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可憐天下父母心”(1 / 1)

第二次握手 張揚 2682 字 1天前

當年,小乞兒蘇鳳麒被福音堂收留後,處境根本改觀,簡直一步登天。但他心中一直牽掛著葉楚波,隻是不敢提起。過了一段時間,直到成了查智善的養子,他才談起那個小朋友,引起牧師關注。打聽了幾個月才得知,葉楚波也擺脫了乞丐生涯,被汾陽縣城附近一位貧苦塾師收留,後又成為塾師的贅婿。多年之後他也成了一個貧苦塾師。他的養父和妻子先後去世,留下他與獨生女兒玉菡相依為命。玉菡生於清宣統二年(一九一〇),因自幼生活清貧,個頭不高,身體單薄,膚色蒼白;此外,性格內向,沉默寡言。這女孩早熟,懂事,裡裡外外地操持家務事,既勤快又能乾,精心照顧長期生病的父親;還聰明好學,能寫一手好字。蘇鳳麒很重感情,迢迢數百裡從福音堂去看過葉楚波幾次。一八九二年隨查智善赴英國之前,專程到汾陽向葉楚波及其養父一家辭行;還傾囊倒匣,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都送給他們。蘇鳳麒以後每次回中國,到山西,總要去看葉楚波,送點錢和彆的什麼。一九一〇年,蘇鳳麒因妻子待產專程趕回中國,去看望葉楚波時,恰逢葉的妻子在生下女兒後死去;女兒雖然僥幸保住了小命,但極其孱弱,體重不足四斤,還喘著氣,發著燒,啼哭不止。葉楚波貧病交加,走投無路,正不知如何是好。蘇鳳麒趕緊又是掏錢,又是溫言勸慰,還抱著孩子往濟慈醫院跑——這是附近一家小小的教會醫院。“男孩女孩?”醫生是個年約半百的中國人,急忙往耳朵裡塞聽診器。“女孩,女孩,”蘇鳳麒大汗淋漓。“多大?”“兩天,哦,不,三天……”到底是幾天,博士也說不準。“什麼名字?”醫生端詳嬰兒。“葉,葉玉菡!”博士忽然想出這麼個名字。“你是孩子的什麼人?”醫生從老花鏡片上方打量蘇鳳麒。“我是……對,我是她爸爸!”“你貴姓?”“免貴,姓蘇。”“姓蘇?你是她爸爸,她怎麼姓葉呢?”“你少囉嗦一些好不好!”博士起身,一拍桌子。“哦哦,您彆生氣,彆生氣!”醫生慌忙道:“敢問,您是不是蘇鳳麒蘇先生?”“你認識我?”“是從您的派頭上猜到的——這方圓幾百裡,誰不知道您呢?”醫生抱拳拱手,一迭連聲說,“您呀您呀,名不虛傳,氣勢如虹!”“好好好,快給孩子看病吧。”醫生其實認識葉楚波一家,給他們治過病。他歎息道,這孩子隻是弱些,並無大病;孩子的母親去世時他在場,隻是回天乏術,等等。蘇鳳麒聽著,也很傷感。葉楚波仍然病著。兩天後,蘇鳳麒留下一筆錢,供他延醫買藥,然後抱著女嬰回太穀;兩個月後,他自己的兒子蘇冠蘭出世了,兩個搖籃並排擺著。又過了兩個月,他才動身赴英國。他囑咐:待葉楚波病愈或基本恢複,有能力照顧嬰兒了,再考慮將玉菡送回去。可是,葉楚波從此一直病著,隻是病情時輕時重而已;女兒每年都被送回他身邊短暫地住住,或三五天,或十天半月,就又回到太穀蘇宅。蘇鳳麒的妻子安氏生性善良,將玉菡視為親生女兒;小女孩叫她“媽媽”,叫蘇鳳麒“爸爸”,跟蘇冠蘭就像親姐弟,讀書後也一直在同一所學校和同一班級。蘇鳳麒一九一七年回國探親,途經太原時聽說葉楚波病危,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便讓人到太穀接冠蘭和玉菡,自己則直接趕往汾陽。病榻上的葉楚波目不轉睛地盯著老朋友,緊抓住蘇鳳麒的一隻手不放;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淚水不斷地流淌,但已說不出話來。蘇鳳麒用另一隻手撫摩著老朋友的額頭和麵頰,雙眼閃爍著淚光,連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放心,放心,我一定把菡子當成自己的女兒!你也看得很清楚,這麼多年了,我們兩口子確實是將菡子看作親生女兒的。”葉楚波氣若遊絲,緊抓著的手漸漸鬆開,卻仍舊目不轉睛……蘇鳳麒迎視著老朋友:“菡子聰明懂事,我會讓她儘量多讀些書的,中學,大學,留學,能讀多少就讀多少!”葉楚波顯出欣慰之態。“還有一件亊,趁現在跟你說說。”蘇鳳麒略微停頓,“菡子跟冠蘭年紀相仿,剛出世就在一起,相處得也很好,像親姐弟似的——這使我們兩口子都很高興!我想給他倆訂下終身之約,不知你的意思如何?”葉楚波居然流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還點了點頭——這點表情和動作終於耗儘了他殘餘的生命,但見他緩緩合上眼簾……同為七歲的葉玉菡和蘇冠蘭從太穀趕來之後,看見逝者的麵容平靜坦然。此後,葉玉菡的生活方式沒有任何變化。她與“弟弟”冠蘭同時進入同一所教會小學;舉家遷居太原後,她和冠蘭當然也都到了太原,不久進入同一所教會中學。從小學到中學,她跟“弟弟”都表現出很好的天資,考績始終名列前茅。蘇鳳麒很少在國內,很少有機會直接關心和照顧冠蘭和玉菡。一九二四年後蘇鳳麒雖回國定居任職,卻多在北京、南京和上海,還經常出國,很少到太原,也就仍然很少有機會直接關心和照顧冠蘭、玉菡和女兒姍姍。這樣拖到一九二七年,冠蘭和玉菡臨近中學畢業之際,博士才發現事情麻煩了。幼年的蘇冠蘭和葉玉菡姐弟相稱,兩小無猜,非常親密;自進入中學後,兩人年齡漸長,初通人事,卻疏遠起來。兩人在知道了他倆原來是“未婚夫妻”的同時,也懂得了“未婚夫妻”的涵義。對此,葉玉菡是欣喜的,蘇冠蘭卻截然不同。他不愛玉菡。他願意並且隻願意玉菡是自己的姐姐,不願意也不能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妻子。他承認葉玉菡溫存,善良,純潔,相貌端正,學業更是出類拔萃——但所有這些加起來,也還不能形成……愛情。葉玉菡從初通人事起便深愛著蘇冠蘭。中學的最後兩年,她已經覺察到蘇冠蘭對她日漸冷淡和疏遠,臨近畢業時甚至乾脆不理睬她了。她非常痛苦,感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巨爪緊攥著往深潭裡摁!越摁越深,水壓越來越大,幾近無法忍受;四周冰冷刺骨,一片漆黑,使她喘不過氣來……葉玉菡知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失戀”。她的生活周圍,她的女伴中,這類亊很多;她親眼看到有人因此深陷痛苦無法自拔,有人因此生病,甚至有人因此自殺。她以這些警誡自己,堅持做到冷靜自持。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儘力掩飾內心的痛苦,不主動接近蘇冠蘭。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學業上也更加勤奮,始終保持著最優秀的考績——即使在蘇冠蘭完全不理睬她的時候,也是如此。她有一種預感:她與蘇冠蘭是命中注定的夫妻。無論命運中發生多少坎坷曲折,他倆終歸會走到一起,生活在一起的。她是冠蘭的,冠蘭也是她的,誰也離不開誰!她要永遠做個傑出女性,以使自己在將來能配得上丈夫,甚至能幫助丈夫……對,就是“丈夫”。自進入中學後,葉玉菡從來沒對人提起過她跟蘇冠蘭是“未婚夫妻”;他倆的關係陷入“僵局”之後,葉玉菡也一如既往,不失常態。總之,在外人麵前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因此也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九二七年初,兩個孩子臨近畢業了,蘇鳳麒在太原專程拜訪教會中學的英國校長。交談之中,校長愕然:“什麼,蘇冠蘭跟葉玉菡是未婚夫妻?我們可一點都不知道,一點也沒看出來啊!”“那麼,你們看出什麼來了呢?”蘇鳳麒蹙起眉頭。“他倆簡直像互不相識似的!”蘇鳳麒點燃一支雪茄,默然起身,踱來踱去。他終於想到,現在恐怕用得上查路德的“感激”了。齊魯大學有很多傳教士,也有很多名教授;這裡教會積習極深,特彆是課業繁重,校規極嚴……而最大的優勢,無疑是查路德在那裡當校長!已經考入清華大學的蘇冠蘭就這樣被強令改入齊魯大學化學係;同樣,已經考入北京協和醫科大學的葉玉菡,也是這樣被弄進了齊魯大學醫學院。“協和”出自《書經·堯典》“百姓昭明,協和萬邦”,意謂融洽協調——英美兩國教會勢力特彆喜歡這個字眼,是因為它既表達了基督教的教義和願望,又浸透了中國傳統氣味。紀元一九〇六年即清光緒三十二年,英美兩國的五個新教教會和英國倫敦醫學會在北京合辦“協和醫學校”。一九一五年移交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改為八年製的“協和醫科大學”,培養高級醫學人才;其前三年為預科,設燕京大學生物係。而燕大校長司徒雷登又是蘇鳳麒的老朋友,這足以令人放心。後來一想,放在查路德那裡豈不更放心,何況齊魯大學既有化學係又有醫學院,可以把冠蘭和玉菡都放在那裡!這是一九二七年即民國十六年之秋的事。對中國來說,那可是個“多事之秋”,而且後來長期不得安寧。一九二八年濟南事變時,那輛掛著英美國旗穿越“火線”冒險前往北京的福特轎車上除司機之外,車上的乘客便是查路德、蘇冠蘭和葉玉菡。蘇冠蘭到上海聖約翰大學“借讀”,葉玉菡則在北平燕京大學生物係“借讀”。戰亂之後,一九二九年即民國十八年八月,在協和醫科大學改稱“協和醫學院”的同時,葉玉菡返回齊魯大學。早在一九一六年,協和醫科大學的三個班就並到濟南,成為齊大醫學院的前身;此後,一九二三年,北京協和女子醫學院也並入齊大預科——總之,葉玉菡與“協和”有一種緣分。就是在燕京大學“借讀”期間,一度萬念俱灰的葉玉菡給“布格修道院”寫了一封信。還沒有得到回信,她就結束了“借讀”生涯,動身返回濟南。不久,蘇鳳麒博士也鬼使神差似的深入香山腹地,意外發現並造訪了那座神秘的女修道院。博士對未來的香山天文台頓時喪失了興趣!而且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恢複這種興趣。在黎濯玉陪同下,他匆匆趕回北平,又趕到濟南;他像往常一樣,住齊大“杏花村”。他向查路德和卜羅米詳細查問了兒子自進入齊魯大學後的所有經曆和表現,大為震驚。於是,蘇冠蘭剛剛回到齊大便被叫到“杏花村”……從古巴比倫到古希臘,人們把天上閃爍的群星想象成一個個圖案,分彆用神話中的人物和動物命名,稱為“星座”,並由此派生出“星占學”。有十二個星座分布在黃道上。太陽每年沿黃道運行一圈,輪流經過這些星座,就像太陽有十二座“行宮”,稱“黃道十二宮”。星占學認為:人出生時太陽在哪一座“行宮”,該人就屬於這個星座,其命運即與此星座息息相關。而蘇鳳麒的“生辰星位”在獅子座。所有星座都有“主宰行星”,惟獨“主宰”獅子座的不是行星而是太陽!獅子座的形象是一頭雄腳,獅子座的人威嚴,寬厚,激情沸騰,才華橫溢,充滿活力,仁慈而高傲,尊嚴而慷慨,並且由於這些優勢而走上高位——蘇鳳麒認為,那正象征著他的性格和為人。他就是一頭雄獅,曆來不喜歡彆人違拗他的意誌,甚至不願意天象演化違背他的計算和預言……可是,今天,他居然不能製伏自己十九歲的兒子,這不能不使他震驚和憤怒!那次“劍拔弩張”的談話持續至深夜。蘇冠蘭疲憊不堪地離開之後很久,蘇鳳麒的麵孔才略略放鬆,白中透青的臉色漸趨正常。他沉默著,思索著,啜咖啡,抽雪茄,滿屋子煙霧彌漫。查路德不得不把紫色帷幕統統拉開,讓外界氣流湧入;但牧師始終不吭聲,隻是偶爾起身或坐下,不斷拾掇寫字台上和書櫃中的東西。“查路德,”蘇鳳麒望著幽暗的屋角,輕聲道:“依你說,該怎麼辦呢?”“依我看,年輕人的這些事,性,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等等,除非他們主動來談,老一輩人無須過問,也不應該過問。”查路德字斟句酌,“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有上帝給安排的‘另一半’,都肯定有不同於我們的精神理念和生活方式……”“你這是美國人的觀點。”“我本來就是美國人嘛!”查路德笑笑。“那你來中國乾什麼?”博士瞥瞥牧師。“來傳教呀,我是牧師。”“那你就好好當牧師,好好傳教,講經布道做彌撒分聖餐畫十字——為什麼要當大學校長呢?”“這裡是教會學校……”“教會學校就非你當校長不可嗎?”蘇鳳麒微微眯上眼睛。查路德沉默下來,避開對方的目光。“你是個‘中國通’,應該早就聽說過中國人那句俗話:可憐天下父母心。”蘇鳳麒長歎,“我當初把兩個孩子送到齊大,托付給你……”“我很喜歡冠蘭和玉菡。”查路德搖搖頭,神情憂鬱,語氣懇切,“但是,這種事,學校和師長還真不好管。中國人說得好,‘捆綁不成夫妻’,培養感情得靠他們自己。你說你不知道感情是什麼東西,結婚前連新娘的麵還沒見過——那是你,不能這樣指望彆人,甚至不能這樣指望我。你看,我不是一直沒結婚嗎?我需要的是真情……”蘇鳳麒盯著牧師,表情怪異。“對冠蘭和玉菡的事,我會儘力而為的。”牧師接著說,“不過,許多事情取決於時間……”“多長時間,十年嗎?”“這個……就在你逗留齊大期間,怎麼樣?”“我頂多再逗留兩天。”“我想,夠了。”壁鐘響了。兩人傾聽: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奇怪,此前響鐘,他倆怎麼會都沒聽見?“快天亮了,我得去睡一會兒。”蘇鳳麒起身說道,“哦,我再說一遍:校董會的亊,我去找找孔祥熙;神學院的亊,以劃出去為好,至少表麵上劃出去,你也不兼院長了吧,專任校長好了——但最難辦的就是這個校長問題!我隻能說我會儘力而為的,就像你為我的事儘力而為一樣。”查路德能聽懂對方的話。蘇鳳麒這次來濟南的目的之一,就是對他說這些話。南京政府正在“勵精圖治”,“收回主權”,“整頓教育”。按新的法規,大學董事會成員必須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中國人;綜合大學必須由三個以上學院組成,但不得設神學院:大學的師資、設備、藏書、課目、建築物和校園區劃等等必須經全麵考核,合格者方能準予注冊登記,等等——凡此種種都好對付,惟一使查路德喪魂落魄的是大學校長不得由外國人擔任!“哦,還有一件事。”蘇鳳麒走到書房門口,回過身來,“你比我小十歲,該是四十一歲了。”“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你該結婚了。”“我還沒有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麼?”博士打量牧師,“像你剛才說的,不結婚是因為需要‘真情’——是嗎?”“是呀。”“查路德,”蘇鳳麒瞥瞥對方,“你知道自己有一個什麼綽號嗎?”“這個這個……”“很多人背地裡叫你‘花和尚’。”“哪裡,哪裡!”即使在燭光下,也能看出牧師臉紅了,“哪有這樣的事……”“沒有?沒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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