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陀林的浮屠塔皆為石塔,千百年受風沙侵蝕而不朽,並非俗物,此刻卻被一掌打了個粉碎,可見來人修為之深厚。若不是謝逢殊跑得快,估計下場也較這石塔好不到哪去。劫後餘生,謝逢殊心有餘悸,麵上還得裝得雲淡風輕。他抬眼看向來人,一撫衣袍,老神在在地開口:“謔,刹達法師,哪來這麼大的火氣?”“阿彌陀佛。”刹達收回手,灰色僧衣在風中獵獵作響。“誅妖除魔乃佛修之責。”“哦。”謝逢殊轉頭看向嘲溪,“衝你來的。”嘲溪:“……”謝逢殊狀似無奈地衝刹達一攤手:“那你這準頭也太差了點,莫不是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無知小兒,隻配爭口舌之快。”刹達冷笑一聲,似乎不欲多言,再度抬掌,直拍謝逢殊麵門!他這一掌修為洶湧澎湃,隱隱含佛門金光印,於風沙之中翻江倒海而來,是佛修招式。他說得不錯,謝逢殊的確是想借著插科打諢拖延時間。刹達到底是千佛之一,可一人獨自鎮守屍陀林,就算是加上旁邊的嘲溪,謝逢殊也沒把握能勝。加上絳塵現在還不見蹤影,他心裡總有一塊地方有些慌,跟揣了一窩兔子似的,生怕對方有什麼意外。可刹達似乎掐準了絳塵不在的時機,根本不給謝逢殊多言的機會。謝逢殊於心裡歎了口氣,抽出封淵,提足一刀破開掌風!氣息相撞發出刺耳的轟鳴,黃沙被層層掀起,兩人同時退後了數步。對了一掌,謝逢殊胸口悶痛,卻又微微鬆了口氣。勉強接得住,能拖些時候。他趁這個當口轉頭衝嘲溪喝道:“快去找絳塵!”嘲溪已經解鞭與謝逢殊並肩,聞言有些不可思議地轉過頭,怒罵道:“一個人留下對戰這禿驢,嫌自己死得不夠快嗎!”這什麼烏鴉嘴!謝逢殊被氣得在百忙中抽空翻了個白眼:“少廢話,你早點找到絳塵估計我還有救。”當初在巫褚,絳塵以降魔杵抵擋住了琅燼,謝逢殊雖不知刹達與琅燼誰更難對付,但三人聯手估計能與其一戰。何況絳塵還沒回來,他總是不安生。嘲溪咬牙看了一眼謝逢殊,反身掠足往絳塵離開的方向去。而這個當口,刹達已經衝兩人再出一掌,直撲嘲溪,麵目猙獰:“今日誰也彆想走!”真元傾瀉而出,威壓鋪天蓋地,謝逢殊擋在兩人中間,迎著這股威勢提刀而上,一刀劈向刹達胸口!刀意與掌風相抵,天地之間發出一聲鏘鳴,就近的兩座浮屠塔應聲而裂!碎石落地聲中,謝逢殊的刀尖在離刹達兩寸遠的地方慢了下來,仿佛觸到了堅不可摧的屏障。謝逢殊胸口痛得好像要炸開了,額頭全是冷汗,卻咬著牙半步不退,將真元傾瀉於刀尖。封淵微微顫動,又往前近了一厘。刹達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忽然一掌拍向謝逢殊胸口!這一招來得猝不及防,謝逢殊心內一驚,仰頭躲開,同時疾步後撤,卻有些晚了。霸道的真元猶如巨浪拍在他的胸前,謝逢殊後撤了數十步才堪堪穩住身形,嘔出一大口鮮血來。此時他才知道,刹達第一掌時根本沒出全力,故意給了他能勉力一戰的錯覺。謝逢殊五臟六腑猶如刀絞,痛得連呼吸都有些費勁了,還有心情苦中作樂地想:如今這世道,佛修都這麼狡詐了,也不知道絳塵會不會說謊,下次要問問。思及此,他心裡一怔,又想:這種生死關頭,我怎麼還想他。刹達抬目,一雙渾濁蒼老的眼睛盯著謝逢殊:“魔頭,還不快束手就擒?”“叫誰魔頭呢。”謝逢殊擦了擦嘴角的血,他一說話便牽動胸口,疼得冷汗簌簌而下,卻還揚唇衝著刹達一笑,神情欠揍得很。“不如叫叫自己。”刹達麵色一冷。荒原之上狂風大作,掀起他灰色的僧袍,隱隱露出墨色的梵文,密密麻麻從小臂而上,隱沒在廣袖之中。《八十八佛大懺悔文》。謝逢殊一直覺得奇怪,有刹達佛鎮守,八十八座浮屠塔結陣,整個屍陀林的人又都察覺不到異動,誰有那個本事,悄無聲息地在西北與西南之間走個來回。想來想去,隻有刹達可以。“鎮守屍陀林,自己卻成了隕墮佛。”謝逢殊微微歎了口氣,“去巫褚的是你。”刹達答:“不錯,確實是我。”謝逢殊歎道:“奈何為賊。”“你懂什麼!”刹達露出一點若有似無的冷笑,“自我鎮守屍陀林,已經整整一千年!一千年裡看著這群罪僧有的身殞,有的飛升。隻有我,這一千年間每日每夜都不得離開半步!”他眼中已不複剛見麵時的悲憫平和,反而恨意滔天:“他們尚有兩條路可走,我卻走投無路。有時我都不知道,這屍陀林囚的是他們還是我!”一入執念,心魔四起。“所以你開始投靠妖魔宗,屍陀林近來身殞的僧侶增多也是因為你。”謝逢殊一頓:“殺同門以修魔道。”“什麼同門,”刹達冷眼,“一群罪人。”此時彆人的罪孽是死有餘辜,自己的便成了情有可原了。刹達情緒激動,喋喋不休:“還有……絳塵,憑他造下的滔天罪業,早該來這屍陀林死上千百回了,若不是看在當年誅魔——”說到這,他突然停住口,看向謝逢殊。“我和你說這些乾什麼,今日我殺了你,不就是同等功德?”謝逢殊還沒聽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刹達已經再度掠身於空,一掌拍向謝逢殊左肩。現在他已經毫不掩飾,掌法之中黑雲翻湧,魔息與殺意猶如泰山壓頂。謝逢殊隻趁著剛才說話的工夫暗暗調息了片刻,現在連氣血都還不穩,被迫接下這一勢。刹達毫不停歇,再取麵門,頃刻間兩人已經對了數招。謝逢殊的氣息也越來越沉,喘一口氣都帶著鮮血的腥味。刹達還在厲喝,語氣高高在上:“還不快跪地伏誅!”對方來勢凶猛,謝逢殊覺得自己的經脈都要被震碎了,思緒沉沉浮浮,唯有一個念頭清晰可辨。他想:去你的,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讓我跪地伏誅。當年誰敢讓我跪地伏誅?……當年,什麼當年?謝逢殊腦內一空,出招稍滯,被刹達一掌拍在了眉心!他整個人被掀翻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煙塵四起。而謝逢殊在煙塵之中久久沒有動彈。等到煙塵消散,地上的人還是生死不知。刹達冷冷地笑了,開口道:“早點求饒還能死得痛快些,何必……”話還沒說完,他看到謝逢殊有了動作。先動的是封淵。地上的人抬起右手,把刀插在了地上,發出輕微一聲刀鳴。隨後,謝逢殊借著封淵的力,一點一點站了起來。他動作很慢,直起身時還有點晃蕩,一副受傷之後弱不經風的姿態,刹達卻莫名覺得有些不對。他還沒發覺是哪裡不對,謝逢殊已經抬起了頭。他雙眸漆黑如墨,不帶一點光彩,反而透著一股妖邪之氣,聲音也不複昔日不正經的調調,變得冰冷徹骨。他看向刹達,好像隻看到他一人,又好像透過他看到了無數人。“六界各道,三千神佛。“誰要殺我,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