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1432 字 7天前

一小時之後,濃睡中的他,感到有淚水滴在他手上,頓時醒了過來。“哎!又是瑪娣兒特,”他迷蒙中想道,“她不肯放棄自己主張,想用溫情來動搖我的決心。”想到又要重見這感天動地的場麵,他深感厭倦,都懶得睜開眼來。這當口,白費戈望妻而逃的詩句(係指拉封丹的敘事詩《白費戈》:撒旦派魔鬼白費戈到人間調查婚姻狀況。白費戈撒潑使錢,才娶得一位古板女人回來。不意悍妻詬誶,家無寧日,婚後生活很不如意,魔鬼覺得還不如回地獄快活。),兜上心來。忽聽得一聲歎息,有點特彆:睜眼一看,原來是瑞那夫人。“啊!死前還能見到你,不是做夢吧?”他撲倒在她腳前。“但是,請饒恕我,夫人,”他神誌略一清醒,連忙又說,“我在你眼裡落得成個凶手。”“先生,我是來求你提出上訴,我知道你不願意……”她抽抽噎噎的,泣不成聲。“請你饒恕我。”“要我饒恕,”她站起來,投身在他懷裡,“那就立刻上訴,對死刑判決表示不服。”於連連連吻她。“這兩個月裡,你天天來看我嗎?”“我保證天天來,除非我丈夫出麵禁止。”“那我馬上簽字!”於連嚷道,“真的,你饒恕我了!怎麼可能!”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高興得都要瘋了。她突然叫一聲痛。“噢,沒什麼,”瑞那夫人說,“你把我抱痛了。”“是肩膀嗎?”於連淚水漣漣,身子往後仰一點,用火熱的吻印在她手上,“在維璃葉,你臥房裡這最後一麵,後來的事,誰能料到?……”“是呀,誰能料到我會給拉穆爾侯爵寫出那封要不得的信?……”“要知道,我永遠愛著你,我隻愛你一個。”“是真的?”瑞那夫人也歡叫起來。她朝跪在麵前的於連俯下身去,兩人默默流淚,久久不動。於連在他一生的任何階段,都未有過這種感愧交並的時刻。過了好久,能說得出話了,瑞那夫人講起:“那位年輕的米什蕾夫人,或者不如說,那位拉穆爾小姐,因為我開頭真的相信這離奇的故事!”“真也隻真在表麵上,”於連答道,“她是我妻子,但不是我情婦……”兩人時時打斷對方的話,好不容易才把彼此不知的隱情講清楚。致拉穆爾先生的那封信,是由指導瑞那夫人靈修的年輕教士草擬,然後讓她謄抄的。“教會教我造下多大的孽。信中最可怕的詞句,我還改輕了不少……”於連的欣喜和快活,可以見出對她原諒到了什麼程度。他從來沒愛得這麼瘋瘋癲癲的。“我仍相信自己是虔誠的,”瑞那夫人在接下來的談話裡繼續說道,“我真心誠意信仰天主。我同樣相信——而且事實已經證明——我犯的罪是可怕的,但一看到你,即使你對我開了兩槍……”說到這裡,也不顧她反對,於連連連吻她。“放手放手,”她接著說,“我要跟你說個清楚,怕以後忘了……我一見到你,什麼做人的本分啦,全忘了。隻剩下對你的愛,或者說,‘愛’這個詞兒,分量還太輕。我對你的感情,上可以對天主:崇敬,愛慕,順從,都混在一起……真的,我說不出你引發我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如果對我說,‘給獄卒一刀子’,沒等我考慮好,罪行就犯下了。今天我走之前,你幫我解釋解釋,讓我能看明白自己的心。再過兩月,我們就分開了……不過,咱們能分得開嗎?”她含笑問道。“我要收回前言,”於連站起來說,“假如你想用毒藥、刀槍、炭火或彆的方法,來結束或危害你的生命,那我就不上訴。”瑞那夫人一聽,神色大變。纏綿悱惻的柔情,一變而為深不可測的癡想。臨了,她說:“咱們立即就死,怎麼樣?”“誰知道他世界是怎麼個情景?”於連答道,“也許是磨難,也許是空蕩蕩一片太虛。我們不能一起甜甜蜜蜜過兩個月嗎?兩個月,有不少日子呢。我從來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你從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從未有過,”於連欣然重複道,“我對你這麼說,就像對自己說一樣。主不允許我言過其實。”“這個說法,也是對我的囑告。”她羞澀地一笑,帶點兒憂傷。“就算吧!你得發誓,憑你對我的愛發誓,決不輕生,不管是用直截了當,還是間接的辦法……你想想,你得為我的兒子活下去,瑪娣兒特一嫁匡澤諾,孩子就丟給用人了。”“這我可以發誓,”她冷冷說道,“不過,你得親筆寫份上訴書,並且簽上名,由我帶走。我要親自去見檢察官。”“當心,這樣會連累你的。”“跑來探監,就使我在貝藏鬆和整個弗朗什-孔泰地區成為街談巷議的娘兒們了,”她一臉愁容,“一跨過廉恥的界限……就成了一個玷辱門風的女人。真的,都是為了你……”她的語氣那麼悲傷,於連抱著她,彆有況味。這不是愛的陶醉,而是無上的感激。他第一次覺察到她犧牲之大。一定是哪位好心人告知瑞那先生,說他夫人到於連牢裡探監的時間太長了。因為第三天,瑞那先生就派馬車來,要她立即回維璃葉。這殘酷的分離,對於連這天的生活,開了個壞頭。兩三個小時之後,有人告訴他,有位城府很深的教士,但在貝藏鬆的耶穌會士中也沒能顯露頭角,這天大清早,就在監獄外安營紮寨,鵠立街頭。雨下得很大,此人大有要在此殉道之慨。於連本來就心情不佳,對這樁蠢事悵觸更深。這天早上,他已拒見這位教士,但此人決意要感化於連,想討得他幾句肺腑之言,可以在貝藏鬆年輕婦女之間博個名聲。教士高聲宣布,他將不舍晝夜,站在監獄門口:“主派我來打動這叛教者的心……”下層百姓,喜歡看熱鬨的居多,在教士周圍緊著圍攏來。“是的,弟兄們,”教士對眾人說,“我要在這兒度過白晝,度過黑夜,度過以後所有的白晝,所有的黑夜。聖靈諭示我肩負有上界的使命:拯救索雷爾年輕的靈魂。請你們同我一起祈禱……”於連最討厭遇事生風,引起彆人注意。他隻想伺機悄悄離開世界,不過他還存一線希望,盼能與瑞那夫人再見一麵,隻為他愛得忘乎所以。監獄的門,朝著一條熱鬨的大街。想到這個滿身是泥的教士,招徠很多人在那兒起哄,他的靈魂就不得安寧。“無疑,他每時每刻都在念我的名字!”這光景真比死還要難過。有個管鑰匙的,對於連很忠心。於連一個鐘頭裡要喊他兩三次,去看看那教士是否還在監獄門口。“先生,他雙膝跪在泥水裡,”管鑰匙的總這麼回稟,“他在高聲祈禱,為你的靈魂念經……”“討厭的家夥!”於連想。這時,果然聽到一片嗡嗡之聲,因為禱詞的最後一句需在場的人一起應和。最受不了的,是那管鑰匙的,也嚅動雙唇,念那幾個破拉丁字。“外麵開始流傳,”那管鑰匙的補充道,“說你是鐵石心腸,才會拒絕這位聖徒的拯救。”於連氣得發狂:“啊,我的祖國!你還這麼不開化!”他自顧自大發議論,不管管鑰匙的人在不在旁邊。“這個人想上報紙,他準能如願以償。”“啊!可惡的內地人!在巴黎,就不會受這種悶氣。那裡的人,搞招搖撞騙,要高明得多。”臨了,他額上直冒汗,對管鑰匙的說:“去請那位聖徒進來吧。”管鑰匙的畫了個十字,興興頭頭出去了。這位聖潔的教士,醜得可怕,渾身泥巴。這時冷雨淅瀝,地牢裡更顯得陰暗潮濕。教士想要擁抱於連,跟於連還沒說幾句話,自己先就感動得不行。這種虛情假意,太低劣,太著痕跡了,於連還從來沒生過這麼大的氣。教士進來才一刻鐘,於連已變成一個十足的懦夫。他第一次感到死的可怕,想到行刑後兩天,屍體開始腐爛的情形……他快要露出怯態,再不就撲過去用鐵鏈把教士勒死,正在這當口,他想出一個主意,請這聖徒在當天為他做一台四十法郎的彌撒。時間已近中午,教士才撤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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