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茲斐確信有人在監視他們。光是保時捷停在人行道上,就已經引起附近居民的騷動;當他們這對不協調的組合從積雪深至腳踝的路上走過庭院時,吸睛指數更是直線上升。赫茲斐的靴子、黑色牛仔褲和顏色相配的夾克,看起來還比較正常一些;而英格夫就顯得很突兀了。他才走了幾米,就掉了一隻手工皮鞋,他低頭從雪中撿起鞋子,卻摔倒在地,因而弄臟了羊毛大衣。“真是倒黴到家了!”他咒罵道,顯然脾氣按捺不住了。在拍掉大衣和上衣上的雪泥之前,他還從容地整理一下頭發。“我在這裡待著。”英格夫穿著濕掉的鞋襪往回走,從後麵對赫茲斐吼叫,“這座莊園沒有人。”教授繼續往前走,站在大門階梯前。走近房子時,他注意到二樓的窗戶開了一個小縫,窗簾被風吹動著。赫茲斐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遮雨棚下一隻防雨的綠色塑料箱。箱子以前可能是用來放置花園座椅的坐墊的,現在則被扔在院子前麵的椴樹下任其腐爛,暫時充當一雙嶄新的咖啡色工業橡皮靴子的棧板。赫茲斐拿起鞋子。四十四號。他有點納悶,馬提諾克比他矮了十厘米,他真的跟他穿一樣大小的鞋子嗎?他沉吟著打開箱蓋,裡頭沒看到坐墊,隻有一隻灰色的紙箱。“史芬多夫斯基快速搬家。”(德語“速度”和“史芬多夫斯基”音似。)英格夫念出紙箱蓋子上的搬家公司廣告語。他以衛生紙擦拭眼鏡上的雨滴,眯著眼抬頭看了赫茲斐一眼。和那雙靴子一樣,紙箱想必也在寒冷的天氣中放了很久。紙板已經老舊潮濕,接縫處有撕裂的痕跡。“我的好夥伴,”英格夫滿意地吹起口哨,用鏡框指著被打開的箱子說,“我們這一趟大有斬獲。”紙箱的最上層裝著現金:好幾疊厚厚的紙鈔,用印花繩子捆綁著。赫茲斐拿出其中一疊,像翻書一樣,讓紙鈔在手指間翻動。“這裡至少有十萬歐元。”英格夫估計說。“十五萬七千五百六十歐元。”赫茲斐無奈地說。該死,史芬。“你現在是在學《雨人》嗎?你怎麼會看一眼就知道精確的數目?”英格夫看看錢,又看看赫茲斐。“十五萬七千五百六十歐元。這個數字是當時史芬說的,如果我願意報告造假的話,他會給我的金額。”他約略地跟英格夫解釋他和同事間以前的過節。“然後你拒絕了?”赫茲斐點點頭,把那一捆錢放回去。“是的,這就是他繼承的遺產數目。不過,就像我們所看到的,在他女兒死後,這筆錢已經失去意義了。”赫茲斐把錢拿出來擱到一旁,赫然發現下麵有把用毛毯包住的斧頭。“喂,小心啊!”當赫茲斐拿出那隻嶄新的短柄工具時,英格夫提醒他。“這是法醫的標準工具嗎?”赫茲斐搖搖頭:“不。這是給搶劫犯用的。”他指著門上的鎖,給英格夫看斧頭木柄上的一行字:你會用得上這玩意兒的,保羅。字是馬提諾克用油性筆寫上去的。“看來我是被鎖定了。”赫茲斐走近大門,仔細打量著門鎖,最後敲打鎖鏈上生鏽的地方。他必須緊咬雙唇,才不會因瘀傷的手指而痛得大叫。門已經沒有門把,但還可以拉得開。“你就待在這裡吧!”赫茲斐的語氣不容任何反駁。但是英格夫不為所動,他把一隻手捂在耳朵後麵問道:“你聽到了嗎?”該死,是的。那到底是什麼鬼東西?有個東西在房子裡奔跑,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當他們踏進屋裡時,那聲音更加清晰。然而這還不是唯一奇怪的地方。赫茲斐在門口就注意到屋子裡麵異常地熱,不是一般暖氣的熱度;而且屋裡很潮濕,幾乎快和溫室裡的濕度一樣了。“這實在讓人受不了!”英格夫在他後麵氣喘籲籲地說。赫茲斐轉身,看見他的同行者解開襯衫的扣子。赫茲斐也開始流汗。他摸索著更衣室旁的電燈開關,然而,所有天花板的燈都沒有燈泡。“史芬!”他喊道,並不期望得到響應。如果他的前同事藏在某個地方,在這種噪音下也不可能聽見他們的聲音。除非他就藏在我身後。由於莫名的恐懼,赫茲斐轉過身,卻隻看到朝他走來的英格夫。“小心點,拜托。你拿著武器呢。”英格夫看見他還抱著斧頭時說。赫茲斐隻是點點頭,然後察看周圍。莊園的外觀宛如一座小城堡。寬大的擋風門後就是一間兩層樓高的大廳,裡頭有弧形的階梯通往樓上的房間。兩道樓梯左右兩旁都有寬闊的通道。房地產廣告一定會誇耀它有多麼富麗堂皇,但事實上看起來陰森恐怖,更重要的是,裡頭沒有任何家具和掛畫,牆壁上隻有發黃而沾滿汙點的壁紙。“我就說嘛,這裡沒有人住。”英格夫堅持地說。“那麼噪音又是怎麼回事?”赫茲斐指著左邊說,“你在這裡等著,明白嗎?”英格夫點點頭,戴上眼鏡,鏡片立刻又蒙上一層霧。聲音好像是從赫茲斐左邊的通道傳來的,所以赫茲斐從這裡左轉。狹窄昏暗的通道讓人想起飯店走廊,兩旁每隔一定的距離就有個小房間。所有房間都鎖著,直到一扇門前。赫茲斐越靠近,聲音就越大。而且越熱。赫茲斐走進房門敞開的小房間,在裡頭找到聲音的來源:地上的暖風扇,上頭有一根直徑大約一顆手球的鋼管。就算它不是轉動了幾天,一定也有好幾個小時了。管子相當熾熱,聞起來像是燒焦的塑料。送風機的風力很強,足夠為小空間供暖。相對於通往餐廳的狹窄走廊而言,這台送風機可以說是特大號的。赫茲斐抓起牆壁上的電線,拔掉插頭。溫度驟然下降,然而噪音還在,隻是現在聽起來距離比較遠。“一定還有其他的暖風扇。”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他嚇了一跳,生氣地轉身回頭說:“我說過了,你應該在前麵等我的。”“我有啊,可是我發現這個。”英格夫以“我知道錯了”的語氣響應,並且遞給他一隻薄薄的檔案夾。赫茲斐將斧頭放到地上,打開厚紙板。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英格夫用手機屏幕提供光源,赫茲斐匆匆翻閱他熟悉的驗屍報告。●處女膜受損並有內出血,死者當時是處女。●頸部斷裂。●全身皮膚都有被舔過的痕跡,尤其是受傷的部分。“你從哪裡找到這個?”赫茲斐在個人資料欄中尋找被害人的名字和年齡。但這兩欄都是空著的。報告的最後一頁有張粘得不是很牢的拍立得照片:一個年輕女子躺在解剖台上。馬提諾克彎下腰,以一個Y字型切口剖開她的胸膛。不。這不可能。照片裡的女子的臉部被解剖開來,然而從大小和形狀來看…………該來的還是來了。想到女兒時,檔案夾從赫茲斐的手中滑落。“我在紙箱的最下麵發現的。”英格夫把檔案夾撿起來。“這一切讓你想到什麼嗎?報告?錢?還有暖風扇?”“我很害怕。”赫茲斐低聲回答說。你在你的臉書塗鴉牆上寫的座右銘是什麼,史芬?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馬提諾克很清楚他在做什麼。”赫茲斐指著那台送風機說,“這是他為我們設計的聲音線索。”“他要指引我們去哪裡呢?”“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了。”赫茲斐深深吸了一口氣。燒焦的塑料味道漸漸淡去,可是臭味還附著在他的體毛上麵。“你也聞到了嗎?”他望著走廊儘頭的一扇鑲著木框的門。不等英格夫回答,他就往門的方向衝去。拉開門,後麵是另一座暖風扇,機器已經因負荷太大而過熱,電力供應係統因此一度中斷。停了一會兒,赫茲斐才習慣突如其來的安靜和昏暗,也才看清屋內的輪廓。餐廳是一個有著鑲嵌木板牆壁的大廳,搭配挑高的灰泥天花板。大廳和後院以一層凸麵窗相隔。同其他的房間一樣,餐廳牆壁也沒有任何裝飾。然而,從木頭上遺留的黑色痕跡可以得知,牆上曾經掛著一幅和壁毯大小差不多的圖畫,就在餐桌的正對麵。桌子是大廳裡唯一醒目的家具。這個用褐色紅心檜木板鑲嵌牆壁的大廳沒有任何死角,非常適合用來舉辦婚宴。不過從吊燈的狀態來判斷,在老莊園裡舉辦婚宴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天花板上的六根螺絲,有兩根因滿是蜘蛛網而搖搖晃晃。然而長桌和燈架,都不是這座大廳裡真正引人注目的東西。“天哪,這是什麼?”英格夫手指向桌子中間,捂住口鼻叫道。赫茲斐往前一步,全身開始發抖。我好害怕說出口。在長桌的正中央,在老吊燈的下方,躺著……是一個雜物,還是一具屍體?無法辨識,因為這個形狀怪異的形體覆蓋著一塊白布。在這一瞬間,赫茲斐希望暖風扇的聲音再度出現,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噪音可以讓自己的嗅覺不這麼靈敏。在布條下等待著他的東西發出明顯的屍臭味。這還不夠,單薄的亞麻布似乎還在動。“這東西居然還活著!”英格夫驚聲叫道,但赫茲斐了解那是怎麼回事。正如他最擔心的,一條白色的蛆從白布底下鑽出來,在桌子上爬行。體積太小了。這不是一具完整的屍體。他心想。這讓他更加難以承受。我不能。他的耳朵嗡嗡作響,好像那上麵不隻有甲蟲或蛆,還有一群黃蜂在分解白布底下的腐肉。難怪溫度要那麼高,難怪空氣中帶著濕氣。馬提諾克想要加快屍體腐敗的速度。赫茲斐的手伸向蠕動的物體時,眼眶已經泛紅,他不敢觸摸它。我做不到。他一輩子看過上千具屍體,然而眼前這不忍卒睹的東西讓他卻步。赫茲斐感覺到汗水從他的頸部往下流,他閉上眼。他必須彎下膝蓋才不至於失去平衡。他一直擋住英格夫的視線,使得英格夫看不到全部桌麵。直到現在,這位實習生才意會到是什麼東西讓教授如此震驚。讓他不敢掀開屍布的,既不是臭味,也不是蛆,而是哮喘噴霧劑,就放在赫茲斐麵前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