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在塔樓裡(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1335 字 7天前

“友人之墓。”聽到走廊裡傳來很大的響聲,平日這時是沒人上他牢房來的。白尾雕驚叫著飛了開去。牢門開處,德高望重的謝朗神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一見就撲進他懷裡。“啊!天哪!真有這種事,我的孩子……惡魔!我該這麼說。”善良的老人,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於連怕他跌倒,忙扶他坐進椅子裡。時間的巨掌,已重重壓在這個當年堪稱剛強的漢子身上。在於連眼裡,他隻是他舊時的影子而已。等老人緩過氣來,才說:“我前天剛收到你在斯特拉斯堡發的信。外加你送給維璃葉窮人的五百法郎。是彆人給我捎到鸝勿侶山坳的,我退居在那兒,我侄兒約翰家裡。昨天,我才聽說這樁禍事……啊,天哪!真有這種事?”老人已欲哭無淚,神態好像全無思緒,隻喃喃說:“這五百法郎,你有需要,我給你帶來了。”“我需要的是看到你,我的神甫,”於連大為動容,“錢我還剩下不少呢。”但是得不到理路清楚的回答。謝朗神甫不時溢出幾滴眼淚,沿著臉頰默默往下掉。他望著於連,看於連拿起他手放在唇邊吻,好像有點懵然不覺的樣子。從前那張神采奕奕生氣勃勃的臉,顯耀出人類最高尚的情感,而今遲鈍麻木一至於此!過了一會兒,有個莊稼漢模樣的年輕人來接老人,對於連說:“彆讓他累著了。”於連明白,這後生就是神甫的侄兒。探訪的走了,卻把於連留在慘痛的情緒裡,連哭都哭不出來。這一切,令人悵然,無可安慰;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胸膛裡像冰一樣冷。此時此際,是他犯案以來最感慘痛的時刻。他剛跟死亡打了照麵,看到了其全部的醜惡形狀。偉大的心靈,慷慨的胸懷,這些絢麗的幻象,像彩雲遇到暴風,都消逝得無影無蹤。這灰惡的心境,延續了幾小時。精神委頓,倒用得著治病的藥物和提神的香檳。於連認為求助於外物,是怯懦的表現。這可怕的一天,他儘在自己狹窄的塔樓裡踱來踱去;白日向儘的時候,他嚎了出來:“我莫非瘋了?要是我跟彆人一樣的生老病死,看到這可憐的老人,引發痛切的愁緒,還情有可原。現在是正當英年,引刀一快,不是正可以免去悲愴的老境?”不管怎麼譬解,於連總覺得自己像膽小鬼,觸緒傷懷。這次來訪之後,情緒愈加不振。他的身上再也找不到一點粗豪與恢宏的東西,更不要說羅馬人的尚武精神。死亡顯得嵬然巍然,好像非易於為事。“這便是衡量我勇氣的寒暑表,”他心裡想,“今晚,比我上斷頭台所需的勇氣低了十度。早晨倒還有這股子膽量。不過,有什麼要緊呢!隻要到緊要關頭,拿得出勇氣來就行。”寒暑表的想法頗有趣,不覺啞然失笑。第二天早上醒來,很以昨夜的頹喪為恥。“這關係到我的心境,我的平寧。”他差不多決定要給檢察官寫信,懇求彆再放人進來探監,“那傅凱呢?”他想,“要是他特意來貝藏鬆,看不到我會多失望!”他沒想傅凱,也許已有兩個月。“在斯特拉斯堡的時候真渾,思慮所及,不出衣服領口。”他頗懷念傅凱,情動於衷,心潮起伏,繞屋徘徊,“我現在肯定比從容赴死的水平低二十度……再這麼軟弱下去,還不如把自己打死的好。如果我像孬種那樣怕死,準讓馬仕龍和瓦勒諾笑話!”傅凱來了。淳樸善良如他,傷痛得都有點神魂失據。他唯一的想法,如果他還有想法的話,是變賣全部家產,買通看守,救出於連。拉瓦萊脫(拉瓦萊脫(1769-1830),係拿破侖的副官,滑鐵盧失敗後被判死刑。行刑前夕,其妻探監,夫婦易服,得以逃出獄外。)越獄的事,他跟於連說了半天。“你的好心,反使我為難,”於連說,“拉瓦萊脫是無辜之輩,我是有罪之身。你言者無意,我卻想到其中的不同……”“但是,當真!怎麼?你想變賣全部家產?”於連突然又變得辨析入微,信疑參半了。傅凱看到好友終於對他根本之計做出反應,大為高興,便把他每份產業能變換多少錢,詳詳細細算給於連聽,總數上不會有一百法郎出入。“對一個鄉下業主,肯這樣破家毀產,是夠了不起的!”於連想,“他平時那麼節儉,那麼摳,我看了都覺得臉紅,而今天肯統統為我犧牲!在拉穆爾府見到的那班公子哥兒,還算看過《勒內》這本感傷的,都不會乾這種傻事,沒一個人會乾。除了那些特彆年輕,輕易繼承偌大財產,還不懂金錢之可貴的人不計,巴黎的漂亮人物,有誰肯做這樣的犧牲?”傅凱用語的毛病,粗俗的手勢,都不見了,於連撲進他懷裡。內地的鄉風,比之於巴黎,還沒受到這種更高的禮讚。傅凱看到他好友眼裡流露出來的熱誠,心裡一喜,以為他同意出逃呢。謝朗神甫的衰年遲暮,教於連看了泄氣;傅凱的俠腸義膽,又使他鼓起勇氣——他還很年輕,依我看,倒是一株好苗。他非但沒像大多數人那樣,由稚嫩變得圓滑,歲月會給他一顆惻隱之心,而且也會治好他多疑的毛病……哎,說這些空話,現在還有什麼用?儘管於連竭力反對,審訊的次數還是越來越多。他所有的回答,力求把案子縮短:“我殺了人,至少我想殺人,而且是蓄意的。”他翻來覆去,每次都這樣說。但法官按部就班,非常刻板。於連的供認,非但沒縮短審訊階段,反使法官覺得有損尊嚴。於連蒙在鼓裡不知道,他們曾打算把他遷到可怕的地牢去,全靠傅凱奔走,才讓他依舊住在高踞一百八十級石級之上的上好房間裡。弗利賴神甫,也屬傅凱供應取暖木柴的要人之列。好心的商人想走門路,居然想到這位權勢熏天的代理主教。使他大感快慰的是,弗利賴先生說:他對於連的品德和以前在神學院的言行深有了解,打算在法官麵前為他說說情。傅凱看到營救有了一線希望。臨走之前,他跪著懇求代理主教在做彌撒時,替他布施十個路易,祈求犯人能夠獲釋。他這就大錯特錯了:須知弗利賴,不是貪鄙的瓦勒諾。代理主教一口回絕,語言之間,使好心的鄉民明白,錢他自己留著為好。看到要把事情講清楚,難免會說出冒失的話來,弗利賴便勸傅凱把這錢施舍給窮苦的囚犯,他們倒真是要什麼沒什麼。“這於連真是個怪人,他的所作所為簡直沒法解釋;當然,對我,不應有沒法解釋的事……”弗利賴神甫暗想,“或者可以把他裝成一位殉道者……總之,得把事情的底細弄清楚。或許得找個機會,對瑞那夫人嚇她一嚇;她對我們缺乏敬意,骨子裡還在討厭我……利用這樁糾葛,也許有辦法跟拉穆爾先生漂漂亮亮講和,侯爵似乎對這位小教士有種偏寵。”訴訟案件的調解協議,幾星期前已經簽字。彼拉神甫恰好在這倒黴蟲到維璃葉教堂暗殺瑞那夫人的那天,離開貝藏鬆;行前,曾提到於連透著神秘的身世。於連看到,死前還有樁不愉快的事,就是乃父要來探監。便想上書檢察官免去一切探訪;他拿這個想法跟傅凱商量。厭惡見親爹,尤其在這樣的時刻,木材商以其安分守己、因循守舊的心理,也覺殊不可解。傅凱自以為懂得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厭惡他的好友。出於對不幸的敬畏,木材商把這感想藏在心底,隻冷冷回答:“不管怎麼說,縱有密令不準探監,也不能用於尊大人身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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