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1 / 1)

我主沉浮 周梅森 2975 字 1天前

一九八九年,政治動蕩之後的中國麵臨著嚴峻的曆史性抉擇,是就此閉關鎖國,走改革開放前的老路,還是堅持時代進步的方向,繼續實行這場關乎民族複興的偉大改革?代表著兩種不同抉擇的政治社會力量空前未有地公然對峙起來。這是中國改革最困難的時候,這種困難狀況一直持續到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後。一九八九年的寧川也麵臨著曆史性抉擇,在如此複雜而風險莫測的背景下,是觀望等待,跟在平州後麵亦步亦趨地學走路;還是進一步解放思想,根據寧川本身的客觀情況,走自己的發展道路?白天明上任後一直在思索,趙安邦也在思索。有一件事,趙安邦記得很清楚:那年五月底,北京的政治風波已波及到了寧川,二人到寧川大學和請願的大學生對話途中,白天明還繞道牛山半島,到海滄村看地形。在那種情況下,白天明心裡琢磨的頭等大事仍是如何為寧川摸索出一條可持續發展的道路,牛山半島的全島大開發已經成熟於胸了。對動蕩局勢可能帶來的消極後果,白天明是有預感的,私下裡曾不止一次和他說過:“我擔心這些學生娃娃好心辦壞事啊,搞不好就會授人以柄,甚至有可能喪送掉我們這場改革實踐!”白天明這個判斷是正確的,頗有先見之明。北京的政治風波平息後,僵化保守的勢力又有了市場,反對和平演變的調門越來越高,形勢急轉直下,舉國上下一片風聲鶴唳。省內有些同誌也趁機搞起了秋後算賬,人前背後點名道姓說他和白天明是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最突出的一個例子是文山市委書記陳同和的上書事件。陳同和不知是出於自己真誠的信念,還是出於對劉煥章和省委的不滿,以思想彙報的名義,給劉煥章和七個省委常委每人寄了一份材料,重提一九八五年文山古龍縣的分地,說是看到白天明、趙安邦這樣的自由化分子仍然得到省委的重用,他是如何如何的憂心如焚,如何如何為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擔心不已。因此,才在慎重考慮再三之後,以一個黨員和省委委員的名義,寫了這份彙報材料,希望能引起省委的重視,用實際行動糾正用人上的錯誤,將反和平演變的鬥爭進行到底。新調來的徐省長對陳同和反映的問題很重視,可卻不好公然否定劉煥章和省委剛定下的寧川新班子,便抓住動亂做起了文章,指責白天明和寧川市委對學生鬨事的態度太軟弱,處理不力,加重了寧川的動亂程度,建議將寧川定為動亂城市,並以此為契機整頓寧川的班子。劉煥章很惱火,在常委會上向徐省長說明了分地發生時的背景和處理情況,以及任用寧川這屆班子的種種考慮,本意還是想說服徐省長的。但徐省長卻沒被說服,還進一步建議將他和白天明撤下來。劉煥章豈能被這位新調來的省長牽著鼻子走?便和徐省長乾了一仗,發了大脾氣,最後全體常委表決,否定了徐省長的建議,劉煥章也就此和徐省長結了怨。這是一九九三年徐省長調離江漢省以後,趙安邦才知道的,劉煥章當時要求對此事保密,不願讓他們背思想包袱。外部環境不好倒也罷了,內部這時也出了問題,王汝成是前任市委書記裘少雄一手提起來的乾部,對裘少雄忠心耿耿;對調整原定規劃有抵觸情緒;在常委班子成員中,有些同誌也有不少想法,隻是不敢說。公開發難的是裘少雄。裘少雄從王汝成那裡聽說規劃修改的情況後,氣得火冒三丈,四處罵娘,將他和白天明看做一對負心狼,說他瞎了眼,竟做了一回東郭先生!對新的十年規劃,裘少雄的評價隻有一句話,“好大喜功加洋躍進”,認為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這老兄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歎息,說是寧川老百姓要吃苦頭嘍!還給省委上了份談反對意見的萬言書。這封萬言書由劉煥章批示後轉給了寧川市委,隻批了一句含意不明的話:“請天明、安邦同誌閱處。”省委書記親自批了,他們就不能不重視了,再說,裘少雄畢竟也是好心,萬言書上談的全是工作。他和白天明便找到裘少雄家談了一次,談得很不愉快。這位前任市委書記也真做得出來,在長達三個小時的談話過程中,竟連茶都沒給他們泡一杯,他們帶去的一堆寧川土特產也沒收,說是消受不起!臨告彆時,裘少雄倔倔地堅持說:“……我希望你們二位頭腦都冷靜一些,這麼重大的決策,起碼要多醞釀一下,在大家思想統一、意見一致以後再拍板!”白天明沒退讓,臉上雖然掛著笑容,話說得卻沒什麼餘地,“裘書記啊,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意見一致的決策未必就是好決策嘛,一致了就沒有新意了嘛!好決策總會有爭議,您想想看,我們改革過程中的重大決策,哪次沒有爭議啊?現在不是又在爭了嘛,到底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呢,還是以反和平演變為中心啊?”裘少雄拉著臉說:“你彆和我扯那麼遠,反和平演變不是你我的事,誰想反讓誰反去!我們就事論事,原十年規劃就沒爭議,醞釀成熟後,常委們一致通過!”白天明笑道:“對,對,我當時也舉了手的!可裘書記,您當真認為大家就沒有分歧?起碼我就有保留嘛,隻是知道您聽不進去,我不便說,也不敢說罷了!”裘少雄譏諷道:“現在你敢說了?當真是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了?你是不是也該接受一下我的教訓啊?不要這麼霸道嘛,也聽聽不同意見嘛,這沒壞處!”白天明敷衍說:“好,好,裘書記,我不和您爭了,該聽的意見我和安邦一定聽,包括您今天的不少意見!五年以後您再到寧川看吧,檢查我們的作業就是!”實際上,白天明沒聽裘少雄任何意見,那天回去的路上,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安邦,裘書記說得對呀,咱們現在既然大權在手了,為啥不把令來行呢?等哪天被撤了,後悔都來不及!裘書記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我看就是它了!”趙安邦指著白天明,笑罵道:“天明書記,我看你可真是條負心狼啊!”白天明卻說:“負心就負心吧,對裘書記他們負點心沒什麼,隻要我們彆對寧川這番改革事業和寧川老百姓負心就行!反正我白天明不準備做什麼完人!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不是我們這代人的事,蓋棺定論,能落個三七開就不錯了!”這話給趙安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趙安邦當時就覺得,白天明有悟性,把啥都看明白了。他們處在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又處在這樣一個打衝鋒的位置上,當然不可能成為什麼完人,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想過河就不免要嗆水,要犯錯誤。白天明不想做完人,也的確不是什麼完人,身上缺點錯誤不少,尤其是一言堂作風,讓許多乾部無法忍受,有時甚至連趙安邦都很難忍受。這也可以理解,白天明這位市委書記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是在中國特有政治體製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不過,白天明有一點好,就是光明磊落,沒有私敵,幾乎所有恩怨都是因工作而產生的,比如和副市長王汝成。當王汝成反對修改老規劃,三天兩頭往省城裘少雄家亂跑時,白天明的惱火是不加掩飾的,甚至準備讓這員年富力強的大將去管文教。後來,王汝成在牛山半島新區乾出了名堂,力排眾議將王汝成推薦進市委常委班子的也是白天明。對錢惠人也是這樣,該處分處分,毫不客氣,該提拔就提拔,從市府副秘書長提到秘書長。再後來,白天明自身難保,即將下台了,還跑到省委做工作,將錢惠人提成了副市長。更令趙安邦佩服的,是白天明的魄力和眼光。在他們這批年齡資曆大致相同的乾部中,白天明也許是睜開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新班子上任頭一個月,當他和錢惠人忙於處理集資善後時,白天明已帶著一幫專家、學者泡在牛山半島荒山野地裡搞調查研究,對半島大開發進行科學論證了。在這種關乎未來的重大決策上,白天明是很慎重的。裘少雄總以為新規劃是白天明拍腦袋拍出的結果,其實不然。據趙安邦所知,白天明開始並沒否定裘少雄那屆班子的老規劃,確是想在老規劃的基礎上修改完善;推翻老規劃,好像還是他先提出來的,是的,是他先明確提出來的!醞釀修改規劃的日日夜夜是令人難忘的,那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日子。在他和白天明的辦公室裡,在牛山半島的荒山漁村,在環遊半島的登陸艇上,白天明一次次興致勃勃地和他談:談現代化大城市的定位理念,談西方發達國家新市區開發的成功範例。他由此而知道了當今世界新城市建設的九大模式:英國倫敦碼頭區如何重獲生機,德國埃姆歇怎樣成為地區複興的支持力量,美國式近郊城市奧克蘭何以快速奇跡般地崛起,南澳大利亞的阿德萊德如何完成多功能城市的進程……等等,等等。說到激動時,白天明摟著他的肩頭道:“安邦,我們的視野必須開闊起來,世界上這些成功的經驗我們一定要學,新寧川應該在這種成功模式的基礎上起步!”趙安邦記得,當時他們是在海軍某部的登陸艇上,他曾指著蔥鬱一片的牛山半島,豪情萬丈地說:“天明書記,那我們為什麼不能把整個牛山半島全都利用起來,搞個有遠見的長遠規劃,窮十年二十年之力開發建設一座現代化的新城呢?!”白天明迎著海風,哈哈大笑,“好,安邦,隻要你市長有信心,我就敢拍這個板!不過,你也想清楚了:這可不是小打小鬨啊,對寧川來說,將是至關重要的一步!搞好了功不可沒,搞砸了我們就是曆史的罪人,都再好好考慮一下吧!”考慮的結果,是新規劃的出爐和大開放、大開發、大建設的正式提出。市委、市政府為此製定了一係列優惠政策,鼓勵海內外著名企業前往半島投資。招商會、推介會一個接一個開,從寧川開到省城,開到北京、香港,乾事的氣氛形成了。一九九〇年春節剛過,橫穿牛山半島的經一路,和連接老城區的緯四路,同時開工剪彩;三月,寧川民營工業園掛牌啟動;四月,新區自來水總廠和電力中心上馬;五月,保稅區掛牌;六月,牛山新區第一座漂亮的大廈新區管委會主體落成剪彩;七月,海滄漁村整體遷移,從紙麵上落實到大地上,包括白原崴的偉業國際集團在內的四家港資台資公司大廈在八九月間相繼破土動工……然而,招商引資的結果卻很不理想,儘管做了種種努力,對把公司總部設在海滄金融街上的首批海外客商甚至實行土地使用權零轉讓,但一九九〇年簽下的利用外資尚不足十五億人民幣。直到一九九二年底,他們這屆班子下台,實際引進的外資項目資金的總額也不過四十三億,而用於新區基建的投入則高達六十二億,寧川市財政淨負債為四十七億三千萬。這當然不能怪他和白天明,那是啥年頭啊,受北京政治風波影響,國際上是經濟封鎖,國內是反和平演變,省裡和中央也沒辦法!白天明也不講理,因為屢屢出現資金缺口,三年中換了兩個財政局長,最後讓錢惠人以市政府秘書長兼了財政局長。錢惠人也沒啥好辦法,一天到晚讓白天明訓得夠嗆。趙安邦記得,孫魯生好像就是那時候出任財政局副局長的,錢惠人不敢露麵時,孫魯生便來開會,白天明發起火來照訓不誤,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女同誌。曾經有一陣子,白天明的信心有些動搖,私下裡悄悄和他說,我們是不是犯了錯誤?是不是真像裘書記說的,好大喜功加洋躍進?半島新區這麼大的架勢拉開了,想回頭都不行了!他這時反倒挺冷靜,反問白天明說,我們為什麼要回頭?開弓哪還有回頭的箭?還客觀地對白天明分析說,新區的架子拉開了也有好處,一來打下了高起點的基礎,二來日後誰想再改也改不了。畢竟是十年規劃,一步一個腳印向前走嘛,目前的困難和國際上的封鎖都是暫時的,該來的資金項目都會來!後來的發展果然如此,一九九一年以後,來自全國和全世界六十多個國家和地區的資金湧到了新區熱土上。僅一九九三年簽訂落實的項目利用外資總額即達一百六十八億,一九九五年更創下了三百五十二億的空前紀錄,一個嶄新的寧川躍出了東方的地平線。可惜的是,作為新寧川設計師的白天明卻沒有看到這一輝煌,肝癌過早地奪去了他的生命。事實上,當白天明廢寢忘食為這個夢想中的新寧川、大寧川打樁奠基時,癌細胞已在悄悄吞噬他的軀體了。除了為寧川新區奠基,他們這屆短命班子還取得了另一個重大收獲:寧川下屬六市縣的私營經濟奇跡般地上去了,三年邁了三大步,到得一九九二年底已經支撐起了寧川經濟的半壁江山。這得力於他和白天明的開明思維和大膽的“迷糊”,在反和平演變的調門越唱越高,四處風聲鶴唳的氣氛下,寧川市委、市政府以“不作為”的表象為私營經濟的發展創造了寬鬆環境。他和白天明及下麵六市縣的書記們達成了一個默契:有的事隻做不說,有些事隻說不做。為改變私營企業低小散,形不成整體實力的狀況,六市縣根據自身的發展規劃,按行業分類搞了十八個工業園區,每個園區進門就能看到反和平演變的標語,但追求的卻隻有市場和效益。半島新區的寧川民營工業區也是一片火爆,包括吳亞洲的亞洲集團在內的不少著名民營企業,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從這裡起步的。寧川的私有經濟形成了省內獨有的一景。這一切都成了他和白天明的罪過,用前來考察的北京那位權威人士鄭老的話說,寧川的改革姓資不姓社。鄭老指出:“寧川除了一麵國旗,已經嗅不到多少社會主義的氣味了!牛山半島鋪下了個大攤子,六十四平方公裡的新區異想天開地指望外國財團來投資!下屬六市縣搞了這麼多民營工業園,私營企業遍地開花,國營經濟的主導地位已經喪失了!扯去漂亮的標語口號,就可以發現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寧川改革開放的實質就是大搞資本主義,國際資本主義加本土資本主義!”鄭老號召省委、市委的同誌們重溫《國際歌》,他們這屆班子便在《國際歌》聲中倒台了,其班子的壽命比裘少雄、邵澤興那屆班子隻長了七個月。根據鄭老的指示,煥章書記和徐省長主持召開了一個專題研究寧川問題的省委常委會,做出了兩項重要決定:一、他和白天明予以免職,調離寧川,另行安排工作;二、任用於華北為省委工作組組長,到寧川搞整頓,同時,兼市委代書記臨時主持寧川的工作。最終落得個和白天明一起下台的後果,趙安邦雖然沒想到,卻也沒啥可抱怨的,這是他咎由自取。從調整十年規劃在牛山半島搞洋躍進,到所謂遍地開花大搞資本主義,哪件事與他無關?省委查處的時候,白天明還幻想把他保下來,說自己是一把手,又是霸道不民主的一把手,讓他把能推的責任都推掉,爭取繼續留在寧川當市長。他覺得這是癡人說夢,他推得了嗎?從省委領導到寧川的乾部群眾,誰不知道他和白天明是一丘之貉?何況於華北這些很講原則的同誌又在那裡盯著!裘少雄真是令人感動,這位曾把他和白天明罵做負心狼的前任市委書記,在這種灰暗時候出乎意料之外地原諒了他們,不再提什麼洋躍進了。班子倒台前夕,在他和白天明的熱情邀請下,裘少雄到寧川來了一趟。看到牛山半島新區已現雛形的基礎設施和開發中的火熱景象,裘少雄淚水下來了,拉著他和白天明的手,連連說:不容易,不容易,你們真是太不容易了!因此,當北京那位鄭老大罵寧川,於華北趁機大做文章時,裘少雄又給省委上了次萬言書,收回了此前的反對意見,高度評價他們這屆班子的改革實踐。說修訂後的新規劃是富有遠見的,也是切實可行的。尤其是在國外經濟封鎖,國內爭議不斷的極其困難的條件下,能在短短三年裡,為未來的新寧川打下這麼一個堅實的基礎,是創造了一個了不起的奇跡!他和白天明被撤職回到省城後,裘少雄又拉著邵澤興為他們接風洗塵。王汝成和錢惠人也跑來參加了,當時,他們倆正在省委參加社教學習。這場洗塵酒喝得真夠水平,有點史無前例的意思。兩屆倒台班子六個主要成員,在同氣相求、英雄相惜的氣氛中,喝了四瓶白酒,最後都喝多了,一個個於壯懷激烈中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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