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蘇蘇不見了(1 / 1)

當格桑的鼻子再次與蘇蘇相碰時,一種微妙的戰栗從它的鼻梁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於佐羅終於忍無可忍的憤怒的吠叫和凱撒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隨聲附和,根本就無法進入格桑的耳朵。格桑在超市裡度過了來到北方以後一段舒適平靜的日子,每天準時進食精心配製的狗糧,白天睡在籠子裡的格桑也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靜靜地成長。超市保安對於它來說幾乎是無需耗費任何體力的工作,它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工作。每天超市關門之後,它就被領進超市裡,保安解開它脖子上的鏈子,它要做的工作就是在超市巡視遊走,發現可能在關門前藏在超市裡的人或是潛進來的賊。格桑的表現已經使保安們的工作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良好狀態,現在他們連每一個小時的例行巡視都免了。於是這空曠的空間裡就隻剩下格桑自己了,混雜著數不清陌生氣味的空氣已經因為中央空調的過濾而迅速陳舊,儘管如此,它還是探出鼻子,試圖從中發現不屬於這裡的新鮮的人的氣味。作為一頭保安犬,它已經越來越熟悉自己的職責,這巨大的空間裡一切都在它的管轄之內,除了這些它已經將氣味爛熟於胸的保安,絕不允許有其他的人出現。讓格桑接受這一點並不困難,其實超市不過是另一片沒有長草的牧場而已,在高原牧場裡,格桑遵循著同樣的規則,保護著羊群和主人的帳房,凶狠地撲向陌生人和那些隨時準備偷襲羊群的野獸,不過在這裡羊群和主人的帳房變成了眾多的商品而已。格桑已經學會將超市想象成巨大的草地,一旦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草地,那種彌漫於格桑眼中似乎永遠都睡不醒的漫不經心的表情轉瞬之間蕩然無存,它仿佛看到一片沒有任何遮擋的青翠草地展現在它的麵前。現在大廳裡的一切已經不再讓它感到陌生,空曠的地方總是能夠激起格桑奔跑的渴望,它是一頭大型牧羊犬,需要足夠的運動來緩解那種與生俱來的需要隨時發泄的野性。在空無一人的大廳它飛快地奔跑,在轉彎時也並不減慢速度,於是以摩托大賽中衝向終點的領先者幾乎傾倒的動作滑倒在像鏡子一樣光滑的地麵上,再衝向了另一片燈光明亮的大廳。這是與草地截然不同的安逸生活,無需早出晚歸地奔波,沒有為了找回走失的羊隻的長途搜尋,更不必徹夜緊張地在帳房的周圍巡視。格桑每天隻是出於本能在奔跑,它堅信自己某一天還會作為一頭牧犬重新出現在草地上。充足的營養,足夠的休息,適量的運動,使格桑無論從體形還是精神上都呈現出一頭良種藏獒的最佳狀態。那些食物毫無浪費,通過完善的消化係統到達它身體上每一處尚需完善的部位。現在格桑渾身上下都凝結著石塊一樣結實的肌肉塊。體重一百六十斤,長毛油亮潤澤,像一匹黑色的絲綢隨著它的奔跑輕輕地跳動。當格桑在超市燈光明亮的寬敞大廳裡奔跑時就像一頭速度非常快的熊。當然從來也沒有人想過可以讓格桑出任一部關於洗發香波廣告片的主角。北方的春天來了。每天在犬舍裡醒來之後,格桑都能感受到從大街上吹來的帶著泥土融化氣息的風,裡麵混雜著小草青澀的氣味。春天。格桑開始被另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所困擾,它不知道那是什麼。格桑經曆過藏北草原的春天,在積雪還沒有消融的時候,那些緊緊地貼附在地麵上的小花兒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放了,那時格桑尚幼小,它為這萌生在草地上的陌生的花朵感到驚訝不已,低下頭去嗅時因為鼻子裡吸進了花粉狼狽不堪地打著噴嚏,在丹增一家少有的笑聲中狼狽萬分地伸出小爪子抓搔著自己的鼻子。於是格桑從那時開始討厭所有的花朵。春天令它悸動不安,但此時困擾著它的感覺又與在高原牧場時完全不同。這種陌生的悵然若失的思緒占據了它每天清醒時的所有時間,有時甚至取代了它一直期待出現的韓瑪的地位。於是每當猛然清醒時它就會為自己的這種背叛而懊悔不已,狂暴地躍起,兩隻前爪狠狠地蹬踏在犬舍的鐵絲網上,在空中一個半騰越又落在原地。但很快令它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它籠罩其中。格桑有些不知所措,它已經完全被這種揮之不去的情緒所主宰。為了驅散這種情緒,格桑所能做的,就是緊緊貼著犬舍的籠壁快速地遊走,像一頭關在動物園裡的豹。它隻是想不停地走下去,它不知道終點在什麼地方。也許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吧,但這是城市,這裡看不到地平線,也看不到日落。在那天傍晚的陽光下,格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終點。也許是籠子外麵的什麼聲音引導著它,它猛地抬起頭,看到院子另一側的犬舍裡正隔著鐵絲網與它對視的蘇蘇。想出去,接近蘇蘇。這就是此時格桑的想法。格桑突然間驚醒,原來自己一直想要做的就是出去走到蘇蘇的身邊。自從咬敗了佐羅之後,佐羅那種明目張膽的挑釁行動似乎也隨之偃旗息鼓。為了儘量地減少衝突,格桑與那三頭狼犬被分開喂食,當然這可以看做是它獨自擔當起超市保安工作的特殊待遇。不過不管怎樣,這三頭狼狗無法再進入格桑的視線,有時佐羅實在無所事事地吠叫時,格桑剛剛抬起頭,那邊頓時聲息全無。這就是犬類世界的規則,力量決定一切,一群狗的領袖總是最強壯聰明的個體。今天格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蘇蘇,純黑色的蘇蘇。但是出於對形體上與狼更加接近甚至氣味上也若有若無地傳遞著某種曖昧氣息的狼犬的厭棄心理,格桑總是無法解除對狼犬的敵對情緒。不過即使如此,它也可以感覺到從來到超市後麵的這個院子的那一天起,其實就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它。無論如何它並不喜歡狼犬。這是經驗告訴它的,依靠一點點地積累起來的經驗,它在被帶出高原牧場之後在拉薩的黑夜中闖蕩,在山坡上風吹日曬毫發無損。它更多地相信經驗。但今天它感覺自己內心中的某些東西在背棄著這些它已經習慣的經驗。當傍晚保安打開犬舍的門給它扣上牽引鏈時,格桑毫不遲疑地拖著保安向另一個犬舍走過去。即使在格桑被關在籠子裡的時候,這些保安也從沒有試著產生過改變格桑願望的念頭——事實上格桑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而且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拉不住格桑的。對於格桑這是第二次頗感艱難的探險,上一次是容忍韓瑪的撫摩。格桑走到籠子前放慢了腳步,它在猶豫,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以前的經驗此時在這裡毫無意義。趴在犬舍一角的佐羅凶神惡煞地露出閃亮的牙齒,但僅此而已,它並沒有進一步的挑釁舉動。凱撒隻是討好地望著格桑和它身後的保安,以驚人的速度搖動著證明自己與狼有著顯著區彆的尾巴。蘇蘇的鼻子緊緊地貼著鐵絲網。格桑嗅出這是另一種它並不熟悉的氣味,似乎是與遙遠記憶裡母獒的氣味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樣。它下意識地翕動著鼻子,靠近了一點兒,它需要更多的這種氣味。當格桑與蘇蘇的鼻子碰在一起的時候,它也吃了一驚,莫名其妙地回過頭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保安——它在離開高原之後第一次迫不得已希望從人類那裡得到下一步該做些什麼的指示。但那個保安對這一切無動於衷,電腦遊戲的徹夜鏖戰已經使他精力渙散。當格桑的鼻子再次與蘇蘇相碰時,一種微妙的戰栗從它的鼻梁一直流遍全身的每根毛梢。至於佐羅終於忍無可忍的憤怒的吠叫和凱撒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隨聲附和,根本就無法進入格桑的耳朵。保安把格桑帶進超市解開牽引鏈,它在原地站了好久,然後慢慢轉過身,走到已經上了鎖的門前,低下頭嗅聞著從門縫下吹進來的風。它想確認那裡麵是否還有蘇蘇的氣味。格桑這若有所思的動作引起了另一個保安的注意。“它今天看起來有一點不一樣,不會又發現了什麼吧?”“不是,不過是可能愛上了蘇蘇。藏獒和德國牧羊犬會生出什麼樣的小狗?”從那天開始,這似乎成為一個小小的儀式,每天工作開始和結束前格桑無一例外要在蘇蘇的犬舍前站上一會兒,但它卻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隻是鼻子與蘇蘇的輕輕觸碰之後感到莫大的滿足。然後將要發生什麼,它並不知道,在高原牧場上並沒有人教過它,從它開始第一次蹣跚地巡視著牧場直到後來老畫師的小院成為它的領地,它都是獨自麵對一切的。當然這種舉動並不會讓佐羅感到滿意,但它也隻能躲在犬舍陰暗的角落中無可奈何地低聲吼叫。這就是犬類的世界,隻相信力量,力量將解決一切看起來更複雜的問題。也許這樣發展下去格桑會成為一頭專業的保安犬,繼續在這個超市裡工作下去,也許會與蘇蘇生下很多小犬,那將是因為雜交而獲得高原藏獒優勢與經過多年選育的德國牧羊犬服從能力的最好保安犬。也許是無可挑剔的新犬種,經過數年的選育之後會列入世界警犬教材。當然了,這都是假設,因為任何人都可以隨便地想象那些並沒有發生的事。那天黃昏格桑重複了與蘇蘇的儀式之後被帶進了超市,保安解開鏈子,又迫不及待地去了電腦超市。格桑像往常一樣翕動著鼻子開始每天的例行檢查,那種因為長久地離棄而感覺陌生的氣味卻如同一束閃電擊中了格桑。它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循著這氣味飛奔上三樓,那裡是一些被分隔開的小工藝品攤位,超市為了招攬顧客將這些攤位出租給個人。格桑找到了氣味的來源,來自一個昨天還是空的單獨的小隔間裡。它放慢了腳步,這是它熟悉的氣味,這氣味似乎來自它的身體裡,它在這種氣味的熏染下不知不覺地長大,因此這種來自高原的氣息也應該是它生命的一部分。這是一個今天剛剛開始營業的出售西藏手工藝品的櫃台。格桑在已經鎖好的櫃台間流連,那些發出琥珀般光澤的木碗,那些曾經在女主人的頸間腰上閃爍過的寶石的掛件,那曾經掛在丹增腰間的藏刀,還有犛牛骨製成的盒子。格桑像是回到某個夢裡,它放輕步子,恍惚又回到高原牧場,已經聞到炊煙的芳香。早晨,在虛幻的世界裡遨遊了一夜眼中還殘留著殺機的保安拎著牽引鏈大聲地呼喚格桑,格桑卻並沒有像每天早晨那樣慢慢悠悠地出現。他們有點慌了,開始一層層地尋找,終於在開門前在專售西藏工藝品的隔間裡找到了格桑。它正坦然地臥在一塊從支架上扯下的藏毯上,但是並沒有熟睡。兩個保安第一次看到這頭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藏獒的目光裡流露出的恬適的神情,給人的感覺此時的格桑像是一頭對一切都感到滿意的小狗。在兩個保安儘管極力掩飾仍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不滿的情緒的叫聲中,格桑抬起了頭,它空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兩個保安的身體,看到了遙遠的蔚藍色遠方。也許是受這種情緒的影響,從超市裡出去後格桑並沒有出現在蘇蘇的犬舍邊,它直接進了自己犬舍,臥在那裡開始了無邊無際的冥想。那些在高原牧場的日子和離開牧場之後的日子重新在它的腦海中浮現。直到中午一個保安給它喂食時,格桑才發現——蘇蘇不見了!正在向格桑的食盆裡倒飼料的保安隻是感覺自己手中牽著的鏈子像被刺痛的蛇一樣躥了出去,然後一聲悶雷般的咆哮劃過了地麵,在院子裡炸響。狼犬的犬舍裡隻剩下了佐羅和凱撒。在格桑的麵前已經出現的是一個陌生的敵手,陌生的氣味已經在空氣中描畫出那邪惡的形象。是它帶走了蘇蘇。格桑拖著鏈子撞向狼犬犬舍的鐵門。當然,沒有人可以控製格桑,保安們隻能從值班室的窗子裡看到這頭似乎置一切於不顧的巨犬一次次地撞向那正在變形的鋼筋焊成的犬舍的門。兩頭狼犬剛開始還煞有介事地吠叫幾聲,隨後就被某種它們從未領略過的氣勢所壓倒,縮在角落裡嗚嗚悲鳴。假如說自從離開牧場之後格桑身上的野性有所消退,那麼此時可以確信,那似乎是為適應另一套法則主宰的世界的無所謂的態度已經蕩然無存。此時隻有一頭因為失去了伴侶而瘋狂的藏獒。格桑後來撞開那扇犬舍的門,在兩頭狼犬仿佛末日來臨般的哀號聲中,它卻突然間安靜下來,慢慢地走到院子正中間臥下了。蘇蘇的氣息似乎突然間距離它異常遙遠,佐羅和凱撒趁機逃出了被拆散的犬舍。超市打烊的鈴聲響過之後,一個下午也沒有勇氣走進院子的保安不得不結隊進入院子。從格桑的表情看似乎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它平靜地望著這些慢慢向它靠近的人。不過也許是保安們過於小心翼翼的動作或是手中的鏈子讓它重又清醒,它又發出那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憤怒低沉卻令人不寒而栗的咆哮。所有的保安都明白這聲音意味著什麼。最後,一個當兵時曾經在特務連受訓自詡曾經一腳踢死過一頭軍犬的大個子保安拿著鏈子走了過去。他努力想以一個標準牛仔走向一匹未經馴服的駿馬的高傲姿勢走向格桑,但這顯然毫無意義,他最終還是踏到那道格桑可以容忍的肉眼看不到的界限。當這個也許確實曾經在特種部隊的廚房裡服過役的家夥滿臉通紅地退回來時,他上衣已經不見了,胸口掛著兩道通紅的爪痕。保安們不得不臨時決定由佐羅和凱撒代替格桑。重返超市的快樂也許衝昏了佐羅的頭腦,在剛剛被扣上牽引皮帶之後,它居然衝著身下墊著特種部隊戰士那已經被撕成兩半的保安服的格桑叫了兩聲。這是一種難以言明的自信,因為得到了工作而信心倍增。這應該讓佐羅想起了警犬隊裡的生活,每一頭犬舍的警犬都等待著牽引帶掛在脖子上的時刻。沒有人看清楚是怎麼回事。當格桑慢慢地踱回到那件保安服上重新臥下時,他們才看到佐羅已經躺倒在一攤新鮮的血中,腿還在神經質地抽搐,不過它那琥珀色的瞳孔已經擴散了。在格桑充血的眼睛裡,那其實不過是另一件更結實一點的保安服而已。凱撒掙脫了牽引帶,頭也不回地夾著尾巴逃回了犬舍,鑽進了最深的角落裡。第二天早上楊炎來領格桑時並沒有受到那些保安期待的另一次襲擊。格桑沒有做出任何反抗,就被楊炎牽進自己的車裡。沒有人知道蘇蘇去了哪裡,也許那些保安應該更清楚一些吧,畢竟犬舍的門是一直鎖著的。交易也許是在下午進行的,沒有人看見一輛車廂罩著帆布的車開進院子,有人將惴惴不安卻本能地按照清晰的命令行事的蘇蘇牽上車。也許有人見過蘇蘇吧,應該是在某個朝鮮餐館的飯桌上。所以,應該注意那種蒙著帆布的小型卡車。第二天,格桑被裝進一個鐵籠,它並沒有什麼具體的反抗舉動。格桑被運到了市郊的一個植物園。“我也沒有辦法,隻能這麼辦。我當時真的聯係你了,在把它送到超市之前給你打電話你又不在。福利院的院長告訴我你去南方開會了。現在沒有人可以控製它,隻要有地方要它,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馬戲團、動物園、消防隊,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它咬死了那頭大丹犬,你知道我損失了多少錢。當然,怎麼說在超市裡它也幫了不少忙。”“不是開會,不過是為一個馬蹄足外翻的孩子進一台恢複的儀器。”“我也沒有把它怎麼樣,不過是送進了一個植物園,算是他們暫時幫著照看。”“難道你忘了嗎,在青藏線上,如果不是它,恐怕我們根本沒有機會回來。你還有機會回來住你這個帶遊泳池和草坪的彆墅?”“我已經說了嘛,我並沒有把它怎麼樣。”格桑當然不會知道楊炎與韓瑪在電話裡的爭論。此時,它正在試著適應植物園新的環境。這是一座丁香灌木叢中的巨大的鐵籠子,原來是擱置園藝工具一類雜物的。每天都有一個像被高原風吹蝕得失去色澤的石頭一樣蒼老的老人,在黃昏時提著一隻鐵桶拎著一隻手壺來到格桑的籠子前,他先在外麵收緊了當時格桑被關進籠子時也沒有去掉的鐵鏈——它被帶到這裡時植物園裡的工作人員就已經得知,這是一頭來自西藏的猛犬,保證安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和它保持一定的距離——然後才打開鐵門的鐵鎖,刷洗食盆和水盆,換食換水,把籠子打掃乾淨才關上鐵門,鎖好,最後鬆開外麵的鐵鏈。“好了,大黑。多漂亮的狗,吃吧。我知道你也想出來跑一跑。你也看見了我不能把你放出來,我可沒有力氣拉住你。萬一你跑了我可擔待不起,園長說你是名貴的狗,這個城市也隻有你一頭,一定要好好看管。再說嚇到遊客也不好,是吧。還盼著到植物園的遊客也能看一看你,說這能增加遊客量。天啊,這都是想的什麼呀,那植物園豈不成了動物園了。這麼大的城裡隻有你一個,你也是挺孤獨吧,像我一樣,可千萬不要像我一樣……”老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時手也沒有閒著,打掃著籠子周圍遊人路過時扔下的垃圾。其實白天並沒有太多的人騷擾格桑,整個白天它都能心滿意足地趴在籠子裡,在那些茂密的丁香樹的濃蔭裡睡覺。到這裡來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從遠方移植而來的珍貴植物上,比如那些種植在巨大溫室裡的導彈棕,陳列在溫室裡倍加嗬護正在等待萌發的海椰子的雄花和果實。即使有人無意中進入這片濃密的丁香叢裡,發現格桑,他們也並不會在意一頭睡在籠子裡的狗,他們最多認為這狗大得出奇而已。那天有一個小孩子在籠子前站了很久,他手中握著一支正在融化的冰激淩,一直在耐心地叫著一個對格桑來說是陌生的名字。那是一個永遠不會在高原粗獷的世界裡出現的名字,那稱呼應該屬於一隻很小很小的寵物狗。“毛毛,你睡了嗎,你起來吃一口冰激淩怎麼樣,伊利的冰激淩。”小孩子細聲細氣地叫著,最後還把拿著冰激淩的手伸進籠子裡。格桑起初並沒有抬起頭,隻是眯著眼睛斜睨著這個似乎並不打算馬上離去的孩子。這讓它想起高原牧場上主人丹增的兒子達娃,那個渾身上下冒著羊奶味的達娃。孩子的聲音是相似的,即使在遠離高原千裡之外的平原,他們的聲音也並沒有什麼區彆。它慢慢地抬起頭,望著這個站在籠子外麵的小人兒。“毛毛,過來吧。天多熱啊。你不想吃一點冰激淩嗎?”小孩子握著那根已經在滴淌的冰激淩執著地召喚著格桑。格桑非常小心地舔淨了小孩子手中的冰激淩。它確實非常小心,自從它離開牧場之後,還從來沒有一個孩子接近過它。它小心翼翼地轉動著舌頭,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的動作把這個與小主人十分相像的孩子嚇走了。最後它還舔淨了這小孩子的手。格桑溫和地舔著,直到那個孩子因為手心發癢發出了笑聲,它才停下了動作。那孩子被丁香樹叢外的喊聲叫走,格桑一直望著他的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丁香樹叢裡。它長久地把鼻子貼在鐵籠的柵欄間,體味著尚沒有被已經過了花期的丁香樹的氣味覆蓋的孩子的氣息。也許這裡唯一令格桑感到不那麼滿意的就是丁香樹那濃鬱得令人昏昏欲睡的花香。在格桑了解的所有氣味裡,這花香是一種怎樣氣勢宏大的陣勢啊,恐怕更像鋪天蓋地而來的巨浪,一浪浪地高高地蕩起,而格桑,則像那高高浪峰上微不足道的一葉小小的舢板,一次次地被這濃鬱的花香彙成的洪流推向浪尖,又跌入波穀。每天,格桑都像一隻海燕,在花香的海洋裡翱翔。黃昏,老人來到籠子前,他發現這頭被他叫做大黑的狗並沒有動昨天他放在裡麵的水和食物,此時正煩躁不安地在籠子裡轉圈。格桑不時地停下來,揚起鼻子,指向丁香樹比較稀疏的一塊地方,那裡其實也是植物園大門的方向。“大黑,你不是病了吧,不過看你那麼粗壯,站起來像頭小牛一樣,怎麼可能病呢,不會是想家了吧。可是我也不知道你的家在哪兒啊。隻是知道那天園長說把你送來的是一個挺有錢的主兒,以前的日子一定過得很不錯,有一點適應不了這兒的清淡的生活吧。不過這裡不也是挺好嗎?”自言自語的老人被籠子裡發出的細微卻堅決的聲音驚動,他抬起頭時驚訝地發現格桑已經一躍而起,兩隻前爪搭在籠子的鐵柵上,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植物園大門的方向。格桑黑亮的鼻子緊張地翕動著,想要吸進更多的空氣,它要確信那空氣中期待已久的氣味。那是韓瑪的氣味。它可以感覺得到,儘管嗅源十分遙遠,經微風送來若有若無,但它已經可以確信那真的是韓瑪。格桑的身體輕輕顫抖著,它在等待著。“發生了什麼事?”老人拄著手中的掃帚,望向那一片因為經常有遊人覓捷徑而枝乾稀疏隻是在地上留下斑駁樹影的丁香樹。沒有人,沒有鳥叫,什麼也沒有,現在是閉園的時間,遊人們已經離開了。發生了什麼事?過了足有半分鐘,韓瑪在格桑期待的目光中出現了。看到急急忙忙趕來的韓瑪,已經不能忍耐的格桑高聲地吠叫著在籠子裡前撲後衝。那曾經看似結實的籠子搖搖欲墜。“這麼說你是它的主人了?”老人笑著對韓瑪說,“我喂了它一個多星期,它都沒有叫過一聲。你還沒來它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站著,它老遠就聞出你的味兒了。”“現在是了。”韓瑪走到籠子前,把手伸進了籠子裡。格桑一直期待的這個氣味的源泉終於出現了,它戰栗著微閉上眼睛,將自己結實的頭顱貼附在這隻手上。這隻曾經勇敢地伸向格桑的頸下卸開鋼絲項圈的手。老人終於不願讓這種場麵再繼續下去,還沒有等楊炎帶著植物園的園長過來,已經打開鐵鎖,放出了格桑。出了籠子的格桑並沒有像那些久彆了主人的狗一樣大張旗鼓地扭身甩尾,這些並不是它這頭來自高原的獒犬所擅長的。但是它感到那種強烈的需要表達的情感,它不知道應該怎樣做。即使在高原牧場上,它所感受到的也隻是一種作為牧羊犬必須負擔的責任,它對主人的忠誠隻是為了保護好主人的每一隻羊。但此時它感到一種令它的內心受到震動的巨大情感。這是愛,對韓瑪的巨大的愛。韓瑪輕輕地撫弄著格桑碩大無朋的頭顱。它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將頭緊緊地靠在韓瑪的腿上。韓瑪可以感受到格桑的戰栗。楊炎和植物園的園長到來時也看到了這一幕。“我養了它那麼長時間,它都沒有讓我摸一下它的腦袋。”楊炎多少有點失落更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說。“好了,以後我養著你吧。你就是我的狗了。不會再讓人把你養在籠子裡了。”韓瑪摘掉格桑毛上那些淡紫色的丁香花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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