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潔瓊來到一間大客廳。貝蒂趕緊從沙發上起身,兩人再度擁抱。“貝蒂,貝蒂,我的好貝蒂!”女教授動情地連聲喊道,“能見到你,我真高興,真高興!哦,誰告訴你我要回中國了?”“還能是誰,當然是羅麗塔!”貝蒂一迭連聲地說著,忽而發問,“咦,剛才那矮壯漢子是什麼人?”“亞倫·佩裡。是個軍人。”“啊,‘曼哈頓將軍’!”貝蒂又問,“那駝背老頭呢,我看很像查爾斯。”“是的,是他。”“他們來乾什麼?”“彆談他們了,談我們好嗎,親愛的貝蒂,談我們自己!”“一看見這些人,我就深怕他們又害您……”“佩裡和查爾斯也是來為我送行的。”“為您送行?好了好了,我聽您的,不談他們了!”丁潔瓊跟貝蒂相互摟著抱著,彼此一下推遠,一下拉近,左看右看,好像老看不夠。女教授在愛麗絲島跟羅麗塔相處了九年,回伯克利這一年也能常看到羅麗塔;跟貝蒂就不一樣了,自一九四九年離開圖姆斯監獄後:整整十年音訊杳然……十年前的一九四九年九月十日,丁潔瓊離開圖姆斯監獄時,拜托貝蒂去“看看”賽珍珠,“把我的境況告訴她”。貝蒂當然明白對一名獄警來說,這意味著什麼。這樣做可能造成嚴重後果。貝蒂知道,對丁潔瓊實施的是“密捕”,讓她“失蹤”。決不能讓外界知道丁博士的真實情況,否則肯定會給官方造成麻煩。讓賽珍珠知道丁潔瓊的“境況”,就等於讓全社會乃至全世界知道了真相!但貝蒂仍然答允了。她喜歡丁潔瓊,也相信丁潔瓊決不會是“間諜”。誰都知道聯邦調查局是多麼可怕。還有中央情報局,還有移民局和其他很多特務機關或準特務機關,還有無數警察密探和最先進的偵查手段……如果這麼多東西加在一起而竟在長達三年時間裡仍然無法證明一個人是間諜,不敢公開指控並懲處這個人的間諜罪行,那就隻能證明此中有一種深不可測的陰謀!貝蒂給賽珍珠寫了一封信,說是受一位“中國人”的委托,希望能拜訪她。賽珍珠很快打來電話,歡迎貝蒂前往。不久,在費城郊區那座農莊,貝蒂第一次見到了賽珍珠。看得出女作家年輕時身材高挑,生著一張鵝蛋臉,是個標準美人;眼前的她雖已五十七歲,像多數這種年歲的白人女性一樣明顯發福,但舉止仍然顯得十分氣派……聽到“丁潔瓊”這個名字,賽珍珠立刻收斂了笑容,上身前傾,連聲問道:“幾年沒有她的消息,她到哪裡去了?請快說,快告訴我。”貝蒂說,丁潔瓊在圖姆斯監獄被秘密關押了三年,司法部、移民局和國務院都在插手這個案子,案由是“原子間諜嫌疑”。但貝蒂說,據她的感覺,“丁案”中起關鍵作用的其實是FBI。第一次審訊是由國務院一個叫查爾斯的家夥出麵的,但那老頭往後就沒再露過臉。三年後丁教授被解送到彆的地方去了。按慣例,獄警是會知道“犯人”去向的;但是,奇怪,貝蒂想方設法也沒能打聽到丁潔瓊到底被解送到哪兒去了。她甚至設想過,女科學家是否被秘密處決了……“有這種可能嗎?”賽珍珠緊張地問。“事涉國家的最高利益時,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看見賽珍珠麵色蒼白,貝蒂將口氣緩和下來,“不過,一般來說,最大的可能是丁博士被關押在某個秘密地點。”“查爾斯是那人的姓,還是名?”賽珍珠又問,“除了是個‘老頭’,他還有什麼特點?”“他的全名是林德·查爾斯,有牧師身份。”貝蒂說,“對了,他像您一樣,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聽說他還有一個中國名字……”“哦,我知道了:查路德。”賽珍珠點點頭,“我認識他。我和他都在中國生活過很長時間,都在中國的大學裡任過職,都有中國名字,也都能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甚至都曾擁有過中國國籍。是的,聽說他戰後回美國了……”“是嗎?”貝蒂喜出望外,“您快找找他。”賽珍珠給查爾斯寫信,但沒有回音;她親自前往華盛頓,到國務院拜訪這位“中國事務顧問”,查爾斯避而不見。但賽珍珠鍥而不舍,開始給總統、副總統、內閣成員、國會議員、新聞記者和所有知名人士寫信或打電話,尋找中國留美女科學家丁潔瓊的下落。從一九四九年十月開始的這番鬥爭和賽珍珠的“中國背錄”,甚至還成為觸發“麥卡錫主義”的因素之一……一九三二年,賽珍珠以描寫中國的長篇《大地》成為“普利策獎”第一位女性得主;一九三八年在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同時,還成為世界上惟一同時獲得普利策獎和諾貝爾獎的女作家。《大地》有六十多個國家翻譯出版,賽珍珠因此成為作品流傳語種最多的美國作家,也成為曆任美國總統的座上客,擔任過美國作家協會主席……凡此種種,使得FBI雖然對她恨得牙癢癢的,卻又無可奈何。貝蒂的遭遇可就慘了!她跟賽珍珠的聯係幾乎從一開始就被FBI納入了視線。但貝蒂畢竟是當獄警的,有防衛意識;FBI雖然懷疑她,卻無法證實她到底向賽珍珠說了些什麼。於是對監獄當局施加壓力,將她除了名。貝蒂失業了,丈夫在跟她離婚的同時還帶走了孩子。她落得形影相吊,靠救濟金過日子,沒有任何人敢錄用她;直到麥卡錫垮台後的一九五五年,她才在遙遠的佛羅裡達半島南端大沼澤地國家公園混到一份保安差事……“都是我害了你,貝蒂!”丁潔瓊哽咽道,“你在大沼澤地,過得怎麼樣?”“過得挺好的。您忘了我那個綽號嗎,‘犀牛’。”貝蒂一挺胸,“公園麵對遼闊的墨西哥灣和佛羅裡達海峽,水天一色,盜獵者和偷渡的匪徒不少;而我精於槍法,能擒拿格鬥駕車騎馬,膽子也大,確實像一頭結實強壯的犀牛!公園也不大看重政治背景,對我挺好的。”“還是獨身一人?”“獨身一人挺好嘛!我畢竟還結過婚,您可一直是獨身。”“說些什麼呀,真是一頭‘犀牛’!”羅麗塔瞪了貝蒂一眼。“不,我的意思是丁博士馬上要結束獨身生活了,值得慶賀!”貝蒂笑道,“你不知道嗎,羅麗塔,丁博士遠在中國的愛人名字就叫‘蘭’。她一旦回去,就會每時每刻沉沒在蘭花的馨香裡了!”“真要那樣,當然很好。”貝蒂知道的事,羅麗塔怎麼會“不知道”呢!但是羅麗塔的口氣遠不像“犀牛”那麼熱烈。也許,她這位心理學家有某種預感……貝蒂總是說“挺好”,“挺好”。實際上,十年來,特彆是在白色恐怖時期失業的那幾年,她經受了多少困難和痛苦啊!丁潔瓊尋思,自己留在伯克利的那些錢財如果得以解凍或發達,應該拿出一筆贈給貝蒂。但現在考慮這些為時太早,隻能以待將來;不過,這個“將來”在哪裡?何年何月?有生之年能否看到?不錯,行李箱裡還有一枚特彆漂亮的紅寶石胸針。但那首飾隻是佩在丁潔瓊身上才“特彆漂亮”,任何其他女人都不行——這一點已經屢試不爽。更主要的是,那不是真正的珠寶,而是一顆假紅寶石,並不比上乘水晶玻璃更值錢;它的金屬部分看似黃金,其實隻是鍍金……“貝蒂,”丁潔瓊緊緊握著對方的雙手,“我沒有什麼更好的表達感激的方式,眼前隻能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話:謝謝了,謝謝你!”“謝謝什麼?為了我曾經吃過的苦頭?”貝蒂笑著搖頭,“這事彆擱在心上了,博士。麥卡錫時代,多少善良無辜的美國人吃夠了苦頭啊,有些人甚至被逼得自殺了!我這種人呀,不為您也會為彆的什麼人什麼事攤上的——您忘了在圖姆斯監獄嗎?那裡掩藏著數不清的罪惡和黑幕。說實話,我能離開那種地方,也是一種解脫。”這話使丁潔瓊憶起了那座專門關押重罪犯並設有行刑室的“美國巴士底”。她曾經有機會領教過除十一層之外的其他幾層:過道兩側排滿用鋼柵製成的“鴿子籠”,每間囚室隻有幾平方米,通風不良,肮臟汙穢,臭氣熏人。罪犯絕大多數是黑人,一些人戴著腳鐐手銬,身上傷痕累累,有些還被打掉了牙齒或打豁了嘴,頭頂上縫著針或裹著繃帶……女教授不寒而栗。“真的,博士,”貝蒂接著說,“要說感謝,您應該感謝羅麗塔,更應該感謝賽珍珠!”賽珍珠尋找了多年,但丁潔瓊一直音訊杳然。女作家越來越多地想起那兩句中國古詩: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直到八年之後,一個偶然的、小小的事件改變了一切。那是一九五七年秋的一天,六十五歲的女作家應邀到大西洋城參加一位好朋友女兒的婚禮。濟濟滿堂的客人都以能跟這位諾貝爾獎得主握一下手或談兩句話為榮。客人中有新郎的遠親羅麗塔。她很高興輪到自己跟大作家對話了,“我拜讀過您的好些作品呢!”“哪些?”賽珍珠隨意問道。“《大地》《兒子們》《分家》《東風·西風》《龍種》《流亡》《搏鬥的天使》……”羅麗塔如數家珍,點到了賽珍珠的幾乎全部作品,“但我最喜歡的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啊?”女作家驚訝起來。羅麗塔洋洋得意:“我呀,讀的還都是您的簽名本呢!”“是嗎?”“是呀!”“我簽名送給誰的?”“丁潔瓊博士——”羅麗塔脫口而出。“她,丁潔瓊,現在哪裡?”賽珍珠立刻盯住她,“你叫什麼名字,在哪裡供職?”羅麗塔張口結舌,警覺地瞄瞄四周。不料賽珍珠很快變得笑容可掬:“你喜歡從書店裡買的書,還是作者簽名本呢?”“當然是簽名本……”“認識你很高興!”賽珍珠起身拉著羅麗塔的手,“我帶來幾本新著,本來是要簽名贈送新郎新娘的,也送你一本吧。”賽珍珠領著羅麗塔找到一間空屋,回身關上房門,緊握住她的兩手……羅麗塔介紹了愛麗絲島上的一切。她隻提出一個要求:“如果您有所動作,我希望至少在一年之後。不然,他們會很快懷疑到我。”“唉,隻能讓丁再委屈一年了!”賽珍珠歎息道,“你知道,她是個多麼可愛的女孩。”“‘女孩’?她已經四十七歲了。”“可我最初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九歲,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賽珍珠顯得迷惘,“漫漫二十八年過去了,她在我心目中始終是那個年齡。”賽珍珠信守承諾,直到一年後的一九五八年十月才給艾森豪威爾總統發出那封措辭激烈的信,要求“把我的朋友和學生丁潔瓊還給我”!她在信中指明了丁潔瓊被關押的地點——愛麗絲島。她寫道:“我曆經多年終於打聽到並證實了這一點,不然我不會給您寫這封信。如果總統閣下對此不予理會,我隻得在報紙上公開發表這封信,尋求美國人民的幫助!”此外,自一九五四年以來,北京多次向美國提出丁潔瓊問題。一九五八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也獲知丁潔瓊被關押在愛麗絲島上,並在華沙會談中把這列入“重大議題”。中國大使明確指出,周恩來總理本人在直接關注此事……“哦,博士,我隻顧高興,差點忘了一件大事。”貝蒂掏出一封信,“我先從邁阿密直飛費城,看望了賽珍珠女士,然後向她借了一輛車直奔紐約——喏,這是她的信!”丁潔瓊離開愛麗絲島後,與賽珍珠通過幾次簡短的電話;為防竊聽,每次都隻說寥寥幾十句話,都覺得有千言萬語堵在心頭。那麼,現在,賽珍珠老師要說什麼呢?丁潔瓊擦掉眼角的淚水,打開信封,取出幾頁信紙,用雙手攤開;她閉上眼睛,鎮靜了一下心神,開始——“親愛的瓊!”“最近聽一位參加過“曼哈頓工程”的教授說,那時,他們對你的愛稱是“瓊”——我真喜歡這個稱謂!從這封信開始,我也這樣稱呼你,好嗎?”“我本來想趕到機場為你送行,費城距紐約並不很遠。但是,小約翰又病了,病得很厲害,大夫說有生命危險,我不能不在病房中陪著他,給護士當幫手。這孩子的性格特彆脆弱,特彆需要母愛;大夫說,我在他身邊時,甚至連藥效療效都格外顯著!我已經在孩子的病房中待了十天,連這封信都是在他的病床邊寫的,你看得出字跡的潦草和文體的拖遝。我嚴重缺乏睡眠,身心俱疲,憔悴不堪,瘦了很多,連心臟也出了毛病;我畢竟六十七歲,是個老人了。但看見小約翰的病情有所好轉,而且這是母愛的“藥效療效”,我很高興!我相信,你會跟我一樣高興。”丁潔瓊知道,賽珍珠一九二五年後收養了九個孩子,一九三五年後又收養了六個孩子。小約翰是所有這些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也是最體弱多病的一個……直到今天,此刻,丁潔瓊離開美國前夕,讀著這封信,才忽然意識到賽珍珠老師比自己足足年長十八歲——這已經是兩代人之間的年齡差距,意識到也許是因為自己不曾結婚生育過,所以遲遲沒有體會到賽珍珠對她的關愛中飽含的母性……丁潔瓊又擦擦眼角,接著往下讀——“瓊!你很快要回到中國去了——那裡是你的祖國,也是我的第二祖國。你知道,我出世才四個月就被父母帶到中國,在鎮江生活了十四年,度過了幾乎全部兒童和少女時代;你知道,我在中國經曆了永遠不能忘懷的初戀和熱戀;你知道,我二十年代回美國在康奈爾大學攻讀的是英文,碩士論文卻是《中國》;你也知道,我不喜歡那些把中國人寫得離奇怪誕的西方人著作,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要使這個民族在我的書中以真實麵貌出現;你還知道,我曾立誌要把中國人寫得與以往西方作家筆下的中國人完全不同……”“我成功了!而使我成功的,正是中國。我至今能背誦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二日瑞典文學院對我的《頒獎詞》:“為西方世界打開一條路,使西方人用更深的人性和洞察力,去了解一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我記得斯德哥爾摩天文台台長林布萊德當時對我說的話:“你在你的具有高超藝術質量的文學作品中,促進了西方世界對於人類的一個偉大而重要的組成部分——中國人民的了解和重視。”那次盛典上,我演說的題目是《中國》;我說:“雖然我生來是美國人,但恰恰是中國而不是美國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知識,關於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我認為中國對西方和西方家具有啟發意義。””“就像中國使我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一樣,美國也應該使你成為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的——已經有不止一位留美中國科學家得到了這種榮耀,用這種無可置疑的方式證實了中華民族的優秀素質。我深知你的功底。如果不是在長達十二年中失去自由,你肯定可以登上人類榮譽的這座頂峰!但是,遺憾……”“真的遺憾嗎?似乎又不。中國人在美國領土上能做到的事,在中國本土上難道就做不到?我相信,你的返回中國,會大大增加這個希望。瓊,記住:到了那一天,雪花般的賀電中,第一個肯定是我的!”讀著這段文字,女教授的心情特彆不平靜。豈止是賽珍珠呢?奧姆和其他很多同行、同事都有著相同的看法,丁潔瓊自己何嘗不明白這一點!一個簡單的事實是,她在“曼哈頓工程”中的實驗成果,已經有兩項被認為是“諾貝爾級”的重大發現。戰爭結束後,很多科學家醞釀推選她為美國全國科學院院士,提名她為美國物理學會副會長,指出她是諾貝爾物理學獎最有實力的“潛在得主”。可惜,她的主要成果受戰時法規約束,當時不得公布;待戰後可以整理、發表和參加“競選”了,她卻失去了人身自由,而且一下就是十二年!賽珍珠接著寫道——“在我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名人之後,我無數次說過“我的一生,從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屬於中國”;無數次說過“我跟中國人沒什麼兩樣”;無數次說過“中國是我的第二祖國”;還無數次說過“中國人民的生活多年來也就是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始終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在一九五九年,即美中兩國隔絕了十年之後的今天,有人再讓我談中國,我要說的還是這些話!親愛的瓊,你正要回歸的,就是這樣一方聖土,這樣一個中國!那裡是我始終夢魂縈繞的第二祖國,我能不動情嗎?我期盼有生之年能回中國看看;而現在隻能拜托你了,瓊!請你回去之後,代我多看看神州大地的山山水水,代我向中國的故人、友人、熟人和有過交往的人們致意:老舍、曹禺、王瑩、謝和賡、林徽因、徐遲、沈從文……還有那位氣勢如虹的周恩來!”“記住,請你找一個夏天,去鎮江一次,代我在我父母的墓前獻上一簇梔子花——他們生前特彆喜愛這種花。這是一種洋溢著濃香的白色花朵;在鎮江一帶,每逢夏季它們都開得漫山遍野!”賽珍珠的信戛然而止。上述文字便是最後一頁上的話。丁潔瓊心中充滿迷惘和惆悵,總覺得言猶未儘,意猶未儘。在這封送彆的信中,賽珍珠儘情傾訴對中國的深情,卻隻字未提自己為丁潔瓊所做的一切。是的,從貝蒂和羅麗塔這樣平凡的美國人,到賽珍珠這種傑出的美國人,都那麼可敬可愛!是的,還有羅曼·奧姆霍斯和他的弟弟赫爾,還有丁潔瓊接觸過的千千萬萬美國人……“教授。”丁潔瓊耳畔響起羅麗塔的嗓音,很輕,還很特彆。女教授這才覺察到自己緊閉著雙眼。她一麵將賽珍珠的信草草折疊塞入衣兜,一麵使勁睜開眼睛,循聲望去,頓時身心展顫——一個軀體單薄、膚色黃黑、須發蓬亂的男子不知是什麼時候悄悄走進屋子的,正佇立在離丁潔瓊約四五米處。他衣著陳舊,又高又瘦,顯然患有某種或某幾種疾病,全身似乎有點顫抖或搖晃,眼窩、嘴巴、臉頰和胸部都深深塌陷,表明了牙齒脫落和體質極端虛弱。但是,他閃爍的目光和緊抿的嘴角顯示出某種堅毅和深沉……丁潔瓊短促地驚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她撲上去,捧起對方的頭和臉,一下又一下地使勁地親吻著,親吻著,泣不成聲:“啊,我的老師,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