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逢殊當機立斷,轉過頭看向鳴珂道:“你瞧瞧,早叫你少吃點零嘴。”他端著仙君之勢,又帶著些許無可奈何,一副操心的模樣。鳴珂恨不得跳起來掐謝逢殊的脖子,但眼前這個無恥之徒好歹是自己仙君,他是個識大體的仙童,隻得忍辱負重答:“知道了,仙君。”裴鈺也不知信沒信,哼笑一聲把手裡的瓜子殼扔了回去,道:“那就不打擾淩衡仙君修行了。”他停了停,又冷聲道:“如今時局非常,法術不高的仙君還是不要出門的好。”謝逢殊在心裡已經把人吊起來打了千百次,麵上還掛著笑一頷首:“不送了。”等兩人身影漸遠,鳴珂猛地撲到謝逢殊身上,怒道:“誰吃的零嘴,你說清楚!”“形勢所逼,我錯了我錯了。”謝逢殊邊告饒邊把人從自己身上扯下來,“等我回來了給你帶糖人好不好,再給你尋些新奇的小玩物。”鳴珂怒氣衝衝:“誰要你的糖人和——”說到一半他才察覺不對,猛然抬起頭。“你要下山?!”“天庭有難,本仙君怎能坐視不管。”謝逢殊義正辭嚴,“你守好這無明山等我回來,本仙君要下凡去替天行道了。”鳴珂擰眉,臉皺成一團:“符光仙君可說不許出門的。”謝逢殊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臉:“他說的是法術不高的仙君,我是嗎?”他假裝沒看見鳴珂滿臉的鄙夷,收回手輕咳一聲。“反正你乖乖守好仙山就是,不要亂跑,如今可不比從前了,小心被妖怪吃掉。”鳴珂不為所動,隻是“嘁”了一聲,跟著謝逢殊穿過庭院,直到山門前。雲山霧海之間,前方謝逢殊的身形半隱半現。眼見他真要走了,鳴珂才往前走了兩步,扭捏了半晌,小聲道:“那你記得早點回來。”謝逢殊轉過頭,於重重霧靄之間露出一點笑意,鄭重其事地答:“知道了。”說完,謝逢殊微微皺起眉:“東隅——”他說的正是司命天君遇襲之地。鳴珂見他神色不虞,豎起耳朵想知道他想起了什麼,接著就聽見謝逢殊喃喃自語:“是在哪邊來著?”…………鳴珂的白眼最終還是翻出來了。就這德行,還替天行道呢,天知道了都得哭。*謝逢殊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實際不過是因為那符光君裴鈺一副傲世輕物的模樣,實在是讓人討厭得很。加上他自飛升以來就待在無明山,早已經待煩了,能找回命盤最好,找不回,就當去人間曆練了。與南溟無際之海不同,東隅多山,綿延不絕。滿山皆是鬱鬱古木藤蔓,各山峰巒四合,奇峰萬丈,足足延伸去幾千裡。因為已經是冬日,山間樹上都披著薄雪,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隻有略微幾處露出一點晦暗的鬆綠來。謝逢殊看著眼前接連不斷的群山,恨不能掉頭就走。逄元子隻說司命仙君是在東隅丟失了星羅命盤,卻沒說明究竟是在哪兒,難道自己要一座山一座山找過去?——他有沒有這個閒心不說,謝逢殊抬頭看了看天色。他出門時就不算早了,加上南溟到東隅十萬裡之遙,他一路上東遊西逛,雖乘奔禦風,也耽誤了些許時間,如今天地已暗,月出東山。謝逢殊長歎一口氣——罷了,自個兒還是想想今晚在哪過夜吧。他於山間慢慢向前走,邊轉頭觀察四周。東隅的山多林密,人煙荒蕪。前幾天剛下過幾場大雪,樹上都覆了白白一層,地上積雪約有一指深,謝逢殊行於其中,不時還能聽到積雪壓斷枯枝的聲音。夜黑風高,適合鬨鬼。下一刻謝逢殊聽到嬰孩的啼哭聲時,更確信了這點。哭聲時斷時續地從他左前方傳來,頗有些刺耳,還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喃喃自語,大半夜在這林中頗有些瘮人。謝逢殊不怕它來,就怕它不來,隨即往哭聲處走過去。他走了幾十步,哭聲又瞬間消失了,再往前走,眼前的雪地上忽地出現了一個紅衣女子。對方一襲紅裳,妝容豔麗,穿著在這雪地裡實在有些紮眼,但她麵色慘白,滿眼是淚。抬頭見到謝逢殊,對方從雪地裡稍稍直起身,開口道:“這位公子,可曾見到我的孩子?”大半夜的,獨自在深山雪海中找孩子?她語調如泣如訴,聽起來楚楚可憐,可謝逢殊飛升成聖,天眼已開,分明已經看到了對方身上衝天的魔氣。“不曾見過。”對方又往謝逢殊這邊走了幾步,溫聲道:“小兒頑劣,不知道跑去哪裡了,能否勞煩公子幫我尋一尋?”方才嬰兒的哭聲分明就是從這傳出來的,謝逢殊在腦子裡回憶自己閒暇時在無明看過的仙書典籍,想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邪祟,可惜半晌也記不起來。嘖,平日果真不該偷懶。眼前的婦人還在等著自己答話,謝逢殊一邊把手按在刀柄之上,挑眉一笑。“巧了,我也有個東西弄丟了,敢問姑娘見過沒有?”對方楚楚一抬眼,等著謝逢殊下文。謝逢殊接著道:“一麵黑色的命盤。”對方麵色忽地冷了下來,拖長語調道:“原來是位仙君啊。”她臉上還掛著淚痕,卻對著謝逢殊古怪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與此同時,淒厲的嬰兒啼哭聲再次響了起來。謝逢殊眉心微動,發現那啼哭聲居然是從眼前女子的腹部傳出來的。他眼神落到對方腰腹,下一刻,謝逢殊便看見一隻血淋淋的手從女人的腹部探出來撐在她的腰間,緊接著奮力掙出濕漉漉的腦袋和上身。哭聲越來越清晰,不消片刻,一個渾身帶血的嬰孩竟然破開紅衣婦人的肚子,直接鑽了出來,趴在女子腰間四處張望。那婦人似乎感覺不到疼,往謝逢殊的方向越走越近。腰間的嬰孩看了一圈,看到謝逢殊,止住哭聲,仰頭對著謝逢殊發出桀桀怪笑。他渾身都是魔氣,笑聲粗啞難聞,如刀刮鐵劃般刺耳。謝逢殊見狀恍然大悟似的,叫了一聲:“啊!!”他這一聲突如其來,眼前的一大一小兩個邪祟估計也被他這突然一喊嚇住了,居然停在當場看向謝逢殊,表情有些不明所以。謝逢殊看著一大一小兩個妖物,終於叫出了這個山鬼的學名。“子母鬼。”說完他想了想,又有些不確定地偏頭,對著那女鬼問:“對不對?”對方大概是覺得受了愚弄,怒喝一聲,一大一小先後朝謝逢殊撲了過來。謝逢殊也在這一瞬抽刀而出。他的刀名為封淵,刀柄密密纏著半寸紅線,刀鐔是一朵小小的暗銀色的九重蓮花,半闔不開,雕工粗獷,看起來有些古怪。刀長三尺,寬不過半指,刀身筆直,上刻有幾串梵文。隻有刀尖帶著一點弧度,利落收窄,在冰天雪地裡露出森森寒意。謝逢殊先往眼前的婦人而去,回頭見那鬼娃娃也撲上來了,左手憑空變出一張符紙扔了出去,輕喝一聲:“燃。”符紙頃刻間變成一團熊熊火焰,仿佛長了眼飛快向著那鬼嬰而去。那妖物似乎十分怕火,飛快地往後退,嘴裡還發出淒厲的長嘯。而這邊,謝逢殊一刀斬向鬼母,刀意破風而去,卷起層層積雪,生生將那鬼母嚇退了幾步。對方一擊不成,大概是見勢不妙,居然轉頭往山間奔去。謝逢殊掠足跟上,於雪地裡飛快穿行。一路樹上的積雪因為這場動靜不斷往下落,但林海茫茫,那邪祟明顯比他更熟悉這林間,謝逢殊咬牙不知追了多久,距離卻越來越遠。最後那女人回頭發出一聲淒厲的大笑,伴隨著嬰兒刺耳的啼哭,竟在下一刻於夜色中無端消失了。謝逢殊不得已停了下來,皺著眉環顧一圈,暫時收回刀繼續向前方走。謝逢殊原想著那妖物或許是就近藏起來了,卻遍尋不到。他方向感又奇差無比,沒頭沒腦地再往前行了約半刻鐘,峰回路轉,鬆林深處突然出現一座庭院。謝逢殊走近了些,借月光看去,眼前是一座寺廟。他放緩步子,最後停在了離寺約四五丈遠的地方。寺廟位於層層密林中央,在漫山遍野的參天古木環繞之下看起來不算大。頗有些深山隱古刹,萬鬆滌俗塵的意味。廟宇朱牆褐瓦,大概是年代久遠,有些陳舊失色,廟門前有一棵巨大的古樹。古樹參天,主乾粗壯得駭人,盤踞於寺廟門口,上麵的枝葉高聳延伸寺廟內外,幾乎遮蔽了半個廟宇。謝逢殊抬頭看去,觸目是一片厚重的白色,於月光下發出清冷的光。剛開始謝逢殊還以為是滿樹的霜雪,直到有淡淡的香氣襲來,他在月下仔細看了片刻,才發現那居然是滿樹似雪的繁花。這是一棵萬古春。萬古春習性奇特,生長年歲越久,花期越長。生長了上千年的萬古春可至幾十年一開,花期幾十上百年不凋,故稱為萬古春。花開九瓣,因為花白似雪,花形如蓮,又長久不敗,也是佛教聖花之一。眼前這棵萬古春花密根深,估計已經活了幾千年。謝逢殊收回目光,卻驀地瞧見廟前多了一個人影。他本就神經繃緊,立刻想去抽刀,卻又生生停住了。借著月光,謝逢殊看清了眼前的人。那是一個——呃,和尚。對方一身素白色僧袍,右手持著一盞古樸的燈盞,透出朦朧的燭火照亮一隅夜色。左手手腕懸一串黑檀佛珠,除此之外再無長物,在雪夜裡看起來頗有些素淨單薄。但對方似乎感覺不到寒意,隻站在廟前雪地裡,偏頭往謝逢殊看過來。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神情無悲無喜,目光落在謝逢殊身上,清冷如同東隅山嶺最高處的積雪,凍得謝逢殊一個激靈。謝逢殊拱手行了個禮,道:“這位……”他頓了頓,不知該怎麼稱呼合適,最終斟酌著道:“這位修者,可曾見到一個身著紅衣的婦人,還有一個小孩?”對方沒有答話,隻是站在寺廟門前的台階上,遠遠看著謝逢殊。眼前的和尚身上沒有魔氣,僧袍拂雪卻不染纖塵,更不知嚴寒,大概是久居山中的修行之人。謝逢殊這麼想,乾脆遙遙一拱手,自報家門。“在下淩衡仙君,謝逢殊。”聽到這句話,片刻之後,廟前的和尚對著謝逢殊道:“進來吧。”語畢,也不管謝逢殊聽沒聽見,轉身推開門走了進去。謝逢殊正愁沒處落腳,也不管對方態度如何,抬步跟著人進了廟。他推寺門而入,先映入眼的是一方庭院,院內青石鋪地,兩旁都是茂密的修竹,於雪夜之中透出一抹青綠。外麵冰天雪地,廟內卻地麵乾燥,不見一點積雪。院前方不遠處是一間法堂,隱隱透出一點光亮。見白衣和尚腳步不停進了法堂,謝逢殊頓了頓,還是厚著臉皮跟了進去,邊輕咳一聲:“路過寶地,打擾——”話還沒說完,謝逢殊見到殿內的光景,下意識收住了聲。這間法堂很大,也很奇怪。與其他寺廟供金身佛像,燃燈焚香不同,這間法堂內沒有一座塑像。法堂除去兩扇門窗,其餘三麵牆都是灰白的石麵。比起廟宇法殿,更像是一間石室。若僅僅隻是這樣當然不算什麼——三麵石壁之上,居然刻了無數佛像浮雕。浮雕凹凸不平,諸佛各異。有的端坐於雲端低頭,似是俯視眾生;有的閉目拈花一笑,一副禪定姿態;還有的持著寶器腳踏惡鬼凶獸,麵露凶色,威嚴無比……三麵密密麻麻的佛像,或笑或罵或坐或臥,姿態動作居然沒有一個重複。謝逢殊好歹也在仙界待了幾百年,看了一圈心裡便有了大概。自在天一千佛、無色天一千佛、大梵天一千佛——三麵牆上,刻了佛家三天裡共三千神佛。謝逢殊在外麵看這座廟宇有些寒酸,進來方知另有一方天地,至少這間法堂就玄妙得很。但除滿室浮雕之外,這屋內的東西也太少了點。謝逢殊將目光從石牆上收回,落在前方。正對著那麵牆之下有一張烏色供桌,桌前放著兩個素色團蒲,桌子中央供著一盞長明燈,正是剛才對方手中所持那一盞。佛燈很小,約莫一掌長度,通體潔白如玉,燈身沒有任何裝飾,古樸至簡,燈座為九瓣蓮花,中央跳動著一束微紅的火焰,更顯屋內空蕩。佛家認為燈可正心覺明,求解脫者以身為燈台,心為燈柱,增諸戒行以為添油;智慧明達喻如燈火,能照破一切癡暗,轉相開示*。所以各個佛寺法殿向來供燈眾多,甚至成百上千盞,以求照破暗冥愚癡。但這個法堂內連一炷香都沒有供奉,隻供了這一盞燈,燭光微弱,與三千神佛的威儀之像實在格格不入。謝逢殊隻覺得從自己入東隅以來處處透著怪異,包括這座山間野廟。眼前的人卻已經落座蒲團之上,闔目一副禪定姿態。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好歹也是個佛寺,眼前這和尚雖然態度冷淡了些,但一身僧衣禪骨,不像是什麼妖魔邪祟。謝逢殊這麼想,打算也一齊落座。剛剛動了一步,猛然聽見一聲粗啞低沉的怒喝。“絳塵,你可知悔?!”這聲音宛如驚雷,謝逢殊猝不及防,跟奓了毛的貓似的,立刻被嚇得止住腳,握住刀柄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他原以為還有旁人在,可屋內一覽無遺,除了他跟和尚連個活物都沒有。謝逢殊遲疑著正待收回目光,卻看見左邊牆麵上的浮雕中,一尊石刻佛像的頭顱居然動了起來。那座石佛隻有半臂高,反持金剛杵,腳踏白額虎,赤足坦胸。身軀還是僵硬冰冷的雕像,腦袋卻緩慢轉動著,發出“哢哢”的刺耳摩擦聲,渾濁蒼白的石眼也跟著一點一點移動,直到看見了前方的白袍和尚。石像的腦袋終於停住了,死死盯著眼前的和尚,粗聲粗氣地又喝了一遍:“絳塵,你可知悔?!”謝逢殊:“……”連佛寺裡都能鬨鬼了,這什麼世道?作者有話說:星號處出自《達摩破相論》,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