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成從不認為漢江省內存在一個以白天明、趙安邦為首的所謂“寧川幫”或“寧川派”。了解曆史的老同誌都知道,寧川乾部隊伍是在風風雨雨和斑斑血淚中衝殺出來的,隊伍班底起碼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裘少雄、邵澤興那屆班子。因為經曆了太多的悲傷和磨難,寧川在任乾部和走出去的乾部才有這麼一種同愾相求的精神,和白天明、趙安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他就是一個例子。他是在裘少雄任上提的,算不得白天明、趙安邦的人,而且和白天明、趙安邦初期的合作並不愉快。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如果不是白天明、趙安邦的無私無畏和遠見卓識真正折服了他,他也許早就和這兩位領導分道揚鑣了。因此,每每回憶逝去的往事,他總會沒來由地記起陳毅元帥那豪邁的詩句,“此去泉台招舊部,旌旗十萬斬閆羅”。真是一次次收拾舊部啊,白天明收拾過,趙安邦收拾過,他做了市委書記也收拾過。一九八九年初,趙安邦和錢惠人從文山調到寧川時,他剛從市政府秘書長提為副市長,是前任市委書記裘少雄下台前向省委推薦提的。集資風波發生後,裘少雄預感到情況不妙,在市長邵澤興和常委班子的配合下,於不動聲色中組織了一場舍帥保車的大撤退。捐棄前嫌,力保白天明渡過難關,同時,把他和一批處級乾部突擊提起來了。裘少雄還根據白天明的建議,為趙安邦來寧川任市長做了不少台前幕後的工作。結果是令人欣慰的,儘管裘少雄和邵澤興雙雙下台,但以白天明、趙安邦為首的第二屆班子如願以償地上來了,還為後來趙安邦和邵澤興的第三屆班子,以及他和錢惠人的第四屆班子打下了最初的基石,這一點,也許裘少雄當時並沒想到。事過多年以後,王汝成還記得當年裘少雄向白天明交班的那一幕:不是黨政乾部大會上冠冕堂皇的過場戲,是兩個戰友私下的交接——一個即將撤下陣地的老班長,向接收陣地的新班長的交底交心。王汝成當時就覺得,裘少雄把他這個新提的副市長也叫上有些意味深長。那當兒,他還沒進市委班子,不是市委常委。趙安邦也還沒到位,雖說做代市長大局已定,可終究是沒宣布,黨政乾部大會也還沒召開。那天,裘少雄設家宴請他和白天明喝酒。菜不多,酒卻很好,是裘少雄收藏了多年的茅台,白天明也帶了兩瓶酒來,是啥酒記不清了。大家喝得很壓抑,裘少雄的失落和悲憤很明顯,想掩飾也掩飾不住,幾杯下肚,眼含淚水對他們說:“天明、汝成啊,我和邵市長是栽在集資上了,將來寧川怎麼搞,就看你們的了!當然,還有馬上調來的趙安邦!趙安邦同誌我不太熟,有些話不好說,隻能和你們說,你們二位任重道遠啊,是我們寧川自費改革的火種,也是我和澤興同誌的希望!我和澤興同誌的教訓你們要汲取,但不能縮手縮腳,該怎麼乾還得怎麼乾!”白天明點著頭,動容地說:“裘書記,和您說心裡話吧,我已經想好了:我這回算是死裡逃生,是在你們的掩護下撤退的,也就更不怕死了!趙安邦也是個能開拓局麵的好同誌,您放心好了,我和我們這屆班子決不會讓您和邵市長失望的!”裘少雄臉上浮出了苦澀的笑容,“那就好,天明,那我今天就算提前交班了,其實你也不算接班,你本來就是老班子的成員嘛,比較了解寧川的情況。你上來後,肯定會有你的工作思路,這很正常,我不會乾涉,當然,也乾涉不了……”白天明忙道:“裘書記,關於寧川的工作,我和安邦同誌會常向您討教的!”裘少雄自嘲說:“討教什麼?我當真會這麼不識趣啊?現在說說就行了,供你們新班子參考吧!”和白天明碰了碰杯,緩緩說了起來,“兩個基本點要堅持:一個是自費改革;一個是十年規劃。自費這個費從哪裡來,要開闊思路,多想些辦法,集資這種事不能再乾了,後遺症太多,為它犯錯誤也不值得!十年規劃已製定了,不要輕易變,不能一個班子搞一套啊,城市建設必須有承繼性、持續性。我希望十年以後,寧川也能像平州一樣美麗,甚至比平州還好,變成個花園城市!”把寧川建成花園式海濱城市,是裘少雄的一個夢想,裘少雄在大學學園林,到寧川主持工作後,眼睛一直盯著平州,鉚足了勁,要在十年內趕超平州。因此便以平州為榜樣,為寧川製定了一個十年規劃,規劃的要點,一是的增長,再一個就是花園式的城建。這個規劃幾上幾下,反複討論過,他和白天明都很清楚。白天明明確表示說:“這兩個基本點我會記住,也會讓安邦同誌記住!”裘少雄又說起了平州,“所以,我個人意見,還要繼續開展學平州活動!平州基礎比寧川好,曆史上就是海濱名城,現在又是改革開放窗口城市,他們的好經驗,我們要虛心學習!兩市之間的關係要進一步搞好,要有趕超平州的決心和信心,但也要講策略,不計一城一地的得失,平州的裴書記可是位有想法的同誌啊!”其時,平州的市委書記是現任省委書記裴一弘。裴一弘和裘少雄都是從省委機關下來的乾部,二人在省委時關係就不錯,各自到地方上主政後,仍聲氣相通,兩市之間來往頻繁,雖說在工作上較勁,但關係不像後來白天明、趙安邦主持工作時那麼緊張。據王汝成所知,裴一弘對裘少雄和邵澤興的遭遇是很同情的,明裡暗裡幫裘少雄和邵澤興在老領導劉煥章麵前說了不少好話。能讓白天明和趙安邦順利上來,裴一弘私下裡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誰不知道裴一弘做過劉煥章的秘書啊!王汝成記得,對繼續學平州的問題,白天明也是表了態的,說是不但要學平州、追平州,更要放眼全國、全世界,把能為寧川所用的好經驗都學來。最後,向裘少雄舉杯致謝時,還誠懇動情地說:“……裘書記,您就把寧川當做自己的根據地好了,將來退休後都到寧川海濱花園頤養天年,我和汝成同誌陪您!”裘少雄不斷地含淚微笑,臨彆時,衝動地和白天明擁抱起來。和白天明擁抱時,裘少雄可沒想到,這位他寄予了極大期望的接班人,上台會和新任市長趙安邦一起否掉他的夢想!當然,這一點他當時也沒看出來。白天明和趙安邦真是兩個不可思議的人物,官場上那一套對他們幾乎不起作用。集資風波鬨得這麼大,看起來一時很難穩妥解決,可這哼哈二將不顯山不露水就擺平了,基本上是違規操作。趙安邦在台前闖關,白天明在幕後支持,再加上錢惠人不顧死活地打衝鋒,好結果就出來了。事後,除了省交通廳對挪用道路建設資金的事發過一個通報,也沒見誰認真追究他們的違規責任。王汝成便覺得裘少雄和邵澤興挺虧:他們如果也敢這麼拆東牆補西牆,沒準下不了台。又覺得白天明不是那麼夠意思,既然心裡有數,知道集資問題能用這種辦法解決,就應該早點提出來。雖然這麼想,可王汝成卻沒敢和任何人說,對白天明的不滿和對裘少雄的感情,隻能深埋在心裡。情況很清楚,如今的市委書記不是裘少雄了,是白天明,作為一個還沒進市委常委班子的副市長,於私於公,他都不能和白天明叫板。對趙安邦,他心裡也不是太服氣,這位同誌憑什麼從縣委書記一下子就常務副市長、代市長了呢?心裡有了疙瘩,情緒總會有所流露,最終在新規劃問題上公開暴露了。白天明為什麼要背叛對裘少雄的承諾?這種背叛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新市長趙安邦起了多大的作用?王汝成一概不知道,他知道的隻是一個事實:白天明把裘少雄、邵澤興辛辛苦苦製定的規劃否了,以調整規劃的名義,將寧川定位為與省城並列的經濟中心型城市。平州經驗不談了,一直開展著的學平州活動無疾而終,海濱花園式城市更不提了。原規劃中的牛山半島海濱風景區取消,計劃在牛山半島小開發區的基礎上,搞整個牛山半島的大開發,相當於重建一個新寧川,建設重點也從老城區轉移到了半島新區。還準備和英國、香港的著名設計部門合作,在牛山半島東北部的荒涼漁村海滄搞現代化中央國際商務中心,英文縮寫就是。白天明在黨政辦公會上多次吹風說:未來的寧川就是要搞大開發、大開放、大建設。王汝成覺得有所不妥,猶豫了幾天,找白天明交心談了一次,提醒說:“天明書記,您知道的,裘書記對原規劃看得很重,現在變化這麼大,您是不是也去征求一下裘書記的意見呢?多聽聽意見沒壞處嘛,再說,你也說過要向他討教的!”白天明想都沒想,張口就否決了,“不必了吧?他們現在不會理解的!我們去征求意見了,肯定會產生矛盾,以後的工作也難做,不如先乾起來再說了!”似乎覺得口氣有些強硬,才又補充道,“規劃不過是調整嘛,而且是往好處調、往大處調,對將來的發展是十分有利的!況且,自費改革的旗幟我們也沒丟嘛!”王汝成話裡有話道:“裘書記可是把對寧川的期望全寄托在咱們這個新班子身上啊,臨走還找咱們倆單獨談了一次話!再說,原十年規劃您和我過去也是參與過意見的,尤其是您,當時就是市委副書記,三把手,也是決策者之一嘛!”白天明把手一擺,沒好氣地說:“我算什麼決策者?裘書記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定下的事誰反對得了?不要班子的團結了?”話題一轉,“好了,不說裘書記了,隻要寧川能在我們手上搞上去,我們就對得起裘書記了!還是就事論事說規劃吧,你覺得這個新規劃本身是不是有問題呢?有問題就提出來,我們再研究!”王汝成原本不想說,這時也隻好說了,且說得很誠懇,“天明書記,咱們今天是私下交心,我就實話實說:我認為有兩個問題,一是攤子鋪得太大,牛山半島總麵積六十四平方公裡,三麵環海,搞海濱風景區投入較少,比較切合實際。搞整體開發就有些懸了,這麼大一個半島,得多少票子才能鋪平啊?幾百億甚至上千億的開發資金從哪裡來?咱們彆忘了,寧川的改革可是自費改革啊!其二,在強調的同時,也要注意整個城市的綜合發展,老城改造不能忽視,生態建設也不能忽視,平州的經驗還是要學的,起碼城建規劃和振興鄉鎮企業方麵的經驗要學!”白天明頗不耐煩地說:“汝成,你得記住一個前提:我們做的是十年規劃,不是安排今年的工作,因此,就不存在你說的攤子過大的問題!我們就是要集十年的精力和財力,把荒涼的牛山半島變成寧川經濟的新發動機,塑造新寧川、大寧川的形象!我和安邦市長,還有其他常委合計時,大家都很振奮,你這同誌是怎麼回事啊?怎麼這麼瞻前顧後?是不是某些感情因素在起作用啊?你對裘書記有感情,我也有感情嘛,但這不等於說他的工作思路就不能改動!”略一停頓,又說,“至於學平州,我的看法是這樣的:好經驗當然要學,但不能跟在平州後麵亦步亦趨地爬,寧川就是寧川,不是平州!寧川的同誌要有誌氣,有自己獨到的發展思路!這也是安邦市長的意見,安邦和我說了,我們可以爭取在五年內超過平州!”這就是當今中國特有的政治現實,一把手決定一切,說一把手就是環境那可真沒說錯。一把手有能力、有氣魄,就有個好的乾事環境和投資環境,反之就啥也談不上了。因此,一個地方搞好了,經濟搞上去了,一把手功不可沒。一個地方搞砸了,一把手也罪不容赦。所謂領導班子的團結,基本上是以一把手為中心進行的團結。一九八九年,王汝成就麵對這樣的現實:原一把手裘少雄有裘少雄的脾氣,現任一把手白天明也有白天明的脾氣。而且,白天明當上市委書記後,脾氣一點不比裘少雄小,好像還更大一些。他交心式的私下談話,非但沒促使白天明有任何改變,反倒讓白天明對他起了戒心。後來,白天明甚至想調整他的工作分工,讓他這位建築學碩士出身的副市長去管文教衛,倒是趙安邦做了些工作,出麵阻止了。嗣後的事實證明,白天明這個一把手還不錯,其眼光、氣魄、實際工作能力都遠在裘少雄之上,未來新寧川的底子在他和趙安邦手上打下了。省委和中央今天對寧川的高度評價,也是他對寧川的真誠評價。作為一個為寧川崛起付出了無儘心血的副市長、市委副書記、書記,他幾乎容不得任何人對寧川說三道四。不過,私下裡,他多少仍有所保留:寧川這十幾年的大路子沒錯,的確創造了漢江省改革開放的一個奇跡,但是,也存在不小的遺憾,就是對城市生態發展和人文環境的建設關注不夠。這一點越到後來看得越清楚,儘管他出任市委書記後多方補救,仍難儘人意。因而,便也不止一次想:如果當時白天明的工作作風不是那麼霸道,決策能民主一些、慎重一些,沒準今天的寧川在人居環境上也能和平州一決高低。當然,這也是悖論,白天明當年如果真民主了,去做通他和裘少雄的工作就要有個過程,這麼研究來討論去也許就貽誤了戰機,就沒有今天這個輝煌的寧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