃爾特十二月到達倫敦時,菲茨把他介紹給公爵夫人,他隨後便成了各種社交場合的座上賓。他走進客廳,鞠躬致意,握著公爵夫人豐滿的手,說:“倫敦的每個人都想知道塞爾維亞會發生什麼,因此,即便是星期天,我也要跑來拜訪您,夫人。”“不會發生戰爭的。”她說,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他是在開玩笑,“坐下喝杯茶吧。當然,可憐的大公和他的妻子實在太慘了,罪犯無疑會受到懲罰,不過,認為德國和英國這樣的偉大國家會為塞爾維亞發動戰爭,那就太愚蠢了。”沃爾特真希望自己也能這樣信心十足。他在靠近茉黛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她開心地笑了,旁邊的荷米亞夫人朝他點了點頭。屋子裡有十幾個人,包括英國海軍大臣溫斯頓·丘吉爾。房間的裝飾富麗堂皇,但已陳舊過時——家具雕花繁複,織物上有十幾種不同的圖案,每件擺設上都蓋著裝飾物件,還有各種鑲鏡框的照片和插著乾草的花瓶。一個仆人給沃爾特端來一杯茶,送上牛奶和糖。沃爾特很高興跟茉黛在一起,但像往常一樣,他想要的更多,馬上就開始琢磨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倆單獨呆著,哪怕隻有一兩分鐘也好。公爵夫人說:“很顯然,問題在於土耳其很軟弱。”這個浮誇的老太婆說到了點子上,沃爾特想。奧斯曼帝國正在衰落,保守的穆斯林神職人員拒絕維新。幾個世紀以來,土耳其蘇丹一直維持著巴爾乾半島的穩定,從希臘的地中海沿岸一直到北麵的匈牙利,但現在,經過了幾十年,它的勢力一直在萎縮。臨近的幾個大國——奧地利和俄國無不試圖填補這塊真空。奧地利與黑海之間隔著一串國家:波斯尼亞、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五年前奧地利取得了波斯尼亞的控製權。現在,奧地利正跟夾在中間的塞爾維亞爭吵。俄國人打開地圖,發現保加利亞就是下一張多米諾骨牌,奧地利人最終可能控製黑海西岸,威脅俄國的國際貿易。與此同時,奧地利帝國的臣民開始覺得他們完全可以自治——這就是波斯尼亞民族主義者加夫裡若·普林茨在薩拉熱窩槍擊弗朗茲·斐迪南大公的原因。沃爾特說:“這是塞爾維亞的悲劇。我覺得他們的首相應該恨不得去跳多瑙河。”茉黛說:“你的意思是說伏爾加河。”沃爾特看著她,很高興有了借口把她打量個遍。她換了一身衣服,寶藍色的茶會禮服裡麵,是一件淡粉色蕾絲上衣,頭上的粉紅氈帽彆著一個藍色小絨球。“我敢肯定不是,茉黛女勳爵。”他說。她說:“伏爾加河穿過貝爾格萊德,塞爾維亞的首都。”沃爾特正要再次爭辯,但他猶豫了。她心裡很清楚伏爾加河不可能流入貝爾格萊德方圓千裡之內。那她是想乾什麼?“我很不情願跟你這樣的消息靈通人士意見相左,茉黛女士,”他說,“不過……”“我們還是查查看,”她說,“我叔叔,也就是公爵本人,擁有倫敦最大的藏書室。”她站了起來,“跟我來,我要證明你錯了。”一個有教養的年輕女性如此行事,實在有些大膽,公爵夫人噘起了嘴。沃爾特笑著聳了聳肩,跟著茉黛朝門口走去。荷米亞夫人好像也想跟上去,但她正舒舒服服陷在天鵝絨襯裡的座椅中,手上托著杯碟,膝頭還放著一隻盤子,行動起來得費上好大勁。“彆去太久。”她平靜地說,又吃了一些蛋糕。接著,他們就走出了房間。茉黛引著沃爾特穿過大廳,兩個仆人像哨兵一樣站在那裡。她在一扇門前停下,等著沃爾特把門打開。他們走了進去。大大的房間裡寂然無聲。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了。茉黛撲進沃爾特的懷抱。他用力抱著她,讓她的身體緊貼著自己。她抬起臉說:“我愛你。”然後就瘋狂地親吻他。一分鐘後她掙脫出來,氣喘籲籲。沃爾特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你真是蠻橫無理。”他說,“竟說伏爾加河穿過貝爾格萊德!”“這不是很起作用嗎?”他欽佩地搖著腦袋:“我根本就想不到這一點。你太聰明了。”“我們得找一本地圖冊,”她說,“以防萬一有人進來。”沃爾特掃視書架。與其說這裡是藏書室,不如說是個藏品陳列間,所有的書都是帶滾邊護封的精裝本,很多看上去從未打開過。一些參考用書藏在一個角落裡,他抽出一本地圖冊,找到巴爾乾半島的地圖。“這場危機,”茉黛擔心地說,“這樣發展下去……不會拆散我們吧?”“如果我能采取些補救措施,就不怕。”沃爾特說。他把她拉到書櫃後麵,這樣,如果有人突然闖入的話就不會立刻看見他們。他又去吻她。今天她是那樣甜美,那樣如饑似渴,他吻她的時候,她用兩手撫摸著他的肩膀、胳膊和後背。她推開他,悄聲說道:“撩開我的裙子。”他咽了口唾沫。他朝思暮想,早就盼著這一時刻的到來。他抓住裙布,向上提起。“還有襯裙。”她說。他兩手各揪住一塊裙布。“彆弄皺了。”她又說。他想把衣服再拉起來些但又不致壓皺絲綢,可抓到手裡的到頭來全都滑掉了。她等不及了,自己彎腰一把抓住裙子和襯裙的褶邊,把它們統統攏到腰部。“摸我。”她說,緊盯著他的眼睛。他十分緊張,生怕有人進來,但他心裡的愛和渴求太過強烈,無法控製自己。他把右手放在她的大腿根,立刻倒吸一口氣——她那兒赤裸著,什麼也沒穿。意識到她對此早有預謀就讓他欲火焚身。他輕柔地撫摸著她,可她的臀部使勁向前頂著他的手,他便更加用力起來。“對,就這樣。”她說。他閉起眼睛,她卻說:“看著我,親愛的,求你邊做邊看著我。”他就又把眼睛睜開。她滿臉通紅,張著嘴氣喘籲籲。她抓住他的手,引導他,就像在劇院包廂裡他引導她那樣。她耳語道:“把手指放在裡麵。”說著便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能隔著自己的衣服感覺到她呼吸的熱量。她一次次朝他頂過來。接著她發出一種壓抑的喉音,就像是誰在夢中發出的悶聲喊叫,最後一下子頹然伏在他的身上。他聽見門開了,隨後就是荷米亞夫人的聲音:“出來啊,茉黛,親愛的,我們該走了。”沃爾特撤回了手,茉黛匆匆弄平她的裙子。她的聲音發虛,說道:“恐怕是我弄錯了,赫姆姑媽,馮·烏爾裡希先生是對的,是多瑙河貫穿貝爾格萊德,不是伏爾加河。我們剛在地圖上找到了。”他們剛低下頭去看書,荷米亞夫人就從書架另一頭繞了過來。“我從來就沒有懷疑過,”她說,“男人在這種問題上一般都是對的,馮·烏爾裡希先生是位外交官,了解很多女人嫌麻煩不願了解的事情。你就不該跟他爭論,茉黛。”“你的話一點兒不假。”茉黛的回答明顯是敷衍。他們一起離開藏書室,穿過大廳。沃爾特為她們打開客廳的門。荷米亞夫人先進去,茉黛進門時與他四目相接。他抬起右手,把指尖放進嘴裡,吸吮著它。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沃爾特在返回大使館的路上想,簡直像個小學生。茉黛二十三歲,他二十八歲,但他們不得不通過各種荒謬手段才能單獨呆上五分鐘。現在已經是他們該結婚的時候了。他應該征求菲茨的許可。茉黛的父親已不在人世,家裡的事情由她的哥哥做主。菲茨無疑更願意讓她嫁給一個英國人。不過,他也很可能同意他們的婚事——他肯定在擔心這個爭強好勝的妹妹一直都嫁不出去。不,主要的問題是奧托。他想讓沃爾特娶一位規規矩矩的普魯士姑娘,在為家族繁衍後代中快快樂樂地度過餘生。如果奧托想要得到什麼,他就會千方百計得到,無情地粉碎任何障礙——這種個性讓他成為一名出色的軍官。他沒有意識到兒子有權不受任何乾擾和壓力選擇自己的新娘。沃爾特非常希望得到父親的鼓勵和支持,他當然不願意出現那種無法避免的對立狀態。然而,他所感受到的愛的力量十分強大,遠遠超過了孝順和遵從。現在是星期天的晚上,但倫敦並不平靜。雖然國會並沒有開會,白廳的高官們都呆在郊區的家裡,但政治話題依然在梅費爾的官邸、聖詹姆斯紳士俱樂部和各大使館持續著。沃爾特在街上見到了幾位國會議員、英國外交部的副部長和幾個歐洲國家的外交官。他懷疑英國外交大臣,嗅覺靈敏的愛德華·格雷爵士這個周末留在了城裡,並沒有去他漢普郡的鄉間彆墅。沃爾特在辦公室找到了父親,他正坐在桌邊解碼電報。“恐怕現在把我的消息告訴你並非最佳時機。”沃爾特開口道。奧托哼了一聲,繼續讀著。沃爾特直截了當地說:“我愛上了茉黛女士。”奧托抬起頭來:“菲茨赫伯特的妹妹?我早就猜到了幾分。我對你深表同情。”“我求你認真點,父親。”“不,是你該認真點。”奧托扔下他手裡的電文,“菲茨赫伯特·茉黛是個女權主義者,主張女性參政,對社會秉持異見。對任何人來說她都不是個合適的妻子,更不用說一個出身良好家庭的德國外交官了。所以我們彆再提這件事了。”一連串激烈的言辭湧到了沃爾特嘴邊,但他咬了咬牙,壓著心裡的火。“她是個很出色的女人,我愛她,所以無論你對她有什麼看法,都請尊重她。”“我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奧托漫不經心地說,“她非常糟糕。”他又低頭去看電報。沃爾特的目光落在他父親的米色陶製水果缽上。“不,”他說著,拿起那件陶器,“你不能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小心點。”沃爾特把他父親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我必須保護茉黛女勳爵,就像你想保護這個小玩意兒一樣。”“小玩意兒?讓我告訴你,它可是價值……”“當然了,我對她的愛肯定要勝過一個收藏家的貪婪。”沃爾特把那東西向空中一擲,再單手把它接住。他的父親痛苦地驚叫了一聲。沃爾特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所以,當你出口侮辱她時,想象一下我要摔了你的寶貝的感覺——而我要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加迫切。”“你這張狂的小崽子……”沃爾特提高了嗓門,壓住他父親:“如果你繼續踐踏我的感情,我就把這愚蠢的陶器踩在腳下碾碎。”“好吧,你已經把話說明白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快把它放下。”沃爾特把這話當成了默許,把那件飾品放回邊桌上。奧托帶著惡意說道:“不過還有另一個問題需要考慮……如果我可以提一提的話,並不是要踐踏你的感情。”“好吧。”“她是個英國人。”“老天爺!”沃爾特喊道,“出身名門的德國人與英國貴族聯姻多年。薩克森-科堡-哥達的艾伯特親王娶了維多利亞女王,他的孫子現在是英國國王,而英國皇後原來是符騰堡的公主!”奧托提高了嗓門:“情況已經變了!英國一心控製我們,要把我們變成二流國家。他們與我們的敵人俄國和法國交好。你要跟自己祖國的敵人結親。”沃爾特知道這就是保守勢力的觀點,但這想法實在荒謬。“我們不該相互敵對,”他憤怒地說,“這毫無道理。”“他們永遠不會讓我們平等競爭。”“這沒有絲毫根據!”沃爾特發覺自己在大喊大叫,便試圖冷靜下來,“英國認同自由貿易,他們允許我們向整個大英帝國銷售產品。”“那就讀讀這個吧。”奧托隔著辦公桌把他讀的電報扔過來,“皇帝陛下正在征求我的意見。”這是給奧地利皇帝那封親筆信的答複草稿。沃爾特越讀越感到驚慌。上麵最後一句話是:“不過,弗蘭茨·約瑟夫皇帝可以放心,陛下將忠實地支持奧匈帝國的立場,信守雙方聯盟及其悠久友誼之義務。”沃爾特著實感到震驚。“但是,這等於賦予奧地利自由處置權!”他說,“他們可以任意妄為,而我們也會支持他們!”“這是有條件限定的。”“但並不多。這信發出去了嗎?”“沒有,但已經得到認可。信會在明天發出。”“我們不能阻止嗎?”“不能,我也不想那麼做。”“但是,這等於我們將承諾支持奧地利對塞爾維亞發動戰爭。”“這也不是什麼壞事。”“我們不希望發動戰爭!”沃爾特激烈地爭辯道,“我們需要發展科學、製造業和商業。德國必須實現現代化,成為一個自由國家,成長壯大。我們想要的是和平與繁榮。”隨後,他又在心裡默默地補充說,我們希望一個那樣的世界,男人可以與之所愛相結合,而不被指控為叛國通敵。“聽我說,”奧托說,“我們兩邊都麵臨強敵,西部法國,東部俄國,它們狼狽為奸。我們不能同時應付兩條戰線。”沃爾特明白這一點。“所以我們才有了施裡芬計劃,”他說,“如果被迫開戰,我們首先以壓倒性的兵力侵入法國,迅速在幾星期內取得勝利,然後,在確保西麵的同時應付東麵的俄國。”“隻有這麼打算了,”奧托說,“但是,當這個計劃九年前被德國軍隊采納時,我們的情報機構彙報,調動俄國軍隊需要四十天時間。這給了我們將近六個星期的時間去征服法國。可後來俄國一直在改善他們的鐵路係統——用法國提供的借款!”奧托砸著桌子,好像他可以一拳把法國砸爛,“部隊調動的時間縮短,施裡芬計劃就更加危險了。這就意味著……”他突然用手指著沃爾特,“我們越早打這場戰爭,對德國就越有利!”“不!”為什麼父親竟看不出這種想法十分危險?“這意味著我們應該為這場小小的紛爭尋求和平的解決方案。”“和平解決方案?”奧托十分狡猾地搖了搖頭。“你太年輕,太理想主義了。你以為每個問題都能找到答案。”“你實際上是希望打仗,”沃爾特不敢相信這一事實,“你是真想這樣。”“沒有人希望發生戰爭,”奧托說,“但有時候,沒有比戰爭更好的選擇。”三茉黛從她父親那裡繼承了一份微薄的財產——每年三百英鎊,這些錢勉強夠買應季的禮服。菲茨得到了名分、土地、房子,還有幾乎全部的錢。這就是英國的傳統。但這並不是讓茉黛惱火的事情。金錢對她來說意義不大,她甚至並不需那三百英鎊。她想要任何東西,菲茨都會付錢,連問也不問——他覺得精打細算有失紳士風度。她怨恨最深的事情就是自己沒有受過教育。十七歲時她曾宣布自己打算上大學,於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原來,你必須從一個好學校畢業,通過考試後才能進入大學。茉黛從來沒上過一天學,儘管她能夠跟世上的偉人一起討論政治,家庭女教師和輔導老師並沒能讓她通過任何形式的考試。她一連哭鬨了好幾天,哪怕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讓她心情沉痛。這就是她後來支持婦女參政的原因——她明白如果女性不能擁有投票權,那麼女孩子將永遠無法受到體麵的正規教育。她經常琢磨女人為什麼要結婚。她們將自己一輩子束縛在苦役之中,終究能夠換來什麼?不過現在她得到了答案。她愛上了沃爾特,以前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感受。他們用來表達愛意的那些舉動給了她美妙無比的享受和樂趣。如果任何時候都能觸摸到對方那簡直就是天堂。如果需要付出代價,讓她來回當幾次奴隸都可以。但奴役並非代價,至少對沃爾特不適用。她曾問他是否認為妻子應該什麼事情都順從丈夫,他回答說:“當然不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提服從不服從。兩個成年人彼此相愛,應該能夠一起作決定,不用誰去服從誰。”她花了不少時間去思考他們如何共同生活。幾年內他可能從一個使館調到另一個使館,他們會在世界各地周遊,巴黎、羅馬、布達佩斯,甚至離家更遠的地方——亞的斯亞貝巴、東京、布宜諾斯艾利斯。她想到了《聖經》裡的路得:“你往哪裡去,我往哪裡去。”他們的兒子得學會平等對待婦女,而他們的女兒長大後會獨立,意誌堅強。也許他們最終定居柏林,讓孩子們上德國的好學校。沃爾特無疑會繼承他父親在東普魯士祖瓦爾德的鄉間彆墅。等他們老了,孩子都已成年,他們大多時間會住在鄉下,在彆墅周圍牽手漫步,晚上並排坐在一起讀書,回憶過去年輕的時光,感歎時移世易。茉黛不願去想任何其他事情。她坐在卡爾瓦利福音館的辦公室裡,眼睛盯著各種醫療用品的價格表,回想起沃爾特在公爵夫人的客廳門口吸吮指尖的動作。人們都開始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了——格林沃德醫生問她是不是生病了,赫姆姑媽讓她快點醒醒,彆成天做白日夢。她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訂單表上,但這會兒她又被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赫姆姑媽探頭進來,說:“有人來看你了。”她顯得有些敬畏的樣子,遞給茉黛一張名片:“奧托·馮·烏爾裡希將軍”“德意誌帝國大使館武官”“倫敦卡爾頓府階地”“是沃爾特的父親!”茉黛說,“是什麼風把他……”“我該怎麼回話?”赫姆姑媽小聲問。“問他願意喝茶還是雪利酒,請他進來。”馮·烏爾裡希穿著正式的黑色雙排扣大衣,配著緞麵翻領、白色匹克布馬甲和條紋長褲。炎夏的天氣讓他的紅臉膛上汗津津的。他比沃爾特胖些,沒有他兒子英俊,但兩人都腰背挺直,一副軍人姿態。茉黛擺出平日那種無憂無慮的樣子:“我親愛的馮·烏爾裡希先生,這是一次正式訪問嗎?”“我想和你談談我兒子的事。”他的英語幾乎跟沃爾特一樣好,儘管比沃爾特多了一點口音。“您如此開門見山,實在太好了。”茉黛的話裡帶著淡淡的挖苦,他立馬察覺了。“請坐吧。荷米亞夫人會訂些茶點來。”“沃爾特出自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我也是。”茉黛說。“我們是傳統、保守而又虔誠的教徒……也許有點過時。”“這跟我們家很像。”茉黛說。這麼說下去就把奧托的計劃打亂了。“我們是普魯士人。”他稍顯惱怒地說。“哦,”茉黛說,顯得很吃驚的樣子,“相反,我們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她在跟他兜著圈子,好像兩人在開玩笑,但其實她心裡很害怕。他來這兒到底為了什麼?他有什麼目的?她覺得這次造訪不可能是善意的。他敵視她。他要把她和沃爾特拆散,她對此確信無疑,心裡一陣發冷。總之,插科打諢無法把他搪塞過去。“德國和英國發生了衝突。英國與我們的敵人俄國和法國結為盟友。這就讓英國成了我們的對手。”“我很遺憾您這樣想。很多人都不這麼認為。”“事實並非由多數人的投票決定。”她再次聽出他聲音中刻薄的意味。他已經習慣彆人洗耳恭聽而不予置評,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女人。格林沃德醫生的護士用托盤端來茶,為他倒上。奧托沉默著,等她走後才說:“我們可能過幾周就會打仗。就算不為塞爾維亞開戰,也會因為彆的理由打起來。遲早,英國和德國會為掌控歐洲發動戰爭。”“真遺憾您如此悲觀。”“很多人都這樣想。”“事實並非由多數人的投票決定。”奧托很惱火。他顯然希望她坐著聽他誇誇其談,一言不發。他不喜歡被人嘲笑。他氣憤地說:“你應該注意聽我說。我告訴你的事情會影響到你的。大部分德國人把英國看作他們的敵人。如果沃爾特娶了一個英國人,想想會是什麼後果。”“我當然想過。沃爾特跟我就此談了很長時間。”“首先,他要麵對我的反對。我不歡迎一個英國兒媳進入我的家庭。”“沃爾特認為,您對自己兒子的愛最終會讓您克服對我的厭惡。難道真的沒有任何機會了嗎?”“其次,他會被人認為對皇帝不忠,”他繼續說,不理會她的問話,“他那個階級的人將不再跟他交朋友。他和他的妻子不會被任何上流家庭和團體所接受。”茉黛越發氣憤了:“我覺得這令人難以置信。不是所有的德國人都這麼小心眼吧?”他顯得並未在意她的無禮:“第三,也是最後一點,沃爾特的職業生涯是在外交部。他會脫穎而出。我把他送到各國的一流大學,他會講流利的英語和過得去的俄語。儘管他那些理想化的觀點很不成熟,但他深受上司的認可,德皇也不止一次親切接見過他。有朝一日他可能當上外交大臣。”“他很有才華。”茉黛說。“但是,如果他娶了你,他的職業生涯就結束了。”“這太荒謬了。”她感到十分震驚。“我親愛的女士,這還不夠明顯嗎?一個人與敵人結婚,是不會受到信任的。”“這個我們已經談過了。他的忠誠自然屬於德國。我愛他,完全能夠接受這一點。”“他有可能過於關心他妻子的家庭,因而無法徹底效忠自己的國家。即使他大公無私地忽視各方關係,人們還是會提出這樣的質疑。”“你太誇張了。”她說,但開始慢慢喪失信心。“自然他就無法在任何要求保密的部門任職。有他在場,人們就不會談論任何涉及機密的事情。這麼一來,他也就完了。”“他沒必要一定去軍事情報部門。他可以轉到其他外交領域工作。”“所有外交工作都需要保密。還有,就是我的處境。”茉黛很是意外。她和沃爾特都沒有考慮過奧托的職業生涯。“我是皇帝的密友。如果我的兒子娶了一個敵對國家的人,他還會繼續信任我嗎?”“他應該那樣。”“也許他會的,如果堅定立場,采取積極行動,與我的兒子斷絕關係。”茉黛倒抽了一口涼氣:“您不會那樣做。”奧托提高了嗓門:“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搖搖頭:“您應該有所選擇,”她絕望地說,“一個人總是有選擇的。”“我不會犧牲我努力贏得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職業生涯、我同胞對我的尊重——僅僅因為一個女孩。”他輕蔑地說。茉黛仿佛覺得自己被扇了一個耳光。奧托接著說:“但沃爾特會的,他當然會。”“你說什麼?”“如果沃爾特娶了你,他將失去他的家人、他的國家、他的職業生涯。但他還是會這麼做。他承認與你相愛,全然不考慮後果,遲早他會明白這是個災難性的錯誤。但他無疑認為自己已經跟你私下訂婚,不會收回他的承諾。他紳士得過了頭。‘好啊,那就斷絕關係吧。’他會對我說。否則他就覺得自己是懦夫。”“的確。”茉黛說。她一時感到不知所措。這個可怕的老頭遠比她自己更能看清事情的真相。奧托接著說:“所以,你必須斷絕你們之間的關係。”她被刺痛了:“不!”“這是挽救他的唯一辦法。你必須放棄他。”茉黛想再次開口反對,但奧托是對的,她想不出自己還能說什麼。奧托向前探著身子,用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說:“你會跟他分手吧?”淚水順著茉黛的臉流了下來。她知道自己不得不那樣做。她不能毀了沃爾特的生活,即使是出於愛。“是的。”她抽泣著說。她的尊嚴不見了,她絲毫不在乎,因為傷痛實在太過劇烈。“是的,我會和他分手。”“你保證?”“是的,我保證。”奧托站起身來。“謝謝你,聽完了我的話。”他鞠了一躬,“祝你下午好。”說完便走了出去。茉黛捂住自己的臉,哭了起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