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明智的處境更是艱難。他費儘千辛萬苦詐死,費儘心思混進玉村家,成了這家掃地的下人,但二郎的魯莽逼得他在敵人麵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又被狠狠地擺了一道。在周圍人麵前抬不起頭自不必說,而且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到惡賊的老巢,否則誓不罷休。此時,他沒心思考慮利弊得失。明智站在劇場門口,全神貫注地思考。他必須儘快完成這棘手的任務,當務之急是先找出惡賊的行蹤。他想起被囚禁在汽船密室裡的那一夜。全身上下都被綁得牢牢的,不能動彈,歹徒拿著針筒裡充滿毒液的注射器,在那千鈞一發之際,歹徒的女兒文代向他伸出了援手,形勢急轉直下,自己也轉危為安,就像一場突發的奇跡。神奇的是,明智當時就預感到事情一定會有轉機,自己一定會安全脫身的。因此心裡沒有一絲絕望,而今天晚上也有和那天晚上相同的預感。內心一隅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暖暖的情緒正蠢蠢欲動,像是少年初戀的情懷,暖暖的,帶著淡淡的香氣,幽淡的夢幻。明智茫然的雙眼四下張望,突然視線膠著在地麵某處,盯了好長一段時間。不久,緊繃的臉頰肌肉徐徐鬆弛下來,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臉上綻放出和煦的微笑。“二郎,我終於明白你失去戀人的心情了。啊啊,你的表情好奇怪。你是在問我原因嗎?我愛上了一位非常非常可愛的美麗姑娘。”儘管正在這節骨眼上,明智卻用完全不同於平日的溫柔語調說出這句話,好像在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二郎當然猜不透明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隻是日後再想起來才明白,那天晚上,站在劇場木門門口的明智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愛上了一位姑娘——當他呆呆地凝望著地麵某一點的時候。他喜歡的人是誰,答案很快就會揭曉。“好,接下來,我們得打起精神去追捕惡賊了,我們應該能順利摸到那家夥的老巢吧。”明智的聲音又恢複了理智,不管是二郎還是警察,紛紛在心裡猜測明智是不是受了刺激神誌錯亂了。“有線索嗎?”“交給我吧,十之八九不會讓各位失望的。”明智說著往馬路右邊走去,顯得信心十足。這可是聞名天下的名偵探的保證,二郎與警員一共六個人,連忙跟上去。每到一個拐角,明智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其中的一個方向,仿佛隱隱之中有什麼在指引著他。走了五六條街後,大夥兒來到東海道線的平交道。這一帶燈火通明的,路麵亮多了。“啊,我懂了。明智先生,你是跟著它吧?”二郎借著路燈的光線發現了什麼。人們順著他指的方向往地麵上看去,依稀可見細如粉末的五彩色紙一路延續到遠方。先前由於路太黑,紙片太細碎,一直沒被人發現。如今回頭一望,果然身後的路上同樣也陸續撒著像雪花一樣的紙片。“明智先生,這些記號究竟是誰留下的?你怎麼知道這就是惡賊逃亡的路線?”二郎不由得好奇地問道。“這和紙帶一樣,是變魔術時常用的剪紙,五彩雪片,顯然有人一點點撒在地麵上。若我們沿著這些碎紙,一定能順利抵達惡賊的藏身處。幸好今晚沒風,紙片也沒被吹散,得以完好地保留。”“可是真讓人想不透,那班惡賊竟會刻意留下這些記號。這豈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不是惡魔留下的,是那家夥的女兒,一位名叫文代的姑娘。”“管他是惡賊還是惡賊的女兒,不都是一丘之貉嗎?這也太荒唐了?”二郎這下真的開始擔心明智是不是神誌不清了。“不,你難免會詫異。不過,那姑娘迫於父女之情,不得不聽從惡魔的指使。但她與父親截然不同,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一直以來,她都非常厭惡父親的暴行,今晚一定是再也無法忍受,於是下定決心要把父親交給警方吧。另外,她也是真心想幫我擺脫目前困難的處境。”明智一麵走,一麵簡潔地向二郎說起在汽船上的危險遭遇。如今,明智又陷入危難,而再次拯救名偵探於九死一生的窮途末路中的,還是他亟欲逮捕的惡魔的親生女兒。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緣分啊。原來如此,剛才明智說愛上了一個人,指的就是文代小姐。二郎不禁心生共鳴,兀自感傷起來。他看向明智,不知是否多心,此時他的眼神也閃著晶瑩的光亮。眾人急急往前趕,不知不覺間到了離城鎮稍有些距離的荒涼的海岸。四周非常安靜,刺骨的海風迎麵吹來。波濤不斷拍打著礁石,五彩紙路標到這一段便消失了。放眼望去,隻有前方的丘陵上孤零零地坐落著一棟洋房。此處已遠離大森城鎮,快到森崎(正確名稱應為森崎町,昭和七年至三十九年的町名,是東京近郊的度假勝地,有許多旅館和高級的日本料理店,十分繁榮。一開始隸屬於大森區,昭和二十二年起劃歸大田區。昭和三十九年成為現行的大森南四至五町目。)了,沒想到如此偏遠的地方會突兀地立著一棟神秘的建築,是喜愛清淨的人的彆墅嗎?還是畫家獨立的畫室?這座木結構洋房樣式古典,建造得相當精致,屋子所有的窗戶都閉得緊緊的,散發著神秘的氣息。他們站著的小路隻通向這一棟建築。警察分頭包圍這棟洋房。明智與二郎神態自若地敲門,假裝問路。借著微微透出的燈光,斷定裡頭一定有人,隻是很久都沒有人出來應門。屋子裡鴉雀無聲,感覺得出那些家夥正麵麵相覷,豎耳留意屋外的動靜。“聽到了什麼動靜沒?”“對方猜不到會是我們。大概剛從危險中脫身,才特彆慎重吧。”明智與二郎借著黑暗保護自己,認為目前的形勢還儘在掌控,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蹲在門邊,免得被屋裡的人看見。不一會兒,黑暗中隱隱映出一絲光線,越來越明亮。有人來到門口,打開一條細縫確認外麵的情形。室內的微光打到來人的背上,一道黑影清晰浮現。門一點點打開,看得出是一名身穿洋裝的女子。“哪位?”故意壓得很低的聲音裡包含著某種期待,的確是惡魔的女兒文代。蹲在暗處的明智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距姑娘一尺遠的地方,緊盯著彼此,雖然光線昏暗不明,也瞧不出大致的輪廓。姑娘嚇了一跳,直覺要退後,但一發現來者是她盼望的人,便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隻能用眼神微微向他致意。這是一場多麼奇妙的會麵啊,這是一對立場多麼矛盾的知己啊。一邊是追兵,一邊是逃亡者,他們本應是永遠對立的敵人。而這不過是第二次相見,相互間從不曾說過甜蜜的話,豈料姑娘竟勇敢地主動出擊,宣誓似的用行動替代言語。正因她是惡魔的女兒,明智才這麼一次次地為她那難能可貴的少女純情打動。“快,快進來!”姑娘苦澀地輕聲命令。明智與二郎在姑娘的帶領下進了屋,來到一個約莫十坪大小的客廳。“沒問題嗎?他們有沒有發現我們跟蹤到這兒?”“目前還好。裡麵隻有父親與你在森林裡碰到的人,其他成員已各自逃了,他們正在喝酒,快點兒逮捕他們吧,彆讓父親再作惡了。”文代一副想儘情傾吐一切的痛苦模樣。儘管是自己的生父,卻泯滅了人性,為拯救玉村一家,她隻能把這一切交由警方處置。她真想說出痛下決心的緣由,還有難以言喻的傷悲。可惜情況如此危急,她沒有時間細細訴說。“請先把我綁起來吧。我是罪大惡極的凶手的女兒,和他們是一夥兒的。”姑娘說著將身子挨近明智,語氣堅決地低聲說道。“為什麼?你和我們站在同一陣線啊。”“還是先把我捆住吧。不這麼做的話,我可要大叫了。出賣父親的女兒理所當然是要被抓起來的。”可憐的文代哽咽著說出這些話,明智和二郎也非常理解她的心情,總之,這對她反倒是一種慈悲,兩個人於是聽從她的懇求,明智拿起一根細繩,象征性地把文代綁在客廳的柱子上。沒想到,玄關旁邊的小房間裡藏著惡魔的部下(埋藏洋子屍體的人),他窺看到了這一幕,可惜明智三個人毫無所覺。那小房間裡擺著一具外形像棺材一樣的黑箱子,不知道是不是魔術道具。文代完全不清楚裡頭裝著什麼,否則絕不會愚蠢地在今晚將明智領過來。待明智和二郎捆好文代,兩個人決定在請警員進來前,先查看敵人的狀況,於是便躡手躡腳地走進裡屋。呈直角的走廊一片漆黑,兩側的房間也沒有燈,隻有走廊儘頭的通風窗朦朧地透進一絲光線,惡魔就在那裡吧。明智來到門外,湊到鎖孔前暗暗窺看室內。沒錯,儘管服裝不同,臉上白粉也還沒抹淨,但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拿著酒杯啜飲的,確實是舞台上的小醜。由於視野受到局限,看不見另一個人,一定是與惡魔麵對麵坐著喝酒吧。不尋常的是,惡魔隻顧著喝酒,並不交談。難不成兩個人都隻是舉杯凝視著對方嗎?還是……難道……“不能掉以輕心。”明智連忙起身,沒想到已然慢了一步,背後被一個堅硬的東西抵住了。“把手舉起來。”是不容分說的口吻。不清楚後麵的人是什麼時候靠近的,惡魔的手下舉著槍,分彆抵住明智和二郎的後背。對方攻其不備,兩人除聽命投降外,沒有彆的辦法。“可以出來了,這兩個家夥已被我製伏了。”男子喚道,門接著打開了,怪物終於現身在明智的眼前。這是惡魔與名偵探的第二次正麵交鋒。然而,兩個人都沒有流露出特彆的情緒,反而非常平靜地望著彼此。“歡迎大駕光臨,其實我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惡魔詭異地獰笑著,出聲招呼。就算是明智,此時也隻能保持沉默。形勢對他太不利了,他沒心思應付對方輕浮的挑釁。“話說回來,我該怎麼稱呼你?”惡賊假裝親切地搓著手,體味著自己的每一句話,“音吉老頭嗎?還是明智小五郎?哎,就先彆計較這些了,難得你登門造訪,不如讓你欣賞一下我用來混飯吃的魔術。沒東西招待你,姑且就用魔術代替吧。”“那麼,這邊請。”就連手下都學起主人,態度特彆客氣,槍口卻依然戳著兩名俘虜的後背。彆說是帶路,簡直像趕牛馬似的,硬是將他們推進玄關旁的出入口。明智和二郎隻能任憑擺布,回到大廳。首領也隨即跟上。“好了,明智,就是這個。看看剛才被你綁起來的我的女兒吧。”明智被手槍頂住背後,往前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撞上文代。就是現在——趁槍口離開背後的瞬間,明智一個跳躍繞到姑娘後方,以她的身體為盾。眨眼間,他已從口袋裡掏出手槍,對準文代下垂的腦袋。情急之下,明智隻能采取非常手段。當然明智並不打算開槍,這隻是為了與惡賊談條件。豈料——啊啊,多麼冷血的家夥。怪物見狀,居然縱聲大笑。“哈哈哈,你開槍哪。就算那女人死了,我也不會心疼的,不,我甚至要向你致謝。”“可惜一旦我開槍,傷害的將不止是你的女兒。你不知道外頭的警察聽見槍響,就會蜂擁而入嗎?”這是明智第一次開口,他的眼睛裡熊熊燃燒著憎恨之火。這罪大惡極的畜生,說出來的都不是人話,惹得明智義憤填膺。“當然,我不可能沒料到這一點。確實會擁進來很多警察,隻要你殺死這個女人,等同於幫了我一個大忙。屆時,你也算我的同夥,該一起被警察逮捕,哇哈哈。明智,哎,你先冷靜下來,好好看看眼前的女人吧。”明智聞言,不由得打了個激靈。他借著幽微的燈光,緊盯著被捆住的姑娘。不對勁兒,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顯然穿著打扮不太一樣。這是什麼意思?不過短短兩三分鐘,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明智暗暗給自己打氣,望向姑娘低垂的臉。啊,這不是文代!是明智與二郎都熟悉不過的另一名女子。魔術師的特技著實讓人無法捉摸。他究竟是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手段掉包的?而這位姑娘是……名偵探也不由得驚歎,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