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陰獸 江戶川亂步 1388 字 1天前

我時常思考這樣一件事。所謂的推理家有兩種:一種姑且稱之為罪犯型吧,這類作家對犯罪特彆感興趣,明明正在創作的是推理,似乎不好好描述一通犯人的殘虐心理便無法儘興;另一種可稱之為偵探型,這類作家的心理健全,僅對考驗邏輯才能的推理過程有興趣,並無意著墨罪犯的心態。接下來我要講的故事主角叫大江春泥,是個推理作家,屬於前者,而我自己恐怕屬於後者吧!雖然我的職業與犯罪息息相關,但從事此業純粹是出於我對偵探推理過程中涉及的科學性邏輯推理無限熱愛,絕非因為我是壞人。不,確切地說恐怕沒有人像我對犯罪這麼敏感吧!善良如我,之所以會與這起件事扯上關係,說來都是事件本身的錯。若我在道德上再遲鈍一些,或者我身上有一丁點兒壞人的素質,或許現在不用這麼後悔,也不必沉溺在如此可怕的疑惑深淵中吧!不,不僅如此,說不定我現在已經有了個美嬌娘,坐擁萬貫家財,在某處享受著幸福快樂的人生哪!那件事之後到現在過了不短的日子了。雖說讓人心驚膽戰的疑惑還沒有完全消散,但隨著往日鮮活的人事逐漸遠去,我反倒開始懷念起那些片段來。所以,我才想記錄事情的前因後果,保留這帶有紀念性質的篇章。同時,我也在想,若能將這份事實構思成一部,那該多有趣啊!但就算順利完成,我恐怕也沒有勇氣立即發表。因為,構成這份記錄中重要組成部分的小山田離奇死亡,依舊牢牢植根於世人的記憶之中!不管是把人物改頭換麵,還是用言辭潤色事件本身,恐怕都沒有人會把這部作品當成純粹的虛構。在這芸芸眾生間,難保不會有人因這部受到傷害,若真的發生這般事態,我自己也會感到羞愧與不快……不,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老實說,我很害怕。不隻是事情本身可怕至極——那件事像白日夢般縹緲,真相又難以觸摸;另外,我很害怕麵對這起事時所產生的幻覺。就算現在,隻要一想到這件事,我的整個思緒就猶如晴朗的天空倏然烏雲滿布、天邊被一道午後雷雨前的閃電劃破、耳中隨之傳來隆隆的驚雷聲,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世界仿佛都不對勁兒了。所以,我目前仍然不想發表這篇記錄,但總有一天我會把這篇記錄當成基本素材,寫部我最擅長的推理。這篇記錄隻是關於整件事的草稿和較為詳細的備忘錄。因此,我拿出一本隻記錄過幾頁正月裡日記、其餘皆為空白的舊日記本,抱著在上頭記下一篇事無巨細的日記的心情,將整件事記錄下來。開始進入主題之前,我想先詳細介紹一下故事的主角,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為人、作品風格及其異於常人的生活方式。事實上,直到這件事發生,我對他的了解都是通過他的作品。雖然在雜誌上與他有過交鋒,不過並無實質來往,對他的生活知之甚少。手上僅有的詳細資料還是通過一名姓本田的朋友獲得的。況且,在此直接寫下從本田處多次詢問得來的事實似乎也不妥,而是應當依照事件的發展順序,從我被卷入這樁怪事的最初開始下筆,才是最自然的。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一天,心血來潮的我想觀賞古佛像,於是便來到上野的帝室博物館(指位於上野公園的東京國立博物館。明治五年在神田湯島創立,明治十四年遷至現址。明治二十二年更名為帝國博物館,明治三十三年再改為東京帝室博物館,昭和十二年改稱為國立博物館,之後又在昭和二十七年改稱為東京國立博物館。表慶館於明治四十二年開館,關東大地震的時候主館被毀,昭和初期有段時間僅開放表慶館。新主館於昭和十三年啟用,重建采用全新的鋼骨結構。)。我躡手躡腳地在昏暗空曠的展覽室觀賞,室內寬敞而杳無人跡,稍有響動即引起可怕的回音,害我連喉嚨不適也不敢隨意咳嗽。展覽室內一個人也沒有,我不禁思慮起博物館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受歡迎。陳列櫃上巨大的玻璃閃著寒光,鋪著亞麻油布的地板上沒有一顆塵埃,天花板像佛寺正殿一樣被挑得高高的,這棟建築仿佛位於水底般,寂靜而森嚴。正當我站在某室陳列櫃前,忘我地欣賞古意盎然的木雕菩薩像那夢幻般的性感曲線時,背後傳來踮起腳走路的輕微腳步聲與窸窸窣窣的絲綢摩擦聲。有人正在靠近,我背上的寒毛不自覺地豎了起來,直盯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隻見一名身穿黃八丈花樣袷衣(一種有內襯的和服,適合春秋季節穿著。)、梳著高雅圓髻的女性站在我背後,那影像正好與陳列櫃裡的菩薩重疊,她也正專心注視著我正在欣賞的菩薩像。說來慚愧,當時我佯裝欣賞佛像,其實不時偷偷觀察這位女性。她是那樣引人遐想,有一張白淨的臉龐,我從未見過如此溫潤的白,這世間若真有人魚存在,想必人魚的肌膚就像這位女性般珠圓玉潤吧!她的臉形是古典美女的瓜子臉,無論眉毛、鼻子、嘴巴還是脖頸,一切的線條看來都是那般纖細柔軟、弱不禁風,就像古代家筆下虛幻的聖女,稍一碰觸便消失無蹤。即便現在,我依然忘不了她那纖長睫毛下夢幻般的迷蒙眼神。究竟是誰先開口的,如今已不記得了,大概是我借故先開口的吧!關於這邊的展示品,我和她寥寥交換了幾句心得,並借此機會同她一起繞博物館一圈,接著又從上野的山內一同走到山下。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許多。聊過這麼多之後,我越發覺得她的美風情萬種。特彆是她笑的時候,那種不勝嬌羞又柔弱不堪的姿態,讓我仿佛見到了古老油畫裡的聖女像,也讓我聯想到蒙娜麗莎神秘的微笑,我不由得沉溺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官享受之中。她的犬齒又白又大,笑的時候,唇緣碰在那對犬齒上,形成一道謎樣的曲線。她的右頰上點綴著一顆大黑痣,兩相呼應,綻放出一種無以名狀、既溫柔又惹人憐愛的表情。倘若當時沒發現她脖頸上點點奇怪的痕跡,我對她的印象恐怕也僅止於一個高雅溫婉又柔弱、仿佛用指尖輕輕一碰即消失的美女,並不會對我的心靈造成如此強烈的吸引。她借著和服的衣領,巧妙地遮蓋住那片痕跡,然而從上野山裡往下走時,還是在無意間被我發現了。她的脖頸上有一條像紅色胎記般細長紅腫的血痕,估計一直延伸到背部,看起來既像天生的胎記,又像近日新添的傷痕。在那白皙嫩滑的肌膚上,在那形狀姣好、柔軟細弱的脖頸上,有著一條仿佛由無數條深紅色粗毛線交纏而成的細長腫痕,美好和殘酷的矛盾情狀反倒折射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性感。原本覺得她的美如夢似幻,在那道傷痕的衝擊下,一種真切感鮮明地向我襲來。閒聊中得知她是合資公司碌碌商會的出資者之一——實業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靜子。讓我高興的是,她也是推理愛好者,尤其喜歡我的作品,經常讀到不忍釋卷(我至今仍難以忘懷聽到這件事時,高興到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美妙感覺)。這層作家與書迷的關係,自然而然將我與她的距離拉近了許多,也讓我不需忍受與如此美人兒剛結識就麵臨永彆的痛苦。這次的機緣巧合,促使我們發展成為書信之交。靜子身為年輕女子,卻對寂寥的博物館感興趣,這一點令我欣喜,對於她喜歡推理中最富於邏輯理性的我的作品這一點又使我欣慰,我可說是完全對她著了迷。每每寄出一些毫無意義的信件,她總是可愛又不失女性細膩本色,不厭其煩地回信給我。對於寂寞的單身漢而言,能結識一位如此高雅穩重的女性朋友,真是欣喜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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