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1 / 1)

我主沉浮 周梅森 3092 字 1天前

趙安邦走出省委主樓電梯,迎麵撞見了正準備去省委第一會議室開會的裴一弘。裴一弘叫了聲“安邦”,向他招了招手,回轉身又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趙安邦揣摩裴一弘可能有話要說,便心照不宣地跟了進去,進門就問:“老裴,有事?”裴一弘道:“安邦,昨晚回去後我想了想,天明同誌的夫人池雪春的事,我們恐怕還得宣傳哩!同時,也要進一步宣傳我省二十五年來的改革實踐,尤其是煥老和天明這些同誌的曆史貢獻!讓大家記住這段悲壯的曆史和改革者付出的血淚!”趙安邦一點就透:宣傳劉煥章和池雪春,既可以減少錢惠人、劉培腐敗案帶來的負麵影響,又可以堵堵於華北這類人的嘴。於是,讚同說:“這樣也好,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回顧一下曆史倒還真有必要!”但他又擔心這種宣傳會打擾池雪春平靜的生活,便說,“對池雪春的宣傳,最好先征求一下她本人的意見!”裴一弘應道:“這當然,我準備抽空去看望一下池雪春,親自做做工作!”說罷,親昵地拍了拍趙安邦的肩頭,“走吧,開會去,今天要研究的事還不少哩!”趙安邦開玩笑道:“還研究啥?該研究的事不都在你分頭通氣時研究完了!”裴一弘很嚴肅,“哎,兩回事,通氣歸通氣,研究歸研究,集體決策嘛!”趙安邦心裡有數,看來新的平衡業已形成,原則將得到堅持,少數將得到保護,改革開放的成果將得到肯定。無論是錢惠人腐敗案,還是偉業國際的問題,都不會影響班子的團結。可能會有爭執,但不會有意外,一切已在研究前決定了。會前的氣氛卻不太好。趙安邦和裴一弘走到第一會議室門口,還沒進門,就聽見王汝成和於華北在議論什麼。見他們進來,王汝成又衝著他們嚷:“裴書記,安邦省長,我提個建議啊,建議你們兩巨頭批準,組織一次全省乾部學曆大檢查,把那些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揪出來!一個個不是博士就是碩士,其實都狗屁不通!”趙安邦著實嚇了一跳:王汝成想乾什麼?拿於華北開涮啊?於華北就是經濟學博士嘛!這位同誌當著於華北這麼說,讓於華北怎麼想?還以為是他掇弄的呢!又覺得渴望團結的裴一弘也不會高興,便沒接茬,就近和宣傳部的白部長握了握手。裴一弘偏笑眯眯地把話接了過來,“汝成同誌,怎麼回事啊,你嚷嚷啥?”王汝成正經道:“裴書記,我正和於書記說呢,都氣死我了!省外經委最近下來個處長,和我們一起搞項目,據說是經濟管理博士,我帶著這寶貝和美國人談判,結果出了大洋相!彆說經濟學了,此人連英語都不會說,隻會,NO!”裴一弘笑道:“不就是一個處長嗎?讓組織部門查一下就是,你打擊麵彆這麼寬啊,彆把我們乾部隊伍中的博士、碩士都貶得一錢不值,你不也是碩士嘛!”於華北嚴肅地說:“一弘同誌啊,我覺得汝成提出的這個問題值得重視!現在是有股學曆造假的風氣,我們組織和紀檢監察部門接到不少舉報,準備查一查!”趙安邦心想,最好由中央來查,就從你老於的博士查起,可嘴上卻啥也沒說。裴一弘揮揮手,“老於,這是你們的事,你們該怎麼辦怎麼辦吧!”說罷,和走到身邊的白部長開起了玩笑,“老白,你老兄很有氣魄啊,重獎作家和作品,連封義同誌都成了著名作家,得了三萬獎金,哎,你沒吃封義同誌的回扣吧?!”白部長笑道:“我倒想吃回扣,人家田書記不給啊,拿了三萬理直氣壯!”趙安邦覺得奇怪,“老白,你咋想起重獎田封義了?他也成著名作家了?”裴一弘一副認真的樣子,“安邦,這麼大的新聞你都不知道?就是前幾天的事,我們親愛的白部長給以田封義打頭的八位著名作家和八部著名作品發了獎!”白部長挖苦道:“封義同誌現在是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又憑官銜增補了個省作協常務副主席,能不著名嗎?再說,人家還有著名作品哩,一首計劃生育歌,得了一個全國性的什麼獎,他們作家協會黨組研究報了上來,我能不獎人家嘛!”這時,省軍區林司令員恰巧走進門,裴一弘馬上拉著林司令員說:“老白,那咱說好,下回如果發書法大獎的話,你得想著我和林司令員!我們官銜可都比封義同誌大,肯定都是著名書法家吧?給我弄個一等獎,給林司令鬨個二等獎吧!”林司令員把軍帽往桌上一放,“哎,老裴,憑啥我二等?我的字比你強!”裴一弘說:“彆不服,我們這是援引省作家協會的例子,按官銜評的獎!”趙安邦和會議室裡的與會者們都哄堂大笑起來,白部長笑得前仰後合。於華北也被逗笑了,笑罷,卻和氣地批評白部長說:“老白,我看這事你有責任,沒掌握好嘛!田封義寡廉鮮恥,可以自己給自己申請獎勵,你們不要批嘛!”白部長苦笑不已,“於書記,人家也是一級組織,現在又失落得很,我不批行嗎?再說,我們的文件規定拿了全國獎的都重獎……嘿,權當是個笑話吧!”於華北敲了敲桌子,“這笑話好笑嗎?三萬元可是文山十個下崗工人一年的生活費啊!用這三萬元獎勵為我省爭得了榮譽的好作家應該,獎給田封義算什麼事!”趙安邦接上來說:“老白,華北同誌批評得對,我們文化大省的建設措施要發揮積極作用,而不是相反。政策要定細一些,規定一下拿了什麼全國獎才獎勵!”於華北補充說:“再規定一條:在職黨組領導不得獎勵,避免以權謀私!”白部長應道:“好,好,我回去就讓文藝處研究,儘快拿出個方案吧!”裴一弘仍是一副開玩笑的口氣,“這麼說,我和林司令是拿不上獎了?這可太遺憾了。不拿就不拿吧!好,我們開會!”他打開筆記本,表情也嚴肅起來,“今天的議題大家都知道,專題研究文山市長錢惠人、平州副市長劉培腐敗案的立案審查,和反腐倡廉方麵的一些問題。先請分管副書記於華北同誌做個重點彙報吧!”於華北看著麵前的材料,神定氣嫻地彙報起來。彙報劉培案時,幾乎沒有什麼感情色彩。劉培儘管涉案金額較大,案情卻相對簡單,掌握的證據也比較充分,有立案審查的根據,加之會前又通報過了,於華北便沒作為重點,不到半小藏書網時就彙報完了。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彙報的全是錢惠人的問題。從當年炒恒生期指白原崴送給錢惠人的那塊勞力士表,一直談到今天他老婆崔小柔對綠色田園的操縱。彙報到最後,於華北激動起來,趙安邦本能地預感到自己要被拉出來示眾。果然,於華北發起了感慨,“……同誌們,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和有關部門盯了十幾年沒抓住的一個狡猾對手,讓安邦同誌抓住了!安邦實在了不起,對錢惠人不包不護,講黨性,講原則,該大義滅親時就大義滅親,真讓我口服心服啊!”趙安邦笑道:“哎,華北同誌,你表揚錯了吧?錢惠人算我哪門子親人啊?”於華北口氣誠懇,“你們一起共事二十多年,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嘛!”他看了看眾人,又說,“在這裡,我要和安邦交交心,也和同誌們交個底:開始我有個擔心,怕安邦出於對自己老部下的感情,有意無意地庇護。事實證明,我想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安邦是個坦蕩蕩的君子嘛!”趙安邦暗中叫苦不迭,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嗎?便也誠懇地說:“華北同誌,今天我也得和你交交心:其實,我沒這麼高尚,也不是不想保護錢惠人,為錢惠人的事,我和一弘同誌談了不止一次。為什麼?還是不放心你嘛,擔心你糾纏曆史上的一些是是非非,拿些捕風捉影的事做錢惠人的文章。可你沒這麼做,你有胸懷,有氣度啊,當你以為搞錯了的時候,還準備向錢惠人道歉呢,是不是?!”裴一弘微笑著,接過了話頭,“安邦、老於,事實證明你們都是過得硬的!”於華北聽出了弦外之音,衝著裴一弘擺了擺手,“老裴,過硬的是安邦,不是我嘛!我搞錯了調查方向,循常規思路走,沒想到錢惠人和他老婆崔小柔會利用綠色田園做文章,這個教訓必須汲取!我昨天在省監察廳的會上說了,我們的紀檢監察乾部也要與時俱進,要學點經濟,現在看來,不懂經濟連案子都沒法辦哩!”裴一弘讚許道:“老於,你這個意見很好,要組織落實!現在和我們打交道的差不多都是精英,包括腐敗分子也是另類精英,不懂經濟,沒兩下子還真不行!”趙安邦又接上來說,看似替於華北開脫,實則另有所指,“不過,在錢惠人問題上也不能怪於華北同誌!我看華北同誌就不簡單,有政治敏感,有警惕性,有高度的責任心!不是他緊追不放,硬追了這十幾年,也不會有今天這個好結果嘛!”王汝成會意地附和說:“是的,是的,沒有咱於書記這種高度的警惕性,這種死纏蠻打的勁,錢惠人不會垮台,沒準還升上副省級了呢,想想都讓我後怕啊!”裴一弘顯然聽出了某種不和諧的意味,笑著阻止道:“好了,你們彆互相吹捧了,看看這個事怎麼定吧!老於,你的話好像還沒說完吧?繼續說,拿個意見!”於華北看了看裴一弘,又看了看與會者,“錢惠人大致就是這麼個情況了,估計問題很嚴重,但現在是不是就正式立案審查呢?我還真有點吃不準哩!”政法委沈書記不滿地說:“老於,這有啥吃不準的?彆的不談,光挪用三億資金幫崔小柔和許克明收購炒作電機股份,就是大問題嘛,就能對他立案審查了!”於華北有板有眼地道:“錢惠人一九九八年挪用三億資金是事實,可以認定是違規,至於是不是涉嫌犯罪,要等抓住崔小柔和許克明後才能做結論。其實,這種違規的事在以往的寧川多的是,連安邦和白天明兩個一把手都帶頭違過規嘛!”趙安邦心裡很火,卻也沒法回避,承認說:“是的,華北同誌批評得對,對此我有責任,錢惠人問題出現後,我一直在反思。但是,在特定曆史條件下的違規操作和以權謀私的經濟犯罪是兩回事!根據李成文死前交給孫魯生的舉報材料看,錢惠人不但涉嫌犯罪,犯罪的性質還很嚴重,必須立案審查!”他想了想,又說,“我知道,我表這種態也許要挨罵,可我無可選擇!聲明一下,我決不是要愛惜自己的羽毛,我是要愛惜我們這個執政黨的聲譽,黨的聲譽不能讓這種人敗壞下去了!”於華北搖頭笑道:“安邦,你是不是想多了?誰說你愛惜羽毛了?我們是在討論問題嘛!崔小柔和許克明現在雙雙逃到了加拿大,我國和加拿大又沒有引渡條約,就算發出了紅色通緝令也不起作用,錢惠人和崔小柔又離了婚,難啊……”裴一弘的臉拉了下來,用指節重重地敲著桌子,大聲說:“我看沒啥難的!真讓錢惠人逃出了法網,就是我們恥辱!就這樣定吧:對錢惠人和劉培都立案審查!”於華北點頭應了,又笑著解釋道:“哎,同誌們不要誤會啊,我在這裡隻是介紹情況,並沒有反對立案的意思,一弘同誌既然拍了板,大家也沒意見,我一定負責到底!不過,安邦、汝成,你們二位也得多協助,彆等著將來看我的笑話啊!”趙安邦沒做聲,王汝成卻開了口,“哪能啊,於書記,這種事並不好笑!”於華北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是不好笑,我現在直想哭!通報一個情況:聽說錢惠人出了事,許多乾部群眾都很痛心,有些同誌就問我:這麼一個有能力、有魄力的市長,怎麼就落到了這一步?”語調驟然提高了八度,“同誌們,我們有些思路恐怕要改改了,不能遇著紅燈繞著走了,否則,今後還會鬨出類似的大亂子!”趙安邦預感到於華北要節外生枝,趁機甩牌。此人手上好像有牌可甩。於華北甩牌的手法頗為嫻熟,“有些話,我今天本來不想說,現在想想還是得說!不說不行啊!是白原崴和偉業國際的問題。在偉業國際股權處置上,我們是不是又遇到紅燈繞著走了?對白原崴股份獎勵的政策依據在哪裡啊?是不是造成了國有資產的大量流失啊?一些經濟學家已經把問題提出來了嘛,提得很尖銳啊!”裴一弘既意外又吃驚,“老於,通氣時不是說了嗎?這次不討論經濟問題!”趙安邦強壓著心頭的惱怒,“一弘同誌,你就讓老於說嘛,務務虛也好!”裴一弘不悅地看了於華北一眼,“好,好,老於,你說,繼續說吧!”於華北覺出了氣氛不對,大度地揮揮手,“算了,還是以後專題討論吧!”趙安邦卻爆發了,勉強笑道:“彆等以後了,華北同誌既把問題提了出來,我就彙報一下吧!今天專題研究反腐,詳細彙報不太可能,就簡單點吧!”於是,他從白原崴當年以京港開發公司的一千萬起家,說到此次接收後的股權處置。彙報到最後,禁不住激動起來,“……同誌們,麵對偉業國際這個在改革曆史中形成的特定事實,我們該怎麼辦?就不該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人家的創造和貢獻嗎?對這麼一個龐大的跨國企業集團,我們當真能使用國家權力予以剝奪嗎?不瞞同誌們說,在股權談判僵持期間,有些同誌甚至想過用一紙通緝令將白原崴嚇阻在國門之外,我未予考慮!我告訴這些同誌:不管怎麼說,白原崴都是一個市場經濟的創業者,一個為漢江和寧川創造了巨額財富的精英人物,我們不能把他變成一隻剝光了的豬,更不能讓他成為海外流亡的持不同政見者,否則,我們就是糊塗蟲!同誌們,這既是個經濟問題,也是個政治問題啊,這就是政治經濟學嘛!”會場上一片肅靜,裴一弘、王汝成、於華北和與會常委們都盯著趙安邦看。趙安邦緩和了一下口氣,繼續說:“我評價白原崴是精英人物,並不是說白原崴和偉業國際就沒問題,就很清白。坦率地說,白原崴原始資本的積累和今天的表現都有問題,有原罪,甚至有血淚!但這都不是我們推倒重來的理由!這段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曆史,是我們這代共產黨人領導創造的曆史,我們不能否定自己的曆史!對白原崴和偉業國際,我們隻能根據具體情況,用政治家的智慧,在尊重曆史、尊重事實的前提下,在合理的範圍內加以解決,這並不是遇到紅燈繞著走嘛!”於華北一副關切的樣子,“安邦啊,你說的都有道理,但這種做法畢竟沒有政策依據嘛,我和同誌們就不能不替你擔心嘛,白原崴以後會不會再鬨出啥事啊?”趙安邦淡然道:“這我不知道。不過,鬨出事也不要怕嘛,依法處理就是!”裴一弘這才表態說:“我看安邦同誌沒做錯什麼!安邦和我們國資委是富有智慧的,以股權獎勵的方法把偉業國際的產權難點解決了!這是一次成功的嘗試,也是一次製度創新的實踐!和同誌們通報一個新情況:現在白原崴要將平州港組入偉業國際了,偉業國際的資產總量接近四百億,比接收前做得更大了!”他目光掃視著眾人,又說,“安邦同誌說得好,這段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曆史,是在我們這代共產黨人領導下創造的曆史,我們不能否定自己的曆史!有腐敗當然要反,但必須充分肯定改革開放的曆史成就!這場已曆時二十五年的改革開放,實際上是民族複興的偉大革命!同誌們都知道,為完成一九四九年的那場新民主主義革命,我們的前輩先烈在血泊中奮鬥了二十八年,付出了一千多萬人的代價。為找到今天這條富民強國民族複興的改革之路,我們又在貧窮饑餓中摸索了二十九年,付出了三千多萬人的代價!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不就餓死了兩千多萬人嗎?彆說還有那麼多人死於七鬥八鬥的政治運動!而完成改革開放這場革命,取得如此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我們又付了多少代價呢?應該說還是很小的嘛!白部長,這個宣傳你要牽頭抓一下!”白部長會意地應道:“好的,裴書記,我會後就組織落實,做好這項工作!”於華北極富政治嗅覺,順勢轉了彎,笑嗬嗬地附和說:“一弘同誌這個提議好,很好啊!我們就是要從正麵宣傳改革開放的成就,不能讓人覺得我們的乾部一個個都是錢惠人、劉培!我對咱們漢江的改革曆史有個總結,概括起來就是這麼幾句話:思想大解放,敢為天下先,咬定青山不放鬆,前赴後繼拚命乾!真是拚命啊,白天明同誌就在寧川搭上子比命嘛,至今回憶起來還令我痛心!在這裡,我要說句公道話,我們老書記煥章同誌和當時的省委對不起這位英年早逝的同誌啊!”趙安邦強壓著心頭的厭惡,笑道:“老於,你這話說得好啊,天明同誌如果地下有知,也會很感動的!不過,據我所知,當時拿下白天明也怪不得煥章同誌!”裴一弘臉上又泛起了笑意,開始做會議總結,開口就說:“我們今天這個會開得不錯啊!交換了思想,統一了認識,堅持了原則,維護了團結乾事的大局……”趙安邦心中苦笑:團結?這種團結早在寧川時期就已撕裂了他和許多同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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