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首席助理(1 / 1)

紅與黑 司湯達 1479 字 7天前

“唉!青春的戀愛就像”“陰晴不定的四月天,”“太陽的光彩剛剛照耀大地,”“片刻間就遮上了黑沉沉的烏雲一片。”一天黃昏,夕陽西下的時候,於連在果園深處避囂習靜,坐在女主人身旁,陷入了深思:“這樣甜蜜的時光,能延續久長嗎?”他的心思,想到立身處世之難,感歎人生苦悲辛,童年才結束,對貧寒子弟,又開始艱難的少年歲月。“啊!拿破侖真是當年上天為法蘭西青年派來的使者!他的地位,誰取代得了?”於連失聲自語道,“沒有他,生而不幸的人能有什麼作為?即使比我有錢也沒用,勉強有幾個子兒固然可以受到良好的教育,但還沒富到可以在二十歲時買個替身去服兵役,使自己能全身心投入事業中去!”他長歎一聲,又補上一句,“不管怎樣,有了這段不可磨滅的回憶,教我們永遠也快活不起來了!”猝然間,他看到瑞那夫人雙眉深鎖,露出冷冷的輕蔑之狀。這類感慨,女主人覺得匹配下賤,隻有當用人的才會有。她是在富貴圈裡長大的,認為於連理所當然亦該如此。她之愛他,千倍於自己的生命,根本不計及金銀錢財。她這些想法,於連又怎麼猜得到。這一皺眉,又把他喚回到了現實的土壤。他很有急智,馬上利口巧辭,把話圓過來,使這位坐在近旁草坪上的貴婦意會到,他剛才所說的,不過是重複這次出門從他木材商朋友那裡聽來的說法,俱是些異端的論調。“對啦!彆再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了。”瑞那夫人的口氣,依然帶點兒冷冰冰的意味;她此前的表情一直是最溫柔不過的。她的皺眉蹙額,或許可看作是對自己行為不檢的悔咎,這對於連的幻想,不啻是當頭棒喝。他暗忖:“她很善良,很溫柔,對我也很關切,但她是在敵對營壘裡長大的。他們特彆害怕有雄心的人,此輩雖受過良好教育,卻再無餘錢去投身一項事業。瞧那些貴族會落到什麼地步,假如允許我們握有同樣的武器,彼此進行較量的話!比如說我吧,竭智儘忠,為人正派,至少不讓於瑞那先生,一旦當上維璃葉的市長會怎樣?看我不收拾助理司鐸和瓦勒諾,以及他們所有的鬼蜮伎倆!公理將在維璃葉大行其道!礙我路的,決不是他們的才乾。他們無非靠不斷的摸索鑽營。”於連那份閒情,在這一天,本可望持續下去。隻怪我們的英雄不敢開誠布公。關鍵是要有勇氣迎戰,而且還得及時出擊。瑞那夫人對於連的話感到震懾,是因為在她那社交圈裡,常聽人說:羅伯斯庇爾輩的卷土重來,是大有可能的,尤其因為下等階級中出了受過上等教育的一批有為青年。瑞那夫人把這種冷冰冰的神態保持良久,仿佛故意要做給於連看。於連那些不中聽的話,她先就反感,拐彎抹角,掃了他一下,說完又有點兒惴惴不安。這份憂慮明顯表露在她臉上,而每當她心情舒暢,遠離俗客的時候,她的臉容總是十分清純端雅的。於連再也不敢放任自己,胡思亂想了。熱情稍退,頭腦冷靜下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去瑞那夫人房間,有失謹慎。她來找我,豈不更好?萬一她在屋裡走動而給用人看到,找出二十種說法,推脫乾淨,還不容易!不過這樣安排,也有不便之處。傅凱寄來的書,他作為學神學的學士,自己是絕不可能去向書商購求的。到了夜裡,他才敢打開來看;無人打擾,才覺愜意。佇候玉人來,即使在果園口角之前,也是無法靜下心來看的。正是靠了瑞那夫人,於連倒對這些書有了新的體會。他敢於向她提問,問及許許多多瑣事,一個不是出身於上流社會的青年,不管人家把他想得天分多高,也不可能懂得這些事,而不懂這些事,實質內容就無從理解。這種愛的教育,得之於一位胸無城府的婦人,真是萬幸。這樣,於連能夠直接看到當今社會的真相。他的頭腦,不至於被過去,如兩千年前的記載,或距今僅六十年,即伏爾泰與路易十五時代的陳述所蒙蔽。他感到說不出的高興,遮在眼前的一道帷幕落下了,終於弄明白了正在維璃葉發生的許多事。擺在眼前的,是以貝藏鬆省長為中心人物,策劃了兩年的計謀,情節相當複雜。這個計謀有巴黎函牘為之撐腰,而且還是顯要人物的手諭。事關委任特·穆瓦羅先生——當地最虔誠的人物——為維璃葉市長的首席助理,而非第二助理。競爭對手是一位有錢的製造商,現在的問題是,非要把這位巨富壓下去,隻能給他個副手當當。當地上層人士到瑞那先生府上宴集之際,於連常聽到一些藏頭露尾的話,其中的意思,現在總算明白了。這個特權階層為首席助理的人選忙得不可開交,而城裡的其他人,連自由黨人都猜不到有這宗事呢。此事之所以重要,諒必大家知道,維璃葉大街的東側需縮進三四米,因為這條路已辟定為王家大道。話說特·穆瓦羅先生有三幢房子屬縮進之列。他倘若當上首席助理,繼而——如果瑞那先生當選為國會議員——升為市長,那他就會打馬虎眼,對伸出在公共道路上的房子,做一些可有可無的修整,又可維持百年之久了。特·穆瓦羅先生雖則奉教虔誠,廉正清白,但大家相信他是能夠通融的,因為他有一大堆孩子要養。在應該縮進的房子裡,就有九幢屬於維璃葉最有權勢的家族。這一類陰謀詭計,在於連看來,比豐特諾瓦戰役,關係更重大;一七四五年,法軍在比利時小鎮豐特諾瓦擊潰英荷聯軍一事,他是從傅凱寄來的一本書中剛看到的。近五年來,晚上去本堂神甫家讀書,知道了許多使他吃驚的事。但謹慎與謙卑是神學士的首要品德,所以遇事也就不便多問。一天,瑞那夫人吩咐她丈夫的當差,也就是於連的對頭,去辦一件事。“不過,太太,今天是月底最後一個禮拜五。”回答的口氣相當奇特。“先去了再說。”瑞那夫人又囑咐一遍。“對啦!”於連過後問,“他是去那個乾草倉庫吧,那兒原先是教堂,新近又恢複做禮拜。但究竟是乾什麼的?這樁神秘事兒,我一直參不透。”“這是一個公益組織,可是有點兒怪,不許女人進去,”瑞那夫人答道,“我所能知道的,就是裡麵的人彼此都稱兄道弟。就說眼前的例子吧,這個當差到那裡是去找瓦勒諾先生,彆看瓦勒諾驕橫顢頇,當差聖尚跟他可以沒上沒下,你我相稱,瓦勒諾不僅不生氣,還用同樣的腔調跟他對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他們乾些什麼,其中的細節,待我問問莫吉鴻先生,或者瓦勒諾先生。我們還替每個仆人付二十法郎,求個太平,不要有朝一日來抹我們的脖子。”時光過得飛快。於連回味著相好的媚姿綽態,怡然自得,不怎麼想起他那不可告人的勃勃野心。跟女主人既不能歎苦經,也不能說道理,因為分屬對立的兩壘。這種無奈的情形,無形中反增添了在她身邊的愉悅,也加強了她左右他的潛力。幾個孩子非常懂事;有孩子在眼前,他們隻能用冷靜而理智的語言交談。這種時光,於連顯得極其溫順,兩眼閃著愛的光芒,一麵凝眸望她,一麵聽她講說上流社會的情形。有時,講起修路或供應方麵的巧設機關、爾虞我詐,瑞那夫人說到半當中,突然會理路不清,不知所雲。於連正聽得出神,就嘟嘟囔囔埋怨起來,她便用親昵的手勢,像哄自己孩子一樣哄他。因為有些日子,她驀地產生一種幻覺,覺得她之喜歡他,就像喜歡自己的孩子一樣。她不是老在回答他那些幼稚的問題嗎?這些簡簡單單的事,換了世家子弟,在十五歲上就全懂了。但隔了一忽兒,她又會對他欽佩得像對自己師長。他的才能,已到了使她吃驚的地步。每天,她都相信能看得更分明一點兒:這個年輕的教士,定是他日的偉人。在她眼中,他就是教皇某某某,他就是權相黎希留(係指艾瑪尼埃·黎希留(1766-1822),於一八一七年神聖同盟會議上,要求英奧普俄等聯軍撤出法國領土。)。“等你名揚天下的時候,不知我還看得到看不到?”她問於連,“造就偉人的地盤已有了。朝廷和教會,都亟須人才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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