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舞會上(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2899 字 7天前

“奢華的服飾,明亮的燭光,芬芳的香水,多少漂亮的玉臂,多少美豔的裸肩!鮮花簇簇!羅西尼的樂曲令人銷魂,希賽利的繪畫……真渾不知身在何處!”“你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拉穆爾侯爵夫人對女兒說,“我得告誡你:在舞會上這樣很不雅觀。”“我隻感到頭痛,”瑪娣兒特犟頭倔腦地答道,“場子裡太熱了。”這當口,像是印證拉穆爾小姐的說法,上了歲數的托利男爵突感不適,跌倒在地,不得不把他抬出去。說是中風,真是件掃興事。瑪娣兒特毫不理會。她早已抱定宗旨:凡老家夥和好說喪氣話的人,曆來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的。還是自去跳舞,躲開中風之類的話題。其實倒不是中風,因為過了兩天,男爵又在社交場露麵了。跳完舞,又想起來:“怎麼於連先生老是不來?”她少不得四下張望,瞥見他在另一個客廳。怪事,他淡漠的神態好像消失了,也沒了英國式的矜持,而凝然不動聲色在他本是最自然不過的。“原來他跟我的死刑犯阿爾泰米拉伯爵在神聊!”瑪娣兒特思量道,“看他的眼睛,陰沉沉火辣辣的,樣子像位微服私行的王子,顧盼之間更顯得高傲了。”於連跟阿爾泰米拉說個不停,慢慢走近瑪娣兒特。瑪娣兒特直眼看著他,想從他容貌裡找出些高超之處來;所謂高超之處,發揚起來,就能予人以判處死刑的榮光!經過她身邊時,於連正對阿爾泰米拉伯爵說:“是的,丹東真是個大丈夫。”“噢,天哪!他敢情是丹東式人物,”瑪娣兒特心裡想,“不過,他長相高貴,而丹東卻奇醜無比,簡直像個屠夫。”於連還沒走遠,她毫不遲疑地喊住他,想問他一個問題。提這問題對一個年輕姑娘是頗為奇特的,她不僅意識到,而且還引以為豪:“丹東不是嗜殺成性的家夥嗎?”“在某些人看來,不錯,”輕蔑之情,溢於言表;他目光如炬,與阿爾泰米拉談話的熱勁兒還在,“但不幸的是,對出身高貴的人來說,他不過是塞納河畔梅利地方區區一律師;就是說,小姐,”於連帶著惡意說,“丹東開初那會兒,也跟我在這兒見到的貴族院議員不相上下。不錯,丹東在美人兒眼裡有一大欠缺:容貌奇醜。”最後這句話,說得很快,口氣有點特彆,肯定也不是很禮貌的。於連說完,等了片刻,上身略向前傾,謙恭裡帶著一股傲氣,像是說:“你們付了工錢,我就該有問必答;我靠薪俸才能過日子。”他都懶得抬眼看一下瑪娣兒特;倒是瑪娣兒特睜著美麗的大眼睛,直盯盯望著他,像是他的仆人。冷場有頃,他望著她,像下人等主子有什麼吩咐。四目對視,瑪娣兒特一直用奇異的目光盯著他,他卻裝出匆遽的樣子走開了。“他,真長得漂亮,卻讚頌起醜人來!”瑪娣兒特脫出迷夢狀態,心裡這麼想,“他倒一言既出,從不反悔!跟凱琉斯或匡澤諾,就是不一樣。家父在舞會上模仿拿破侖的神態,可謂惟妙惟肖;於連身上就有點什麼,跟這神態相差仿佛。”她把丹東已置之腦後,“說真的,今晚,我感到十分無聊。”她挽起哥哥手臂,不管他有多少愁緒,硬逼他陪自己到舞池裡轉一圈。她起意想再聽聽於連跟那判死刑的談些什麼。人群稠密。她終於尋到他們。這時,與她相隔兩步,阿爾泰米拉正走近托盤,要去取冰水。他半側著身還在跟於連講話,瞅見包著繡衣的胳膊在取旁邊一杯冰水。那針繡似乎引起他注意,便把身子整個轉了過去,想看看這胳膊屬於誰人。立時,他高貴而坦誠的目光,略略露出不勝輕蔑的表情。“請看此人,”阿爾泰米拉低聲對於連說,“他便是敝國大使阿拉采俚親王。今天早上,親王向貴國外交大臣奈瓦爾先生提出要把我引渡回去。瞧,就是在那邊打惠斯脫的那位。奈瓦爾先生傾向於交人,因為一八一六年,我國曾押解給法方兩三個亂黨。假如法方把我遞解給我國國王,不出二十四小時,我就會給絞死。而捉我的人,必在這些漂亮的小胡子中。”“無恥之徒!”於連半高不低地嚷出聲來。瑪娣兒特一字不漏,聽著他們談話,煩悶頓消。“還不算那麼無恥,”阿爾泰米拉伯爵接著說,“跟你談到我,無非是就近取譬,以求生動。請看那位阿拉采俚親王。隔不上五分鐘,就要瞧瞧他那‘金羊毛’勳章;看到自己胸前的勞什子,就樂不可支。這可憐蟲,真是生錯了時代。一百年前,‘金羊毛’是顯赫的榮譽;不過,他要是生在那時,就不會有他的份。如今在名門望族中,隻有像阿拉采俚這樣的人,才會為一枚勳章喜歡不儘。為得到這枚勳章,哪怕要吊死全城的人,他都在所不惜。”“真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於連不安地問。“倒也不儘然,”阿爾泰米拉冷冷答道,“也許就在他指使下,把當地三十來個有錢的業主當成自由黨,給扔進了河裡。”“真是畜生!”於連罵了一句。拉穆爾小姐側著腦袋聽得津津有味,因為挨得很近,她的秀發幾乎要擦著於連肩膀。“你還年輕!”阿爾泰米拉答道,“我跟你說過,我有個姐姐,嫁在普羅旺斯。她善良,溫柔,現在還很漂亮,是個賢妻良母。她儘責儘力,篤信宗教而不是假裝虔誠。”“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拉穆爾小姐心裡尋思。“她現在的生活很美滿,”阿爾泰米拉伯爵繼續說,“在一八一五年上,她也生活得很快活。那時,我躲在她的領地上,在昂蒂布附近。可想得到,聽到拿破侖部將奈伊元帥被處決,她竟高興得手舞足蹈!”“這可能嗎?”於連聽了汗毛一凜。“這就是派性,”阿爾泰米拉又說,“十九世紀裡,不會再有什麼真正激動人心的事了。所以法國人才這麼無聊,才會沒有凶殘之心,而乾出凶殘之事。”“太糟糕了,”於連歎道,“至少犯罪也得求個痛快。犯罪,也隻有這點可取,也隻有這個理由才能略加開脫。”拉穆爾小姐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幾乎橫亙在阿爾泰米拉和於連之間。乃兄對她向來是唯命是從的,讓她挽著手臂,舉目望著客廳彆的地方,裝得神態自若,好像是給人群擋住才走不過去。“你說得有道理,”阿爾泰米拉說,“現在的人,做什麼事都不覺得痛快,都不再去想,連犯罪在內。可以拿來當凶手判刑的,在這個舞會上,也許就能指出近十個來。他們乾的勾當,自己忘了,大家也忘了。(這是一個憤懣者的牢騷話——莫裡哀對《偽君子》一劇的批語。——原注 這條“批語”係司湯達的假托。《偽君子》一劇原名為Tartufe,也即劇中主人公達爾杜夫的名字;莫裡哀此劇一出,“達爾杜夫”遂成偽君子的彆名。後麵第十三章引有達爾杜夫的四句台詞。——譯者注)”“有的人看到自己的愛犬,給劃破了爪子,會心痛得掉下淚來。等他們死後,在拉雪茲公墓下葬,照你們巴黎人肉麻的說法,是鮮花繽紛撒落在棺木上,諛死的誄詞會告訴你,他們曾集騎士的美德於一身,其先祖在亨利四世朝還有過一番作為。儘管阿拉采俚親王拚命使勁,如我有幸不被吊死,還能在巴黎靠家產享清福,我一定要好好宴請你,同時再請上八九位備受尊敬而且毫無悔意的刺客。”“在這個宴席上,唯閣下與我,是手上未沾鮮血的。但我會被當作嗜血成性的雅各賓而遭鄙視,甚至仇恨,而你也會被人看不起,原因很簡單,誰叫你出身平民而想混跡上流社會!”“說得太對了!”拉穆爾小姐脫口而出。阿爾泰米拉看到是她,不勝訝異;於連卻連看都不屑一看。“請注意,我策動的那場革命之所以功敗垂成,”阿爾泰米拉伯爵繼續說,“就因為我不願砍掉三個腦袋,分七八百萬現金給黨人,這筆巨款在錢庫裡,而鑰匙就在我手上。首義前,王上跟我一直你我相稱,現在是巴不得把我吊死了。假如我砍掉三個腦袋,發掉錢庫巨款,國王反會賜我最高勳章,因為我至少執掌半壁天下,敝國說不定還會有一部憲章……世事原是一局棋。”“這麼說來,”於連雙眼冒火,“那時你不諳此道,要是如今……”“你是不是想說,如今我會砍人腦袋,不當吉倫特溫和派,像你那天話中暗示的那樣……”阿爾泰米拉神情憂傷地說,“我可以明白告訴你,決鬥殺人,比借手劊子手,要漂亮得多。”“當然!”於連說,“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倘若不是這樣微不足道,而有幾分權勢,就會吊死三個人,去救四個人的命。”於連雙目灼灼,露出敢作敢為的熱忱,和對世人淺見薄識的蔑視。拉穆爾小姐離他很近,兩人眼睛遇個正著,於連眼中的蔑視,非但沒易為和悅之色,反而變本加厲了。瑪娣兒特覺得受了冒犯,但要忘掉於連已勢所不能,便悻悻然拖著哥哥離去。“我該喝點‘伴趣酒’(punch),痛痛快快跳一回,”她心裡想,“挑個好搭檔,不顧一切出出風頭。好,這位菲華格伯爵是出名的放肆家夥。”她接受他的邀請,步入舞池。她想:“現在讓大家看看,兩人之中誰更放肆,不過要把他奚落個夠,先得叫他說話。”很快,四組舞的下半場成了虛應故事,瑪娣兒特的刻薄話,誰也不願漏掉一句。菲華格先生被弄得心慌意亂,腦子裡空空如也,沒有思想,隻能靠說好話,賠笑臉,湊趣應付。瑪娣兒特憋了一肚子氣,對他非常不客氣,簡直當成仇敵一般。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退場的時候累得不行。坐上馬車,還剩的一點力氣,正好吊住她去咂摸閒愁滋味,悲苦情懷。是呀,她受於連鄙薄,卻無法鄙薄於連。於連興高采烈達於極點,不覺陶醉在音樂、鮮花、美女和優雅的環境裡,尤其陶醉在自己的暢想裡,夢想自己的榮耀和人類的自由。“多華麗的舞會呀,”他對伯爵說,“這裡真是什麼也不缺了。”“恰恰缺了思想。”阿爾泰米拉答道,臉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這輕蔑之意,因禮貌上宜加掩飾,反而顯得更加刺眼。“幸虧有閣下在此哪,伯爵先生。而且傳播的還是密謀思想,不是嗎?”“我在這兒,是依仗我的姓氏。但是,你們那些客廳,思想最為人憎惡。思想以不超過俏皮的歌詞為限,這樣才會受誇獎。但是,人會思索,他的俏皮話如果新奇有力,你們就說他玩世不恭。貴國的法官,不是將這個罪名,加在作家庫裡埃的頭上嗎?不是把他,如同詩人貝朗瑞那樣,關進了監獄?在你們法國,凡智力稍有可取者,聖公會就把他送上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就拍手稱快。”“那是因為你們的社會已經老朽,特彆注重體統……你們那些人,水平永遠不會高出軍旅之勇:貴國可以產生驍勇過人的繆拉元帥,但決不會出現高瞻遠矚的華盛頓。我在法國,所見都是虛榮。說話有見地的人,不免口角俏俐,隻要有一兩句冒失話,主人就覺得丟了麵子。”說到這兒,伯爵的馬車順帶送於連回去,就在拉穆爾府邸前停住。於連對密謀家大為傾心。阿爾泰米拉,顯然是出於深刻的了解,曾稱讚他:“你沒有法國人的輕浮,你懂得功利原則。”於連正好在前天晚上看過卡齊米爾·德拉維涅的悲劇《馬利諾·法列羅》。“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不是比所有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叛逆的平民想道,“那些威尼斯貴族,他們的族譜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查理曼大帝之前一個世紀,而今晚雷茲府舞會上的貴族,即使門第煊赫,也隻能勉強追溯到十三世紀。威尼斯貴族儘管出身非凡,但值得大家懷念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這樣的普通木工。”“社會隨心所欲賜予的爵位,會給一場密謀統統取消。風雲際會,一個人憑他對生死的態度,一上來就劃定了他應占的地位。就連聰明才智,也會失去其影響……”“在瓦勒諾和瑞那輩當道的世紀裡,今日的丹東能有什麼作為?恐怕連當檢察官都輪不上他……”“怎麼說呢?他會賣身投靠,也許當上大臣,因為偉大的丹東,終歸有過盜用公款事。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侖在意大利就盜回幾百萬,不然他會像畢什格呂將軍窮得一籌莫展。隻有拉法耶特侯爵,與盜無涉。該去偷盜,還是賣身投靠?”於連想到這裡,被這個問題卡住了,便撿起一本大革命史,來消磨夜裡剩下的時光。第二天,在藏書室擬信函時,還想著阿爾泰米拉伯爵的言談。“就事論事,”他瞎想了一陣之後自語道,“西班牙自由黨圖謀不軌時,如果把老百姓也拉進來,就不會那麼容易給清除掉。”於連好像如夢初醒,突然喊出聲來,“他們不過是群孩子,又自大又嘮叨……跟我一樣!”“我做過什麼繁難的事,有權去評斷那些可憐蟲呢?他們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是敢作敢為的。我像個吃撐的,離開飯桌時說‘明天不吃了’,但這並不會影響我今天的健壯和快適。乾大事乾到半途,會有什麼感慨?……”這些高深的想法,給拉穆爾小姐突然進藏書室打亂了。丹東、米拉波、卡諾輩是不能被征服的;於連對他們偉大的品格不勝向往,以至眼睛看著拉穆爾小姐,卻視而不見,沒想到是她,沒想到要跟她打招呼。等到他睜大眼睛終於看到了她,眼神馬上暗淡了下來。千金小姐注意及此,辛酸滋味隻自知。無奈,她請於連取一冊韋利著的《法國史》。這本書擱在書櫃的頂層,於連隻得去找一部比較高的梯子。梯子靠好,取下書來,交給她時還一念也沒想她。梯子拿去放回原處,腦子裡還想著心事,胳膊肘撞著書櫃玻璃,“嘩啦”一聲,玻璃跌碎在地,才把他驚醒過來。趕忙向拉穆爾小姐道歉,努力想表示得禮貌些。但也僅止於禮貌。瑪娣兒特顯然看出自己打擾了人,他寧肯接著想她到來之前所想的事,也懶得跟她寒暄。她看了他一陣,才慢慢走開去。於連目送她離去。眼前這素淨的穿著,與昨晚華貴的打扮,真有霄壤之彆,大可玩味。兩副容顏之不同,也差不多同樣驚人。這位少女,在雷茲公爵的舞會上是那麼高傲,此刻的眼神卻簡直近乎哀懇。“的確,”於連心裡想,“這套黑裙衫,更能顯出她身材之美。真大有皇後風範!但是她為什麼要穿黑戴孝呢?”“她服喪的原因,假如去問彆人說不定又是蠢事一樁。”於連這時已完全脫出亢奮狀態,“我得把早晨擬的信再看一遍。天知道會脫漏多少字句,寫出多少蠢話。”正當他強打精神,剛看第一封信,就聽到近旁綢衫窸窣,他陡然轉過臉去,見拉穆爾小姐站在離書桌二步遠處,嫣然一笑。她再次闖入,於連不免有氣。瑪娣兒特這方,明顯感到自己在這少年眼中無足輕重。嫣然一笑,聊以掩飾窘態而已。這一點她算成功了。“看得出來,於連先生,您在想什麼有趣兒的事。會不會是密謀趣聞?多虧這樁密謀,才把阿爾泰米拉伯爵給我們送到了巴黎。能否略說一二,我倒很想聽聽。我可以發誓,一定守口如瓶!”聽到自己說出這句話來,她大感意外。怎麼!詞卑言甘,乞求起一個下屬來?窘狀有增無減,便用輕快的口吻說:“您平時冷冷的,是什麼把您變得那麼靈性,像米開朗琪羅雕塑的先知那樣?”這句尖利而唐突的問話,很不中聽,引得於連大發狂態。“丹東盜用,做得對嗎?”他衝口而出,神色越來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黨,西班牙的過激派,他們圖謀不軌,把老百姓也牽連進去,應該不應該?把軍職、勳章,送給毫無軍功的人,應該不應該?佩戴勳章的人,難道就不怕國王卷土重來?都靈的金庫給洗劫一空,該當不該當?總之一句話,小姐,”他逼近一步,樣子很可怕,“一個想掃除愚昧和罪惡的人,必須像暴風雨一樣摧枯拉朽,不分青紅皂白地胡作非為嗎?”瑪娣兒特感到害怕,受不了於連的目光,往後退了兩步。她瞧了他一下,為自己怕他深感羞慚,便快步走出藏書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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