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滴血,淅淅漓漓,隱痛不止,卻又難與人言,無法述說。快刀斬不了亂麻。曆史和現實之間筋脈相連,撕扯不斷。往事曆曆在目。關於錢惠人問題的省委常委會開過沒多久,一個周末的晚上,馬達找到共和道八號門上來了。趙安邦看到馬達,情不自禁想起了錢惠人,想起了一九八七年在省城大眾浴池那場真理和真理的曆史性相會。當年若不是錢惠人光著屁股衝到馬達麵前,及時抓住了馬達的手,哪有文山電子工業園的紅火,哪有他的第一次創業啊!馬達也說起了當年,“……趙省長,你知道的,我從一九八七年帶著3756廠抗命進文山,就一直從事企業管理和經濟工作,調到監察廳後,總覺得使不上勁。這次省委公開選拔文山市長,我就報名了,今天來,想請你幫著看看論文哩!”趙安邦接過論文,隨手放在桌上,問:“老馬,錢惠人專案組有你嗎?”馬達點點頭,“省紀委王副書記是組長,我隻是成員,代表監察廳協助。”趙安邦一聲歎息,“如果曆史能重演,我決不會讓這個錢胖子再走仕途了!”馬達說:“趙省長,一個人的人生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也彆自責了!”隨即他又說起了自己競選文山市長的事,“趙省長,我是這樣想的:我在文山跌倒,還得從文山爬起來!我覺得我還是有優勢的:我在文山乾了這麼多年常務副市長,對文山的情況比較熟悉,也知道症結在哪裡,又有石亞南搭班子,我還是有信心的!”趙安邦漠然道:“我沒信心,老馬呀,你畢竟五十三了,年齡偏大……”馬達說:“組織部定的年齡上限就是五十三,我的年齡還在規定之內!”趙安邦道:“如果選拔過程超過三個月,你就五十四了,那就超齡了!”馬達說:“那你們彆把上限定在五十三啊,田封義比我大一個月也報名了!”趙安邦應付道:“好,好,你們的精神還是好的,願意接受挑戰也是進步嘛!”又問起了錢惠人,“老馬,錢惠人現在態度怎麼樣?是不是開始交代問題了?”馬達搖了搖頭,“沒有,把事全推到崔小柔和許克明頭上去了,痛哭流涕說他自己也是受害者!我和專案組的部分同誌分析,崔小柔和許克明私奔可能是真的!”趙安邦仍不相信,“這可能嗎?錢胖子是多精明的一個人啊?再說,崔小柔和許克明的作案過程長達五年啊,錢惠人當真會一無所知?你們彆再被他欺騙了!”馬達說:“這我們也分析了,錢惠人肯定知情,事實證明,綠色田園炒股票都有錢惠人消息的配合,如果都是巧合,那也太神了!但是,崔小柔背叛老錢也不是沒可能,如今風氣成啥了?再說,崔小柔不是孫萍萍,本身就不是啥好東西嘛!”趙安邦敏感地問:“哦?你們是不是又找孫萍萍過來談了?”馬達大大咧咧說:“談了,不是我們找她談,是她找上門主動談的!於書記很重視,還親自接待了!孫萍萍為錢惠人叫屈哩,還罵了你!我對孫萍萍說,這能怪咱趙省長嗎?是老錢自己不爭氣嘛,搞得趙省長也很被動,趙省長不可能保嘛!”趙安邦苦笑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再說,孫萍萍也有理由罵我啊!”馬達沒心沒肺地說:“就是,想罵就讓她罵唄,堅持原則,總免不了要挨罵的!我在文山把我小舅子辦了,我小舅子也沒少罵我,現在還在罵!”他又說起了自己的事,“趙省長,我這論文,您說啥也得指點一下,未來十年把文山建成我省經濟的新型發動機,是您首先提出來的,我這篇論文闡述的就是您的這個精神……”趙安邦這才拿起論文翻了翻,邊翻邊說:“馬達,你彆捧我,振興文山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省委的戰略決策。你彆光找我,最好也請教一下裴書記和華北同誌。尤其是華北同誌,他可是經濟學博士啊,比我和老裴都強,我們隻是學士!”馬達吞吞吐吐說:“裴書記、於書記那裡,我……我也送了。於書記對……對我很關心,還給我介紹了個教授讀碩士呢,就是省財經大學的湯必成教授!”趙安邦譏諷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省著名的經濟學家,博士生導師,華北同誌就是他的高徒嘛!”他看著馬達笑了,“老馬,這麼說來,我以後得稱你馬老師了?好,馬老師,你就跟湯教授好好學習吧,學了啥高招,彆忘了也教教我!”馬達覺出了味道不對,“趙省長,你彆諷刺我嘛,彆說你是學士,你就是沒文憑,我也服你!就衝著你能把錢胖子這種隱藏很深的腐敗分子挖出來,我就服!”趙安邦把臉一虎,故意問:“怎麼?你就不服華北同誌這個博士啊?啊?”馬達怔了一下,連連點頭說:“哦,服,服,也……也服,也服!”趙安邦“哼”了一聲,“那是,官比你大的,你都服,官大水平高嘛!”馬達卻正經起來,“趙省長,這你可說錯了!我服於書記的原則性,不服他的水平!你看錢惠人這事鬨的,調查方向一錯再錯,害得我們也跟著他出洋相!”趙安邦道:“這事彆說了,我真希望是我搞錯了,真不願看到這種結果啊!”完全是因為昔日的感情,趙安邦最終還是答應幫馬達看論文。答應的同時就想說,不管這篇論文寫得多好,他也不會在最後拍板時投下自己這一票:一個接近五十四歲的文山老同誌,再回文山當市長是很不合適的,不利於文山局麵的開拓。然而,話到嘴邊卻沒說,原則要講,策略也要講,在這一點上他得學學裴一弘。馬達卻有了底氣,似乎看到了重回文山的希望,告彆時,再三向趙安邦表示說,自己起碼比田封義強,隻要能闖過公開選拔這一關,肯定會在文山創造一個經濟奇跡!還說,如果當年他也像錢惠人一樣調到寧川,也許已經把奇跡創造出來了。趙安邦不好多說,把馬達送到院門外,握了幾次手,好歹把這位同誌打發走了。站在共和道八號門口,看著馬達上車遠去,趙安邦又想起了錢惠人:其實他真不該把錢惠人從文山調到寧川,甚至不該支持他分地!從一九八六年三月的那個傍晚,他帶著兩瓶瀘州老窖,騎著自行車趕往錢家談分地開始,一個錯誤就鑄成了。心頭一酸,淚水模糊了趙安邦的雙眼,夜幕下的共和道變得一片恍惚。這時,身後響起了夫人劉豔的聲音,“安邦,電話,省政府值班室的!”趙安邦一怔,這才從沉思中醒來,緩緩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回到了院內。劉豔知道他的心思,一邊扯著他的手,拉著他往客廳走,一邊柔聲勸慰道:“安邦,彆再為錢胖子的事煩了,劉培這次不也進去了?人家裴書記也沒像你!”趙安邦歎息說:“兩回事,劉培隻是煥老的兒子,錢胖子是跟了我二十二年的老部下啊!”又交待說,“你抽空去看望一下孫萍萍和盼盼,她們又來省城了!”劉豔想說什麼,又沒敢說,“好……好吧,我再去替你做做解釋工作吧!”進了客廳,接了省政府值班室的電話才知道,竟是個災難性消息:今年第四號台風已在寧川沿海登陸,儘管事先做了防災準備,仍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台風來勢極為凶猛,中心風力高達十點八級,引發了強烈海嘯。停在寧川海港裡的舶船被拋上了岸,高壓線也被刮斷了,包括海滄金融區在內的整個半島新區供電中斷……趙安邦越聽越擔心,當即決定說:“通知一下金副省長,我們馬上去寧川!”等待金副省長和司機時,孫魯生突然來了個電話,說是白原崴盯上了已被的綠色田園,準備拿崔小柔、許克明抵押給他的幾乎一錢不值的一千三百萬法人股做生產自救文章:以偉業國際的名義收購其他法人股,控股後將其重組為影視傳媒公司,不但要買衛星頻道,還要拍電視劇。孫魯生鬱鬱地問,這種重組把戲,我們還能支持白總搞下去嗎?她這個監事會主席是不是應該嚴加監管,設法阻止?趙安邦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事情很清楚,白原崴又蠢蠢欲動了,為找補被崔小柔、許克明騙走的那四千萬,輕車熟路地想到了重組。你不能不承認,白原崴這種人所代表的資本永遠是最活躍的,也是最有效率的資本!市場遊戲規則沒有改變,你就不能阻止他繼續進行這種資本遊戲。於是,便對孫魯生說:“這種重組不是我們能乾預的,就讓他以新偉投資的名義搞去吧,搞出麻煩讓他們自己兜著!”放下電話沒一會兒功夫,金副省長和司機到了,趙安邦上了車,連夜去了寧川。專車穿越夜幕,一路往寧川趕時,石亞南又把電話打到了他的手機上,說是碰到了大麻煩,文山四大國有銀行今天突然停止了對文山所有企業事單位的貸款。石亞南在電話裡直叫:“趙省長,你說這讓我怎麼辦啊?這幫錢販子老嚷嚷要跳樓,結果一個沒跳,現在倒逼我跳樓了,你們省政府就準備給我開追悼會吧!”這是意料中的事,你這麼大規模地破產逃債,省政府下了緊急叫停文件都沒起到多少實際作用,四大國有銀行豈能聽之任之?這個石亞南,膽子也太大了,在違規操作上,簡直就是另一個錢惠人!由此看來,改革過程中形成的原罪決不僅僅存在於少數同誌身上,目前在位的一批乾部都有類似問題,其中包括不少優秀乾部。石亞南還在叫:“趙省長,這種時候您得給我們撐腰啊,可彆真讓我跳樓!”趙安邦沒好氣地說:“石亞南,你彆嚇唬我!真想跳樓你就去跳,但我勸你先彆急著跳,活要活個清白,死也得死個明白,先想想你們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我的一次次提醒你當耳旁風,下了個45號文件等於零,你這軟腰誰撐得起來?!”石亞南的聲音變得可憐兮兮的,“趙省長,您……您當真不管我們死活了?”作為省長,他豈能不管本省一座欠發達城市的死活?對石亞南和文山市的乾部該批評要嚴肅批評,可問題還得解決,哪怕再被銀行的行長們罵做花果山的猴王也罷。趙安邦這才不悅地說:“我現在正連夜趕往寧川,你們明天到寧川來談吧!”這種結果估計石亞南早就想到了,石亞南馬上樂了,“太好了,趙省長!”趙安邦說:“你也彆高興得太早,我隻是聽你們的彙報,並沒答應你什麼!”合上手機,趙安邦想,過去的都沒有過去,今天的一切都是曆史的延續。曆史是含淚帶血呼嘯前行的火車頭,巨大的慣性作用力不是哪個人的善良願望可以改變的,改變和創造曆史需要不斷注入的新的動力,當然,還要有與時俱進的新思維。不容置疑,經過二十五年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這個國家已發生了令世界驚異的劇變。劇變後的中國麵對著一個全新的有待創造的未來,也麵對著許多問題和難題。各階層人民普遍受惠的時期無可挽回地結束了,貧富差距在不斷拉大,各階層、各利益集團的利益訴求已變得大不相同,甚至南轅北轍。財富總量的自然增加,並不能自動消解日益尖銳複雜的社會矛盾,這些矛盾亟待按法律程序在市場化的條件下逐一解決。這個解決過程會伴隨著風險,既需要執政者和社會各階層、各利益集團,以及全體人民之間的相互寬容、相互理解,更需要一個民族的創造性智慧。二十五年改革開放的實踐證明,這個雄踞東方的偉大民族是充滿智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