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是格桑想象力的一部分。根據氣味格桑可以判斷出那是一個在櫃台前短暫停留過的人,而且它還知道他是從窗子爬進來的,因為氣味裡混合著窗子上結積已久的灰塵的氣味。另外這個人顯然剛剛吸過煙。嗅源越來越明顯,像一條在它的麵前逐漸寬廣的道路。格桑興奮起來,它追隨著浮動在空氣中的氣味小步跑著。格桑知道,他就在附近。格桑被牽進那家大型超市後麵的院子時,迎接它的是三頭毛色精美的德國牧羊犬。光亮的棕紅色皮毛,線條優美的弓形後腿——為了在牧羊犬大賽中獲獎不斷選育近親繁殖的結果,當然最終的目的是奔跑的需要。這是純種德國牧羊犬。這三頭被關在一個犬舍裡的德國牧羊犬在對這個陌生的闖入者短暫地一瞥之後,發出一連串屬於那種營養充足的狗才有的中氣十足的吠叫。格桑在被牽進另一個犬舍之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這三頭狼犬。最先進入格桑視線的是那頭披覆著長毛,兩頰上的毛已經快要遮住了眼睛的成年雄犬,它狂亂地撲到犬舍的鐵絲網上,憤怒地吠叫著,嘴裡露出沒有一點損傷的雪白犬齒的同時吐著白色的唾液。也許放開它,毫無疑問它想要將這個陌生的大塊頭撕成碎片。格桑也驚訝於它的強壯,它甚至比格桑見過的最大的狼還要大很多,它是佐羅。另一頭體形相對較小的雄犬叫凱撒,它不過還是一頭少不更事的年輕的狗,因為無法控製自己的興奮,每叫上幾聲之後,就在籠子裡像陀螺一樣發了瘋似的轉圈。而那頭幾乎全身黑色的雌犬蘇蘇與其說是在吠叫,不如說是在敷衍了事地附和著它們。其實它已經被這頭沉默的巨獒吸引了。格桑知道佐羅才是自己真正的對手。它已經具備這樣的能力——在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之後迅速地判斷出自己潛在的敵人。晚上喂食時三個超市保安員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他們打開了兩個犬舍的門。格桑的籠門是先打開的,它剛剛走出犬舍想要熟悉一下這個堆滿雜物的院子,德國牧羊犬的犬舍也打開了,佐羅沒有打任何招呼,撞開剛剛開啟的門,撲向格桑。格桑早有準備,即使並不是期待著這個時刻,它也清楚這種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它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第一次衝擊簡單明了,格桑在佐羅齜牙咧嘴地衝到麵前時,輕輕地閃開了。它並不急於迎擊,而是更想了解對手的實力。佐羅頗覺遺憾地滑了過去,格桑趁機向它毫無保護的後背咬去。儘管已經失去了重心,但佐羅卻靈敏地一個半轉身,以自己的頭阻斷了格桑已經咬下的利齒。格桑隻咬到了它頭側的一縷長毛。又一次短暫而勢均力敵的廝咬。兩個保安麵對著兩個撕扯在一起咆哮著的毛團無從下手,隻能踏著撒了一地的狗食站到一邊大呼小叫。直到兩頭狗再次無功而返地分開時他們才小心地靠了過來,隔在它們中間,揚起手中的電棍。電棍前端劈劈啪啪地打出明亮的火花,格桑聞到一股比皮子燒焦還要惡心的氣味。格桑沒有再一次進攻的打算,它已經基本上摸清了佐羅的實力,而且儘管它第一次見到保安手中拿著的電棍,但它可以感受那種力量。那是一種某種東西燒著之後的火的氣息,人類是可以製造火的,那是力量的象征。它沒有能力與那種力量對抗。但佐羅卻因為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而憤憤不平,在它準備再一次衝向格桑時,一根電棍按在它的脖子上。痛苦的咆哮似乎是來自佐羅的身體內部,它身上那種狂暴無比的氣勢頓時蕩然無存,哀叫著向犬舍裡跑去,目光中也失去了那種無所畏懼的光芒。格桑為自己的決定感到慶幸,保安手中的棍子是威力無比的武器,儘管不如槍那樣可以奪取生命,卻可以消解力量。格桑被單獨地養在犬舍裡。它注意到每天傍晚時三頭狼犬被保安員係上牽引帶領到前麵那座巨大建築物的門裡。那時,它們都表現得異常興奮,不顧一切地向那個小門跑去,拉扯得牽著牽引帶的保安員不得不小跑著跟在後麵。格桑不清楚是什麼這樣吸引著它們。一個星期以後,當超市裡再次發生失竊案時,格桑被領進了超市,代替三條狼犬。原因非常簡單,它沒有受過任何專業的訓練。其實在那天晚上,那個人剛剛進入超市時三頭雄壯的狼狗就向他衝了過來。這些訓練有素的狼犬在攻擊時並沒有發出太大的叫聲,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他相信隻要是受過訓練的狗,那麼一切都會在他的控製之中。當全速奔來的狼犬跑到跟前即將一躍而起準備第一次撲咬時,他沉著地舉起了右手。穿著警服的他發出一聲音量不大卻很清晰的命令——這是警犬大賽中要求原地不動的規範指令。警服,以及幾乎沒有任何瑕疵的要求絕對服從的動作。在警隊受過專業訓練的德國牧羊犬實在是太熟悉這些了,這一切曾經在它們的記憶中打下了不可磨滅的鮮明烙印。從警隊裡退役的狼犬畢竟也是工作犬,那種緊湊而充滿榮譽感的工作總是令它們懷念的。這個標準的動作頓時打開了它們大腦裡記憶的閥門,猶豫中它們似乎已經重返在訓練場上的日子。它們站在原地,目光癡迷地緊盯著他的手,慢慢地蹲下。它們清楚必須使這個蹲踞的動作做得迅速而完美,才能得到主人的表揚。而這也許隻是拍拍脖子的鼓勵性動作,對於一頭警犬,卻幾乎是無上的榮譽,代表著一切。一頭警犬,從它第一次踏上訓練場時,就得牢記一生都不能丟棄的信條:命令就是一切。這就是一頭經過嚴格訓練的警犬形成的條件反射。於是,它們幾乎不假思索而且是熱血沸騰地執行了這個久違的命令,它們儘量將已經有些生疏的動作做得自然標準。三頭狼犬整整齊齊地蹲在原地,挺直了脊背,心形的漂亮耳朵竹筒般削立,雙眼炯炯有神地直視著前方。這是一頭合格的警犬首先應該學會的最標準的姿勢。蓄勢待發,等待出擊。一切都在控製之中,他微笑著看了一眼三頭迫切地等待鼓勵的狼犬。他並沒有讓它們失望,謹慎地走上前,依次在它們的頸側拍了幾下,得到三頭狼犬極力壓抑的興奮失常的嗚咽。當然他對馴服這三條狼犬並沒有真正興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鐘表商場的櫃台。當他嫻熟地撬開櫃台時,三頭狼犬還在忠心耿耿地執行著他的命令,而且為能夠執行他的命令而激動不已。犬隻能以自己的天性來服務於人,長久的訓練產生的條件反射使它們順理成章地作出自認為正確的判斷。沒有太多的時間讓它們去思考作出的判斷是否符合邏輯。在它們的大腦裡已經形成了一個不可更改的概念:無論任何時刻,服從命令就是正確的。兩個小時以後,被睡意折磨得恍恍惚惚的一個保安例行巡邏到鐘表櫃台時,驚訝地發現三頭狼犬像三座雕像,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而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三頭狼犬對麵的櫃台已經被撬開,裡麵的高級手表被掃蕩一空。“天啊!”保安失魂落魄地大叫了一聲。即使這樣,那三頭狼犬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第一個進入他腦海的想法是——自己已經丟掉了這份收入不錯的工作,然後他才想起應該命令三頭狼犬放棄目前的狀態,接受命令之後,三頭狼犬才像被開動了機關的機器狗,因為長久地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而動作僵硬地走了過來,站在他的腳邊,等待新的命令。“亂了,亂了,這個世界亂套了,賊居然在警犬的眼皮底下偷走了東西!”那三頭狼犬被莫名其妙地解職,關進了犬舍,取而代之的是格桑。格桑被保安從後門帶進了超市。這是一個廣大的空間,與狹窄的犬舍相比簡直是一片寬大的競技場,格桑現在明白為什麼那三頭狼犬被牽出犬舍時那樣興奮異常了。格桑被解開脖子上的牽引帶之後,仍然感覺到那幾個保安員頗為懷疑地在注視著它。它小跑著開始巡視這座巨大的四層超市。一塵不染的地麵,明亮的櫃台,恍若夢境的燈光。唯一令格桑感到不太舒服的是呼吸不暢,它還不能立刻適應經過中央空調過濾的空氣。在一樓的副食商場,格桑看到令它感到興奮的活物——關在籠子裡的山雞。山雞同樣因為突然出現在麵前的龐然大物而驚恐萬狀地在籠子裡飛躥,在籠壁撞落了美麗的羽毛。格桑慢慢地湊到籠子前。“不能動!”一直跟在它後麵的保安大叫一聲。格桑回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那種剛剛燃起的熱情慢慢地消失了。它在一個冷藏櫃旁邊趴下了,在這裡它感到一陣清涼,讓它想起藏北的草地。它不再理會聚在它麵前的這些穿著同樣服裝的保安員。“會不會是一頭懶狗,好像不想動。”“沒有什麼用。連純種德國牧羊犬都沒有辦法,它恐怕也不行吧。不過樣子還挺嚇人的,夠酷,說不定能把賊嚇跑也不錯嘛。”“楊老板不是說過了嗎,就是因為那些狼狗訓練有素才被賊鑽了空子。他把這狗,對,不是狗,他一再強調是獒,送來時不就是說過嗎。這是藏獒,不是普通的狗。它不可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命令,守護東西是它的本能,即使沒有經過訓練它也知道要攻擊敵人的咽喉。”說到這裡,幾個保安看看在地上臥成巨大一攤的格桑,不知不覺地感到自己的咽喉有點兒發冷,於是離開了副食品商場,到另一個商場巡視去了對於格桑來說,這是一段似乎異常平靜的生活。黃昏時,那個每天給格桑喂食已經讓格桑熟悉了氣味的保安將它牽到超市裡,解開它的鏈子。格桑就可以自由活動了。它已經在最初的幾天裡熟悉了這個超市裡的角角落落,於是一般情況下,每天格桑進入超市的第一件事就是臥在副食櫃台的保鮮櫃前睡覺,享受那種清涼。當然,那一段時間超市裡也沒有丟過什麼東西。這些保安也就無從知道這頭整天迷迷懵懵對誰也不在乎,卻總是令人感到難以接近的家夥到底是否勝任作為一頭保安犬的工作。不過沒有丟東西當然最好。畢竟是皆大歡喜的事。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即使格桑第一次進入超市時並沒有刻意地等待,它也很清楚自己絕不會無緣無故地被放進空無一人的巨大空間裡。那些保安員並沒有教過它什麼,但是在最簡單的概念裡,它也十分清楚,超市裡空無一人是最正常的狀態,而它要讓這種狀態一直保持下去,就已經足夠了。格桑是在淩晨聽到了那個細小的聲音。當時它正趴在保鮮櫃旁邊享受初雪後的草地般的清涼,空調機馬達發出的嗡嗡聲並沒有擾亂格桑驚人的聽覺。聲音來自二樓,那裡應該是珠寶首飾專櫃。格桑不喜歡那個地方,那裡的燈光總是讓它感到頭暈眼花。它順著樓梯爬上了二樓,在樓梯口站定,轉動著頭顱,想要確定發出聲音的具體方位。這裡一片寂靜,沒有任何聲音。它再向前移動幾步,還是沒有聲音。也許又是老鼠,那些在超市裡橫行的老鼠肥碩無比,失去了鼠類行動時特有的靈活敏捷,總是在移動時有恃無恐地碰翻一些東西。不過它們總能在格桑趕到之前逃之夭夭,格桑確實對它們沒有一點辦法,一個它連鼻子都伸不進去的狹窄縫隙就可以讓它們安然藏身。另外,格桑還沒有無聊到要去捉老鼠的地步。不過格桑還是感覺不太正常,老鼠總是出現在下麵的副食商場裡,在這裡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它小心地繞著那些被燈光籠罩著如同海麵上玲瓏剔透的小島一樣的櫃台——特殊的射燈是為了使那些首飾在顧客麵前呈現出最佳的色彩——圍著大廳轉了一圈,仍然一無所獲。一絲陌生的氣味隨著格桑鼻翼的不斷翕動,像冰上的一道裂縫,迅速地擴大。浮動在空氣中轉瞬即逝的氣味並沒有什麼不同,隻是因為太新鮮了。這是帶著外麵雨後泥土芳香的陌生氣息。氣味是格桑想象力的一部分。根據氣味格桑可以判斷出那是一個在櫃台前短暫停留過的人,而且它還知道他是從窗子爬進來的,因為氣味裡混合著窗子上結積已久的灰塵的氣味,另外這個人顯然剛剛吸過煙。嗅源越來越明顯,像一條在它的麵前逐漸寬廣的道路。格桑興奮起來,它追隨著浮動在空氣中的氣味小步跑著。格桑知道,他就在附近。氣味越來越濃,太新鮮了,格桑幾乎可以看到空氣中一個由氣味構成的人的形象。它從氣味當中品味到一種恐懼,一個正常人應該不會產生這種恐懼的氣味。恐懼也有自己固有的氣味。格桑了解這種氣味。上個星期,那天它剛剛被保安牽進超市,拴在入口處的一根欄杆上。保安還沒有來得及將格桑放開,它就在存包處櫃台下的縫隙中找到一個留在超市裡麵的人。那人一路叫喊著被帶進保安室。當然那些剛剛離開超市的顧客的氣味還很新鮮,格桑就是聞到了他身上洋溢著這種氣味才把他從那些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彆中的氣味中辨認出來。那是揮之不去的恐懼的氣息。格桑已經可以肯定這個人是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晚上在超市裡走動的都是穿著黑色製服的保安。格桑可以識彆他們的氣味,這個人的氣味絕對不屬於任何一個超市裡的保安。陌生氣味的源頭在自動扶梯旁邊一棵盆景的後麵。格桑儘管沒有看見,但它的鼻子已經作出了正確的判斷。是一個人,就藏在這棵盆景的後麵。盆景位於為顧客購物時休息而準備的一排簡易塑料座椅後麵,座椅與牆之間空隙很窄,假如格桑擠進去根本沒有返身的餘地。於是,它退後幾步,像對待那些偷襲羊群被發現後躲在緊緊地擠成一團的羊群裡不願現身的狼一樣,高聲吠叫,同時圍著盆景來回躥跳。即使是一頭狼也會在牧羊犬隨時可能引來牧羊人的緊迫感的催促之下迫不得已從羊群中跳出來。果然,這個人並不比一頭草地中的狼更有耐性,或者聰明多少,他也跳了出來。他跳的姿勢也沒有窮途末路的狼那樣迅捷漂亮,他被盆景的枝條刮住了褲子,險些跌倒,但還是站住了。他舉起了右手,非常鎮定地發出了命令。同時他也迅速地發現,眼前並不是他非常熟悉的德國牧羊犬,而是一頭他從沒有見過的品種的大狗。而且,他從那狗的目光中發現一種不以為然的嘲弄的表情,這個訓導命令顯然對它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此時他也發現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可笑。他從腰裡抽出了刀,也許他束手就擒的結局會完美得多。可是等到他意識到這一切,想要把刀收回去時已經晚了。在盆景的後麵他以為這頭叫聲震得他頭昏腦漲的狗和那些狼犬一樣,會無條件地聽從他的擺布,但這次他失策了。隨著手腕的一陣刺痛,他的刀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跟著一起失去的還有衣服的一隻袖子。沒有給這人準備的機會,格桑毫不猶豫向他的咽喉攻擊。出於本能他伸出雙手擋在了麵前,於是另一隻袖子也不見了。當值班室裡的保安跑到二樓大廳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幾乎赤身裸體地趴在大廳中間一扇巨大的工藝屏風上,格桑蹲坐在屏風的對麵,憤怒地號叫著。“求求你們,救救我吧。”衣不掩體的人趴在搖搖欲墜的屏風上抽泣著,“你們怎麼才來啊,我差一點被狗吃了。怎麼弄來這麼樣一條狗啊,這哪是狗?我要投訴,怎麼弄來這麼一條狗啊,我要投訴。”無論怎樣勸導,這人就是趴在屏風上不肯下來。直到那個每天給格桑喂食的保安小心地靠上去給格桑的項圈扣上了鐵鏈後,他才感激涕零地從屏風上爬了下來。格桑還想衝過去,兩個保安拉住了暴怒的格桑。從那之後大約半年的時間裡,直到格桑離開,這個超市再沒有發生過一起盜竊案。當然白天開業時一些顧客的順手牽羊就不算在內了。那些習慣進入超市偷竊的盜賊間也在流傳:這家超市裡養著一頭可怕的保安犬,那頭來自高原的巨犬麵對刀槍都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