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斯特拉斯堡(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1921 字 7天前

“癡迷!愛的全部效應和感受痛苦的全部能力,你都具備。唯一逸出你掌控的,是那種銷魂的濃歡,那種甜蜜的酣暢。看她睡去,我不能說:她是屬於我的,連同她那天仙般的美貌和可人心意的嬌弱。現在她已屈服於我的威力。上天以慈悲為懷,賦予她這副好模樣,令男人心醉神迷。”於連不得已在斯特拉斯堡盤桓一周,儘想些建功立業、忠心報國的事,聊以自遣。是不是還在熱戀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隻覺得,在他痛苦的心靈裡,瑪娣兒特左右著他的幸福,就像左右著他的思緒一樣。他得使出全部的性格力量,才不至於墮入絕望的深淵。凡與拉穆爾小姐無關的事,都沒有心思去考慮。從前,瑞那夫人感發他的情愛,還為少年人的勃勃野心和虛榮心的小小滿足,來分散和衝淡。但瑪娣兒特把一切都吸走了;未來的遠景裡,到處都有她纖纖一影在。這個未來,從各方麵看,於連都覺得成功的希望缺缺。休看他在維璃葉那麼高傲自大,目空一切,如今卻落到可笑的謙卑狀態。三天前,他會痛快淋漓,手刃卡斯塔奈德神甫;但此刻,在斯特拉斯堡,哪怕是小孩子跟他吵,他都會覺得豎子有理。回想生平所遇到的對手仇敵,都覺得是他於連自己理虧!原因就在於他高強的想象力,從前不斷給他描繪錦繡前程,如今卻毫不放鬆,專門來跟他作對。孤身羈旅,給陰鬱的想法,又加重了分量。“人生得一知己,才最可寶貴!”但是,於連自問,“難道有一顆為我而跳動的心嗎?即使是可共心腹的朋友,出於自重自愛,有話還不是少說為佳?”他衷心悒悒,騎著馬在凱爾近郊閒逛。凱爾是萊茵河西側的一個小鎮,由於德塞和聖西爾兩位將軍曾鎮守於此而遐邇聞名。一個德國農民,把靠兩位勇將而出名的小溪、道路、萊茵河裡的小島,一一指給他看。於連左手牽馬,右手拿著聖西爾元帥《回憶錄》裡的精印地圖在查對。這時聽得一聲歡快的喊聲,他猛抬起頭來。原來是在倫敦結識的柯拉索夫親王。幾個月前,此公曾向他指點抬高身價的要則。柯拉索夫自有一套處世之道,並恪守不渝。親王昨天抵達斯特拉斯堡,一小時前剛到凱爾;關於一七九六年圍城的史實,他生平從未讀過一行有關的記載,卻能跟於連說得頭頭是道。德國農夫對親王真要刮目相看了,因為懂幾句法文,親王荒謬絕倫的解說,還聽得出來。於連跟這農夫的感觀,真是天差地遠。他看起這漂亮哥兒來,正有說不出的驚喜,尤其欣賞他上馬的英姿。於連心裡暗想:“真是個幸運兒!看那褲子多合身,發式多漂亮!唉,假如我也能如此風光,她愛過我三天之後,也許不至於就厭棄。”親王講完凱爾之圍,對於連說:“你這副尊容,活脫像苦修派修士。我在倫敦指點過你,要老成持重,但也不宜矯枉過正。愁容滿麵,算不得風雅;相適宜的,是百無聊賴的神態。愁容,表明你人生有所缺憾,某事沒能如願,顯得自己處於下風。而厭煩,正相反,處於下風的,是想討你歡心而不得的那個人了。所以,親愛的,萬萬混淆不得,其間出入甚大。”那個農民咧著嘴聽出了神,於連扔了一枚銀幣給他。“好!”親王誇道,“有氣派,輕蔑如斯,大有貴族氣派!夠意思!”說完便縱馬疾馳而去。於連緊緊跟上,佩服到了傻不棱登的地步。“啊!我要是有他那功架,瑪娣兒特就不會棄我而取匡澤諾了!”親王的笑談,於連在理智上越覺得離譜,便越看不起自己,認為自己不知賞識,深以自己缺乏風趣為苦。他對自己厭煩透頂。親王發現於連確實神情悒鬱,在回斯特拉斯堡的路上對他說:“哎,小朋友,怎麼回事?錢丟光了,還是看上了哪個女伶?”俄國人喜歡模仿法國風尚,但總要落後五十年。他們現在還處於路易十五時代。這句拿談情說愛打趣的話,於連聽了竟湧出兩滴眼淚。“此人很討人喜歡,何不向他討教討教?”失意人突然心生一念。“確如所言,老兄。”他對親王說,“你看得出,我在斯特拉斯堡眷戀情深,甚至有向隅之感。有位風情萬種的女人,住在鄰城的,發狂般愛了我三天之後,就把我甩了。美人變心,弄得我痛不欲生。”於連用化名,向親王描述了瑪娣兒特的狀貌和行為。“不必說了,”柯拉索夫攔住道,“為了讓你相信我這醫道,你的心腹事,就聽我口中言吧。這位少婦的丈夫,擁有偌大的家產,或者她本人就屬於當地的望族;總之,她有所依恃,驕矜不過。”於連隻點點頭,都沒勇氣更置一詞。“很好,”親王說,“這裡有三劑苦藥,必須立刻服用。”“第一,應每天去拜望這位夫人……她芳名叫什麼?”“戴慕桃夫人。”“呆木頭(Dubois),這樣一個怪姓!”親王哈哈大笑,“對不起,在你聽來當然是仙音妙曲。關鍵是每天要去拜望戴慕桃夫人。特彆要注意,彆在她麵前擺出冰冷的惱火麵孔。要記住,當代最了不得的守則是:彆人對你期待如斯,你就適相反對,行事若彼。你得裝得依然故我,跟一周前未蒙她垂青時一樣。”“啊!我那時心裡很平靜,”於連無望地追述著,“很有點憐香惜玉的意思……”“借用一個地老天荒的比喻,這叫作燈蛾撲火。”親王接口道。“第一,每天去拜望她;第二,另起一題,追求她社交圈裡的一位女子,但表麵上不要顯得很熱衷,懂嗎?不瞞你說,這角色很難演。當然,這是粉墨登場,但是,可彆讓人看出你在演戲;不然,你就完了。”“她有的是聰明,而我卻缺少智慧!我注定會打敗仗的。”於連發愁道。“何至於此。你隻是眷戀太深,比我想象的還厲害。戴慕桃夫人的心思,全用在自己身上,像所有得天獨厚的女人一樣,上天給了她們太多的尊榮,或太多的錢財。她眼睛裡看到的隻是她自己,而不是你,所以,她對你並不了解。即使對你有過兩三次感情衝動,那是因為想入非非,把你當作夢想中的英雄,而不是真實的你……”“唉,見鬼,這都是些常識了;親愛的索雷爾,你難道還是小學生?……”“得!進這家鋪子去吧!瞧這條黑領帶呱呱叫,簡直像百靈頓街約翰·安徒生名匠的出品。請賞臉收下,把你纏在脖子上這根難看的黑繩子扔得遠遠去。”走出斯特拉斯堡頭號絲繡商店,親王又說:“哎,‘呆木頭’夫人社交圈裡有些什麼人?我的天,真是個怪姓!請彆生氣,親愛的索雷爾,我忍不住要發笑……言歸正傳,你準備追求哪位呢?”“追求一位假惺惺的女子,她父親是襪商,非常有錢。她的兩隻眼睛十分漂亮;顧盼之間,令人銷魂。她在當地無疑是頂尖兒的美人兒。長於錦繡叢中,隻要聽到有人談起買賣和商號,臉就會紅得不知往哪裡擱。不幸的是,乃父是斯特拉斯堡婦孺皆知的一位富商。”“這麼說來,一談起實業,”親王笑道,“你可以肯定,你的美人兒會自顧不暇,想不到你了。這個可笑的弱點,是天賜之便,應該好好利用。至少可免得你見到她美麗的眼睛,而神魂顛倒。你勝券在握了。”於連想到的,是常在拉穆爾府走動的菲華格元帥夫人。她是一位豔麗的外國女子,嫁給元帥隻一年,便當了寡婦。她一生行事,好像沒有彆的目的,就是要人家忘掉她是實業家女兒的身份。為了要在巴黎見重於人,她成了一幫懿婦淑女的領袖。於連對親王大為歎賞。能像他這樣口角俏利,還有什麼代價不能出的?兩位朋友,談興極濃。柯拉索夫眉飛色舞,從來還沒有一個法國人,聽他講這麼老半天的。親王不禁竊喜:法國人是俄國人的師傅,我今日裡開課,居然開導起師傅來!“你我見解,完全一致,”親王已向於連重複了十遍,“你跟小美人兒說話的時候——我的意思是:你當著戴慕桃夫人的麵,跟斯特拉斯堡襪商的千金說話的時候,不應流露絲毫的熱情;相反,提筆寫情書時,則要熱情如焚。一封措辭優美的情書,對假正經的女人,是片刻的鬆弛,是無上的快慰。那時,她不演戲,敢於傾聽自己的心聲。因此,每天得寫情書兩封。”“不乾,不乾,”於連一聽就泄氣,“我寧願粉身碎骨,也不肯瞎編三句話的。我跟僵屍所差無幾,老兄,彆再對我抱什麼希望。讓我死在路邊吧。”“誰叫你瞎編啦?我提箱裡有六本情書手稿,可用來寫給各種性情的女人,包括對最賢淑的女子。卡利斯基不是在裡奇蒙,你知道,那是離倫敦三裡路的一塊平坦地,追求過一位公誼會修女,全大英帝國最標致的女人?”於連在深夜兩點離開他朋友時,已經不那麼可憐兮兮了。第二天親王請來一位抄手;兩天之後,於連得到五十三封情書抄本,一一都有編號,是專門寫給最聖潔最幽怨的女子的。“為什麼沒有第五十四封呢?”親王自問自答,“那是因為卡利斯基遭到了婉拒。不過,襪商的千金冷落你,又有何關,既然你的舉措,隻求施影響於戴慕桃夫人。”他們每天都騎馬出去,親王非常喜歡於連。他不知該怎樣表白自己一見如故之情,結末向於連提親,女方是他莫斯科的表妹,一位有錢的獨養女兒。“一經結婚,”親王接著說,“靠我的權勢和你的十字勳章,不出兩年,你就可榮升陸軍上校。”“要知道我這勳章不是拿破侖賜頒的,分量差遠了。”“有什麼關係?”親王說,“頒勳賜爵,不是拿破侖始創的嗎?這至今還是歐洲第一塊勳章,遠比彆的獎牌強。”於連差不多要接受這門親事了,但公務在身,他得趕去見那位大公。臨行,他答應柯拉索夫日後再書信聯係。他收到關於秘密照會的複文,便馳返巴黎。才獨自過兩天,便覺得身離法國和瑪娣兒特,真比死還難受。“我不會跟柯拉索夫所說的百萬資產結婚的,”他心裡想,“但親王的忠告,可遵照不誤。”“總之,引誘婦女,是他的本行;他費心勞神,琢磨此道已不止十五年,因為他也三十了。倒不能說他不聰明。他為人精明、狡詐,但熱情與詩意,跟他性格卻格格不入。他慣於拉線搭橋,這更可證明他的判斷是不會錯的。”“看來非照辦不可,我得去追求菲華格元帥夫人。”“跟她接近,或許令人厭煩,但可以看到她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跟天下最愛我的瑞那夫人的是多麼相像。”“元帥夫人是外國女子,這倒是一種新的性格,值得研究研究。”“我瘋了,就要淹死了。朋友的忠告應當聽從,不宜剛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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