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陰獸 江戶川亂步 2734 字 1天前

我與小山田靜子的書信交往持續了好幾個月。不可否認,在一來一往間,我戰戰兢兢地在去信的字裡行間蘊藏上某種情感;或許是我的錯覺吧,靜子的回信中除了一貫的客套外,似乎也謹慎回應了溫暖我心的情思。實不相瞞,慚愧的是通過這段時間的書信往來,我處心積慮地套出靜子丈夫的底細,最後我得知小山田六郎不僅年紀大了她一截,外表更比實際年齡蒼老,頭頂也童山濯濯,不殘一發。後來,在今年二月左右吧,靜子的信中開始出現一些怪異之辭,她似乎非常害怕一件事。她在信中寫道:近來發生了一件令我極度擔憂之事,時常於夜半驚醒!雖是三言兩語,但她恐懼中的戰栗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不知老師是否認識另一位推理作家——大江春泥先生?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告訴我?”她在信中寫道。當然,我對大江春泥的作品可說是十分了解,但由於春泥這個人十分厭惡與人交往,從不出席作家聚會,因此我與他素無私交。況且,他去年年中已封筆並且搬了家,不知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地址也沒人知道,我這麼答複靜子。但一想到她的恐懼很有可能與大江春泥這個人有關,便覺得心裡非常不舒服。不久,靜子捎來一張明信片,上麵寫道:“有事盼與老師一晤,不知是否方便前去拜訪?”我雖隱約猜到她想“一晤”的原因,但後來才知道事情的嚴重程度遠遠超乎我的想象,如此可怕,而我竟然還為此雀躍不已,腦海裡天馬行空地想象著與她再度相見的種種場景。靜子一收到我“靜候光臨”的回信,當天就過來了。然而,當我到玄關處迎接時,她憔悴的麵容令我大吃一驚。而她所謂的“有事一晤”,其內容又是把我先前的種種妄想付之一炬的異常事態。“我苦思良久,卻無法想出解決方法,迫不得已才來找您的。因為我覺得如果是老師的話,應該願意聽我說這件事……但,對剛結識不久的老師傾訴這些難以啟齒的事,似乎又太失禮了……”此時,靜子輕輕抬頭望著我,孱弱一笑,微微露出的犬齒與頰旁的痣相互輝映,更顯得她的美弱不禁風。時值寒冬,我在辦公桌旁放了一個紫檀的長形火爐,她端莊地坐在火爐對麵,雙手靠著火爐邊緣。那玉指纖細、羸弱卻不消瘦,就像她的體形一樣;膚色雖然蒼白,卻無不健康的感覺;那手指柔弱得仿佛一握便會消失無蹤,卻充滿著一股微妙的力量。不僅手指,她整個人都給我這般印象。看到她苦惱的模樣,我也不由得認真起來:“隻要是我幫得上忙的……”她回答:“這真的是一件很嚇人的事……”於是,以這段對話作為開場白,穿插著少女時代發生的往事,她開始述說這件異常的事情。簡單概述靜子告訴我的身世,情況大致如下:她的故鄉在靜岡,畢業於女校(第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政府推行女子專門教育,這樣的學校又稱為女紅場,學生需修滿五年才能畢業。)。直到女校畢業,她的生活都可說是十分幸福。唯一不幸的是,女校四年級時,她經不起一個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的花言巧語,兩人發展出一段短暫的戀情。若問為什麼不幸,隻因為她當時不過是一時興起,學其他姑娘談戀愛,絕非真心喜歡平田。這一方雖非真心,另一方卻動了真情。接著,她開始閃躲苦苦糾纏的平田一郎。她越閃躲,青年就越糾纏不放。最後,每到深夜,靜子家的圍牆外總有黑影徘徊,一封封恐嚇信也陸續寄到家裡,這讓靜子頗感壓力。花樣年華的少女麵對一時興起招致的恐怖報複,不禁嚇得瑟瑟發抖,雙親見到女兒的反常模樣亦十分心疼。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靜子一家遭逢巨大的不幸,但對於靜子來說,可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當時,財經界劇烈動蕩,她父親經營不善欠下了巨額債務,於是草草收起當時正在經營的生意,靠著彥根朋友的幫忙,趁著暗夜出逃,隱姓埋名躲了起來。靜子也因此不得不中途輟學。對她而言,突然搬家得以逃離平田一郎的糾纏,反而鬆了一口氣。她父親遭逢變故後臥病在床,不久便辭世了。之後,靜子與母親相依為命,度過了一段十分拮據的生活。不過,不幸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出生於她們隱居村莊的實業家小山田出現了,向她們伸出援手。小山田對靜子一見鐘情,請媒人上門提親。靜子也不討厭小山田,兩人雖然相差十歲以上,但她對於小山田沉穩的紳士風度抱著某種崇拜感。婚事順利進行,小山田帶著靜子之母,將靜子娶回東京的府邸,迄今已過了七年。在他們結婚的第三年,靜子母親病故,那之後不久,小山田身負公司的重要職務,前往海外旅居兩年(於前年年底回國,那兩年期間,靜子每天學習茶道、花道、音樂等等,以慰藉獨居的寂寞)。除此之外,這一家無甚大事,夫妻間的相處也極為融洽和美,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丈夫小山田為事業努力打拚,七年間家產逐漸累積,才得以在業界建立起如今難以撼動的地位。“說來真是羞愧,我在結婚時對小山田說了謊,隱瞞了平田一郎的事。”靜子細長的睫毛因內心羞愧與悲傷而低垂著,雙眸噙滿了淚水,聲音氣若遊絲。“小山田不知從哪兒聽到了平田一郎的名字,開始懷疑起我與他的關係。我表示除了小山田以外不曾與其他男人有過親密接觸,堅決隱瞞了與平田之間的關係。小山田越是懷疑,我就越想隱瞞。這個謊言至今仍持續著。所謂的不幸,是否正躲在某處等著呢?七年前的謊言,絕非惡意,誰料到今日竟然以如此可怕的姿態現身來折磨我。一思及此,真叫人害怕啊!連我自己都忘了平田,沒想到平田突然寄了些信給我。剛開始看到寄信者署名平田一郎時,我一時之間還想不起那是誰呢,當真完完全全忘了此人的存在。”靜子說完,拿出平田寄來的幾封信給我看。後來,這些信件就交由我保管,現在也還在我手上。為了方便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想在這裡附上第一封信:“靜子小姐,終於找到你了。我想你應該沒發現吧?再次遇見你的那一刻,我就開始跟蹤你了,並由此弄清你現在的住址,同時也得知你現在姓小山田了。你該不會忘了我平田一郎吧,應該還記得我是個多麼惹人厭的家夥吧?在被你拋棄之後有多苦悶,薄情的你恐怕不會了解。苦悶複苦悶,深夜徘徊於君之府邸外圍不知有幾回。但,我的熱情越燃越旺,你卻越發冷淡。逃避我,害怕我,最後竟憎恨起我來。你豈能了解受愛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吾之苦悶變作悲歎,悲歎化為憎恨,憎恨凝成複仇之念,豈非理所當然?你趁家庭變故之便,連告彆之辭都沒有便逃也似的從我麵前消失,我數日茶飯不思,整日茫然呆坐於書房之中。於是,我發誓要複仇。那時我還太年輕,不知有什麼法子得以尋覓你的蹤跡。你父親有許多債主,為了不讓任何人找到行蹤,你們躲得很徹底。我不知何時能再與你相遇。但是,我將複仇視為終生事業,不信窮其一生都找不著你。”“我很窮困,為了填飽肚子必須工作,那是阻礙我四處尋找你的一個重要因由。一年,兩年,歲月如梭,我必須不斷與貧困交戰。生活的辛勞,讓我逐漸忘卻了對你的恨。我一心一意,為了填飽肚子奮鬥。約莫三年前,出乎我意料的好運來了,在我嘗試了所有的職業,均失敗並沉溺至失望的穀底時,我寫了一篇,聊表愁悶。不料,這篇卻為我帶來機緣,成就了我靠搖筆杆度日的生活。既然你現在還是喜歡,想必聽過大江春泥這個作家吧!他已經有一年沒有新作品問世,但世人仍忘不了他。這位大江春泥正是區區在下我。你以為我會沉溺於家的虛名之中,忘記對你的仇恨嗎?否,否!我那些血腥的正是懷著對你極深沉的恨意才寫出來的,那種猜疑心……那種執著……那種殘忍……無一不是來自於我執拗的複仇心理。讀到這裡,恐怕沒有人不會為蘊藏其中的妖氣戰抖吧!”“靜子小姐,如今我的生活都已經安定下來了,隻要金錢與時間許可,我就會努力尋找你。當然我並不再堅持把你搶回到我身邊,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望。我已娶妻,是為了解決生活不便而娶的,形式上的妻子。但,對我而言,妻子與愛人完全是兩碼事。即使我已有妻子,也未曾忘卻對愛人的怨恨。”“靜子小姐,如今我終於把你找出來了。我因狂喜而渾身戰抖,多年的夙願終將得償。我花了很長時間,用構築劇情的歡欣心情構思複仇手段。我深思熟慮,思考最能讓你痛苦、讓你害怕的方法。終於,實施這個方法的機會來了。你應該可以從文字中感受到我的歡喜吧!”“你就算報警我也不怕,你妨礙不了我,我已做好萬全的準備。這一年來,新聞、雜誌記者都在謠傳我下落不明。他們不知道這是報複計劃的第一個環節,而認為這是我討厭與人為伍和喜好秘密行動的低調作風。這個料想不到的猜測倒是幫了我一個忙,我可以更周密地向世人隱瞞行蹤,也就能更隱蔽地進行對你的複仇行動。”“想必你迫切想知道我的計劃吧!但我不能透露,恐怖必須逐漸逼近才能產生效果。但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知道,我也不吝泄露整體計劃的一角。譬如,我可以立刻說出發生在你家及你身邊的大小瑣事,不出一絲差錯。”“晚間七點到七點半之間,你倚靠在臥室中的小桌。你隻看完了廣津柳浪(文久元年至昭和三年的家,本名直人,硯友社同人作家,代表作為《黑蜴蜓》(蜴蜓即蜥蜴,與亂步作品《黑蜥蜴》無關)、《今戶殉情記》等。兒子廣津和郎也是作家,《變目傳》為柳浪擅長的深刻(悲慘)之一,發表於明治二十八年。敘述一容貌被燒毀的男子愛上一名女子,為她犯下殺人罪,被處以死刑。)短篇集《變目傳》中的《變目傳》。七點半到七點四十分之間,你讓女傭端來茶點,吃了兩個風月(應是影射風月堂,寶曆三年(1753)風月堂於京橋南傳馬町開業,專營日式糕點。明治五年掌櫃水津鬆造在兩國若鬆町開了另一家分店。兩國的這間風月堂是日本最早的西式糕點專門店,製作餅乾、糖果、巧克力、鬆餅、薄餅等,明治十年又在京橋南鍋町(現在的銀座六丁目)開設了一家法國料理店,受到許多文人雅士的喜愛。)的紅豆餅,喝了三碗茶。七點四十分前去如廁,約五分鐘後回房。直到九點十分左右這段時間,你一邊編織一邊沉思。九點十分,你丈夫回家。九點二十分至十點左右,你陪丈夫喝點小酒、閒聊。丈夫向你勸酒,你喝下半杯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新開的,杯中掉進一小片軟木塞碎片,你用手指把它撈出來。小酌結束後,你立刻命令女傭替你們鋪床。兩人如廁後就寢。直到十一點兩人都沒有睡著,你再次躺回床上時,家中走得稍慢的大立鐘恰好報時十一點整。”“看到這份猶如列車時刻表般精確的記錄,你不覺得恐怖嗎?”“很久以前我就聽過大江春泥這個名字,但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就是平田一郎。”靜子麵露不快地向我說明。事實上,知道大江春泥本名的人,在作家之中也是少之又少。就算是我,若非從常來找我的本田口中聽說他的本名及事跡,恐怕也永遠不會知道平田這個名字。他就是一個這麼討厭人群、不願露麵的男人。平田的威脅信還有三封,其內容大同小異(郵戳上顯示的郵局各不相同)。開頭都是複仇的詛咒話語,之後再詳細地記錄靜子某夜的行為,還附上相應的時間。特彆是她臥室裡的秘密,不管多細微的隱私,都被描述得細致入微、令人羞赧。然而不論是描寫令人臉紅的舉止或是某些輕言細語,用詞都極為冷酷。我能體會靜子把這些書信拿給彆人看會有多羞怯與痛苦。但她寧可忍受這些羞恥與痛苦,公開事實,並且選擇我作為她商量的對象,我的回答當然必須非常謹慎。這件事一方麵顯示了她多麼害怕讓丈夫六郎得知過去的秘密,也就是她在婚前已不是處女的事實;另一方麵,也證明了她對我是如何的信賴。“除了丈夫那邊的親戚,我已經沒有半個親人了,至於朋友,也無法商量這種事。請原諒我如此無禮,因為我總覺得隻要誠心誠意拜托,您會很樂意教我該如何處理……”聽她說完之後,一想到自己受到這個貌若天仙的女人如此的信賴,我心裡便興奮得猶如一頭小鹿亂撞。我想,她之所以會找我商量,和我與大江春泥同為推理作家——至少在方麵,我們是同以推理見長的優秀作者——不無關聯。但,若不是她對我具有相當程度的信賴與好感,恐怕也不會找我商量這種羞於啟齒之事。不消說,我即刻答應靜子的要求,承諾她願儘綿薄之力。大江春泥能掌握靜子如此詳儘的行動以及言辭,這不是小山田家的仆役被收買了,就是他自行潛入府邸,躲在靜子身旁,再不然就是與上述兩種相差無幾的卑劣行徑,除此之外彆無可能。因為由其作品風格看來,春泥難保不會做出此類超出常規的舉動。於是,我根據上述的想法詢問靜子是否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跡象,但不可思議的是,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異狀。家中的仆役彼此熟識,長年住在館內,而小山田又比一般人更注重府邸大門與圍牆的保安,防範得幾乎連隻蚊子也飛不進去。縱使大江潛入府邸內,但要躲過仆役的眼睛進入位於府邸深處的靜子夫婦房間,也幾乎不可能。說實話,我打從心底不相信大江春泥能有如此這般的行動力。他隻不過是個寫推理的,又有什麼能耐能做到這些?頂多也就動動筆,寫寫最擅長的文章來嚇唬嚇唬靜子,不可能有超出此類範疇的惡行。關於靜子的行動,他是怎麼了解得如此具體的,我則百思不得其解。但這對他來說也沒什麼,我當時單純而草率地認為,他大概是運用魔術師的機智,靈機一動就輕而易舉地打探出這些事的吧!因此,我用上述想法來安慰靜子,畢竟這樣做比較輕鬆。我極力向靜子保證會找出大江春泥,將儘我所能勸告對方停止如此愚昧的惡作劇,然後請靜子先回家。當時我覺得與其對大江春泥的威脅信作種種無謂的揣測,還不如全心全意用溫柔言語安慰靜子。當然了,對我而言那也比較愉快。靜子離開時,我還對她說:“這件事最好彆告訴你先生,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值得為此坦白你隱瞞多年的秘密!”愚蠢如我,當時隻想儘力延長分享連她丈夫也不知情的秘密,享受她的信賴帶給我的滿足感。不過,關於大江春泥的下落,我倒是積極尋找著。一直以來,我對這個行事作風與我完全相左的春泥沒有一絲好感,每每見到他用女人猜忌心理的辭藻堆砌起來的博得讀者的喝彩時,心裡的無名火便會油然而生。因此,如果進展順利,或許還能揭發他非法卑鄙的行為,令他哭喪著臉懊惱不已。當時的我,萬萬沒想到探出大江春泥的行蹤竟是如此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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