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放下剛開了頭的,前往櫻木町,向附近鄰居家的女傭或小商販打聽春泥一家的情況,確定了本田所言非虛,但關於春泥之後的行蹤則一無所獲。那一帶住的大都是中產階級,鄰裡之間並不像大雜院的人那樣喜歡說長道短,隻知道春泥一家沒告知去向便消失了。由於他家門口掛的也不是“大江春泥”的門牌,所以沒人知道他是個知名作家,就連他們雇的是哪家搬家公司也無人知曉。我無功而返。由於暫時也想不出彆的辦法,因此我隻能利用趕稿空當,每天一個電話詢問本田。可惜似乎也沒有線索,就這樣又過了五六天。正當我們繼續著這些無謂的努力時,春泥卻在陸續落實他處心積慮的複仇計劃的每一個細節。某天,小山田靜子打電話到我住處,告訴我又發生了一件令她十分恐懼的事,希望我能到她家去一趟。她丈夫不在,一些仆役也出遠門了,剩下她獨自在家靜候我的到訪。她好像不是用家裡的電話,而是特地打自動電話(昭和初期公共電話的舊稱。),說話的時候非常遲疑,隻幾句話,卻花了三分鐘以上,電話還因此中斷過一次。她趁丈夫不在,把平素靠不住的仆人差遣出門,悄悄叫我前往她家,如此充滿暗示的邀約令我產生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奇特心情。隻不過這也不代表什麼,我立刻答應了她,前往位於淺草山之宿(正確為山之宿町。江戶時期到昭和二十三年間的町名。除明治四十四年到昭和二十二年期間以外,通常冠上淺草之名。最早隸屬淺草區,昭和九年起大部分成為花川戶二丁目的一部分,另一小部分成為花川戶一丁目的一部分。昭和二十二年,改屬台東區。二十三年起剩餘地段與淺草聖天町合並。成為現在的花川戶一到二丁目及淺草七丁目。)的住宅。小山田家位於商店之間的縱深處,是一棟有點兒類似舊式彆墅的建築,古色古香。房子正麵看不出來,但屋後應該有一條大河。不過與彆墅的典雅外觀不相稱的是環繞著整棟建築物,新砌了一條水泥圍牆(防盜玻璃碎片插滿牆緣一周),以及位於主屋後麵的西式兩層小洋樓。這兩個部分與原有的日式格局建築極不搭調,散發出一種金錢至上的暴發戶氣息。我遞交名片之後,在一個鄉下小女傭的帶領下,來到西式樓房的接待廳,靜子正等著我,表情極不尋常。她一次又一次地為自己的無禮致歉,然後,突然壓低音量:“請您先看看這個。”隨即遞給我一個信封,接著,仿佛害怕什麼似的,看了看背後,身體往我這邊湊近。不消說,那封信肯定出自於大江春泥,但內容與之前已有些許不同,全文如下:“靜子,你痛苦的姿影已鮮明地浮現在我眼前。我明確知道你正瞞著丈夫,處心積慮想查出我的行蹤。但那隻是徒勞一場,勸你無須多費工夫。縱使你有勇氣將我對你的威脅和盤托出,哪怕最後還借助警察之力,也終究無法獲知我身處何方。看了我過去的作品後,相信你不可能不了解我是個準備多麼充分的人。”“好了,我的小小試探到此也該告一段落,複仇事業該往第二個階段推進了。在此之前,我想透露給你一點兒小信息:關於你精確的活動時間表,我到底是如何獲得的,你大概也想象得到。發現你之後,我便無時無刻像影子一樣跟蹤在你左右。你絕對無法發現我,但不論你在家還是外出,都逃不出我的視線。即使是現在,你正在這封信的當下,作為你影子的我,依舊躲在某個角落眯起眼睛凝望著你呢!”“正如你猜測的,我每晚觀察你一舉一動的同時,你們夫婦燕好的一幕幕當然也儘收我眼底。不用說,那自然讓我嫉妒到快發狂,這是我當初在製訂複仇計劃時未考慮進去的內容之一。但這點小事不僅沒有妨礙我的計劃,而且成了我旺盛妒火的燃油,促使我決定變更預定計劃,以期更有效地達到我的目的。變更其實不太大,我原本打算讓你再三感受到痛苦、驚恐之後,再奪取你的性命。”“但是,在看過你們夫婦恩愛的場麵後,我改變主意,決定在殺你之前,先讓你深愛的丈夫死在你麵前,讓你充分感受所謂的悲痛欲絕之後,再讓你赴死。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但你不用著急,我是個慢性子。在還沒充分虐待過正讀這封信的你之前,便執行下一個步驟,也未免太便宜你了!”看完這些既狠毒又刻薄至極的字句,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同時對大江春泥的憎恨心情又增加了數倍。但如果連我都害怕,又有誰能安慰備受驚嚇的可憐的靜子?我隻有勉強故作鎮靜,反複說明那封信中提到的所謂計劃隻不過是家的妄想。“等等,老師,請您小聲一點兒!”靜子絲毫不把我的苦心勸說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外頭的動靜牽製著,時常眼神呆滯地望著某一處出神,做出仔細聆聽的模樣。接著將自己的音量壓到最低,仿佛有人站在外頭偷聽似的。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幾乎與臉色一樣蒼白。“老師,我想我的腦子一定是混亂了。但,他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靜子仿佛精神不正常似的,不斷地喃喃細語,嘴裡叨念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發生了什麼事?”我也受到影響,聲音不自覺地低沉下來。“平田藏在家裡。”“在哪裡?”我一時無法理解她的意思,大腦一片混亂。於是,靜子仿佛下定決心,站了起來,鐵青著臉伸手招呼我跟上。見到她的舉動,我心裡突然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雀躍,並隨之跟上。走到一半,她突然看到我的手表,不知為什麼要我取下,放回剛才那個接待室的桌上。接著,我們輕手輕腳地穿過短短的走廊,進入日式主屋內靜子的房間。當我拉開紙門時,她突然一臉驚恐,仿佛門後躲著惡賊似的。“真奇怪!你說大白天的,那家夥竟然躲在府上,該不會是你想太多了吧?”當我說到一半時,她突然警覺了起來,伸手示意我彆再往下說,拉起我的手,帶我到房間一角,接著,視線瞥向我們站的位置上方的天花板,做出“請您安靜仔細聽”的手勢。我們在該處站了約十分鐘,彼此凝望,聚精會神地聆聽。雖是大白天,但在偌大府邸深處的房間內,周圍悄然無聲,仿佛聽得見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您沒聽見鐘表的滴答聲嗎?”過了一會兒,靜子以輕不可聞的聲音詢問。“沒有,表在哪裡?”聽見我的回答,靜子又沉默地專注聆聽了一陣子,最後總算安心似的說:“已經聽不見了。”招手帶我回到原來的房間後,接著以異常急促的語氣說起這件怪事——當時,她正在客廳做針線活,女傭拿著春泥的信進來。她隻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春泥寄的。她一收到春泥的信,心情便忐忑不安了起來,若是不打開來看反而更煩躁不安,於是她戰戰兢兢地拆開信封。當她讀到禍事即將降臨在丈夫身上時,便惶恐地靜不下心,在房間角落裡來回踱步。當她走到衣櫥前停下時,頭頂上方傳來類似蟲鳴般的細微聲響。“我一開始以為是自己耳鳴,但耐著性子仔細聽了一會兒後,確定是一種金屬的摩擦聲。”於是,靜子總覺得那人躲在天花板上,那聲音是那人身上的懷表發出來的。或許當時她離那裡很近,而且房間裡很安靜,使得精神極度緊繃的她聽見了天花板上若隱若現細微的金屬摩擦聲。她原想,或許一如光線反射的原理,原本放在其他地方的鐘表聲在聲波折射之下變得像是從天花板上傳出來的一般,接下來她翻遍了房間的裡裡外外,就是沒發現鐘表。此時,她突然想起春泥在信中提到的:“即使是現在,你正在這封信的當下,作為你影子的我,依舊躲在某個角落眯起眼睛凝望著你呢!”恰巧她又發現天花板上有一塊板子微微翹起,露出一條縫隙,怎麼看都像是春泥正由那個縫隙半眯著眼在仔細觀察她。“平田先生,您現在正躲在那裡吧!”此時,靜子的情緒異常激動,仿佛陷身敵陣不顧一切的士兵般,一邊簌簌落淚,一邊朝天花板大喊。“我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您儘管按您的方式隨意處置,就算被您殺了,我也無怨尤。但求您放過我丈夫,婚前我對他撒了謊,要是他還為我而死……我、我覺得那樣實在太叫人惶然不安了,求您饒過他吧……求您饒過他吧……”她哀求的聲音不大,卻充滿感情。然而天花板彼端並無任何回應。當瞬間襲來的激動退去後,她仿佛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癱軟下來。此時,她仍舊聽見從天花板上傳來若隱若現的滴答聲,除此之外四周連一點聲息都沒有。陰獸棲息於幽暗之中,屏住氣息,猶如啞巴般不發出半點兒聲響。在這種異常的靜寂中,內心的恐怖幾乎吞噬了她,她突然跳了起來,逃也似的衝出客廳,連家裡也待不住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站在外頭。隨後,想起了我,立刻到附近的自動電話亭打電話給我。聽她敘述的同時,我不由得想起大江春泥的恐怖《天花板上的遊戲》。倘若靜子聽到的滴答聲並非錯覺,而是春泥真的潛伏在屋內,這表示他正在將中的詭計付諸實踐,這確實像他的行徑。正因為我讀過《天花板上的遊戲》,更不能將靜子看似異想天開的話一笑置之。連我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恐怖,眼前仿佛出現了肥胖的大江春泥頭戴尖頂紅帽、身穿小醜服揚起嘴角獰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