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一定恨透了美國吧,教授?”羅麗塔專注地望著前方,雙手穩穩握住羅伊斯—羅爾斯轎車的方向盤。“你為什麼這樣想?”丁潔瓊反問。通往機場的馬路被千百盞電燈照得雪亮,也給她那大理石雕像般的麵孔鍍上一層閃閃爍爍的光澤。“當然會這樣想。”羅麗塔略作停頓,“您迄今全部生命史的一半是在美國度過的,而在美國的歲月有一半是在監獄裡度過的。”“不,”丁潔瓊搖搖頭,“我是愛美國的……”“是嗎?”羅麗塔感到意外似的,瞥了女教授一眼。“美國人並不都是麥卡錫和胡佛。”丁潔瓊沉吟道,“美國很美麗,有很多好人,那是一些可愛可敬的人。美國因他們而美好、富庶和強大。我在美國度過了一半的青春,而青春總是最美好和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有,截至目前為止我一生中最高的學曆和成就,都跟美國分不開……真的,現在要離開美國了,還真有些依依難舍。”羅麗塔不吱聲,像是在體味女教授的話。“記得愛麗絲島嗎?”丁潔瓊略作停頓,“我在那裡被秘密關押了整整九年。”“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可是,羅麗塔,我離開那裡時流淚了,你也哭了。”“是的。”羅麗塔點頭,“當時,我泣不成聲!”“我是囚徒,而你是看守——我倆為什麼會那樣?”羅麗塔想了想:“人總是有感情的……”“你說對了,人總是有感情的。”“艾克當初可是誇下了海口的,說你恢複自由後絕對不會返回共產黨中國。”羅麗塔搖搖頭,似笑非笑,“他呀,會不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丁潔瓊離開愛麗絲島後,回到伯克利,恢複了她在加州大學的教職,找到了新的住處,補辦了護照駕照……總之,就像總統命令的那樣,恢複了她作為“合法僑民的一切權利”。甚至沒忘記補發多年中她應得的專利費。加州大學對丁潔瓊教授很客氣,薪金照發;但是沒讓她上講壇,也沒給她安排實驗室、助手、課題和經費。雖然沒強迫她定期向移民局“彙報”,但也沒再發給她“接觸軍事機密許可證”……麥卡錫雖然早已垮台,胡佛卻仍是FBI頭子——他在這位子上已經混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人們簡直記不清此期間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任總統和司法部長,但他這聯邦調查局局長卻“固若金湯”。沒有任何一位總統和司法部長喜歡他,卻從來沒人敢動他,包括那位德高望重老謀深算的“永久五星上將”在內。丁潔瓊知道“監控”仍在繼續,隻是更加隱蔽而已;為了不給自己也不給彆人添麻煩,特彆是不給自己日後的回國增添障礙,她深居簡出,儘量少打電話,少寫信,不外出遊曆,謝絕一切來訪,待在家中讀書,從報紙、期刊、廣播和電視中了解時事,練習提琴、鋼琴和舞蹈,精心養護那幾十盆蘭花。惟一的例外是羅麗塔。她已是FBI的資深雇員,還成了什麼部門的小頭目。她一直住在紐約,但每一兩個月都要因公飛來聖弗蘭西斯科一次,每次都要捎帶看望丁潔瓊。她倆的這種關係得到了FBI的認可。羅麗塔說,以加州大學名義發給女科學家的薪金,實際上是從國務院一項專款中撥付的。她說:“總統說了,這就叫‘政治’!”周恩來雖然遠在大洋彼岸,但對“丁案”卻一直盯得很緊;艾克親自過問並如此處理“丁案”,就是為了跟紅色中國周旋。艾克還說了,華盛頓跟北京其實一直在對話,遲早還要建交,現在就應該開始創造條件,不能輕易擱淺。中方要求我們保證丁的生命安全和恢複她的人身自由,這是不難辦到和應該辦到的。這不是為了中國人,而是為了美國人,彆忘了我們還有一批飛行員和間諜一直被囚禁在中共的監獄裡!“您是大教授,科學家。教授盼望的是上講台,科學家盼望的是進實驗室。”羅麗塔打量了一眼丁潔瓊,“如果您想給大學生講課,想帶助手和研究生,想有課題和經費,想進實驗室,想去工廠和基地,想接觸軍事機密等等,其實都很容易,隻要填個表就行……”“已經填好了。”丁潔瓊將幾張紙遞過去。羅麗塔接過來一瞅,不是“加入美籍申請表”,而是丁潔瓊打印並親筆簽名的一封信。她在這封信中正式申請返回中華人民共和國。羅麗塔看了一遍,問:“移民局怎麼答複的?”“你細看一下:‘原件退回’!”“那,您打算怎麼辦呢?”“我沒有任何辦法。倒是他們後來派了兩位官員來找我,說不能允許我去‘共產黨中國’,因為華盛頓跟北京沒有外交關係。但是,可以讓我去台灣。”“您呢?”“我問:你們忘了我的父母是怎麼犧牲的嗎!”“再後來呢?”“他們說:‘還有一種選擇,您可以考慮一下。比方說,您是否能接受某個西歐國家的某所大學或研究所的邀請……’”“很好,”羅麗塔點點頭,“我明白了。”三個月後,意大利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邀請丁潔瓊教授前往講學。幾乎是同時,移民局表示同意丁潔瓊教授前往那不勒斯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學術訪問”。那不勒斯,古名那波利,初建於紀元前六百年,位於亞平寧半島南部,威蘇威火山西麓,有天然深水良港,還有繪畫陳列館和龐貝古城博物館,是著名的旅遊城市。兒時的丁潔瓊曾經隨父母到過這裡。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在科學界隻能算“小有名氣”。凡此種種,使丁潔瓊的出訪得以“低調”進行……出於“外交”需要,為了美國的“麵子”,經過複雜而緊張的幕後磋商,華盛頓與北京達成默契,安排丁潔瓊教授以赴歐洲講學名義離開美國。“那不勒斯理論物理研究所”就是這樣成為橋梁的。至於女教授此行“終點站”到底在哪兒,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的……因為是“短期出訪”,所以丁潔瓊隻能隨身攜帶少量美元和衣物等。如果一去不返,則她在美國的全部物質財產和數額不菲的存款將被凍結或沒收。丁潔瓊不動聲色地在一大摞文件上簽了字,辦理了相關手續,然後離開伯克利,從聖弗蘭西斯科直飛紐約。全美國隻有十來個人注意到她的這次旅行,也隻有這十來個人知道她將一去不返,羅麗塔是其中之一。丁潔瓊飛抵紐約後,羅麗塔陪著她到各處逛了一圈;入夜,駕著自己那輛黑色羅伊斯—羅爾斯轎車送女教授前往機場……紐約國際機場始建於一九四八年,是紐約三處民用機場中最大的一個。眼前,萬千燈火把停機坪和大樓內外照耀得如同白晝。羅麗塔開著車繞來繞去,在幾處崗哨朝那些警官和便衣微笑點頭,有時還亮出“派司”。終於,羅伊斯—羅爾斯緩緩駛入機場側翼一處燈光比較暗淡的院蓓,在一座兩層樓房的門外停下……“這是什麼地方?”丁潔瓊問。“是供特殊旅客使用的候機室。”“我們是否來得太早了?”“不早。幾位朋友要為您送行,見見他們吧。”“什麼樣的朋友?”“全美國隻有十來個人知道您此行的真正目的地——就是他們之中的兒位。”羅麗塔朝兩層樓房的大玻璃門撅撅下巴,“會見就在那裡進行,我陪著您。”羅伊斯—羅爾斯剛剛熄火,一輛雪茄煙似的流線型轎車悄沒聲息地開過來停靠在旁邊。兩車相距不過三四米遠。丁潔瓊已經鑽出汽車並且看清楚了,那是一輛車身很長的勞斯萊斯,熠熠閃耀著帶金屬感的藍色光澤。不知為什麼,瞅著這種車型,她的心本能地一跳!藍色轎車的一側前門被緩緩推開,一位上了些年歲的男子下了車……“啊,將軍!”女科學家喃喃道。儘管十多年不曾謀麵,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是的。亞倫·佩裡。陸軍中將。”將軍的語言和神態,使丁潔瓊恍如回到一九四二年那個“平安夜”,他倆的第一次見麵。也許是因為今天穿著便服吧,他沒有挺直身子行軍禮,也沒再上身前傾行吻手禮,而是伸出兩隻石頭般粗硬的大手,一麵跟女教授緊緊相握,一麵吐出一串粗硬的音節:“瓊,我來為你送行!”“謝謝您,將軍。”“隻是謝我為你送行嗎?”丁潔瓊笑而不答。她早就聽說了白宮那個“重要性不亞於國家安全委員會例會”的會議,知道佩裡在那個會議上為她講了話……“瓊,送行的同時,我有一句忠告。”“請說,”瓊依然微笑,“我洗耳恭聽。”“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一句話: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什麼意思,將軍?”“有朝一日你後悔了,再想辦法離開中國,回這邊來吧!我們會幫助你,美國仍然歡迎你……”“我也回答您一句中國人耳熟能詳的話:雖九死而不悔!”“是嗎?但願如此。”“但是,正如我剛才對羅麗塔說的,我是愛美國的……”“愛美國,為什麼不留下來呢?”“因為對我來說,美國是朋友,中國是母親。”佩裡似乎一怔,正想說什麼,背後忽然發出某種聲響。就在他回過身去的時候,丁潔瓊也本能地將目光投了過去,並且驚訝地睜大眼睛:藍色勞斯萊斯的後座門被推開了,一個老人正彎著腰,很吃力地往外鑽。他終於鑽出來了,卻好像是個駝背,怎麼也站不直,還直喘氣……“喲,牧師,”佩裡踅過去攙住老人,“我跟瓊是老朋友了,談得很投機,不料把您給撂下了,抱歉,抱歉!”牧師?哪位牧師?丁潔瓊舉目看去,不禁一怔:那不是查路德——查爾斯嗎?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整整三十年過去了!丁潔瓊最初知道“查路德”即查爾斯,還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一次見到查爾斯本人,也是十三年前即一九四六年的事情了,那是在紐約圖姆斯監獄第十一層上那間審訊室裡。當時的查爾斯身材很高,嘴巴薄而大,鼻子高而寬,頗有些身份和氣派;隻是肌膚鬆弛,頭禿得厲害,隻剩下後腦勺半圈又黃又白的稀疏毛發。冠蘭從前的來信中說過,這家夥生於一八八八年,算起來還不到花甲之年,可看上去似有六十五歲;眼前的查爾斯也才七十出頭吧,可比一般同齡者衰老得多,彎腰駝背,有氣無力,顯得病懨懨的,乾枯的皮膚上刻滿皺紋,看上去足有八十歲,腦袋上的毛發也掉得光禿禿的,簡直像個怪物!查爾斯雙手拄著一根手杖,顫巍巍的,吃力地往前挪了兩步;看樣子再也挪不動了,便站在原地,勉強直起身子,深陷的眼窩裡兩顆褐黃色眸子呆呆地凝視著丁潔瓊,還深深點了點頭,大概是向女教授致意……“瓊,這大半年來,查爾斯牧師病得很厲害。”佩裡像是解釋似的,“但聽說你要走了,他堅持要到機場來,為你送行。我說,那就搭我的車吧!”“是,是的,”查爾斯一直凝視著丁潔瓊。聽了將軍的話,他又點了點頭,“是這樣的……”但是,女科學家如同大理石像般麵無表情,佇立不動,雙手插在衣兜裡,冷冷迎視著兩米開外那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羅麗塔站在丁潔瓊身後,看著眼前的一幕,默然無語。“瓊,你已經知道了,”佩裡一反常態,有點口吃,“在白宮那個決定你命運的會議上……”是的,丁潔瓊早就聽說了查爾斯在會議上的言行。牧師承認自己“傷害過少女時代的丁”,對她一生的痛苦和不幸“負有責任”;牧師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審判”,企圖儘力做些“良心上的或實際上的彌補”;甚至還曾想把蘇冠蘭也弄到美國來,“創造一種美好結局”……決定權雖然在總統手裡,但與會者們事後認為,查爾斯的牧師身份和他那“懺悔”般的語氣,對會議氣氛無疑產生了很大影響。其實,早在那之前很久,身為國務院中國事務顧問的查爾斯已經在充分表現著他的“懺悔”。正是在他的直接關照下,失去自由的丁潔瓊一直能書報,甚至擁有從事理論研究的條件。這種待遇直至轉押到愛麗絲島後仍然沒有改變——對女教授來說,這比良好的居住和飲食條件重要千百倍!還有一點丁潔瓊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即在被捕後第一次審訊中聽見“對方”那口純正的中國話時,她除了吃驚之外,內心甚至還曾湧出一股暖流!更加使她怦然心動的是突然出現在牢房中,並且在後來歲月中一直伴隨身邊的那些盆蘭,特彆是貝蒂的話:“教授,您的屋裡和身上總有一股蘭花的馨香。這是個好兆頭,它意味著您的愛人和他對您的愛情一直纏繞著、伴隨著您!”天哪,事情怎麼會演變到了今天這步田地?無論查爾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做了些什麼樣的“好事”,丁潔瓊最不願意回憶和想起的人就是他!回到伯克利這一年,她已經成功地忘記了這個人物的曾經存在——這個被她切齒痛恨的家夥,這個像真正的牧師般慢條斯理、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這個毀滅了她一生幸福的魔鬼!不料在她離開美國前的一刻,他竟鬼魂附體似的追到機場來了……佩裡說牧師“病得很厲害”。看查爾斯那副模樣,也確乎病入膏肓,來日無多了。也許他真是“信神”的,相信天堂和地獄;所以在生命走到儘頭之際,他顫巍巍地掙紮著來到這裡,來到這位天使般美麗純淨的女人麵前——這樣一個女性,卻被他無情而殘忍地傷害過,身心留下了永遠不能愈合的深重創傷!“丁小姐,我到這裡來,”查爾斯又開口說話了,說得很慢,氣喘籲籲,嗓音嘶啞,“一是為你送行,二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諒——哪怕你隻有一句話。”然後,牧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丁潔瓊,似乎企盼著能從她那裡聽見天堂的聲息……丁潔瓊想,事到如今,查爾斯仍然不是為了任何彆人,而是為了他自己!他希望得到寬恕,以求得內心的平靜和靈魂的解脫。也許,這就是基督教說的“懺悔”,或中國人說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忽然,近旁發出吱的一下尖利而剌耳的什麼聲響。丁潔瓊、羅麗塔、佩裡和查爾斯都吃了一驚。然而定睛一覷,並非“天堂的聲息”,不過是一輛乳白色小轎車來了個急刹車,接著是一個又高又胖的女子推開車門跳將出來,一麵撲向丁潔瓊一麵連聲叫道:“博士,博士,我還深怕趕不上了呢!”雖然十年不見,丁潔瓊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是當年圖姆斯監獄那位綽號“犀牛”的女獄警貝蒂。女教授展開雙臂擁抱了她,然後輕輕推了一把:“你和羅麗塔先到休息室去,我這兒還有一點事。”羅麗塔和貝蒂看看這場麵,又互視一眼,攜手進屋去了。停著三輛轎車的院落裡,遠遠近近的暗淡燈光下,三個人的腳下投射著灰色的散亂身影。佩裡將軍不再吱聲,僵硬的麵孔上殘留著一絲尷尬的笑容。他望望女教授,又看看牧師,不知如何是好。查爾斯仍然凝視著丁潔瓊,眼巴巴的……女科學家如同大理石像般佇立不動,麵無表情,雙手插在衣兜裡,冷冷迎視著兩米開外那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就這樣過了一兩分鐘,不,也許有四五分鐘吧,丁潔瓊終於上前幾步,默默伸出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