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裡終於攢夠了去紐約的路費。列夫說:“你可以把你的船票給我……這樣你就救了我的命。”格雷戈裡知道他不得不這樣做,意識到這一點讓他的心口一陣刺痛。一六月初,格雷戈裡·彆斯科夫終於攢夠了去紐約的路費。聖彼得堡的維亞洛夫家族把船票和移民美國的必要證件一道賣給了他,其中還包括一封約瑟夫·維亞洛夫在布法羅寫的信,承諾為格雷戈裡找份工作。格雷戈裡吻了吻那張船票。他想立刻動身,早就等不及了。這一切像是一場夢,他真害怕船還沒有開走就醒過來。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他也越來越渴望自己站在甲板上,回望俄國隱入地平線,從他生命中永遠消失的時刻的到來。臨行前一晚,他的朋友們組織了一次聚會。地點選在離普梯洛夫機械廠不遠的“米什卡”酒吧。一共有十幾個同事參加,大多是布爾什維克小組的成員——相信社會主義和無神論,此外還有住在格雷戈裡和列夫隔壁的幾個女孩。他們都在罷工——聖彼得堡的工廠有一半在罷工——所以他們一個個都窮得叮當響,但大家還是湊錢買了一桶啤酒和幾條鹹青魚。這是一個溫暖的夏夜,他們坐在酒吧前一塊空地的長凳上。格雷戈裡並不喜歡這種聚會。晚上閒來無事時,他更喜歡下棋。酒精讓人愚蠢,跟彆人的妻子和女友調情更是毫無意義。他一頭亂發的朋友康斯坦丁是討論小組的主席,跟好勇鬥狠的足球隊員伊薩克就罷工的事情吵了起來,兩人展開了一場叫喊比賽。大塊頭的瓦莉婭,也就是康斯坦丁的母親,喝下大半瓶伏特加,用拳頭砸她丈夫,然後便醉倒在地。列夫也帶了一群朋友過來——這些人格雷戈裡一個也不認識,還有幾個讓他毫無興趣的女孩——她們喝光了所有啤酒,卻連一個戈比也沒掏。整個晚上格雷戈裡都在悲哀地盯著卡捷琳娜。她很喜歡聚會,因而心情不錯。她四處走動,長裙舞動,藍綠色的眼睛明眸善睞,與男男女女取笑逗樂,豐滿的大嘴總帶著微笑。她穿著縫補過的舊衣服,但身段很美,恰恰是俄國男人喜歡的那種體形,前胸飽滿,臀部寬闊。格雷戈裡見到她的當天便愛上了她,四個月後的今天他依然愛她。不過,她更喜歡他的弟弟。為什麼?一切跟長相無關。這對兄弟長得十分相像,人們有時會把他倆弄混。他們身高和體重都一樣,能穿彼此的衣服。但列夫更討人喜歡。他這人不可靠,又很自私,總是遊走在法律的邊緣,但女人很崇拜他。格雷戈裡誠實可靠,刻苦工作,認真思考,最後卻落得形單影隻。到了美國就不同了。那裡的一切都將是另一種樣子。美國不允許地主吊死自己土地上的農民。美國警察必須把罪犯送上法庭,然後才能懲罰他們。政府甚至無法監禁社會主義者。那裡沒有貴族,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猶太人也一樣。難道這是真的嗎?有時候,美國簡直就是一種幻想,就像有人講的南太平洋島嶼上的故事一般,那裡到處都是美麗的少女,隻要你喜歡,她們就會獻上自己的身體。但美國的事情一定是真的,成千上萬的移民給家裡寫的信就是明證。工廠裡一個革命者的社會主義小組已經開始了一係列有關美國民主的講座,但警方把它取締了。把弟弟一個人留下讓他感到內疚,但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照顧好你自己,”聚會快結束時他對列夫說,“我再也不能幫你解決麻煩了。”“我不會有事的,”列夫漫不經心地說,“你照顧好自己吧。”“我會把你的船票錢寄給你。按美國的工資算,用不了太長時間。”“我等著。”“彆搬家,否則我們就聯係不上了。”“我哪兒也不去,大哥。”他們沒討論過卡捷琳娜是否最後也會去美國。格雷戈裡把這個問題留給列夫,讓他自己提出來,但他沒提。格雷戈裡說不清自己希望還是害怕列夫會要帶上她。列夫挽起卡捷琳娜的胳膊說:“現在我們該走了。”格雷戈裡吃了一驚:“這麼晚你們還要去哪兒?”“我要跟特羅菲姆見麵。”特羅菲姆是維亞洛夫家的次要成員。“你為什麼今天晚上要見他?”列夫眨了眨眼睛:“不用擔心。我們天亮前會趕回來的——時間足夠,來得及送你到古圖耶夫斯基島。”那是橫跨大西洋的輪船停靠的港口。“那好吧,”格雷戈裡說,“彆乾任何危險的事。”他補充道,明知這話毫無作用。列夫快活地揮了揮手,走掉了。時間將近午夜。格雷戈裡跟大家一一道彆。有幾個朋友哭了,但他弄不清這是出於悲傷還是因為喝了酒。他跟幾個女孩返回他們住的房子,她們挨個在大廳裡吻了他。隨後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那隻舊的紙板手提箱放在桌子上。箱子很小,但裡麵也隻裝了一半。他帶了幾件襯衣和內衣,還有一副國際象棋。他隻有一雙靴子。母親死後這九年裡他沒有積攢什麼東西。臨睡前格雷戈裡查看了一下列夫存放左輪手槍的櫃子,那是一把比利時製造的納甘M1895。他心裡一沉——原來放槍的地方,現在空空如也。他拉開窗戶上的插閂,這樣列夫回來時自己就不用下床了。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耳邊聽著過路火車熟悉的轟鳴,琢磨著4000英裡以外的世界到底會是什麼樣子。他這輩子一直跟列夫生活在一起,代替父母的職責。從明天起,就算列夫帶著手槍徹夜不歸,他也無法知道了。這是種解脫,還是會讓他更擔心呢?跟往常一樣,格雷戈裡五點鐘就醒了。他的輪船八點鐘起航,去碼頭要一個鐘頭的路程。他的時間很充裕。但列夫沒有回家。格雷戈裡洗了把臉。對著碎鏡片用一把廚房用的剪刀修整了一下唇髭和腮須。然後,他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外套,把另一件留給了列夫。他在火爐上熱了一鍋粥,這時,他聽見有人在使勁敲著房子的大門。肯定不是什麼好事。若是來了朋友,他們隻會站在外麵喊。隻有當差的才會敲門。格雷戈裡戴上帽子走到過道裡,往樓梯下張望。房東太太正在跟兩個穿黑綠製服的警察說話。格雷戈裡仔細一瞧,認出了身材矮胖、大圓臉的米哈伊爾·平斯基,還有他的搭檔,長著個老鼠腦袋的伊利亞·科茲洛夫。他飛速地思考著。顯然,房子裡有人涉嫌犯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就是列夫。不管是列夫還是其他租客,房子裡的每個人都會受到盤問。兩個警察自然記得早在二月格雷戈裡從他們手裡救下卡捷琳娜那件事,他們會抓住這個機會逮捕格雷戈裡。這樣,格雷戈裡就會錯過他要搭乘的那條船。這個可怕的念頭讓他兩腿發軟。他積攢、等待、期盼了這麼久,最後卻要錯過這條船!不,他想,我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兩個警察走上樓梯,他連忙縮回身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懇求他們毫無用處——恰恰相反,如果平斯基發現格雷戈裡就要移居國外,會更樂意把他監禁起來。格雷戈裡甚至連兌現船票、拿回現錢的機會都沒有。多年積蓄就會白白浪費掉。他必須逃跑。他狂亂地掃視了一下小房間。門窗都隻有一扇。他不得不像列夫每次晚歸那樣,從窗口跳出去。他往外看了看——後院沒人。聖彼得堡的警察十分殘酷,但從來沒有人說他們聰明,平斯基和科茲洛夫根本沒想過要守住房子的後麵。也許他們知道後院沒有出口,除非穿越鐵路,但一條鐵路對一個逃命的人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格雷戈裡聽見隔壁女孩們的房間裡傳出喊聲和尖叫——警察先去了她們那裡。他拍了拍上衣口袋。他的船票、證件和錢都在裡麵。其他家當已經裝進了紙板提箱。他提著箱子,把身體探出窗外,儘可能遠地將箱子扔了下去。“啪”的一聲,箱子掉在地上,但看上去完好無損。房門“砰”的一聲開了。格雷戈裡兩腿跨過窗沿,在窗台上稍作停頓,便一下跳到洗衣房的屋頂上。他的腳在瓦片上一滑,重重地坐了下去。他沿著傾斜的屋頂滑到了下麵的排水槽處。他聽到身後的喊叫聲,但沒有回頭。他從洗衣房的屋頂跳到地上,並沒受傷。他拾起手提箱就跑。身後傳來一聲槍響,嚇得他加快了腳步。多數警察無法在三米外射中冬宮,但有時候也能蒙準。他爬上鐵路路基,意識到一旦爬到窗口的高度他便成了更易擊中的目標。耳邊是火車引擎獨有的呼哧呼哧的噪聲,他扭頭看見右邊一列貨車正快速駛來。這時又是一槍,他注意到哪裡“噗”地響了一下,但並不覺得疼,猜測一定是擊中了他的手提箱。他爬到了路基上,頭頂就是早晨晴朗的天空。火車離他隻有幾米的距離。司機拉著高音汽笛,又長又響。第三顆子彈打了過來。格雷戈裡飛撲出去,剛好與火車擦身而過,穿越了鐵路。火車呼嘯著從他身邊駛過,鋼輪撞擊著鐵軌,蒸汽在越來越遠的汽笛聲中逐漸消散。格雷戈裡從地上爬了起來。現在,這列裝滿煤炭的敞口槽車成了為他遮擋子彈的掩體。他跑著穿過剩下的幾條鐵軌。運煤車終於開遠了,他走下了遠處的路基,穿過一個小工廠的院子上了大街。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提箱。箱子邊上有個彈孔。這一槍隻差一點就打中目標了。他快步走著,氣喘籲籲,尋思著下一步該怎麼辦。現在他是安全的——至少眼下沒有危險——他開始擔心他的弟弟。他要知道列夫是否鬨出了亂子,如果是的話,到底是什麼亂子。他決定從最後見到列夫的地方開始,也就是米什卡酒吧。他朝酒吧走去,心裡十分緊張,害怕被人發現。那樣的話就太不走運了,但也不是不可能——平斯基有可能在街上閒逛。他把帽簷拉得很低,遮住額頭,自己也不相信這樣彆人就認不出他。他遇到幾個去碼頭的工人,便跟著他們一起走,但那隻手提箱讓他顯得並不合群。不過他還是平安到達了米什卡酒吧。酒吧裡擺著自製的木頭長椅和桌子。空氣中還能嗅到昨天夜裡的啤酒和煙草氣息。米什卡在早上為無法在家裡吃早飯的人提供麵包和茶,但因為正在鬨罷工,生意很清淡,裡麵幾乎空無一人。格雷戈裡想問問米什卡,他是否知道列夫從這兒離開後去了什麼地方,可沒等他開口,便看見了卡捷琳娜。她看上去好像一夜未睡,藍綠色的眼睛裡布滿血絲,金黃的頭發亂糟糟的,裙子也皺巴巴滿是汙漬。她顯得慘兮兮的,雙手顫抖,臟汙的臉頰上留著條條淚痕。這讓格雷戈裡覺得她愈發淒楚美麗,他真想把她摟進懷裡,安撫她的痛苦。但他不能這樣,便隻能退而求其次,幫一幫她。“出了什麼事?”他問,“到底是怎麼了?”“感謝上帝,你來了,”她說,“警察正在抓捕列夫。”格雷戈裡歎了口氣。他沒猜錯,他的弟弟的確又惹麻煩了,而且偏偏選在今天這個日子。“他到底乾了什麼?”格雷戈裡覺得列夫肯定不是無辜的。“昨晚簡直亂套了。我們本想從駁船上卸點香煙下來。”他們是去偷香煙的,格雷戈裡估摸著。卡捷琳娜接著說:“列夫付了錢,後來那個看船的說錢不夠,他們就吵了起來。有人開槍,列夫還擊,然後我們就跑了。”“你們都沒受傷,真是謝天謝地!”“我們沒拿到香煙,錢也弄沒了。”“真是亂來。”格雷戈裡看了看對麵牆上的鐘。現在是六點一刻。他還有足夠的時間。“我們先坐下。你想喝點茶嗎?”他招手叫來米什卡,點了兩杯茶。“謝謝你,”卡捷琳娜說,“列夫認為是某個受傷的人報了警。現在,他們在抓他。”“你呢?”“我沒事,沒人知道我的名字。”格雷戈裡點了點頭:“所以我們要讓列夫逃脫警察的追捕。他得偷偷摸摸躲上個把禮拜,然後溜出聖彼得堡。”“他身上一點兒錢也沒有。”“肯定沒有。”列夫從來都沒錢買那些常用的東西,但他總能掏出錢來買飲料、下賭注或是款待女孩子。“我可以給他點兒錢。”格雷戈裡不得不動用他攢下的盤纏,“他在哪兒?”“他說他要在船上跟你碰頭。”米什卡端來他們的茶。格雷戈裡很餓——他把粥留在了火爐上——便又要了一份湯。卡捷琳娜說:“你能給列夫多少錢?”她熱切地望著他,這種眼神總會讓他覺得她無論讓乾什麼他都會答應。他看著彆處。“他需要多少就給多少。”他說。“你真好。”格雷戈裡聳聳肩:“他是我弟弟。”“謝謝你。”卡捷琳娜心懷感激,這讓格雷戈裡很是滿意,但也讓他感到尷尬。湯來了,他開始吃起來,很高興能把話題轉開。吃了東西讓他變得樂觀起來。列夫總是麻煩不斷。這次他也會像以前一樣,再一次逃脫困境。這並不意味著格雷戈裡會錯過他的遠行。卡捷琳娜一邊看著他,一邊喝著茶。她已經不再顯得狂躁不安。列夫讓你身處危險,格雷戈裡想,我前來搭救,可你還是喜歡他。列夫現在大概已經到了碼頭,躲在塔架的陰影裡,一邊等待,一邊驚惶不安地看著外麵有沒有警察。格雷戈裡應該動身了。但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卡捷琳娜了,一想到要跟她說再見,他就難過得受不了。他喝完了湯,看了看掛鐘。快到七點了。他不能把時間掐得太緊。“我得走了。”他很不情願地說。卡捷琳娜跟他走到門口:“彆對列夫太嚴厲了。”“我嚴厲過嗎?”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祝你好運。”格雷戈裡離開了。他快步穿過聖彼得堡西南麵的一條條街道,這片工業街區到處是倉庫、工廠、貨場和擁擠的貧民窟。幾分鐘後,那種讓人羞恥的想哭的衝動漸漸退去。他走在背陰的一邊,帽子壓低,垂著頭,有意避開空曠地帶。如果平斯基把列夫的相貌通告出去,一個機警敏銳的警察很容易逮住格雷戈裡。但他最終順利到達碼頭,沒有被人發現。他要搭乘的“天使加百利號”是一艘鏽跡斑斑、客貨混裝的舊船。現在,它正在裝載一隻隻堅固的木箱,上麵標著全市最大的皮毛商的名字。在他的注視下,最後一隻箱子落入貨艙,船員們關上艙蓋。一個猶太家庭正站在踏板前,出示他們的船票。就格雷戈裡的經驗看,猶太人都想去美國。他們的理由比他更充分。在俄國,法律規定禁止猶太人擁有土地,不得進入公職行當,也不能擔任軍官,此外還有其他無數禁令。他們不能在自己喜歡的地方生活,上大學也有配額限製。這些人能在這種環境生存下來簡直是個奇跡。如果他們在逆境中生活仍然很富庶,要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群起而攻之——通常是平斯基這類警察從中挑撥——他們會被人痛打一頓,家人受到威脅,窗子被砸爛,財產被縱火燒毀。這種情況下,有人願意留下才是怪事。大船的汽笛響了,招呼大家上船。格雷戈裡沒有看見他的弟弟。是哪裡出了問題?難道列夫又改變了計劃,還是他已經被逮捕了?一個小男孩扯了扯格雷戈裡的袖子:“有個人要找你。”“什麼人?”“長得跟你一樣。”感謝上帝,格雷戈裡心想。“他在哪兒?”“在木板後邊。”碼頭上放著一堆木材。格雷戈裡急忙繞了過去,發現列夫正躲在後麵,緊張地抽著煙。他顯得煩躁不安,臉色慘白——這倒是難得一見,往常他總是快快活活的,就算遇到事情也滿不在乎。“我有麻煩了。”列夫說。“不是第一次了。”“那幫船員全是騙子!”“大概也是賊。”“彆挖苦我了。沒這個時間。”“你說得對。我們得把你弄出城,直到這件事消停下來。”利夫搖頭表示否定,嘴裡吐出一股煙霧。“駁船上的一個船員死了。我被當成謀殺犯通緝。”“見鬼。”格雷戈裡一屁股坐在木架上,兩手抱住腦袋,“謀殺。”他木然地重複了一句。“特羅菲姆受了重傷,警察抓了他去審問。他說是我乾的。”“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半個鐘頭前我見到了費奧多爾。”費奧多爾是個吃裡爬外的警察,是列夫的熟人。“真是個壞消息。”“還有更糟的。平斯基發誓要抓到我,說是要報複你。”格雷戈裡點點頭:“我怕的就是這個。”“那我該怎麼辦?”“你得去莫斯科。聖彼得堡對你來說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安全,也許永遠都會有麻煩。”“我不知道莫斯科夠不夠遠,現在警察都有電報機。”他的話不錯,格雷戈裡也想到了這一點。船上再次響起汽笛聲。那塊跳板馬上就要撤回去了。“我們隻剩一分鐘了,”格雷戈裡說,“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列夫說:“我可以去美國。”格雷戈裡緊盯著他。列夫說:“你可以把你的船票給我。”這種事情格雷戈裡連想都不願想。但列夫仍繼續著他冷酷無情的邏輯:“我可以用你的護照和文件進入美國,誰也不會知道這裡麵的差彆。”格雷戈裡仿佛看見自己的夢想在暗淡下去,就像涅夫斯基大街的索雷爾電影院上演的電影臨近結尾,觀眾席的照明燈亮了起來,展示出真實世界灰土土的顏色和肮臟的地板。“把我的船票給你。”他重複著列夫的話,絕望地拖延著決定的時刻。“這樣你就救了我的命。”列夫說。格雷戈裡知道他不得不這樣做,意識到這一點讓他的心口一陣刺痛。他從這件最好的外套口袋裡掏出證件交給列夫,同時遞上自己攢下的所有旅費。接著,又把帶著彈孔的紙板手提箱給了他。“我會給你寄錢,好讓你再買一張船票。”列夫熱切地說。格雷戈裡沒有回答,但他內心的懷疑想必已經寫在臉上,因為列夫抗議了:“我肯定會的,我發誓。我會存錢的。”“好吧。”格雷戈裡說。他們擁抱了一下。列夫說:“你總是照顧我。”“是的,是這樣。”列夫轉身朝船那邊跑去。水手們解開繩索,正要拉起跳板,但列夫喊了一聲,他們便等了幾秒鐘。他跑上了甲板。他轉過身來,靠在欄杆上,朝格雷戈裡揮著手。格雷戈裡無法讓自己也揮起手。他轉身走開了。船長嘯一聲,他沒有回頭。格雷戈裡的右胳膊沒了手提箱的負擔,感到一種奇怪的輕鬆。他穿過碼頭,低頭看著深邃的黑色海水,腦子裡閃過一個怪誕的念頭:他可以往下一跳,一了百了。他抖了抖身子,他絕不能被這種愚蠢的念頭俘虜。不過他仍然覺得沮喪,滿心苦澀。生活從來沒有讓他成為贏家。他無法讓自己振作起來,悻悻地原路返回,穿過那片工業區。他眼睛盯著地麵,沒心思去提防警察。現在就算他們逮捕了他,也沒什麼要緊了。該怎麼辦呢?他覺得自己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情。等罷工結束,他們會讓他回工廠做原來的工作。他是個好工人,大家清楚這一點。眼下他也許應該去那兒,看看爭端有了什麼進展——算了,他還是彆去自尋煩惱了。一個小時後,他發現自己正在往米什卡走。他打算徑直從旁邊走過去,但往裡瞥一眼的工夫,他看見了卡捷琳娜,她還像兩個小時前一樣坐在那裡,麵前放著一杯冷茶。他該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他走了進去。酒吧裡空空蕩蕩,隻有米什卡一個人在掃地。卡捷琳娜站了起來,一臉驚恐。“你怎麼還在這兒?”她說,“你沒坐上船嗎?”“不完全是。”他不知該如何把那個意外消息說出口。“那是怎麼回事?”她說,“列夫死了?”“不,他很好。但他受到了謀殺通緝。”她盯著他:“他在哪裡?”“他不得不離開。”“去哪兒?”實在找不出什麼委婉的說法了。“他讓我把船票給他。”“你的船票?”“還有護照。他到美國去了。”“不!”她尖叫起來。格雷戈裡隻是點著頭。“不!”她又喊道,“他不會離開我!你彆這麼說,永遠不要這麼說!”“冷靜點。”她一巴掌打在格雷戈裡臉上。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他甚至沒有躲閃。“卑鄙的家夥!”她尖叫著,“是你把他打發走的!”“我這樣做是為了救他的命。”“渾蛋!卑鄙小人!我恨你!我恨你愚蠢的嘴臉!”“你說什麼都不會讓我更加難過。”格雷戈裡說,但她根本不聽。他不再理睬她的咒罵,轉身離開,出了門,也就什麼都聽不見了。尖叫聲停了下來,他聽見一串腳步聲沿著街道追上他。“等一等!”她喊著,“請彆走,格雷戈裡,彆丟下我不管,對不起。”他轉過身來。“格雷戈裡,列夫走了,現在你得照顧我。”他搖了搖頭。“你不需要我。整個城裡的男人會排著隊來照顧你的。”“不,不會的,”她說,“有件事情你不知道。”格雷戈裡想:又是什麼事?她說:“列夫不想讓我告訴你。”“說吧。”“我快要生孩子了。”她哭了起來。格雷戈裡一動不動站在那兒,琢磨著這句話。列夫的孩子,這是肯定的。列夫也知道。但他還是去了美國。“孩子。”格雷戈裡說。她點點頭,仍在不停地哭。他弟弟的骨肉。他的侄子或者侄女。他的家人。他伸出胳膊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她哭得渾身顫抖。她把臉埋在他的外套裡。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好了,”他說,“不要擔心。你不會有事的。你的孩子也會好好的。”他歎了口氣,“我會照顧你倆的。”二在“天使加百利號”上旅行是件苦差事,甚至連聖彼得堡貧民窟長大的孩子都覺得難以忍受。船上隻有一種低價的統艙,乘客的待遇跟船上的貨物沒什麼兩樣。船上既肮臟又不衛生,尤其遇到大浪,乘客們紛紛暈船的時候。即使如此也無法抱怨,因為沒有任何船員會說俄語。列夫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哪國人,他一知半解的英語和僅有的幾個德語單詞根本無法跟他們交流。有人說他們是荷蘭人。列夫從來沒聽說過荷蘭人。儘管如此,乘客們的情緒都十分樂觀。列夫覺得自己逃出了沙皇監獄的高牆,終於獲得了自由。他正在前往美國,那裡不存在貴族。海麵上風平浪靜的時候,乘客們一個個坐在甲板上,互相交流他們聽來的有關美國的故事:水龍頭能直接流出熱水,甚至連工人都穿著上好的皮靴,最重要的是,人們可以自由信仰任何宗教,加入任何政治團體,可以在公眾場合陳述自己的見解,不用害怕被警察逮捕。第十天晚上,列夫跟大家玩牌。他是莊家,但他輸了。大家都輸了,隻有斯皮利亞一個人贏。斯皮利亞看上去很單純,他跟列夫年齡相仿,也是一個人旅行。“斯皮利亞每晚都贏牌。”另一個玩家雅科夫說。事實上,是每次輪到列夫發牌,斯皮利亞就會贏。輪船穿過濃霧緩慢前行。海上風平浪靜,艙內一片寂然,隻有發動機發出低沉的轟鳴。列夫一直弄不清楚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靠岸。人們的答案都不一樣。最有學問的一個說這要取決於天氣情況。船員們則一直諱莫如深。夜幕降臨,列夫兩手一攤,表示認輸:“我的錢都輸乾淨了。”事實上,他的襯衣裡麵還有不少錢,但他看出除了斯皮利亞以外,其他人的錢已所剩無幾。“隻能這樣了,”他說,“等我們到了美國,我得想儘辦法讓哪個富婆看上,住在她的大理石宮殿裡,就像她的寵物狗一樣。”其他人哈哈笑了起來。“可人家乾嗎要你這個寵物?”雅科夫說。“老婦人晚上會冷,”他說,“她需要我的取暖設備。”牌局就在玩笑之間結束了,眾人散去。斯皮利亞走到船尾,倚在欄杆上,看著尾波消失在濃霧中。列夫朝他走了過去。“我的那一半正好是七個盧布。”列夫說。斯皮利亞從口袋裡掏出錢,遞給列夫,他用身子遮擋著,不讓任何人看見這筆交易。列夫把錢揣進衣袋,然後填滿煙鬥。斯皮利亞說:“我想問你一件事情,格雷戈裡。”列夫用的是他哥哥的證件,所以他告訴彆人自己叫格雷戈裡。“如果我拒絕給你這份錢,你會怎麼做?”說這種話是危險的。列夫慢慢收起煙絲,把還沒點著的煙鬥放進外衣口袋。然後,他抓起斯皮利亞的衣領,把他使勁按在欄杆上,讓他的半個身子滑到外麵,背對著下麵的滾滾波濤。斯皮利亞比列夫高,但沒他強壯。“我會擰斷你這倒黴的脖子,”列夫說,“我倆一塊弄到的錢就全歸我了。”他使勁把斯皮利亞往外推了推,“然後我就把你拋進這該死的大海。”斯皮利亞嚇了個半死。“好吧!”他說,“放開我!”列夫鬆開手。“上帝啊!”斯皮利亞喘著氣,“我不過是問了一句。”列夫點著了煙鬥。“我不過是回答了你,”他說,“好好記住。”斯皮利亞走開了。濃霧散去,他們看見了陸地。雖然是在晚上,但列夫能看見城市的燈火。這是到哪兒了?有人說是加拿大,也有人說是愛爾蘭,但誰也說不清楚。那片燈光更近了,船慢了下來。他們就要靠岸了。列夫聽到有人說他們已經到達了美國!隻用了十天,看來很快。可他怎麼知道呢?他帶著他哥哥的硬紙板手提箱站在欄杆前。他的心跳得更快了。手提箱提醒他,現在到達美國的人應該是格雷戈裡。列夫並沒有忘記自己對格雷戈裡許下的誓言,一定要把船票錢寄給他。這是他必須信守的承諾。格雷戈裡或許還救了他一命——這已不是第一次。我真幸運有這麼一個哥哥,列夫想。他在船上弄了點兒錢,但還不夠快。七個盧布什麼事情也乾不了。他需要大賺一筆,美國是塊充滿機遇的土地,他要在那兒積累自己的財富。列夫好奇地發現手提箱上有個彈孔,象棋盒子裡還嵌入了一粒子彈。他以五戈比的價錢把象棋賣給了一個猶太人。他納悶格雷戈裡那天怎麼會挨上這一槍。他想念卡捷琳娜。他喜歡挽著她這樣的女孩招搖過市,讓所有人都嫉妒他。不過,美國那邊肯定會有不少女孩。他不知格雷戈裡是否已經知道卡捷琳娜懷了孩子。列夫心裡一陣難過:他以後能夠見到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嗎?他告訴自己用不著擔心卡捷琳娜一個人撫養孩子。她會找到彆人來照顧她的。她有求生的能力。午夜過後,船終於靠岸了。碼頭上燈光昏暗,看不見一個人影。乘客們扛著袋子,手上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上了岸。“天使加百利號”上的一個職員指揮他們進了一間小屋,裡麵放著幾條板凳。“在這兒等著,早上會有移民局的人來接你們。”他說,表明他終究還是會說一點俄語的。眼下的情形實在讓那些積攢多年、好不容易來到美國的人灰心喪氣。女人們坐在長凳上,孩子都睡了,男人們抽著煙,等待黎明的到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輪船的引擎聲,列夫走到外麵,看見那艘船慢慢離開係泊處。那些裝毛皮的板條箱或許是在彆處卸載。他努力回想著格雷戈裡跟他說過的話,他們偶爾談起過到達一個陌生國家後都要做些什麼。移民必須通過健康檢查,這一關很讓人緊張,因為不合格的人會被送回去,他們的錢會白白浪費,希望也破滅了。有時移民官會給人改名字,以便適合美國人的發音。維亞洛夫家的代表會在碼頭外麵等著,然後帶他們坐火車去布法羅。到那兒以後,他們就會在約瑟夫·維亞洛夫開的酒店或工廠工作。列夫弄不清布法羅離紐約有多遠。隻需花一個小時就能到,還是要用一個星期?他後悔當初沒仔細聽格雷戈裡的話。太陽升了起來,照在數千米長的擁擠碼頭上,列夫又感到興奮起來。老式的桅杆和索具鱗次櫛比,一根根煙囪冒著濃煙。碼頭前沿聳立著富麗堂皇的大樓,也有搖搖欲墜的破爛窩棚。有高大的起重機和低矮的絞盤,梯子、繩索和推車隨處可見。內陸方向,列夫可以看見密匝匝裝滿煤炭的鐵道車廂,有好幾百——不,足足好幾千個,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超出了他目力的極限。讓他感到失望的是,他沒有看見著名的舉著火炬的自由女神像——它可能在海岬的另一端,他猜想。碼頭工人出現了,一開始是三三兩兩,很快便成群結隊。這條船剛剛離開,另一條船就開了進來。小屋前麵,十幾個女人開始從一條小船上卸下一袋袋土豆。列夫有些著急,不知移民局的警官什麼時候才能來。斯皮利亞走了過來,好像已經原諒了列夫曾威脅過他。“他們把我們忘了。”他說。“好像是。”列夫困惑不解。“要不我們出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找到會說俄語的人?”“好主意。”斯皮利亞對一個年紀較大的人說:“我們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人十分緊張:“我們應該聽從指令,不能離開。”他們不去理他,朝那幾個卸土豆的女人走過去。列夫朝她們禮貌地笑笑,說:“你們有人會說俄語嗎?”一個年輕女人回以微笑,但誰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列夫感到沮喪,他討人喜歡的招數對這些聽不懂他說話的人不起作用。列夫和斯皮利亞朝著大部分碼頭工人來的方向走去。沒人留意他們。兩人來到一扇大門前,走了過去,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條商鋪和辦公大樓林立的繁忙街道上。路上擠滿了各種汽車、電車、馬匹和手推車。列夫隔幾步就去跟某個路人搭訕,但沒人搭理他。列夫迷惑不解。什麼地方能容許人們從船上下來,不經許可就走進城裡呢?然後,有幢建築引起了他的興趣。這座樓房有點像酒店,隻是有兩個衣服破舊,頭上戴著水手帽的人坐在台階上,抽著煙。“去那瞧瞧。”他說。“怎麼回事?”“我覺得那是個水手征派所,聖彼得堡就有一個。”“我們又不是水手。”“但那裡可能有人會說外國話。”他們走了進去。一個頭發灰白的女人站在櫃台後麵,對他們說話。列夫用俄語說:“我們不會說美國話。”她也用同一種語言,但隻說了一句:“俄國人?”列夫點點頭。她用一根手指做了招呼的手勢,這讓列夫一下子有了希望。他們跟著她沿走廊進了一間小辦公室,裡麵的窗子正對著大海。書桌後麵坐著一個男人,列夫覺得很像是個俄國猶太人,儘管說不清為什麼自己這樣想。列夫對他說:“你會說俄語嗎?”“我是俄國人,”那人說,“你有什麼事?”列夫真想擁抱他一下。但他隻是看著那人的眼睛,熱情地笑了笑。“本來有人等我們下船,然後帶我們去布法羅城,但這人沒有露麵,”他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很友好,又帶著憂慮,“我們一共大概有三百人……”為了博取同情,他添了一句,“其中包括婦女和兒童。你能幫助我們找到聯係人嗎?”“布法羅?”那人說,“你以為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當然是紐約了。”“這是加地夫。”列夫從來沒有聽說過加地夫這麼個地方,但至少現在他明白了問題所在。“那個愚蠢的船長把我們扔在彆的港口了,”他說,“我們怎麼從這兒去布法羅呢?”那人指著窗外大海的對麵,列夫的心往下一沉,猛然間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在這個方向,”那人說,“大約四千八百公裡之外。”三列夫問清了從加地夫到紐約的船票價錢。轉換成盧布,相當於他襯衣裡藏著的那些錢的十倍。他強壓下心裡的怒火。他們全都被維亞洛夫家族或者船長欺騙了,有可能還是他們一塊兒乾的,因為這樣更容易實施騙局。格雷戈裡攢下的血汗錢就這樣被可惡的騙子偷走了。要是他能逮到“天使加百利號”的船長,就會扼住他的喉嚨,把這家夥活活掐死,狂笑著看他咽氣。隻是一心夢想著複仇於事無補。問題在於不能就這樣放棄。他要找份工作,學會說英語,參與到投注高的牌局裡。這需要時間。他必須耐心等待。他得學著點兒格雷戈裡的樣子。第一天晚上他們全都睡在一所猶太教堂的地板上。列夫也跟其他人擠在一起。加地夫的猶太人不知道,或許也沒在意這些乘客裡有人是基督徒。活這麼大,他第一次感覺到做猶太人的優勢。俄國的猶太人深受迫害,列夫一直納悶他們為什麼不放棄自己的宗教信仰,改換服飾,跟彆人混同起來。這樣就能挽救不少人的性命。但現在他意識到,如果你是猶太人,你就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你總會找到一個待你如親朋手足的人。原來他們並不是第一批買了去紐約的船票最後卻被丟在彆處的俄國移民。這種事情以前在加地夫和其他英國港口也發生過。由於許多俄國移民都是猶太人,猶太教堂的執事們便有了一套辦法。第二天,滯留的旅客都吃上了熱騰騰的早餐,有人為他們把錢換成英鎊、先令和便士,然後,他們被帶到寄宿公寓,那兒可以租到便宜的房子。跟世界上的所有城市一樣,加地夫有成千上萬的馬廄。列夫學了幾句話,足以說清楚他是個有經驗的馬夫,然後便去城裡各處尋找工作。人們不用花太多時間就能看出他很會侍弄動物,但就算再好心的雇主也要多問幾個問題,而他根本聽不明白,也無從回答。被逼無奈,他瘋狂學習,幾天後便可以聽懂價錢,能夠買麵包和啤酒了。不過,雇主們提出的問題很複雜,想必是問他以前在哪兒乾過,是否跟警察有過麻煩。他又回到水手征派所,把自己的難處告訴小辦公室裡的那個俄國人。對方給了他一個布特鎮的地址,那地方離碼頭很近,讓他去找一個叫菲利普·科爾的人,那兒的人都叫他“波蘭的科爾”。科爾實際上是個對外雇用廉價外籍勞工的工頭,歐洲的大部分語言他都能說上一點兒。他讓列夫第二天上午十點帶著行李去中央火車站廣場。列夫很高興,連讓他做什麼工作都忘了問。到那以後,他發現那裡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其中大多是俄國人,但也有德國人、波蘭人、斯拉夫人,以及黑皮膚的非洲人。他看見斯皮利亞和雅科夫也來了,心裡很高興。他們被帶上一列火車,科爾為他們買了車票,他們便轟隆隆向北進發,穿越風景優美的山地鄉野。綠色山坡下是一座座工業城鎮,猶如山穀間幽暗的水窪。特彆之處在於每座城鎮都至少有一座高塔,頂部帶著一對巨大的輪子,列夫打聽出這裡主要的生意就是挖煤。他旁邊的幾個人就是礦工。還有其他手藝人,比如金屬工匠,不少人都是沒什麼經驗的勞工。一小時後他們下了火車。人們從車站裡魚貫而出,列夫這才意識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廣場上有一大群穿著粗布工裝、頭戴帽子的人在等他們,有好幾百人。起初他們全都沉默著,讓人感到害怕,接著人群裡有人喊了句什麼,立刻,其他人也跟著嚷了起來。列夫弄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但無疑充滿敵意。有二三十名警察站在人群的前麵,不讓他們越過適當的界限。斯皮利亞提心吊膽地說:“這都是些什麼人?”列夫說:“這些人身材粗短結實,一臉苦相,兩手乾淨,我猜他們是鬨罷工的礦工。”“他們看上去想要殺了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破壞了他們的罷工。”列夫沉著臉說。“上帝保佑。”“波蘭的科爾”用好幾種語言喊道:“跟我來!”他們便朝中心大街走去。那群人繼續喊叫,有人揮著拳頭,但誰也沒有衝過警察的防線。列夫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警察心生感激。“真可怕。”他說。雅科夫說:“現在你知道當猶太人是什麼滋味了。”他們遠離了那些大喊大叫的礦工,穿過一條條矗立著聯排住宅的街道走上山坡。列夫發現許多房子是空的。人們繼續盯著他們,但已經不再叫嚷辱罵。科爾開始分配房子。列夫和斯皮利亞兩人分到了一間,讓他們十分驚奇。臨走前,科爾指著礦井——也就是鐵塔和兩個大輪子那邊——告訴他們明早六點到那兒。當過礦工的要去挖煤,其他人負責維護隧道和設備,列夫的工作是照看小馬。列夫四下打量著他的新家。雖說算不上富麗堂皇,但屋子十分乾淨整潔。樓下是一個大房間,樓上是兩個臥室——一個人睡一間!列夫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房間。屋裡沒有任何家具,但他們已經習慣睡在地板上,時值六月,他們甚至連毯子也用不著。列夫不想動窩,但他們最後都餓了。屋裡沒有吃的東西,他們隻得耐著性子出門去,想法填飽肚子。他們提心吊膽地走進街上遇到的頭一家酒吧,裡麵有十多個顧客,人人怒目相對,列夫用英語說:“請來兩品脫混啤酒。”酒保根本不搭理他。他們下山來到鎮中心,找到了一家咖啡館。至少這兒的顧客不像要乾一架的樣子。但他們在桌邊等了半個小時,一直看著女招待伺候著那些比他們來得晚的人。他們離開了那裡。列夫尋思著:看來在這兒生活下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這種日子也不會熬太久。隻要他有了錢,就立刻動身去美國。但既然已經到這兒了,他就得糊口活命。他們進了一家麵包店。這次列夫一定要把想要的弄到手。他指著麵包架子,用英語說:“拜托,來一個麵包。”麵包師裝出一副聽不懂的樣子。列夫越過櫃台,一把抓過他要買的麵包。他想:看你能不能把它奪回去。“嘿!”麵包師叫了一聲,但他並沒有離開櫃台。列夫笑了笑,問道:“這要多少錢?”“一便士一法新(法新,英國1961年以前使用的舊銅幣,等於四分之一便士。)。”麵包師一臉怒容。列夫把幾枚硬幣放在櫃台上:“非常感謝。”他把麵包掰成兩半,另一半給了斯皮利亞,兩人在街上邊走邊吃。他們來到火車站,這裡的人群已經散去。廣場上的一個報販子在大聲叫賣。報紙賣得很快,列夫懷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一輛大汽車從街上開過來,速度很快,他們連忙讓開路。列夫望著汽車後座上的乘客,吃驚地認出了那人竟是碧公主。“我的天啊!”他仿佛瞬間回到了布羅夫尼爾村,父親死在絞刑架上的噩夢曆曆在目,而這個女人就在一旁觀望。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可怕的經曆,那種驚恐刻骨銘心,後來無論是街頭鬥毆,還是警察揮舞木棒或用槍指著他,都沒有讓他那樣害怕過。汽車在車站入口停下。列夫看見碧公主下了車,心裡頓時湧起一股仇恨和厭惡的巨浪。嘴裡的麵包好像變成了碎石,讓他不得不吐了出來。斯皮利亞說:“你怎麼了?”列夫定了定神。“那個女人是俄國的公主,”他說,“十四年前她親手吊死了我父親。”“該死的婊子。她到底來這兒乾什麼?”“她嫁給了一個英國貴族。他們大概就住在附近。也許,這就是他的煤礦。”司機和傭人正忙著搬行李。列夫聽見碧在用俄語跟女仆說話,女仆也用俄語回答她。幾個人一同進了火車站,那女仆又轉身回來買報紙。列夫朝她走過去。他摘下帽子,深深鞠了一躬,用俄語說:“您一定是碧公主吧。”女仆咯咯笑了:“彆說傻話。我是仆人,尼娜。你叫什麼名字?”列夫把自己和斯皮利亞介紹了一番,告訴她他們是怎麼到這的,連一頓像樣的午飯都吃不成。“我今晚就回來,”尼娜說,“我們要去趟加地夫。你們去泰-格溫吧,在廚房門口等著,到時候我拿些冷盤肉給你們。沿著這條街往北,出了鎮子一直走就能到府邸。”“謝謝你,美麗的女士。”“我老得夠當你母親了,”她還是那樣扭捏地笑著,“我得馬上給公主買報紙了。”“有什麼重大新聞嗎?”“哦,是國外的消息,”她不屑地說,“有人被暗殺了。公主被弄得心煩意亂。奧地利的弗朗茲·斐迪南大公在一個叫薩拉熱窩的地方被殺害了。”“對一個公主來說,這的確是件可怕的事情。”“是啊,”尼娜說,“不過,我覺得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關係不大。”“當然,”列夫說,“我覺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