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昨夜喝了酒,睡得不夠安穩,謝逢殊居然做了一個噩夢。夢中須彌大雪封山,他獨自一人站在雪中,一身紅衣分外刺眼。地皆白,他不知道該去哪,有些茫然地站在大雪之中,直到不遠處忽然出現了絳塵的法堂。他心中鬆了口氣,仿佛看見了歸途,連忙踏著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向前走去。風雪交加,他卻不覺得冷,眼中隻有那間燈火通明的法堂。待走到門口,謝逢殊鬆了口氣,推開門,裡麵依舊是三千佛燈照徹明堂,他踏了進去環顧四周,沒見到那件熟悉的僧衣,於是壓低聲音叫了一聲:“絳塵?”下一瞬,三千佛燈燭火一跳,居然一齊熄滅了。黑暗之中有千聲佛號從四麵八方傳來,有人厲聲責問:“孽畜,佛門淨地,豈敢擅闖?!”謝逢殊被嚇了一跳,急急後退了幾步,差點撞翻了燈台,發出一陣叮鈴哐啷的亂響。眼前的法堂又在瞬間消失了,隻剩下了茫茫大雪。風雪呼嘯之中,謝逢殊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應,後頸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啊——”那股疼痛劇烈無比,仿佛有人扒開他的皮,生生抽出了一根骨頭,血肉暴露在了天地之中。謝逢殊痛得跪倒在雪地裡大口大口喘氣,他咬著牙下意識地伸手去探,好像摸到了什麼堅硬的薄片。謝逢殊將它攥在手裡拿了下來,在漫天風雪之中,他看清了手裡握著的東西。那是一片銀白色的龍鱗,在他手中發出淡淡的、幽藍色的光。謝逢殊陡然驚醒。已經到了晌午,嘲溪不知道去哪了,屋內隻剩他一人。謝逢殊躺在床上瞪著眼看著房頂,渾身都是汗。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樣的夢,但夢中的疼痛太過清晰,他在床上躺了半晌,直到呼吸平靜,才掀開被子爬了起來。他把自己收拾妥當,推門而出,差點撞上在門口站著的呂棲梧。謝逢殊趕緊收住腳:“師父,大清早的乾嗎呢?”呂棲梧毫不客氣地往自己徒弟頭上重重一敲:“都什麼時辰了,還大清早!你師兄師姐早已經起了!”謝逢殊自知理虧,不敢出聲,呂棲梧哼了一聲,又問:“昨夜你們去哪了?”“……這麼快就發現了,你這也太精了。”謝逢殊賠著笑臉向呂棲梧討饒,“我錯了,等下次下山,再帶一壇好酒賠你好不好?”呂棲梧有些心力交瘁,捋了捋胡子道:“誰問你這個了,我問你最近是否見過什麼陌生人,可曾有哪裡不對勁?”謝逢殊想到了昨夜那個名為封寂的男人,如實道:“遇見一個,在山中迷了路,給他指了方向,應該已經下山了。”呂棲梧眉頭緊鎖,額間溝壑縱橫,不知在想什麼,最後隻是長長歎了口氣。“我總覺得最近須彌山有些不同,卻又察覺不到什麼,你們最近也不要再下山了,最好連明鏡台也不要出。特彆是你,你師兄師姐好歹已經修出金丹,你麼,萬一來個大妖怪,還不夠塞牙縫的。”謝逢殊有些憋屈地應下了,想了想又開口道:“師父,你說我原形是什麼?”見呂棲梧看向他,謝逢殊摸摸鼻子:“師姐原形是白狐,嘲溪是黑蛇,我呢,我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原形是什麼。”呂棲梧靜靜看了自己小徒弟半晌,再開口時語氣有些滄桑:“為師也不大清楚。當年我在明鏡台的湖邊揀到你,你還是一顆油光水滑的白蛋,我將你帶了回來,用天地靈氣滋養,始終不見長大,要不是已經育靈,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謝逢殊:“……”“直到某一年,我大醉了兩天,沒去看你,再睜眼,你已經化形成人,正在地上爬,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妖怪修煉,該是先有原形,再練育靈,最後幻形成人,謝逢殊直接省略了一步。呂棲梧看了一眼謝逢殊,沉聲道:“我在須彌山多年,從未見過那樣的蛋,原以為該是個靈獸,沒準能養出個鳳凰麒麟來。但從你這麼多年給我惹的事來看,是我看走了眼,那估計是顆王八蛋。”原本聽得很認真的謝逢殊:“……”這什麼師父啊!呂棲梧打擊完自己的小徒弟,心滿意足飄然而去,臨走之前還要扔下一句:“今日記得把水缸挑滿,當作是偷酒的懲罰。”謝逢殊無言以對,萬分憋屈地拎上桶去挑水了。今日天氣不好,天際灰沉沉的,壓著整座須彌山,是風雨欲來之象。謝逢殊拎著桶從山頂到山腳一趟一趟往複,給水缸添水。等到最後一趟,他在湖邊弓身打了水,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道:“應龍。”謝逢殊下意識地回頭,見到了昨夜那個叫封寂的人,他背後還有一個黑衣的男子,正麵色不善地看過來。謝逢殊皺了皺眉頭,道:“你叫我?“認錯人了吧。”封寂先是一怔,隨後才恍然大悟似的一笑:“對,你不叫這個名字了。現在你叫什麼?”謝逢殊原想說一句“關你什麼事”,又覺得這樣不太禮貌。他遲疑了一下,沒有開口,隻當聽不見。封寂卻極有耐心地接著道:“你多大了?快三百歲?”見謝逢殊依舊不開口,封寂笑了笑,自問自答:“三百歲,該修得金丹了,沒準以後還能得道飛升,受封仙位是不是?”說完,封寂突然一頓,目光移到了謝逢殊腰間。昨夜夜深,他沒有在意,此時才看見謝逢殊腰間那把刀。他眼神一冷,低笑道:“原來如此。”謝逢殊沒注意到他的眼神,他隻是終於忍不住了,將手中的桶一扔,皺著眉道:“你話怎麼這麼多?”封寂被他這麼一說,神色一冷,歎道:“都說輪轉之後事事皆變,怎麼你今世脾氣還是這麼差。”謝逢殊聞言一愣,抬眼打量眼前的人:“你認識我?”封寂道:“多年不敢相忘。”他見謝逢殊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又道:“我還知道你這刀是哪裡來的,一個和尚送你的是不是?”謝逢殊不由得道:“你怎麼知道?”“因為這把刀原本是放在我那裡的。”封寂溫聲道,“他來我那裡取了刀,送給了你。”距離絳塵取刀已經過了六十多年,但封寂對那日依舊記憶猶新。鎮魔塔於萬頃湖水之下,又被數重鐵鏈相縛,不見天日,偏偏有一天來了個佛骨金身的和尚,至九重取刀。九重之上是數萬妖魔,九重之下是無間煉獄,他卻神色漠然,層層直下,就為了這一把封淵。封寂看著謝逢殊腰間的長刀,仿佛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喃喃:“真是沒想到……”原以為是應龍又惹出了什麼事端,天界神佛再容他不得,沒想到居然是這樣。謝逢殊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抬眼道:“多謝,等絳塵回來,我再問他。”他原本還想要是眼前的人真的認識自己,沒準能知道自己的原形。但思慮過後,又覺得眼前的人來路不明,不可全信。到底已經長大了,雖還有少年心性,做事也謹慎周全了不少。封寂看到謝逢殊眼中依然沒有褪去的戒備,知道套不出什麼話來了,唇角一彎,露出一點笑意,語氣卻冷得如同霜雪。“我當然認識你,我此次來須彌,就是為了找你,他們都勸我還有其他霸業可圖,可我想,鐵鏈加身,數萬年不得翻身之苦,也重要極了,是不是?”眼前的人嘴角還帶有笑意,謝逢殊卻察覺出一絲危險來,他伸手去摸封淵,封寂看到了,眼中譏笑更濃:“不過我和那些神佛不一樣,他們嘴上說著慈悲,心裡卻恨不得讓人魂飛魄散不得超生,我卻願意真放你一馬。”他抬眼看著謝逢殊,慢慢道:“這樣吧,你把金丹給我,我饒你一命,如何?”謝逢殊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知道眼前的人修為遠在自己之上,他沒說自己還未修出金丹,隻抬眼往山頂看了一眼。上麵安安靜靜,呂棲梧此刻應該午睡未醒,綏靈和嘲溪不知道去了哪裡,並未在家。謝逢殊心中稍稍有些安定,又有些慌亂。他死死握著封淵刀柄,抬眼看著封寂。“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麻煩讓開。”封寂低低一笑:“你瞧,我讓你活,你偏偏不。”語畢,他神色一冷,手中幻化出一柄銀色的長劍,掠足朝謝逢殊而來。謝逢殊立刻抽刀而出,一刀斬向對方!封寂躍身而起,避開這一刀,刀氣橫掃半坡上的山花,簌簌落了一地鮮紅的花瓣。謝逢殊立刻抬頭,見封寂於半空一劍劈下!謝逢殊抬刀相抵,接下了這一劍。手腕立刻被震得發麻,生生後退了數步,一腳踏進了水裡。不過兩招,謝逢殊便知道自己肯定打不過對方。他既想要不要把動靜搞大點,讓呂棲梧他們察覺,又擔心萬一將師父師姐們也至於險地。然而此時的情景已經容不得他考慮這麼多,封寂又是一劍斬來,謝逢殊隻得提刀迎敵。刀光劍影之間,山花落紅被紛紛卷起,在陰天昏暗的光線之中居然有些可怖,謝逢殊幾次被逼得無法出招,但他身形敏捷,躲過好幾次殺招,又不服輸地提刀相迎。就算是這樣半躲半打,時間一久,謝逢殊也有些體力不支起來,他半個身子已經退入了湖水之中,衣服幾乎濕透。等再抬頭,封寂一劍直指謝逢殊咽喉,謝逢殊退無可退,眼見劍鋒已經要穿過自己的喉嚨,此時卻變故突生!一截藤蔓迅如閃電,突然穿過山花,瞬間纏住了封寂的手腕重重一拽,這一劍劍勢一偏,從謝逢殊臉頰而過。與此同時,呂棲梧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半坡上傳了過來,如雷貫耳。“小王八蛋,打不過不會喊人嗎!”謝逢殊心中一喜,大喊了一句:“師父!”呂棲梧腳踩草木葉尖淩空而下,灰色的布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看著封寂沉聲道:“不知我這小徒弟哪裡得罪了這位魔尊,居然要置他於死地?”封寂淡淡道:“修行千年不易,老人家還是不要插手的好。此等孽徒還是趁早逐出師門,免得招來橫禍。”“我這徒弟確實不讓人省心。”呂棲梧大笑,“可若是不管徒弟,那還做什麼師父!”與此同時,數十條藤蔓從林間而來,直直往封寂而去!藤蔓路數多變,如同鬼魅,瞬間與封寂纏鬥在了一起,呂棲梧手中多了一根深色的木棍,橫掃於身前,卷起一陣山風。他掠足而上,於藤蔓之中與封寂纏鬥。呂棲梧平日裡抱著酒壇不撒手,沒個正形,到底修煉了千年之久,一時間招式也有來有回。呂棲梧來了,謝逢殊鬆了口氣,又擔心自己的師父出事,提刀想去幫忙,剛踏出一步,身後突然伸出一隻手,勒住了他的脖子。那隻手冰冷刺骨,沒有一點溫度,勒著謝逢殊的脖子狠狠往下一拽。是剛才消失了的琅燼。謝逢殊沒有防備,被對方猛地一拽,手中的封淵脫落,整個人也直接跌落水中。湖水瞬間淹沒了謝逢殊的耳鼻,他先用手肘重重往對方胸口擊了兩下,又去拽對方橫於身前的手,琅燼的手卻越收越緊,似乎想要直接擰斷謝逢殊的脖子。剛才與封寂一戰已將體力消耗了大半,湖水倒灌口鼻之中,窒息之感又越來越重,恍惚之中,謝逢殊隻能看見水麵上漂浮著的、殷紅如血的落花。自己大概是真的要被掐死了。他意識越來越模糊不清,手上一鬆,暈了過去。謝逢殊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有些糊塗,因為窒息的時間太長,他視線模糊不清,恍惚了好久才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山洞之中。他的衣服還沒有乾,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連帶著躺的這一塊地麵也潮濕一片。他重新閉上眼睛調整呼吸,等有了一點力氣,才勉強想要爬起來。剛剛一抬手,謝逢殊便聽見了一陣沉悶的鐵鏈響動的聲音。他一怔,費勁地坐起來一點,去看自己的手腕。兩隻手腕上都銬了一副鐵索,幾乎有成人手掌寬,分彆連著兩根手腕粗的鐵鏈,鐵鏈延伸到山洞深處,謝逢殊拽了拽,剛出去幾寸便拉不動了,不知道最終綁在了哪裡。他沒什麼力氣,知道要保存力氣,便不再動了,想合目調息,剛剛閉上眼睛,耳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醒了?”謝逢殊轉頭看過去,封寂從山洞深處走了出來,站到謝逢殊身旁打量他,身後還跟著琅燼。謝逢殊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還有差點被掐死的恐懼,但他天性倔強,又不願表現出懼意,於是也抬眼與封寂對視。他頭發已經有些散亂,三三兩兩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眼睫上還有水珠,偏偏眼中帶著傲氣,死死盯著封寂。封寂討厭謝逢殊這樣的眼神,容易讓他想起上古之事,他冷笑一聲,去看地上的鐵鏈。“寸步難行的滋味怎麼樣?”他還想端著溫和之相,偏眼中不複往日平和,帶了一點蝕骨的恨意,冰冷徹骨。“拜你所賜,這副鐵鏈鎖了我數萬年,讓我上古至今難見天日,每時每刻我都在想,終有一日,你也該試試這種滋味。”作者有話說:下章虐小謝,預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